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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网中的毕加索
杨映川

一-------

奉有敬不可能告诉儿子,他心慌得很。从拎箱背包出家门那一刻,他的心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背后冷汗飕飕。他怨恼这种感觉,他知道有一个字叫“㞞”。二十年前的新婚夜,他就这么个状态,恍恍惚惚,洗浴时右脚绊左脚,摔了一个跟头,右手撑地咔嚓断了。那在憧憬中如暴雨梨花般的夫妻生活,被这一事件强行修改了节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拘谨而被动,这也成为后来他漫长婚姻生活的一个主基调。

要说他可是个见过广阔天地的人。他的谋生版图最西到过宁夏,在宁夏待了四年;最北到过东北,在东北待了两年;后来又在山西待了一年。如今他要乘坐高铁列车,从山区小城田州前往繁华都市南京,中途只需换乘一次车,七个多小时就能到达,连一个夜觉都睡不上。就是说现在出门,下午五点多他就能到达目的地。这也太快捷了,太不能给人充分的心理准备了。走南闯北那些年,他去往陌生之地也是有一些不安的。行程通常需要花两三天甚至更长的时间,乘坐的交通工具种类较为复杂,火车客车拖拉机摩托车三轮车马车,旅途中他在火车行李架上睡过,在候车室地板上睡过,在货车车斗里睡过,他见过晨朝的日出与暮夜的星月,淋过瓢泼大雨,顶过鹅毛大雪。路途中风物不断变化,南方山多,北方平原多;南方的水田、北方的麦地;南方的橘子树、北方的苹果林。每个站点上来操着不同口音带着不同气息的人,他会到站台上买一些吃食,盒饭、饼子、馒头,饮食习惯也随地域在变。这些有层次递进的变化,让他的不安和心怯一点点平和消化,最后化成对目的地满心的期待。

儿子奉咏胜高考成绩在全县文科排名第二,被南京大学录取。奉有敬此番出门就是送儿子上学。算起来他有十来年未出过远门了,这十来年偏安一隅,尽管争气的儿子给了他莫大的底气,但让他在几个小时内完成不同地域间的跨越,他还是生出莫名的烦恼。他和儿子都希望一家之主白月梅能一起前往南京,就当出门旅游一趟。白月梅说超市不能关门,不说关几日,就是关半天生意都要被吴家抢了去,想要再抢回来就难了。在离白家超市距离不到五十米的对街上,半年前开了一家超市,是吴家人开的,和他们卖的货品种类差不多,甚至最近还在门口摆了麻辣烫摊子。这种赤裸祼的抢生意没有什么应对的好办法,白月梅想得到的就是开门要比别家早,关门要比别家晚。除了怕被吴家抢生意,白月梅还嫌高铁票贵,说过去他们乘火车奔赴千里之外花费不过两三百块,有一些路段还能逃票。现在往返食宿一人花费将近两千,花这冤枉钱不如让儿子拿去买书和吃的。白月梅的主张奉有敬向来无法反驳。

儿子很能干,在网上把车票和住宿都订好了。父子俩在飞驰的高铁列车上交流不多,儿子戴耳机听音乐,奉有敬眼盯着车窗外。每到一个站,儿子会报出站名,再报出下一站站名。看着已经拓出大人模样的儿子,奉有敬心中感慨万千:生命的轮回就是如此神奇,血脉承继永远能给人以安慰。奉有敬身量在165厘米左右,从高度来说与伟丈夫相去甚远,从胳膊腿脚的肌肉看,却是个有分量的存在。头发蓬松掩盖了他顶部的荒凉,眼睛时常半眯着,让他的表情缺乏庄重和严肃,仿佛他对身外的世界总怀着谨慎的探究,并且老看不明白。列车的速度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快,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线,被抛在身后的世界让他有点眩晕,有点飘忽,有点膨胀,这种感觉很舒服,似曾相识,由远而近环抱着他。在某个瞬间,他的大半个身体从玻璃窗伸出去,只把屁股留在座位上,脑袋四肢胸腹分别落在树梢上、草地上、石头上、田地里、沟渠里……它们一路追随火车前进的速度,大声喧哗,互相追逐。他的屁股在座位上挪来挪去。儿子看父亲像在醉酒的状态里,他想父亲是因他骄傲喜悦,他也因此骄傲喜悦。父亲的嘴巴突然爆破出一连串响亮的笑声,把他吓了一跳。奉有敬被自己的笑声拽回来,脑袋四肢胸腹从车窗外飞窜回来,一一归位。他低眉环顾四周,掩饰着站起来往厕所的方向去。他从一节车厢走到另外一节车厢,连续走了两三节,然后停在车厢之间的连接处。脚下晃晃悠悠,他靠着车厢壁回味刚才的感觉,这种感觉有多少年没出现了?他想不起来了。他的手控制不住地在车厢壁上勾画,画了好一会儿,他强行让自己停下来,再认真想了想,是什么唤醒了这只手?十多年前他强行把这只手给封印了,现在它毫无征兆地跑出来。他认为,这得归功于儿子,儿子成人了,考上重点大学,他和白月梅辛苦这么多年不就盼着孩子们有出息吗?这个大关一过,他是可以松活松活了。

火车到站,奉家父子挤出站台,他们在火车站前边的广场上找到南京大学迎接新生的阵营。奉有敬让儿子站在“南京大学欢迎你”的条幅跟前,他拍了几张照片发给白月梅。等了好一会儿,白月梅没有回复,想来是在忙着,没顾得上看手机。往常这个时间白家超市生意最好,麻辣烫大锅被置于超市门口,白月梅会不断地往锅里下料,海带串、鱼丸串、牛肉丸串、油豆腐串、鹌鹑蛋串……欢腾跳水,香气扑鼻。附近有一所中学,放学拥出校门的学生如小蜜蜂被花儿吸引,将超市门口堵得严严实实。白月梅圆润的脸被蒸汽熏得潮红,嘴里反复强调,不急,不急,一个个来,小心烫到!奉有敬会坐在收银台前,盯紧监视器的屏幕。超市有八十来平方米,小偷喜欢趁人多浑水摸鱼。孩子偷拿零食,大人是啥方便拿啥。碰到这种情况,无须翻脸呵斥,在他们经过收银台时,轻声道出对方昧下的东西,提醒把账结一结,大多数人会装作若无其事把账结了,没钱带身上的只能把东西放下红着脸离开。

奉有敬仰望天空,这会儿他头顶上的天空和白月梅顶的不是一块了。儿子办完注册登记手续,父子俩乘坐校车到学校。奉有敬到新生宿舍与儿子一道把床铺安置好,他到学校附近的宾馆住下。第二天一早按照原定的计划,父子俩先去了较远的中山陵,再逛夫子庙、秦淮河。中山陵奉有敬没什么特别的感受,那一带山矮树稀疏,而田州周边的老山那可是山高林密,景致要好得多。奉有敬虽然只有高中文化,秦淮河、夫子庙还是知道的,能到这些著名景点游玩他觉得很不易,他让儿子陪他慢慢走。书院贡院他们一间间进去,夫子庙人多嘈杂,和田州县城过年一样热闹。可能是家里开有小超市的缘故,他更关注那一间间小店铺,点心糖果丝绸古玩小吃都有卖。父子俩吃了鸭血汤小笼包盐水鸭桂花糕,奉有敬后悔没有坚持让白月梅出来,女人在家一个人忙得腰酸腿痛,他在外头闲逛吃独食,愧疚感随着饱嗝儿不停地翻上来。

秦淮河上有装饰得很明艳的船舫,船票每人80元。售票处近前的广告牌上注明茶水点心包含在票价里。奉有敬想,好歹带儿子见识一把,就买了票。船舫在水上缓缓行进,河岸两边是仿古的亭阁,红墙青瓦,杨柳依依。奉有敬剥盐水花生扔嘴里嚼,混浊的水流往身后去。儿子站在船头不停拍照,间歇坐到他身边喝水,满头大汗地撇撇嘴说:“过去这河上一到夜间船舫里都是妓女。”“妓女”这个词语从儿子的嘴里吐出来让奉有敬感觉有些别扭,可儿子大了,他不做评价。这个词语到底还是影响了他,他再看那混浊的水,就像是脂粉水,那水底漂浮着一个个满面脂粉的女子。他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不阴郁也不光亮。他扔下手中的吃食,脑子里有一幅画,如果手边有笔,他真想立时画下来,那只跃跃欲试的手把他的心挠得痒痒的。儿子又念了一句“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他觉得儿子真是大了,若在百年前,定是一个才子,也可能在这河上吟诗作对倜傥风流。他又像在火车上那般,忍不住笑出声来。

下船后儿子在一家文具店前驻足,说想买笔墨练书法,要写一手好字。他随儿子进到文具店,儿子跟店员咨询时,他在一处柜架上看到一盒盒的蜡笔,正像一个戒烟许久之人看到烟草,除了淡淡的惊喜,还有迟疑和恍如隔世的情怯。在给儿子结账那一刻,他匆匆跟店员说再要一盒24色的蜡笔,店员却说那不是蜡笔,叫油画棒,比蜡笔质量要好,他说那就要一盒油画棒两支铅笔。店员又问要不要画纸,他点头说“要要要”。儿子的笔墨装进了一只塑料袋,他的油画棒纸张另外装了一只塑料袋。他以为儿子会问他为什么要买这些,可儿子好像没有注意到,他们各自拿着属于自己的袋子。

当夜,奉有敬躺在宾馆的小床上翻来覆去,油画棒和纸张就搁在他桌边的小柜上。那心情就像一个小孩拿到一件危险玩具,提醒自己不要去动,要忍一忍,忍过去就算了。终于,还是忍不住,他翻身摸索着把油笔盒抓在手中,抽了一支放在鼻子底下,一股香蜡味,好闻。同房还住着他人,他翻身起来,举着手机照亮,把画纸铺在床上,手机架好,铅笔没削,他直接拿起油画棒在纸上抹画,没有太多思考,因为白日里那幅画就在他脑子里。第一笔下去挺重的,用的是土黄色,画的是一条舫,用一个女人的身体当船身,然后用浅绿色画河水,绿色的水把身体掩盖。太久没画,手生了,女人浮在船尾的脸过于肿大,就像在水里泡大了一样。他把纸搓成一团,过一会儿又展平了,继续画河岸边的屋宇,一幢接一幢。他的身体不停地出汗,好像什么东西在往外逃脱,又在不动声色地复活,他紧张又兴奋,手里的油画棒握起来黏糊糊的。第一幅画画完,已经半夜两三点,他彻底没了睡意。他想画一幅和南京大学有关联的画。他站在南京大学的门口,他把自己画得小小的,看上去像个小学生的模样,而从里边走出来的人都是大人,这是他踏入南京大学校门那一瞬间最真实的感受。他看那座大门是仰视的,他看所有从里面走出来的人都是仰视的。

早上儿子过来和他吃完早饭,两人去了栖霞山,下午逛南京路。他在南京路上给白月梅买了一件棕色桃花丝绸无领短袖,一条阔腿九分裤,他见好几个街上的时髦女人都是这样穿的。儿子挑了一双坡跟黑皮鞋,特地交代这是他给母亲买的,钱也由他来付。儿子身上有几百块钱是亲戚给的红包,这小子用在这上头,奉有敬当然不反对,还夸奖:“你妈一定会穿这双鞋子走遍整个田州,让所有人都知道是她儿子买的。”儿子又给姐姐挑了一条真丝围巾,交代父亲一定记得姐姐回田州的时候交给姐姐。奉有敬叹了一口气说:“奉咏莲连春节都不回田州,你以后别学她。”儿子笑着说:“我姐可好了,她说只要我成绩好,给我发奖学金。”

三年前奉咏莲高中毕业就离开田州下广东打工,去之前是和家里吵过的。奉有敬和白月梅都希望她复读,在奉有敬的内心,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女儿能静下心来读书,复读一年两年三年都无所谓,家里又不是供不起,读书总比打工要轻松吧。当年他若是有这机会,或许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但会是什么样呢?他说不明白。霞听说已经是市卫生局副局长,他不敢想自己有这么高的地位,可仍然忍不住会想,有些事谁说得准呢?

回到宾馆,儿子帮他收拾行李。明天儿子要参加新生活动,不能送他到火车站了。儿子发现他放在枕边的画,拿起来看,很惊奇地嚷道:“爸,这是你画的?”他想抢过来,觉得不妥,只能装作毫不在意地点点头。“您是什么时候学画画的?怎么从来没见您画过?”“瞎画的,像你上幼儿园画的吧?”“这画有超现实主义的风格。”“啥叫超现实主义?”“就是有不一般的想法,还有毕加索的味道呢。”“毕加索的味道又是什么味道?”儿子笑着把父亲的画卷起来说:“这两幅画我先收起来,改天遇到个大师,把您推荐出去。”奉有敬看儿子喜欢,心里也喜欢,可还是撂下一句:“明天扔垃圾桶得了。”“爸,给您提个意见,您可以试着用别的颜料来画,会更上档次。”奉有敬笑笑不说话,原先他选择蜡笔是因为便宜,用习惯了,如今他捏着颜料棒才有感觉,才敢大胆落笔用力涂色。当年他正式用蜡笔在纸上画之前,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拿着棍子在沙地上画。那真是一段永生难忘的时光,就像那些年把皮肤晒脱一层又一层的阳光,不是只停留在皮肤上,而是穿透到血肉里。

三十年前,奉有敬正是奉咏胜现在的年纪,他同样经历了高考。高考成绩公布那天,他和同学们聚集在学校的篮球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大部分人都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仿佛已经知晓结果,来这一趟不过是为了有始有终。这所县中学历史上只有一名学生考上大学,还因为是少数民族加分被录取的,每年能出几个中专生就是不错的成果了。奉有敬平时学习很刻苦,他没期盼过能上大学,他就想上中专,比如说邮电学校、银行学校、警察学校这类的,读上两三年就有工资领,而且不用回家当农民了。只是,那个时候,中专不比大学容易考,奉有敬平时成绩并不突出,他等待的只是一个奇迹。班主任从远处不紧不慢地向他们走来,隔着几米远就嚷着:“你们这一届剃光头了。”奉有敬心里咯噔一下,幻想破灭。人群发出叹息和自我解嘲的笑声。班主任走到他们中间,立定了说:“大家不要灰心,有没有想复读的?把名字报给我。”有六七个同学举起手报名复读。奉有敬的手夹在腿间,一动不动,感觉到老师的目光投向他,他低下头,看大脚趾从凉鞋里跑出来。

一个叫霞的女同学,用脚抵了抵他的凉鞋说:“你不复读?”奉有敬摇摇头说:“不读了。”霞说:“我们都出生在山旮旯儿,想走出去只有读书这条路。”霞已经复读一年了,在奉有敬的印象里她是很用功的,不过学习成绩还不如他。他说:“我家供不起我了。”她说:“你可以去求啊,亲戚朋友总有的吧,我这一年能复读就是我跪来的求来的,我给我哥哥嫂嫂、姐姐姐夫都下跪了,今年我打算再去跪我几个舅舅舅妈,无论如何我都要复读。”霞跟他说这么一长段话,还拿眼睛盯着他,奉有敬真恨不得马上应下,说他要复读,这样他还能够和她相处一年,她应该是想和他再相处一年的吧?他吃过霞从家里带到学校里来的酸菜、萝卜干,很下饭,她给他的时候说带多了,不能久放,分他一点。那东西很是宝贵,有那么一勺就能下一碗饭,可以省了菜钱。如果她真的吃不完,相信有很多同学是愿意代劳的。他吃了一段时间怎么都不好意思再白吃了。霞大大方方说:“如果想还她的人情就送给她一幅画。”“什么画?”“就你画板报上的那种。”奉有敬想起来了,学校搞黑板报比赛,大家知道他平时喜欢画画,就让他去画插图,他画了一幅女生浇花的插图,女生梳着两条大辫子,霞也梳着两条大辫子。

离学校不远处有家书摊,同学们经常去租书看,男生尤爱武侠。大家平时没太多闲钱,所以一人租书绝对充分利用,在借书期限内,书被快速传看,让更多的人都能读到。奉有敬吃饭的钱都紧,租书钱自是没有的,偶尔书从别人手上传来一回,多半看不到开头那一本,也看不到结尾那一本。他学会脑补那些残缺的故事,照着书上的插图画大侠,画侠女,将那些激荡人心的场面画出来。最初是临摹,后面是自我发挥,画画是他学习闲暇的解闷儿,也是与同学炫耀的资本。霞喜欢他的画,他用心给她画了一幅,一个执剑少女衣袂飘飘站在山巅之上睥睨众生。霞说:“你心真细,能把一根根的头发都画出来,这衣服看样子就像被风吹过一样。”其实奉有敬觉得自己画得并不好,他画的人脸几乎是一个模子,他不晓得变化,他也不晓得如何对着一个人,画出那个人真实的样子。他没有老师,也没有请教过谁,反正他就这么画出来了。

奉有敬拿着离中专线有二十来分差距的成绩回来跟母亲汇报,说想再复读一年,还加了一句:“等我考上了,借的钱我负责还。”母亲在火塘边,双手执一条木棍,用力搅拌猪泔水,她没有立即答他,因为之前他们已经有过交流,如果考不上他得出去打工了。父亲去世得早,家里不能没有顶梁柱。屋里弥散着一股猪泔水的煳味和酸臭味,母亲停下搅拌,往灶膛里扔了一大块柴说:“你姐夫开拖拉机掉沟里瘫了,之前你考试一直没告诉你,为了给你姐夫治病,我把原来你姐夫给的彩礼钱还回去了,你不会怪我吧?”奉有敬愣住了,他还想过母亲不同意,他就去跪姐姐姐夫的,最直接的路全部被堵死了。姐姐早年订过婚,未嫁前男方患急病死了,姐姐得了克夫的恶名,再加上人长得不好看,在家里待了多年,前年终于嫁出去了,根本没敢跟婆家要多少彩礼。那点寥寥的彩礼钱母亲当命一样存着,说是留给他娶媳妇的。如今姐夫出事,怕是姐姐克夫的传言又甚嚣尘上了,母亲拿钱救命是为姐姐打算,何况姐姐已经快生了。

“你去一趟你姐家吧。”母亲说,“不用急着回来,留在那儿帮干几天活儿。”奉有敬点头出门。姐姐嫁得不算远,四五个小时脚程,刚嫁去时还经常回来帮母亲干活儿。他出门时已经是黄昏时分,走在寂静的山道上,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这世上仿佛就剩下他一人,好吧,如果只剩下他一个,他又要往哪儿去?他会四处寻找,不停寻找这世上是否还有幸存的人。奉有敬被自己无来由的想法弄得黯然落寞。其实,在走出家门的那一刻,他便已决定今生与学校永别,也与霞永别了。现在这两个家只有他一个立得住的男人,母亲虽没有明里拒绝他的请求,但已然将摇摇欲坠的家境透露给了他,他除了挺身而出没有别的选择。

奉有敬在姐姐家住了一个多月,等姐姐生完孩子他才返家。临别时姐姐把头抵在他的胸口上抹泪:“弟啊,姐只能靠你了。”他不知道说什么,他拍了拍姐姐的背,那个初为人母,本该变得丰腴的身体却单薄得让人心疼。奉有敬并不知道姐姐如今的困境如何来解,孩子生下来又多了一个要照顾的人,男人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端茶递水都让人伺候。公公婆婆两个都有肝病,蜡黄的脸,乌黑的唇,每天坐着晒太阳,仿佛他们的命就是靠太阳续的。奉有敬也知道,这看起来无法渡过去的苦难,最后大部分人都挺过来了,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挺过来的。母亲没有直接拒绝他复读的要求,让他来姐姐家是为了让他看清楚,一个人能走多远不能只从自己的角度考虑,要看一看周围的人。如果周围的人全弓着背直不起腰,他是否还要踩着这些人的背往上攀高?或许真能攀得上去,但势必要将脚下的人全踩进土里。更可悲的是,也许把他们踩进了土里,他也未必攀得上去。这令人绝望的领悟他永远不希望有。

大伯在镇上捞沙子,奉有敬请求大伯带自己一道做事。大伯问他是不是还想复读,他没有否认。他猜这是母亲对大伯说的,他们说的时候是会说他不懂事,异想天开呢?还是会有一些遗憾、一点抱歉?大伯说:“捞几天试试,你还不一定吃得了这个苦。”“您能吃的苦,我也能吃。”他很少说这样的硬话,他说是因为胸口憋着的一口气,需要有发泄的途径。大伯轻笑,说:“年轻人就应该什么苦都能吃。”

捞沙第一日,穿短裤入水,水清凉,脚下踩着松软的沙子,手上拿着竹箕,弯下腰用力一铲,往上一提,水漏出去,沙子留在竹箕里。奉有敬感觉像小时候玩游戏,心里轻松。等日头正中,水上泛着一片光,眼睛一不留神就被刺中,眼泪溢出。上半身是热的,头皮一直在出汗,下半身仍然是凉的,上下的不协调让肉身生出一份莫名的恶心。他看一眼在几米外动作熟练的大伯,咬咬牙,继续弯腰,用力铲沙。竹箕出水那一瞬间最沉。看他累得面红耳赤,大伯有点幸灾乐祸地笑了,然后才过来给他做示范。竹箕先不急着出水,顺着水流的方面走,靠近岸边时再出水,这样可以省去很多力气……大伯边做边说。他照做一遍,确实是省力不少。干什么活儿都不能少了经验,如果大伯不说,他慢慢也能悟出来,就是得多吃点苦。

过得几日,晚间他躺到床上,身子往上移,草席上一根突起的草刺与皮肤摩擦,瞬间产生被划拉开的剧痛,手摸过去湿了一把。他查看痛处,殷红一片,伤口虽浅,但出血量大,大腿上的皮肤已经被水泡得极其脆弱,稍微硬质的东西就能划破。他用手抹掉血,手往墙边贴着的报纸上蹭,血在报纸上蹭出一个形状,像一条鱼尾。他再用手蘸血,将鱼头鱼身补出来,一条小血鱼跃然纸上。他不敢光着腿睡觉,找出一条长裤穿上。早上起来发现裤子黏着腿,夜里辗转,席子隔着裤子照样能蹭破皮肤。血把裤子黏在腿上,把裤子撕扯下来又是一阵痛。再到晚间他还是光腿睡觉,皮肤破开流出来的血,他用手蘸上在报纸上作画。他画了一条又一条大大小小的鱼,出血量大就画大鱼,量少就画小鱼。有一天他还画出了一个太阳。

白天捞沙,他喜欢看岸边沙堆越堆越高,仿佛他在堆一座银钱做的山。总会有人在临近黄昏的时候过来估算方数,把钱结清,然后再把沙子运走。那一处又变成平地,第二天他又有了从头再来的机会。他喜欢睡懒觉,八点起床吃完早饭才往河边去。他一般九点就到河边了,河边很安静,一夜的河水将河岸沙地梳理得很平整。他手里执根细棍在沙地上画,画河流、船只、河里的鱼虾,还有浸在水中快要融化,或是长出鱼尾巴,或是长满水草的自己。他不怕日头晒,他不乐意戴草帽,他想让太阳把自己照得更彻底一些,这样才能让下半身抵御住河水润进身体里的湿气。晚上睡觉他觉得两条腿很沉,水仿佛渗进去了,流出来的血都淡了很多。床边旧报纸上画的小鱼越来越多,他也在鱼群当中。他只画了自己露在水面上的半截身体,没在水中的没画,他想后面再用血一点点把没在水里的身体画出来。他脑子里早就有那样一个画面,那是一条鱼的尾巴,他是一条美人鱼。

十一月,水越来越凉,进入枯水季。上游没有雨水,这一带河段的沙都捞得差不多了。大伯说要收拾东西回家了。他的行李很少,一个背包全能装下,草席不值几个钱,过完年可能还过来,就不带走了。床边涂抹在旧报纸上的血已是一件成品,有太阳有河流,有他这条美人鱼,还有一条条大大小小的鱼儿。原本鲜红的血泛着乌黑。他想把报纸揭下来,可报纸粘得太紧,撕碎了一角,他索性不撕就留在墙上了。大伯凑近看,嘴巴合不上。“这怎么像是用血弄的?”他没出声。大伯再看他一眼说:“你弄的?”他点点头。他听到大伯低声骂了一句“癫仔”。他们回家坐的是拖拉机,路上颠得厉害,大伯夹在手中的烟都被颠掉了。他给大伯把烟拾起来。大伯吹了吹,把烟送进嘴里,深吸一口,吐出白色的烟雾。“阿敬,要不,你还是复读吧,我家没什么钱,但供你一年半载还行,就是不知道你现在回学校时间还够用吗?”奉有敬不知道是什么让大伯起了这个念头。他摇摇头说:“功课丢下容易,拾起来就难了,读书的事我早就不想了。”

过完年,奉有敬听村主任说种田七能赚钱,但要有技术。他想自己好歹是个高中毕业生,村里就没几个,自己没技术还指望什么人有技术?他到乡农业技术站咨询,有技术员给他讲了一些知识,说本乡已经有人种了,建议他去取经。奉有敬去实地取经,认定田七不娇贵,好伺候,价格也不错,回来下决心种田七。捞沙子挣了一些钱,他再跟大伯借了些,先买田七种,余下的钱预留买肥料。村子附近早就没有什么空地,他往山里去,走上两三个小时有一处荒坡是父亲早年开的,那时只为种红薯藤养猪,父亲去世后这地抛荒了。奉有敬依稀能辨出原来开的地,虽然杂草丛生,红薯藤还顽强地生存着。以原先开过的荒坡为中心,他刀砍荆木,斧劈杂树,继续扩大地盘。早上踏着露水上山,归家已是月上树梢。洗完澡,沉重的身体倒在床上,就如水倒到地里,他能感觉到它们沉下去,沉下去,一点儿都不剩下。早晨起床,他摊开双手,每一根手指根部都有一个被反复打磨长出硬壳的水泡。他寻找右手食指上握笔磨出来的小茧,已经不留痕迹了。他有点失落地在那地方摸索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摸索到新长的茧泡上。

在荒坡的背风处就着几块大山石,奉有敬打了几根树桩,用草和树枝围起来,再回家找了几块羊毛毡铺在顶上,一间形状不规则但能避风雨的小窝棚就搭起来了。为了省下时间和脚力,他跟母亲说要在山里住,隔个几日回家一趟把吃食带进来。开荒是最苦的,母亲心疼他来回奔波,为他准备了被褥和米面。他在山里住下,隔个五六日回一趟家。这一片坡上的草树被他清理得差不多了,这是最基础的工作,往下得一寸寸翻土,把草根树根清理出来,把深层的土翻出来晒晒日头。早上他起得早,干到中午十一点休息,下午等太阳偏西了再继续干到晚上。中午做简单的饭食吃完,他大多数时间躺着睡觉。窝棚里很热,不时有蚁虫爬上身狠狠咬上一口,他也不伸手去捉,翻个身,用身体把虫子压死。这片山林如今是他的,他开垦,流汗,他躺在山头呼吸,听着山林也在呼吸。他的脑子里浮出很多纷繁复杂的画面,他很想画下来,可身边无纸,手上无笔,他的手指在虚无的空气中涂画,又坐起来拿树枝在空地上勾画。他看不到自己心中的画面落到实处,一下子着急了。他往坡上跑,又从坡上跑下来。胃像饿急了似的一阵痉挛,他在窝棚里翻找食物,中午煮的稀饭还剩下小半锅,他把锅凑近嘴边吸食粥水,喝完锅里的粥痉挛止住了,他全身虚脱一般冒汗。他赶回家住了一晚,取了点钱,跟母亲说是要到乡里买些日用品。他在乡中学附近的商店买了纸张和笔,看还有水彩蜡笔,他有点动心,比较了一下,水彩比蜡笔贵,他买了蜡笔。母亲说过,有饺子吃还非得蘸酱油就是败家,家里煮菜连酱油都不舍得放,他还画画,还要画彩色的画,蜡笔已经是奢侈得很了。店家柜台边上堆的几张报纸他张口讨要,店家连他买的东西一并塞给他。

他一刻不停往山里赶,回到窝棚时天已经黑透。他点上一根蜡烛,微光荧荧,引来几只飞蛾。他庄重地把图画本铺开,纸张太白了,离开学校之后他就没有在这样雪白的纸张上画过画了。他用铅笔描了描,手有些发抖,线条歪歪扭扭。他闭上眼睛,那一幅折腾了他一天的画面又浮上来,他没有再犹豫,快速下笔,铅笔勾画出山的轮廓、树的枝条,他身形巨大,弯腰锄地,太阳像帽子一样顶在头上,掉落到泥土里的汗水变成一条条蚯蚓钻进地里。山水树木太阳土地都涂上彩色,只有他自己没有颜色。画作完成他全身上下松活,比开出一片荒坡还安逸。他安安稳稳睡了一觉,早上拎锄头一口气松了半亩地,他看到一路落下的汗水都变成了蚯蚓,在土里蠕动。

一个人在野地里干活儿,溢出的汗水能把衣服浸湿透,汗水里的盐渍还容易把衣服弄得稀薄。这一带好几天也见不着个人,他索性只穿裤衩干活儿。这下好,只有晚上睡觉时他才会穿上衣衫,主要是防虫咬。衣服好几天才洗一次,省事节约。他没觉得干活儿有多累,就算有些累,当坐在窝棚里画画时,他会变得轻松快活,仿佛他能静下来画画,是他用劳动换来的,劳作得越累,他画得越安心。他把自己画在画上,有时他趴在地上,有时他站在山头,有时他比山高,有时他跟蚂蚁一样细小。他也画他住在窝棚里,像一条狗那样住在窝棚里,旁边有几家邻居,老鼠、蛇、乌鸦,他和它们相安无事,和平共处。只有他知道这山林是很热闹的,特别在夜间,蛇、刺猬、山鼠在草叶间穿梭,蝙蝠倒挂在那些有果子的树上。鬼鸮叫的声音像婴儿哭喊,这家伙眼睛利着呢,一个飞扑就能捉住一只山鼠。他和这个空间有一种秘而不宣的交流,无人能懂。

平整出来的土地选最肥的一块育田七苗。田七苗得长到一年左右的时间再移种。为了能在山里继续住下去,他跟母亲说种黄豆,一坡的黄豆也能卖不少钱呢。黄豆不用天天守着,田七苗也不用天天守着,母亲让他还是回家住,隔几天再进山一趟,成天窝在山里也生不出钱来。家里的床是比睡在窝棚里舒服多了,但在窝棚里他可以画画,想什么时候画就什么时候画,不吃饭不睡觉也无人干涉。他说坡里的红薯藤长得好,他在山里再养两头猪。母亲反对,说猪养肥了请人担出去除了给工钱还得请人吃饭,这猪等于白养了。母亲说的有道理,猪是不能养了,那就养山羊,羊能赶着跑,羊还能自己找草吃。母亲说:“你要有本事弄到买羊崽的钱你就养,家里是一点余钱都没有的。”他去找大伯借,大伯还是在镇上捞沙,周末偶尔回家一趟。大伯说三对羊崽的钱不是小数,让他写借条。他写借条时,大伯说:“你种田七又养羊,蛮有想法,看来读书还是有用的。”他愣了一下,他在村里人的心里,还是个读书人呢。

奉有敬拿到钱就出门找人收购羊崽,过了两天兴冲冲地把羊崽拉回村里。正碰上大伯母在家里闹。大伯母手里拿着他给大伯写的借条指桑骂槐,意思谁都听得明白,她认为大伯与母亲关系不干净,所以大伯才成天补贴他们家。母亲一脸羞愧,进屋翻箱找钱还大伯母。他上前要跟大伯母理论,被母亲拦住了。大伯母拿了钱扔下借条,一脸愤愤地走了。母亲把借条撕毁说:“钱是留给你娶老婆的,现在变成三对羊崽了。”“我能将这三对羊变成一群。”母亲抹一把泪,并不信他说的,但她能怎么办呢?她一脸忧愁。“我不晓得你为什么老躲在山里,你是恨我不让你复读吗?”“我从没有这么想过。”他真不知道母亲怎么会这么想。“这个家我是为你守的,也守不了几天了。”母亲背上竹篓出门,留给他的是一个瘦弱佝偻的背影。他觉得母亲刚才似乎是扇了他一记耳光,又似乎没有,他一刻也不能在家里再待下去了。他出门找到一个表兄,央求对方和他一块把羊连夜赶到山里去。

他在窝棚附近围着山岩搭了一个简易的羊圈。白日羊自由地在坡上吃草,晚间才把羊赶回羊圈。夜间羊儿时不时发出咩咩声,随风飘过来的羊膻味让奉有敬感到无比的满足。这是他的农场,有羊,有一坡的黄豆,有半尺高的田七苗。他还能在窝棚里画彩色的画,他不羡慕山外的任何人。回家拿米面时,母亲递给他一封信。长这么大第一次收到信,信是霞寄来的。她告诉他,她考上卫校了,她可以当医生了。她还鼓励他不要放弃,有机会还是要争取复读。奉有敬心脏猛地一收缩,离他和霞在操场上的那次谈话竟然过去一年了。他把信扔进火塘里,几张薄纸瞬间腾燃,那光亮刺着他的眼。他笑了笑,他觉得霞言过其实了,读卫校出来最多能当个护士吧,也说不准,在他们乡下护士也经常被当成医生来用。

十月初母亲进山和他一块把黄豆收了。这一坡的豆子收下来,卖了两百八十块。母亲把钱收进贴身衣袋,他本想说要留一点钱买化肥,过几个月田七就要移苗了,他不忍心说出来,就让母亲享受他几个月在山里给她带来的安慰吧,肥料的事他再想办法。家里的猪粪鸡粪他是不能动的,家里种的菜要用,何况对一坡地来说也是杯水车薪。他将开荒堆起来晒了几个月的草木连同豆萁烧成草木灰撒到土里,再到林子里找那些腐叶厚的土层,挖出来混在土地里,收起来的羊粪一天一点也撒在坡上。尽管肥不够,但大部分土地呈现出肥沃的黑色。

天气渐凉,他还是穿裤衩干活儿。其实也没太多活儿干,他跟着那几头羊在山里闲逛,说是他在放羊,还不如说是羊在放他。羊都养得蛮好,一只只肚子圆滚光溜。他躺在草地上看两只公羊打架,他的身体被太阳铺满,身上没有衣物,清凉又温热,他能闻到自己皮肤上的味道和太阳的味道,两种味道都很浓烈。一只公羊后退之时,翻滚下坡,他慌忙起身,顺着坡溜下去,屁股被树枝拉扯好不辣痛。在那坡底看羊是完好的,自己的裤衩却烂得像渔网一般。这是他剩下的最后一条裤衩。第二天,他光着屁股放羊。太阳出来时他仍然是那样躺着,把少见天日的物件大大方方地晾晒。自从享受到赤裸的自在,奉有敬画上的人变成赤身裸体的。他画了很多幅自己晒太阳的画。有一幅他取名叫《阴阳》,躺在野地里的男人,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阳光里,那个分界线很标准,从他的人中肚脐大腿中间经过。

年底了,进山伐柴的人多起来,好几个人都看到一丝不挂的奉有敬走在山道上。奉有敬有时也能看到对方,看到了他能怎么样,只能装作看不见。村民们回去后议论,这孩子魔怔了,成天在山上待着,被山精野怪迷了心智,光不溜丢都不晓得羞了。这些话人家当然不会当着奉有敬母亲的面说,是大伯母特地上门将这个传言一五一十地讲与母亲听的。母亲气愤难当,在村里骂了好几天,说自家孩子勤快得很,养羊种田七,眼红的人烂心肠烂嘴巴。等奉有敬回家取米,母亲让他回家住,羊也赶回来。他没跟母亲顶撞,说明年春天等田七苗移种后他就回村里住。他看到母亲的眼里全是枯槁的忧伤,他想,他很快就能让母亲的眼里长出青青的苗,就像田七那样青的苗。

过了年春雨绵绵,他把田七移完苗,仍然住在山里。现在活儿少了,他每天可以有很多的时间来画画。他对自己提高了要求,要讲究结构和布局,没谁教导,他就凭自己的理解来处理,尽量在一幅画里画出更多的层次和内容。他画了一幅《长在身上的田七》,田七的根系深入他的骨头血液,每一根都长在他的身体上。他想这田七将来一定能卖一个好价钱,保守估算一两万是能挣上的,那钱全给母亲收着。不过这还要等上三年,三年后羊肯定也成群了,到时候坡上的草不够吃了,那就卖掉几只,总数限定在十五只以内就好。一只母羊刚下了羊崽,他很开心,回家跟母亲说,母亲也高兴,说你的媳妇就指望在这些羊身上了。他算了算,大概要卖掉十只羊崽才能娶媳妇,他的媳妇都指望着羊肚子呢。

村主任的儿子阿关娶媳妇,大家都去喝喜酒,奉有敬也去了。母亲红包封得挺大的,让他多吃多喝别亏了。奉有敬吃了五块手指厚的白切肉,喝了七八碗酒,肚子胀得厉害,他有点想吐。他跑到后院倚着一棵树喘了喘,恶心的劲儿下去了。有一间屋亮着灯,门半掩着,门上挂着大大的“囍”字,他隐约记起是要闹洞房的,阿关这小子不就比他大两岁,早早就有老婆了,说不定明年就有娃了。他推门进屋,屋里空无一人,一张大床挂着粉红色的尼龙蚊帐,床上整整齐齐堆着三床被子。他转身要退出去,却晃眼看到墙上挂着新郎新娘的结婚照,那两个人头挨头笑得像花朵。他想他的媳妇就指望在那些羊身上了,他四下找笔没找着,急得直冒汗,屋角火盆里有炭,他拿了一小块,在新娘的半身照下边画出羊的身子,四条羊腿画得特别粗大,像把新郎新娘托举着。他的作品刚刚完成,刚上完厕所回来的新娘及陪同新娘的新娘妹妹在门外发出见鬼一样的惊叫。赶来的新郎把奉有敬拉到门外,劈头就是两拳,第三拳被村主任拦下了。村主任劝儿子说:“大家都晓得阿敬是个癫仔,你跟他计较做什么。”奉有敬被打不觉得疼,被人扛回家躺床上呼呼大睡。

第二天睡醒他觉得脸疼,照镜子一看脸是肿的,慢慢想起是阿关打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被打。母亲哭着求他搬回家里住,他在母亲的哭诉声中了解了事情发生的经过,他羞愧得很,一刻没有耽误,飞奔着往山里去了。他回到自己的窝棚,像一条受伤的老狗呼呼喘气。他捂着肿胀的脸起誓,不再沾酒。他想以后回村里只能是晚上了,最好谁也不要碰上,狗也不要碰上。他拿出纸笔,画了一群羊,他是那头领头羊,他的心稍稍平静下来,无论如何,他可以在山里像一只羊一样活着。窝棚入口的光突然暗下来,他仰头看,两个大汉站在窝棚口,他们都是村里人,母亲从他们身后挤进来。他下意识地把正在画的画盖起来。母亲却扯出他堆在棚角的一摞画纸,那些画好多幅都有光屁股的人。母亲一边用力撕扯画纸,一边悲愤地喊:“造孽啊,真是被鬼迷了,烧了,全烧了!”他上前想阻止母亲,早有人把他从窝棚里拖出去。他挣扎着,叫喊着,他们把他扔到外头的空地上,有人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麻绳把他捆起来。窝棚很快被点着了,火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想他那些画也烧着了,那些画上的他被火席卷皮肤,他全身发烫,他再喊,张大嘴,没有声音从嘴里发出来,他的嘴一直张得大大的。在窝棚化为灰烬之后,他们拉他走,他不走。在被人架着的时候,他挣扎,有人取下皮带抽打他,一鞭又一鞭,他看到母亲流泪了,他不再反抗。他们驱赶他回村,也驱赶他养的那些羊回村。在村人眼中,他们在拯救一个魔障的人。

家里请来道公做法事。道公在奉有敬的头上剪了几撮头发,烧成灰后撒向荒野。奉有敬不吵不闹,他坐在火塘边煮猪食。他知道请道公花了母亲不少钱,他只能迅速地变正常。羊全卖掉了。母亲偶尔进山打理田七,奉有敬待在村里做母亲平日里做的活路,煮饭煮猪食种苞米除田草。他没坚持多久,他也想坚持的,可坚持不下去。他的手总想画点什么,他刚画点什么,母亲转眼就给他投灶里去了。家里后来一张纸一支笔都找不出来。他等不到田七收获了,他在一个夜晚出逃,朝着一个叫宁夏的地方。

以同床共枕二十多年的经验,白月梅很快发现从南京归来的奉有敬有情况。这家伙人在超市神思不知飞到了哪方,事情反复交代还能办岔了,说事却不像以往的应付,能提出建设性意见,还有说一不二的气势,仿佛他是一家之主。另外,晚上收工他不与她一道归家了,说学养生,要留在店里安安静静地打坐。她说:“家里没人吵,难道不能打坐?”他说:“超市二楼的窗户十一点左右能对上月亮,月光有助于养神聚气。”这套说辞够神道的,白月梅想,老家伙,别拿这个忽悠我,我信你才怪呢。她盯过梢,超市关门后他真就把自己关在二楼,没去别的地方。她心里嘀咕,这家伙装神弄鬼的,难道去南京有什么奇遇?这奇遇弄得像搞外遇。

超市二楼原做仓库用,奉有敬从南京回来清理出一个空间摆了一套桌椅,这就是他的画室。开门做生意时他不敢画,但脑子会开小差,想晚间要画的内容,想到入神处,就忘了周遭。超市的小偷小摸又开始多起来。白月梅清点货架,查出数目不对找他来问,他调看监控,小偷们手段不高明,是他自己疏忽了,没捉现场,过后就不好追究了。超市做的是薄利多销的生意,白月梅卖那些麻辣烫,连韭菜串的韭菜数量都要精确到根,他坐在超市里还能让人把货顺走,这对得起谁啊?他动了点心思,画了一幅警察捉小偷的画,警察高大威猛,小偷猥琐宵小,画贴在纸板上,立在超市入口,还有大字说明“偷盗一律报警”。进出超市的人都无法忽视这幅画,眼睛会在画上停留一至三秒,奉有敬心中暗自得意,觉得自己多年的手艺有了实际的用处。往后的几天,进超市的人锐减,光顾麻辣烫摊子的孩子也少了很多。早上,奉有敬刚把纸板支好,白月梅上前一把扯下说:“你去听听大家的议论,都说我们家把谁都当贼呢。”奉有敬如五雷轰顶,万万想不到副作用会这么大。这画立在门口,不正是警告所有人吗?谁高兴被警告啊。他赶紧向老婆请罪,说好心办坏事了,马上消除恶劣影响。

他将一部分快要到保质期的货品整理出来,选个周末摆在门口,进超市消费的可以拿走一份当附加礼。购物满三十元送礼活动顺利开展,住得远的为了这份附加礼还特地跑上门来购物,超市生意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白月梅表示满意,奉有敬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夜里又能安心画画了。他画吃麻辣烫的孩子,孩子们的嘴张得大大的,东西不断投放进去,肠胃那一块是透明的,可以看见好多好东西,有海带丝、萝卜块、鸭血、炸豆腐、韭菜……如果人能管好自己这张嘴并不需要花多少钱。他想起自己以前在山上的时光,衣服可以不穿,吃却一顿都不能落下。他画那些超市的小偷,偷盗的老人把偷来的东西藏在他们的皱纹里,偷东西的孩子把偷来的东西藏在他们的眼睛里。他画菜市场里卖菜的,每一把菜下面都坠着一个水秤砣,画公园跳舞的大姐们,粗胖的身体里还藏着一个青春靓丽的身体……他看自己的画有时会笑上半天,大晚上的叽叽咕咕地笑着,身体很舒展,他想他也没有骗白月梅,估计打坐的效果和这差不多,还未必能赶上。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如同小时候家里包的一种叫千层的福粽。粽子用了一层又一层的叶子包裹,里面只放一点点糯米,甚至只有两三颗。剥这种粽子是孩子最乐于干的事,每剥一层他们都会喊一声,这非常考验包粽子人的手艺,就像一个套娃,一层叶子套一层叶子,到最后看到剩余在最里层的那几颗米,他们发出欢呼声,抢着送进自己嘴里。人也一样的,剥掉一层是一个样子,再剥掉一层又是另外一个样子。

他会将画拍下来发给儿子,儿子是忠实的粉丝,每一幅画都给他取上一个很有学问的题目,像《食物链》《非常重量》《双人舞》等。儿子是他的底气。他在街上走,很多人都向他打听奉咏胜的情况,夸他有福气,养的儿子有出息。他感恩孩子,如果不是儿子上了重点大学,他哪里有机会重新拿起画笔。

晚上十点,奉有敬帮白月梅把麻辣烫摊子收进超市。白月梅将没用完的料收进冰箱,摘下袖套和围裙说:“你今晚还是要打坐?”奉有敬说:“打,一天都不能断的。”“那我就先回去了。”“好的,我再看一下,十点半关门。”白月梅点点头走了。以往超市是十点关门,自从奉有敬提出要留下来打坐后主动把关门的时间延长了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其实是满含歉意的,他觉得骗了老婆,他就得多干点活儿。对面吴家超市是九点关门,在这县城里九点过后生意就稀疏了。白月梅说:“那女的九点准时要去打麻将,打麻将有什么意思,能保证赚钱吗?不但不保证,还很有可能亏钱。”奉有敬会附和说:“没有意思,坐多了腰颈还会出毛病。”他知道吴家两口子不是经常打麻将,他们关门后会去游泳,还去打球。奉有敬一个人守着超市,半个小时里经常一个客人也没有,偶尔也有客人,每一个进超市的人都让他兴奋,得到他的热情接待。为此他还画了一幅画,名为《漏网之鱼》。

今晚上又得了两条漏网之鱼。一个迂进来买了一条烟,整整一条。一个是来买孩子用的纸尿裤,最贵的一款,30片装188元。奉有敬还说过,就算一天换三次,把我一天的饭钱都算上才够垫屁股。店门关上,他带着一份愉悦的心情上二楼。他将雪白的画纸在小桌上铺开,铅笔轻轻勾画,女儿的脸浮出来。他把女儿画成侠女,美而飒,手里的剪刀当作剑,面前成沓的布料在她的大剪刀修剪下,碎布翻飞,美衣成形。女儿怕是遗传了他能画的才能,不然领导怎么会夸她有想法,有设计理念呢?中午女儿给他们发来信息,说她当上了工厂的小领导,管着五十多号人呢,工资也涨了,每个月多拿一千块钱。女儿在东莞某服装厂工作,当初是和他们闹翻去的,两方联系不多,基本不谈自己工作的事。现在能主动告诉父母喜讯,做父母的当然是开心的。晚间奉有敬去买了半只烧鸭,和白月梅喝了点小酒庆祝。白月梅说:“这当了个小领导,心怕是更高了,以后更不愿回我们这儿了。”“不回就不回吧,在什么地方过得好随他们。”

一个声音在身后说:“哟,月亮是对着窗户了,画的小姑娘长得很好看嘛。”

白月梅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他身后,他吓得一哆嗦,手捂在画上。“我画着玩的。”

白月梅并没有很在意他的画,当发现男人是背着她做这件事的时候,她反倒是松了口气。“我睡不着。”“啥事能让你睡不着?”“你知道吴家超市今晚上几点关的门吗?十一点半,我过来的时候刚关门。”“开这么晚能有生意吗?”“有,人还挺多。他们进了两台投币的游戏机,大人小孩都爱玩。”“打听打听多少钱一台,如果不是太贵,我们也买两台回来摆上。”白月梅说:“奉咏莲说在广东价钱比较便宜,不同的机子有不同的玩法,每台价钱在两三千块钱浮动。我想买四台,我们要比吴家多选择,人才会上我们家。”奉有敬说:“行啊,就照你说的,买四台。”“奉咏莲说她赞助家里,四台机子的钱她出了。”原来白月梅早就把这事给盘算好了,连机子钱都有人掏了,奉有敬请示自己该做些什么。白月梅说楼下地方不够,四台机子只能摆楼上,让他把二楼堆放的货物好好整理一下,把空间腾出来。奉有敬心想,这下他画画的地方又没了,没了就没了吧,家里的营生大过天。他让白月梅先回家,他自己收拾,反正机子要运来还得十天半月的。白月梅又嘱咐几句走了。奉有敬没心情继续画了,他先把前阵子画的画一张张卷起来,画笔收好,再把十几箱饮料和小吃全部移到一个角落,明天还得找木板来隔一隔。

四台机子在半个月后运到,安装好后果然客人不少。奉有敬不用在楼上守着,他只管在楼下兑换游戏币。超市关门延时了,如果玩的人多,关门的时间就随玩的人定;如果玩的人少,就十一点关门。麻辣烫也相应卖到晚上十一点,因为玩的人不时要下来补充一下能量。过了十点,他们把一楼的灯熄掉一半,只留一扇门开着。能这时间来买东西的,都是目标明确的,他们可以代客人取货。白月梅的摊子移到里边来了,炉子熄了火,余温还够用,移进屋里更能保温,楼上有想吃的可以下来取。白月梅轻声说:“照这几天的流水看,半年就能回本。吴家这两天好像过九点就关门了。”奉有敬说:“人都是喜新厌旧的,谁不喜欢上手新机子。”

十一点半关门后回到家里洗漱一番,基本上十二点才能躺到床上。有时回到家里奉有敬很想把白天想到的内容画下来,可就是太累了,只想着睡觉了。他把画纸都藏在儿子的房间,等白月梅睡着的时候溜进去画上几笔。有一次画着画着睡着了,半夜醒过来,恍恍然,不禁感叹身体老了都无法自控了。

游戏机生意安稳地经营了一个多月。夫妻俩跟女儿报过好几次喜讯了。晚上,奉有敬坐在柜台里,白月梅已经把炉子移进来,时不时瞟两眼电视。几簇电筒光在门口闪了闪,散乱的脚步一下奔进屋内,两个身穿制服的人冲上二楼,门外还守着两个。奉有敬和白月梅莫名其妙,反应不过来。只听到往楼上去的那两个人发出严厉的呵斥声,上面玩游戏的人陆续跑下来。

奉有敬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门口守着的人说:“有人举报你们怂恿未成年人玩游戏。”

奉有敬说:“这不是网吧的游戏,这种游戏机大人小孩都能玩的。”

两个穿制服的从楼上下来,扬扬手中的手机说:“我们已经取证了,你家超市要查封,非法经营游戏机。”

白月梅说:“凭什么我们不能经营,那吴家超市不一样有游戏机吗?”

“人家吴家超市到工商局备过案的,你们去备过吗?”

白月梅哀求道:“我们没听说过,可不可以补办?”

“今天这里要查封,有什么事明天到局里再说。”

奉有敬说:“你们通融一下,我这儿卖麻辣烫的,你们封了明天就臭了,我们明天就去局里申请。”

两个穿制服的把麻辣烫摊子推到超市门外。“不要阻碍执法。”

奉有敬和白月梅一边继续求情,一边被推搡着退出门外。超市大门关上,穿制服的拿出链锁锁上门,又在上面打了封条。

白月梅捂着嘴哭出声来。她说:“完了,这下是彻底完了。”

奉有敬说:“别哭,会有办法的。”

奉有敬曾在一本画报上看过一幅照片,天很蓝,土地开阔,一朵朵黄色花盘朝着太阳的方向。一个伫立在花海中的老人家,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的笑容也像一朵花盘。他从图片的注解里了解到照片的拍摄地在宁夏。当时他就想,如果能见识那样美丽的花海,他的脸也会像向日葵一样,朝着太阳,上面全是光。

火车进入宁夏境内,奉有敬稍加打听,就了解到有好几家农场在招人种甘草。他有种田七的经验,甘草和田七都是中草药,这份工他能打。到了五沟农场,管事的听他说有种田七的经验,就开出一个工钱,还说农忙季会再加些。问清楚是包吃住,挣到的钱基本上都能寄回去给母亲,他很满意。他只提了一个条件,说他觉浅,希望能分到人少的宿舍。管事的是个心善的,告诉他,想一个人住一间也是可以的,就是房子有些破。他当即表示只要不漏雨都能住。管事的领他去看房子。那原本是一间装农具的房子,用木板隔了一小间,一铺床倒是宽大,就是有一股浓郁的臭味,说不出那臭味来源在哪儿。奉有敬表示自己愿意住这间屋,还能替农场看管农具。管事的笑着说:“农场的人全是来干活儿的,没人偷农具。”奉有敬不好意思地赔着笑说:“农具在我们那个地方会有人偷的。”

五沟农场不止种甘草,还种枸杞大豆向日葵。在农场打工的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加起来有百来号人。奉有敬每天准时出工作息,和其他工友友好相处。工作强度还是蛮大的,一般洗漱完,吹几句牛,工友们便熄灯睡了。奉有敬一个人住没人聊天,省下来的时间就画几笔,不敢弄太晚,怕耽误第二天的工作。周末工友们喜欢跑县城,看电影下馆子泡澡的都有,不出门的聚一块打牌打麻将,有彩头的那种。扑克麻将奉有敬全不会,但他会当观众,在旁边看上一会儿,再回到自己那间散发着臭味的房间,没别的事,还是画画。屋里除了他还有很多生物,蟑螂和老鼠在晚间最是活跃。他一个月上一趟县城,从农场出去要坐上一个半小时的车,进城后他给自己买纸买蜡笔,再把钱寄给母亲,也会看电影吃一顿南方风味的饭。

生长于南方的奉有敬对大西北是好奇的,这反映在他的画上。他画开阔的土地,一垄垄作物,画枣树苹果树向日葵。他照样经常把赤身裸体的自己画在画上。为了省下剃头的钱,他买了一把剪刀,对着镜子给自己剪头发,剪短就成,不管齐不齐。他画了一幅《我的脑袋》,画上的自己在自己头上开荒种菜,靠耳边种的是大豆,头顶种的是向日葵,后脑勺种的是大豆。画完他看着有趣,来宁夏后第一次笑了出来。别人看到他那一头如狗啃的头发,都说他的头发跟外头讨饭的乞丐差不多,是不是不想讨老婆了。他坚定地摇摇头说:“我头发整齐也讨不到老婆。”

农场里女性大概占比六分之一,有些是农场附近的本地居民,有的是跟男人一块来打工的夫妻档,像蒙雪这样年轻的外地女子不多,长得有蒙雪这样姿色的就更没了。蒙雪瘦高个儿,眼睛大鼻梁高,头发随意绾一个髻子,把一张秀丽的脸全露出来,皮肤黑是黑了点,更衬得眼睛清亮。在奉有敬眼中,蒙雪有侠女的风范,平时干活儿抡锄头、挥铲子,每一个动作都舒展优美,那情境都能入画。奉有敬这么看蒙雪并不代表他暗恋蒙雪,他单纯就是欣赏,就像欣赏被风拂过的豆苗、朝阳开的向日葵,他不会想入非非。蒙雪是随父亲蒙老头一块出来打工的,他们比奉有敬晚到农场一年。据说蒙雪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都在家里待着。大家私下里议论蒙老头重男轻女,长得这么漂亮的女儿非带出来打工,儿子反倒留在家里,摆明了就是让女儿卖苦力挣钱养家。不管别人怎么说,奉有敬挺喜欢蒙老头的,干活休息的间歇,蒙老头经常给他塞上一颗糖。他怀疑蒙老头有低血糖,否则哪会经常在兜里揣糖。蒙老头说:“小奉,千万不要跟别人学抽烟,吃糖比抽烟好,糖也比烟便宜。”农场很少有男的不抽烟,奉有敬偶尔为了应酬也会吸别人给他的烟,他自己没有吸烟的习惯,听蒙老头这么说之后,他连别人递给他的烟也不接了。蒙老头也是一个月去一趟县城,他喜欢约奉有敬一块走。他们在县城的活动轨迹几乎一致,都是买些日常用品,到邮局寄钱。在小馆子搭伙吃饭,奉有敬总是抢着买单,偶尔蒙老头也抢付一次。奉有敬很想问蒙老头为什么不带蒙雪一块上县城,又怕问了显得自己有什么想法似的,就没问。

一个周末,奉有敬和蒙老头又结伴进城,临出发前,蒙雪偷偷交代奉有敬到百货商店帮她带几袋洗发膏。奉有敬奇怪她为什么不让自己爹带,再转念一想,没准这爹不乐意给姑娘买这些东西,他就给蒙雪把洗发膏带回来了。夜里洗漱完,奉有敬刚铺开纸想画几笔,有人敲门。门外蒙雪头发湿漉漉地站着,全身散发着一股好闻的香气。“来还你钱的。”白天蒙雪问奉有敬洗发膏花了多少钱,奉有敬说没花几个钱,不用给了,没想到蒙雪还找上门来。奉有敬不好意思接钱,推辞道:“你太客气了,就一碗面的钱。”蒙雪把一两张票子塞进他手里,轻轻一笑说:“我还带了花生,请你吃花生。”蒙雪的脑袋和上半身都探进屋里了,奉有敬只得请她进屋。屋里只有一张凳,正放桌前,桌上是铺开的画纸。奉有敬上前两步,把椅子拎起来放到蒙雪身边。蒙雪没坐,走到桌边看画纸。“你还会画画?”“画着玩的。”“给我画一幅,行不?”蒙雪偏头冲奉有敬笑,散开头发的她比平时显得更娇俏。奉有敬心脏一阵急跳,说:“我画得不好,别把你画丑了。”“我信你不会把我画丑的,你现在就照着我画。”奉有敬不敢再看蒙雪,低头说:“不用,不用,我能画出来。”“我不在你跟前你也能画出来?”奉有敬点了点头,蒙雪发出朗朗的笑声,在屋里又转了几圈,给奉有敬留下一包脆香的花生走了。蒙雪头发散发的香味留在屋里久久不散,奉有敬就着这香气连夜画了一幅画,画上的蒙雪头发披散着,戴着一个栀子花的花环。

蒙雪拿到画脸色有点不太自然,她说,头上都是白色的花多不吉利呀。奉有敬满心的期待一下落空,变得慌张起来,他把画从蒙雪的手中扯过来揉成一团说:“我闻着你头发上的香味和栀子花一样,就想把栀子花画上去。”蒙雪听他这么说,脸色缓和了些,说下一次上县城她和奉有敬一块去。果然,到周末是他们一块上了县城,奉有敬没看到蒙老头,还担心蒙老头身体不舒服。蒙雪说:“我爸说了,以后就让我上县城。”蒙老头换成蒙雪,干的事情基本一样,吃饭也是奉有敬结的账,就是逛街的时间变长了。蒙雪在百货商店试衣服试鞋子,一边试还一边让奉有敬当参谋。蒙雪的衣服鞋子看上去都挺旧的,样式也过时。她试新衣新鞋,试完了一件又一件,试完又放回去。看她脸上那份不舍,奉有敬总有要替她买下来的冲动。要帮姑娘买衣物,不就说明有非分之想?他到底是不敢造次。他只给自己买了纸笔。蒙雪买了一瓶酒,还有一些下酒菜。他们乘车回到农场,蒙雪把酒和下酒菜交给奉有敬说:“晚上我爸来跟你喝酒。”

稍晚,蒙老头果然来了,还自带了酒盅。他们把桌子移到床边,蒙老头坐椅子,奉有敬坐床。从容地把酒倒上。奉有敬告诉蒙老头自己酒量很小,蒙老头说,在自己屋里,喝多往床上一躺就完事了。自从在阿关婚宴上喝多了出事之后,奉有敬就发誓不再沾酒了。平时也无人劝他,真就好长时间没喝了。面对蒙老头,奉有敬无法拒绝,很快就二三两下肚,脸开始热起来。蒙老头问他今天和蒙雪在县城有没有一块去看电影,奉有敬说看了。“蒙雪一定拉你逛百货商店了吧?”“逛了。”“你没给她买点小礼物?”奉有敬愣住了,缓缓地摇了摇头。蒙老头说:“真替你着急,你想讨老婆不耍点手段哪成?”奉有敬更加迷惑了,蒙老头这是暗示他追求蒙雪吗?有几两酒壮胆,他说:“蒙雪哪里看得上我?”蒙老头摆摆手说:“这个农场我看你最顺眼,有文化又本分。”奉有敬听蒙老头的夸奖,欢喜得很,主动给蒙老头敬酒。蒙老头继续鼓励他追求蒙雪,这天上掉下来的好事让血气方刚的奉有敬如在梦中,又春心萌动跃跃欲试。蒙老头是什么时候走的,他是什么时候躺床上的,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了。仿佛这顿酒就是他与蒙雪的定亲酒一般,后来每个周末蒙雪都邀他一块上县城,他这一头当然是高兴的,到了县城陪蒙雪看电影、逛街、吃小吃,像所有情侣一样。有一次他们买的是电影院最后排的位置,蒙雪头靠到奉有敬肩膀上,那气息吹得奉有敬脖子如有小虫爬,电影放的啥他全然不知。他想稍稍改变一点姿势,避开敏感部位,头一拧突然跟蒙雪的嘴顶到一块,那一份绵软让他的身体有如过电,麻了一阵又一阵。等电影散场,奉有敬觉得蒙雪已经是他的女人了,以后他要对她负责,对她好。他把心中所想一字一句地跟蒙雪表白。蒙雪说:“我爸说如果你要娶我只要你两年的工钱做彩礼,我们一起在五沟农场干上两年,以后就是我们两个人自己过日子了。”奉有敬喜出望外,两年的工钱能娶到蒙雪他觉得一点不贵,只是两年不能给老娘寄钱他有点为难。“我家里只有一个老娘,逢年过节得孝敬她一些。”“没问题啊,怎么能不孝敬老人呢?”奉有敬觉得蒙雪太善解人意了,打那以后,他的工钱全交给蒙雪,蒙雪会给他留够买纸笔的钱,单凭这一点,奉有敬都觉得蒙雪是个好姑娘。

和蒙雪的甜蜜爱情,占用了奉有敬不少画画的时间,但也给了他全新的灵感。他的画作第一次把他和其他女人画在一个画面上,他把他和蒙雪画成连体人,他们共用下半身,他们在向日葵地里,他们的脸都朝着太阳,光亮灿烂。他们坐在电影院里,没有看着银幕,而是看着对方。还有,他们在星空下,翻滚在野地里。这些画他可不敢给蒙雪看,怕她骂他是流氓。蒙雪平时过来帮他洗洗衣服打扫卫生,他们亲嘴拥抱,他很想跟蒙雪那个,但他不敢,只要还欠着一分钱的彩礼,他都没有那个胆。他和蒙雪谈过将来,等彩礼给蒙老头交清楚,他们就成婚。他们还在农场干,攒上一笔钱在附近租一间屋子,以后就在这儿定居了。他们都没说要回自己的家乡,那都是穷地方。

又一个春节来临,农场的绝大部分人都会回家过年,不回去的人能拿双份钱,因为农场养有不少牲口,这也是要有人照料的,有人主动留在农场最好不过。奉有敬像往年一样留下来了,这是他到农场的第三个春节,他有点经验了。天寒地冻,户外没有太多的劳作活动,他能抗冻的衣服没两件,却喜欢在雪地里乱窜,看河水是怎么一点点冻起来的,看雪下的草根是如何隐忍过冬的,还有那荒凉的土地让雪水慢慢渗透……蒙老头和蒙雪也回去过年了,他还多了一份期待,她说会给他带回来麻辣香肠和腊肉。他计划好了,多得的双份工钱给蒙雪买一件红色的羽绒服。在他的画里,白色的雪地上,蒙雪穿上红色的羽绒服,她经过的地方,雪全部化了。

农场的人陆续返工,蒙家父女却一直没有出现。春暖花开,奉有敬和大伙一起下地干活儿,他偶尔会到汽车站去转转,他认为蒙雪会从某一辆车上下来,但他失望了一回又一回。他忍不住向农场管事的询问有没有蒙老头的消息,他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管事的窥见了奉有敬的焦灼,他说:“蒙老头一直说这地方又干又冷,不喜欢,不回来正常。你和他们有什么约定吗?”奉有敬一听慌乱了,他根本不敢说自己将近两年的工钱全给了人家。他说:“蒙雪说会带腊肉腊肠回来的。”管事的拍拍他的肩膀说:“孩子,以后多长点心眼儿,有的话听听就行了。”

天气转热,羽绒服穿不上身了,奉有敬把自己给蒙雪买的羽绒服塞上稻草做成稻草人。这也是他画上的内容,穿着红色羽绒服的稻草人是这片土地上最醒目的存在,像火一样燃烧,可它仍然是个假人。稻草人身上的羽绒服在第二天失踪了,被替换为一只破麻袋。

奉有敬气急败坏,他站在稻草人旁高声咒骂,骂着骂着他骂出了哭腔。他停下来把稻草人扯成潦草碎片。夜间,有人叩门,是一个看起来面生的姑娘,姑娘拎着一个布口袋,她把口袋递给他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件衣服是你的,我觉得挺漂亮挺好的羽绒服给稻草人穿太可惜了,所以就用破麻袋换下来了。”奉有敬把口袋推回给姑娘说:“算了,这衣服我也穿不了,你喜欢就拿去吧。”姑娘脸上带着疑惑说:“这衣服真是你的吗?”奉有敬看那姑娘的表情火又上来了,说:“当然是,我买来送人的,后来不想送了。你要不要?不要我烧了。”姑娘抱紧袋子说:“我要,我要。”

过了几天,奉有敬在饭堂见到那个姑娘。姑娘负责打饭,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奉有敬感觉自己碗里的米饭比过去分量要大。过了一段时间,这个在饭堂干活儿的姑娘和奉有敬一样拎着锄头下地了。他抽空问她为什么不在饭堂干了,她说,饭堂是轻松一些,日头不晒雨不淋,但钱也挣得少,她到农场来是挣钱的,不怕出力气。奉有敬说:“可惜以后就没人给我多盛饭了。”她笑着说:“不够吃,就吃我的。”只要在饭堂碰到奉有敬,姑娘都要凑过去问他吃饱了没有,奉有敬哪好意思吃人家的饭,都是说吃饱了。有一次开玩笑说饿,对方马上把饭盒里的饭拨到他碗里。两人渐渐熟络,奉有敬对白月梅的印象是朴素、结实,干活儿是把好手,因为比他大两岁,他叫她月梅姐。

一个晴朗的夜晚,白月梅约奉有敬出来,他们走在田埂上,地里庄稼刚刚发芽。白月梅说她想去东北,问奉有敬愿不愿意一块走。奉有敬有点犹豫,说东北他一点儿也不熟。白月梅说:“我们俩在一块儿你还怕什么?”从这话里听出白月梅将他当作一家人了,他一直觉得白月梅像自己的亲人,亲人怎么能不在一块儿呢。他说:“好,我跟你走。”

他们乘了三天的火车到达东北。白月梅很快在一家木材加工厂找到工作。奉有敬也在这家木材加工厂挂了号,但没有马上上班,白月梅让他先去把驾照考下来。这没花多少时间,奉有敬在五沟农场时学过一阵,有基础,跟驾校的教练再练一练,很快就考过了。虽然有了驾照,加工厂却没有给奉有敬安排运木材的活儿,他被分在锯房。锯房不需要什么技术,眼快手快就能干好。听说厂里人最不愿意待的就是锯房,锯材时粉尘飞舞,时间长了人容易得肺病。他对这份工作还算满意,体力支出不比在农场时大,工资却比农场高,而且他喜欢闻木头锯开散发出来的香味。现在他与另外两人住一间宿舍,那两人是本地的,周末会回家,他周末就能无拘无束画上一两幅画,他也很满意。

东北的风物与宁夏自是不同。木材加工厂就在林区附近。奉有敬喜欢莽莽苍苍的树林子,喜欢看远处山顶堆积的厚厚的雪,他让这些都变成了他画中的背景。一日厂里运来六七根木料,厂长亲自到他们锯房指导工作。早有人告诉奉有敬,能弄到这车木料的一准儿花了大价钱。这叫黄檗,都是三十年以上的树龄,估计深山老林也找不出几根了。奉有敬想,这树比自己年龄还大呢,三十年那应该有三十圈年轮了吧。他蹲下身子察看一根圆木,上面是有一圈圈的年轮,一二三四……好像真能数过三十呢。厂长指挥大伙按照一定的尺寸锯材,两名工友协作着将一根木头送到锯头边,伴随着锯齿发出的吱吱声,黄褐色的木屑翻飞。还在数着木头年轮的奉有敬像是听到筋骨破碎的声音,他打了一个冷战,他突然怀疑这些木头是有血有肉的,它们和他一样接受阳光雨露,从未想过会有斧锯之祸。他为之前喜欢锯开的木材散发出的香气感到羞愧和恶心,他仓皇逃出锯房。即使跑出了很远的距离,刺耳的锯木声仍在耳旁响着,在这令人厌恶的声音里一具具身体四分五裂。

稍晚奉有敬去跟厂长解释说自己听不了锯木的噪声,希望能换个部门。厂长对他怪异的举动早就不满。“我们这个厂区就是待在我的办公室都能听到锯木声,你觉得你能换到哪个部门?如果听不了还不如不干了!”奉有敬没敢和厂长硬刚,辞职不是他一个人的事,白月梅也在厂里,他要走得先和白月梅说清楚。他跟白月梅说想换个工作,真实的原因他不敢说,他的理由是听不了锯木的噪声。白月梅在厂里做的是烘干木材的工作,平时将木头搬上搬下的也不轻松。正因为不轻松,所以她没办法理解已经干了一两个月的奉有敬怎么突然听不了噪声了。“要不你上工时戴上耳塞?我给你买去。”“没用的,那种声音漏一点进来骨头都痛。”“那就戴耳塞试一段时间,不行再说,找另外一份工作也得花时间,边做边找呗。”

戴耳塞对奉有敬是没什么用处的,因为他的眼睛仍然能够看到电锯将一根根木头断骨碎筋,他的鼻子能在木头的香气中嗅到血腥。他想克服自己的胡思乱想,这就是一根木头而已,没有血没有肉更没有骨头。他没有办法克服,他画了很多幅画,树有皮肤有身体和四肢,他把自己也画成一棵树,他长在泥土里,他的身边长着很多树。白月梅到宿舍找奉有敬,偶然看到了这些画,她虽然只有初中文化,但还是能从画上看出点什么,奉有敬把树当人看?难怪不愿意在锯房干了。她觉得奉有敬太矫情了,以前觉得他喜欢画画还挺特别的,现在看来除了让人胡思乱想没屁用。白月梅不是个心里能藏事的,她把那些画拍在奉有敬跟前说:“以后别再画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了,别人还以为你脑子有病呢。”奉有敬想起往事,他在村里就是被当作癫仔看的。他说:“我画画是为了解闷儿。”“解闷儿的办法可太多了,你可以去唱歌看电影打牌。”“我不喜欢那些。”“那你喜不喜欢我?我都不如这些画?你把画画的时间花在我身上不行吗?”奉有敬沉默了。

他到底还是辞了职,幸运的是很快在一家酱料厂找到了新工作。这家酱料厂主要生产大酱和酱油,把奉有敬招去是看他会开车。厂里原来有两名司机,其中一个生大病,奉有敬当替补。他的主要工作是运送大豆原料,闲时还得和其他工人一起选豆子,洗豆子,搬大缸。酱料厂始终飘扬着一股咸臭的味道,在这种味道里,奉有敬感觉自己也被腌制了,他把自己画成一罐打开的酱料,行走在大街上,吸引了很多人,还包括苍蝇。酱料厂离木材厂有两小时的车程,他和白月梅基本上只能在周末见面,如果他要送货周末就见不上。日子一天天过,奉有敬不知道哪一天他才能和白月梅真正在一起。酱料厂还能进人,但奉有敬不敢跟白月梅提,因为酱料厂的工钱远不如木材厂开出来的多。

奉有敬跟采购员到外地选豆子,马上就要出发了,白月梅来电话说干活儿不小心把脚弄伤了。他知道白月梅很能扛事,跟他就没撒过娇,来电话说明伤得不轻。如果不是要出差,他上刀山下火海都要赶着去看她。他的一声“对不起”刚说出口,白月梅就用极快的语速发表了一通不满,不容他分辩就把电话挂了。正巧厂领导又来电话,说订单取消,暂时不用进货了。奉有敬觉得这是老天爷可怜他,他马不停蹄往木材厂赶,到达白月梅住处时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门缝透出光,有男人的声音传出,奉有敬拍门的手停住了。他想起白天白月梅给他打电话时还说了这么一句:“你没时间,大把人有时间。”更早前白月梅还说过,我可不是非嫁你不可。一种混浊的痛感漫上胸口,他缓缓转身离开。走出去几百米,他听到自己沉重的喘气声,他觉得自己是一个鬼魂,轻飘飘的,很快就要被黑暗吸收了。一辆路过的卡车打着大灯,晃花他的眼睛,又让他重回了阳世。就算要与人决斗,他也要勇敢地斗一场。他转身撒开腿就跑,以极快的速度跑到白月梅门前,里面传来白月梅的尖叫声,他一个蹬腿踢在门上。这一脚没把门踢开,却让里面的打斗声停下了。一个人冲过来开门,奉有敬以为是白月梅,没想到是原先和他一个宿舍的徐北斗。本能地,奉有敬把徐北斗摁到地上。白月梅冲过来把门关上。

徐北斗喊起来:“你们两个想玩仙人跳啊?”

白月梅一巴掌打在徐北斗的脸上:“玩仙人跳?你今晚到这儿来是我邀请的还是你自己来的?刚才把我摁在床上,是我强迫你的?今天你不给个说法,我就报警。”

“别装正经了,你不开门我能进来?我来的时候,你不是笑脸相迎?”

“你说来探我伤,还带了礼物,我当然不能打你的脸。”

“奉有敬,你要是个男的,有点骨气就不能和你的女人玩这种阴招儿。”

奉有敬听他们两个人的对话大致已经明白今晚发生的事情了,他想,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白月梅一个人住一间,本不该把男人放进来;就是放进来了,也不应该关上门。徐北斗更不是个好东西,本就有老婆,知道白月梅是他的女人还敢乱来。奉有敬的愤懑羞耻化成密集的拳头落在徐北斗的身上。“打死你,你死了我偿命。”徐北斗发出痛苦的喊叫声,一边闪躲一边喊:“我错了,我错了,别打了,我快死了。”白月梅没想到奉有敬这般狠,她抱住奉有敬,转身朝徐北斗说:“想当这事没发生过,你得给我一万块钱作为精神损失赔偿。”“我没带钱。”“写借条,把你犯的错也写上,这样才不怕你赖账。”徐北斗按照白月梅的要求,把该写的都写了。

奉有敬没想到白月梅这样解决问题,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帮凶,又觉得徐北斗是罪有应得。在徐北斗离开后,奉有敬说:“白月梅,如果我今晚上不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白月梅说:“你不来,徐北斗要真把我睡了,他要付出的代价就更大了。”“意思是,你根本就不在乎让他占便宜,只要能敲竹杠就好?”白月梅说:“奉有敬,我在意钱,也在意你,我最不太在意的就是自己,如果你介意我这么做,你现在就走。”奉有敬没有走,他蹲在地上,蹲到脚麻了,一屁股坐到地上。“白月梅,你要真心想跟我过日子,就把木材厂的工作辞了,到酱料厂找一份工作。”“好,等徐北斗的钱到手,我跟你结婚,跟你走。”此刻的奉有敬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悲哀,为自己也为白月梅感到悲哀。“白月梅,我赚不了大钱,人长得也一般,你确定要跟我?这世上比我好的男人多了。”“我妈临死前专门叮嘱我,嫁人一定要嫁本分老实的,你是我见过最本分老实的,我会跟你一辈子,除非你不要我。”

那几天奉有敬是惶惶不可终日的,他知道白月梅贪财,贪财也不能说是个错,只是她胆子实在太大,他不确定他有没有能耐娶这样一个女人。他也害怕徐北斗报警,害怕警察找上门来把他和白月梅当作诈骗犯抓走。迷茫,担惊受怕,他请了假,待在宿舍里只能做一件事,就是在纸上不停地涂画。白月梅成了大主角,他画她在农场辛勤地劳作,从土里挖出金元宝,画她烘干的木头都变成了金块,画她的肚脐眼是一个聚宝盆,只可惜肚脐眼太小,最多只能放进去一分钱的硬币,出来也是一分钱……在所有的场景中,他都让白月梅获得钱财。

白月梅拿到徐北斗给的封口费后果然辞了木材厂的活儿,到酱料厂和奉有敬做了同事。她并不满意酱料厂的工作,主要是工资低。她数落奉有敬成天跟一群老娘儿们晒豆子,太没劲了。数落归数落,白月梅还是跟奉有敬领了证。他们没办婚礼,也没跟厂里说他们的特殊关系,两人在外头吃了一顿有三个硬菜的饭,然后前往一家小宾馆开房。遗憾的是,奉有敬洗澡时在卫生间摔了一跤,手摔断了,没能与白月梅洞房。在诊所接骨时,白月梅是有些懊恼的,她以为奉有敬一定欲火焚身,挠肝挠肺。其实奉有敬没有,他好像还松了口气。洗澡时,他慢腾腾地拖时间,打了一回香皂,又打了一回香皂,他还不敢相信自己能做别人的丈夫。手中的香皂从指缝中逃脱,滑到脚下,他就是这么摔的。

白月梅的哥哥白月山出狱了,白月山让妹妹赶紧回老家,说有事情做,让白月梅帮着打理。白月山是打架伤人致残坐的牢。白月梅跟奉有敬说她哥哥是个狠人;仗义能吃苦,能跟哥哥在一起就是有了倚仗;又说如果哥哥没坐牢,她不会去宁夏投奔大叔。她和哥哥从小没了父母,就是相依为命的兄妹。奉有敬知道白月梅不满意眼下这份工作,就依了她。他们一块儿回到白月梅的老家山西。白月山现在还是一个小包工头身份,上面还有大包工头,以前他就是替大包工头出头才坐的牢。他负责管理一个翻斗车队伍,专门到矿山给人运煤。他把妹妹召回来,一是方便照看,二是将赚来的钱给妹妹做个小生意。他没想到妹妹给他带回一个妹夫。白月梅见哥哥管理车队,马上要求安排奉有敬。奉有敬本来就有驾照,稍培训一下就能开翻斗车了。白月梅开了一个小卖部,专做来往车辆的生意。

奉有敬算得上是有些开车经验的了,但开这翻斗车总让他心里不踏实。每辆车的载重是两吨,但都会超载,至少超到两吨半。拐弯速度稍快些,车身晃动,心脏就会莫名收缩。这个感觉他不敢说出来,在矿区搞运输收入还是蛮高的,白月梅满意,他不能不满意。晚上,他铺上画纸,他画小时候的自己,那时候总是背着背篓进山,背篓什么都可以装,猪菜、草药、野果子、柴火,背篓装得满满当当,一两米高不在话下,经常只看得到一个背篓在移动,看不到背背篓的人。背这种超高超重的背篓奉有敬是有经验的:人得弓着背,头往前倾,否则很容易被背篓牵扯着往后倒。开翻斗车其实就像背背篓,控制不好重心就栽了。

下雨天,车队出事了,一辆翻斗车侧翻滚下山,司机头破了,白色的脑浆混着黑色的煤灰。车队的人集中在白月梅开的小卖部里,大家都不说话,脸上蒙着一层灰败的气色。白月山说:“大家别多想,这种意外百年才碰上一次,小心点就好。”一个司机说:“才不是百年一遇呢,开翻斗车经常出事,去年在这个矿拉煤的死了三个。”白月山骂了一句:“你们拿的工钱比那些开长途的还多,又没见你嫌钱多。你们不比那些在矿山挖矿的轻松?老子的钱也是拿命挣的!”没人再吱声,白月山继续布置明天的工作。

晚上奉有敬失眠了。白天他到过那个惨烈的现场,白色的脑浆怎么跟豆腐花一样啊,黑色的煤灰撒在上头,玷污的方式很下作。这个想法让他开始呕吐,吐得翻江倒海。死去的司机四十多岁,家里有老婆有孩子,他们该伤心成什么样了?他在黑暗中吁了一口气,坐起来,亮了灯,看边橱上有一瓶二锅头,拿来喝了。他脸热心跳拿起笔,并不知道具体自己要画什么,闪过一个念头就想把那个念头画下来,很快就用了一沓纸。他手上捉着一支黑色的蜡笔睡着了。早上起来,闻到一股焦味,目光寻找后落到屋角的一堆灰烬上。他想起了什么,跳起来找自己的画,这大半年来画的画全不见了。他光脚跑到屋外,看到白月梅在搬箱子。他趴在那只箱子上激动地问:“我的画呢?”“烧了。”这个女人竟然和母亲干了同样的事情,他粗着嗓子喊:“为什么?你发什么神经?”白月梅扔下箱子说:“因为我不喜欢看你的画。”“那你可以不看。”“你一晚上画那些晦气的东西,我不想看也看到了。”奉有敬使劲想了想,昨晚上似乎是画了不少内容,画翻斗车里装着一具具尸体,画那个摔破的脑袋用创可贴打补丁……他还没想清楚,白月梅的语调更激昂了。“在你眼里我就是个爱钱如命的人,我连拉出来的大便都能变成金条,对吧?我整个人就是一只金钱豹,对吧?”奉有敬吓了一跳,不能说他画白月梅没一点嘲讽,当然他更多的是祝福。“暂且不说你怎么看我,我们就是农民工,画画能当饭吃吗?浪费纸,浪费墨,再画也成不了文化人。”后面这句让奉有敬自尊心受损,他不能一直让白月梅狂追猛打,他硬挺着脖子说:“我们没有共同语言,离婚吧。”白月梅的眼里充满了悲愤:“可以,马上离,我肚子里的孩子跟我姓白。”

奉有敬觉得自己是个浑蛋,白月梅怀孕他都不知道。他也不知道白月梅已经跟白月山吵翻了。哥哥手下的人出事,白月梅心里也不痛快,她跟人打听,了解到开翻斗车出事那还真不是一桩两桩的。她后背一阵发凉:她怎么到今天才知道这些,如果奉有敬出事了她该怎么办?她昨晚找到哥哥,说奉有敬不能再开翻斗车了,哥哥说如果自己妹夫都不干了,别人会怎么想。白月梅说不管别人怎么想,她再爱钱,也不会拿命去搏。哥哥说:“女生外向,嫁人胳膊就往外拐了。”白月梅说:“我不想当寡妇,拐就拐了。”

前阵子接到母亲病重的消息,奉有敬就动了回乡的心思。他带着怀孕的妻子,在离开七八年后返乡了。老母亲熬着病体,终于能见到孙女奉咏莲出世。弥留之际,母亲拉着奉有敬的手说:“如今你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了,就不要走远了。”奉有敬答应了母亲。如今村里镇里县里都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原来跟大伯捞沙的那条河,最近有人捞出一些形状奇特的石头,这些石头被省城里来的人用高价收走了。大伯怂恿奉有敬赶紧捞石头去,他两条腿风湿骨痛,下不了水,只能看着别人发财了。奉有敬和村里的另外几个年轻人搭伴,他买下一条机动船,几乎每天都在河上走。水浅河清的枯水期才是捞石头的好时节,这和捞沙子有所不同,但捞石头和捞沙子都要长时间泡在水里。奉有敬的皮肤泡软了很容易划出血来,手上沾着血的时候,他想起多年前他曾经用血在报纸上涂抹画画,现在他不画了,母亲不喜欢他画,白月梅不喜欢他画,那他就不画了。

奉咏胜出世不久,河里的石头捞光了,奉有敬把船卖了,用手头积攒的钱在田州县城买了一间屋,全家迁往县城。他们先是在菜市场摆摊子,后来开了一间小超市。白月梅是会做生意的,奉有敬是能吃苦的,日子慢慢地过着。孩子们长大了,他们的头上也长出了白发。

奉有敬夫妻到工商局去,接待的人说了,经营游戏机要有娱乐场所经营许可证,他们没有办;而且他们家超市还在中小学附近,这是不允许的。他们解释说平时没允许孩子玩,执照他们是不知道要办。负责人说:“不是不知道,是想蒙混过关吧?现在没办法,你们等候处理。”他们每天都去工商局打听消息,连去了三日处理意见还没下来。白月梅说:“我们再关几天门,以后就不会有生意了。”奉有敬安慰说:“再等等,总会有结果的。”白月梅说:“等等等,你每天就操心你那些画,画能画出钱来?”奉有敬惭愧万分,超市是老婆一点点弄起来的,自己就是配合。现在出事,本应该是他一个大男人出头的时候,他却什么主张都没有。

白月梅认定是吴家告的状,因为白家超市抢了他们的生意。有好几次白月梅就要打上吴家去,被奉有敬拦住了。奉有敬绞尽脑汁想门路,想来想去他认为他是认识工商局局长的。工商局局长的儿子和奉咏胜一个班,开家长会的时候他们见过。奉咏胜还告诉老爸,局长的儿子学习不行,老师把他们安排坐在一起,他可没少关照。奉有敬当时还说,学习好的帮助学习差的是应该的,要谦虚,要友善。

奉有敬在早上上班的时间在工商局大门口等到了工商局局长。“王局长好,我叫奉有敬,我们去年在田州高中毕业班家长会上见过。我儿子叫奉咏胜。”王局长本来还板着一张脸,听完他的介绍,脸色一下缓和下来。“哦,是咏胜的爸爸啊,你好,有事吗?”“我可以到您办公室去说吗?”……听完奉有敬的叙述,王局长先夸奉有敬教子有方,再说他有错,游戏机收缴是免不了的,罚款少交点,按规章要罚一万,现在往轻里罚,三千,交完罚款,超市马上就能重新经营。奉有敬千恩万谢照办了。

超市重新开门,生意突然就差了,头两天几乎没一个顾客。白月梅做的麻辣烫主要的消费群体是学生,学生都避开了,偶尔有一个过来,马上被同学拉走,听那话说的是,他们家的东西不卫生。白月梅气得喊出声:“你说谁家的东西不卫生?”奉有敬把白月梅劝住了:“没有必要和孩子置气,这肯定是超市关门传出来的谣言,拦不住的。”那卖不出去的麻辣烫,他们夫妻就自己吃,家里不用做饭了,光吃麻辣烫就饱了。

奉咏胜放假回来,看家里这情形,给父母出了个主意:再开个网店,收山货卖土特产。在白月梅质疑能不能行的时候,奉有敬已经下农村走了一趟,收回来木耳香蕈火麻八角,这些东西在超市里能卖,在网店也能卖,等于有了两个出货的渠道。奉咏胜注册的网店名叫毕加索的仓库。白月梅说这名太怪,像是外国人开的。儿子没跟母亲解释什么,给父亲发送了一个链接。原来奉咏胜把父亲画的画全都拍了照,做成网店的非卖艺术品展示,还特地注明这些画的作者就是网店的主人。奉有敬看自己的画被挂到网上,那种感觉很奇妙,有点陌生,不太相信是自己画的,等确认是自己的作品以后,又有点惶恐不安。

“儿子啊,你整这些有啥用啊,跟卖山货扯不到一块吧?”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爸,等着吧,会有人看到你的才华的。”

儿子的话让奉有敬的五脏六腑熨熨帖帖,嘴上谦虚着:“随你折腾了,反正你妈关心的是收来的货不要卖不出去发霉了。”

白月梅还是会做生意的,网店没多长时间她就掌握了窍门,她告诉奉有敬一定要有主打产品。她找到一款主打产品,当地农村叫血米,煮出来的米饭一粒粒紫红紫红的。这种米产量不高,白月梅全收购来了,还鼓励村民多种,她会全部收购。这血米在网上打出的广告是,有补气血的功效,特别适合女性吃。白月梅用手机在田间地头拍了好多花絮,这血米一下子就卖光了,顺带将花生薏米枸杞这些普通的食材都搭着卖了出去。毕加索的仓库赚的钱竟然超过了实体超市。

有个艺术学院的学生偶然在网上看到奉有敬的画,觉得很有意思,把画作的链接转给他的导师。艺术学院的教授看了也很感兴趣,他按画作下面留的联系方式联系,从奉咏胜那儿了解到,这是个业余爱好者的作品。他问可不可以买几幅,奉咏胜问他可以出多少钱,教授说八百一幅,奉咏胜说一千,教授同意了,要买十幅。

奉咏胜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亲,奉有敬既欢喜又惆怅,他的画还能卖钱?他什么身份都没有,最多只能算喜欢画几笔的。他不同意出卖画作,他跟儿子说:“喜欢的就送他两张,我的画不值钱,不能跟人要钱,人家喜欢我就感激不尽了。”奉咏胜没有做说服的工作,他认为父亲这是真正的艺术范儿。奉有敬按照儿子给的地址,把画寄给了那位教授。奉有敬让儿子别跟白月梅说这事,一说耳根该不清净了,他还怕白月梅逼他画画卖钱,那比不让他画还可怕。

转眼又快到春节了,夫妻俩都唠叨奉咏莲这个月应该回来过年了。咏莲谈了对象,说过年带回来让家人瞧瞧。夫妻俩心中一块石头落下,这女孩子家有了意中人,性子就变了,知道娘家好了。没等到奉咏莲回来过节,他们接到一个电话,说奉咏莲跳楼自杀,人没死,就是摔瘫了。夫妻俩赶到广东,女儿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形容枯槁。白月梅抱着女儿大哭,一边哭一边骂,骂女儿没良心,为个男人把父母兄弟都抛下;骂女儿傻,这世上没有什么事值得拿命来搏,为个渣男更不值。奉有敬摸摸女儿的腿,腿还是温热的,只是没有知觉。他说:“咏莲不怕啊,医生说了,还有希望能站起来的。你小时候怕爸捞石头捞出风湿,每天给爸打热水泡脚,以后爸也给你每晚泡脚,血活了人就能站起来。”奉咏莲脸上滑下了泪。“爸,我跳下来的时候就后悔了,我对不起你们,我让你们操心了。”“没事,做爸妈的就是要护住儿女的,爸妈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为了方便女儿乘车,奉有敬从广东包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坐车回到田州。白月梅心疼那一大笔车费,但也没说什么。回到田州,奉有敬带女儿去看一个名中医,那医生给了方案,理疗、按摩、敷药、运动一起来,算下来,每个月得花七八千。白月梅说:“我们挣的钱光交这治疗费了。”奉有敬说:“放心吧,这只是暂时的,女儿能好起来。她能好,吃多大的苦我都愿意。”

白家超市出台了一项新举措:只要订货超过五十元的,给人送货上门;如果不够五十元的,愿意加个10%的运费也给送货上门。田州县城不大,需要送货的不多,每天最多一两单。奉有敬弄了一辆电单车,他顺便接别的外卖单子,能挣一些钱。奉咏莲虽不能走,但人坐在超市一样能看店,这就把奉有敬解放出来了。奉有敬在送货的途中摔了一跤,左手的两根手指挫伤了,痛得要命。他去医院打封闭,打了一段时间手指头又疼了,再打封闭手指头好像失去了知觉。这两根失去知觉的手指头他正好拿来当挂钩,一只两三斤重的袋子挂上来没任何问题,送外卖可方便了。他脑子里有一幅画面,他变成了一棵长满枝丫的树。他没有时间画画,白天忙忙碌碌,晚上要给女儿煮水泡脚,陪女儿说话,还要整理那些要外寄的山货。

奉咏胜给奉有敬发来一篇文章,说那个艺术学院的教授写了一篇文章,是专门评论奉有敬的绘画风格的。在这篇文章里,他说奉有敬是一个天生的画者,敏感、神经质,却又质朴、天真烂漫。奉有敬的画解构了生活,将人支离破碎,也将生活支离破碎。那篇文章还登载了奉有敬的几幅画作。奉咏胜说:“爸,我已经替您感谢这位教授了,他也许是我们家的救星。”奉有敬有点听不明白:“什么救星?”“我想,这篇文章发出来,会有不少人想买您的画。您不会还不卖吧?”

隔了几日,有个省里电视台的记者联系奉有敬,说要到田州采访他。他同意了,把这个消息告诉孩子们,孩子们都替他高兴,奉咏胜还特地交代,在采访的过程中父亲要自然,要保持自己那种看起来有点木讷的本色,这样才会让观众更对他感兴趣。奉有敬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在儿子的眼中是木讷的。他有点不服气地说:“爸爸如果装聪明点,不显得更有水平吗?”“爸,这你就不懂了,能说会道的人多了去了,恰恰是您这样的,会造成一种反差,越不善言辞的人,越有深度。”奉有敬心想,现在的人心思太怪了,都反着来吗?儿子大学还没毕业,是不是太世故了?

采访的电视节目播出后,省内大大小小的媒体联系要采访他的更多了,奉有敬都同意,但他会向对方说明采访耽误自己做生意,自己家境较为困难。媒体一方心领神会,都表示会根据采访时间长短付他报酬。在一段时间里,接受采访成了奉有敬的工作。他要说的内容都差不多,他从原来的紧张变得一点也不紧张,就像聊家常。因为他是收费的,他在讲述的过程中还真用了心,尽量让不同的媒体都能得到一些新鲜的材料。

联系要买奉有敬画作的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他不再坚持不卖,他叫价最便宜的三千一幅,高的有标价一万的。具体价钱由儿子来掌握,在网页上标注得一清二楚。他害怕跟人谈价钱,问价的他都会让人家上网查看标注的价,还说那是儿子定的,仿佛跟他没有关系。当有人问可不可以少点的时候,他会硬着头皮说:“不讨价还价的,跟超市里的货一样,标啥价卖啥价。”当买方不跟他讨价还价就把画拿走时,他又会失落,他总怀疑自己不值这个价,他也疑惑别人买他的画拿回去能做什么呢?真的会挂在墙上欣赏?他内心是舍不得卖那些画的,每一张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是在什么情形之下画出来的,卖掉就像把自己的记忆卖掉一样。他偷偷画了一幅画,这幅画不敢现于人前,画完就藏起来了。画中,老奉的脑袋大大的,像柜子一样分了一小格一小格的,每一格里都藏了一幅画,有些画被卖掉了,那一个格子里就放了一沓钱。画的题目叫《卖画的老奉》。

奉有敬成了田州的名人,来白家超市买东西的人多了,网店毕加索的仓库的订单也越来越多。他给自己超市送货就够忙的了,没空再接其他外卖的单子。有一天他送货经过吴家超市,看到门口围了一大群人。自从游戏机事件后,他们两家生意的竞争都放明面上来了,反正就是老死不相往来。白家超市在很长一段时间被吴家超市压得死死的,搞网店后生意才慢慢有了起色。奉有敬出名后,大家能上白家超市买的,就不会选择别的地方。眼见着吴家超市门前冷落,今天围着这么一大群人就很反常了。骑在电单车上,奉有敬的目光穿过众人的头顶,他看到人群中站着自己的老婆白月梅,与白月梅拉扯的是吴家的婆娘,吴家婆娘明显处于劣势,她的男人捋起了袖子,在一旁作势要揍白月梅。

奉有敬把电单车停在路边,用力挤进人群的中心。他一边挺进,一边大喊老婆的名字。顺着喊声看到自家男人,白月梅像得了救星。“老奉,吴家人到处散布谣言,说你画的人不穿衣服,你是个大流氓。”奉有敬把女人拉到身后说:“没事,随他们说去。”吴家婆娘说:“装什么艺术家,画出那种东西就是下流。”白月梅从奉有敬的身后又冲了过去。“你生来就会穿衣服?你咋不羞得钻回你娘肚子里去?心里脏的人看什么都脏。”奉有敬觉得白月梅这两句话说得真高级,不过,他还是不想让这场争吵继续下去。他环顾四周,用经历过采访历练出来的从容大声说:“告诉你们,那些光屁股的画卖的价更高,我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了。”人群爆发出欢快的笑声。

奉有敬用力将白月梅拉出了人群。他驮着她往自家的超市走。

白月梅抱着他的腰说:“你继续画,再赚个大大的名声,把他们全气死。”

“大名声铁定是赚不到了,你晓得那些媒体采访我是个什么心理吗?他们觉得我没什么文化又在社会底层,这德行的人不应该能画出这些画,能画出来就是新闻了。”

“小名声也不错,我们要小名气就够了。”

“要不我教你画吧,我们搞个夫妻画坊。”

“你敢教,我就敢画。”

奉有敬没有教白月梅画画,他教的是奉咏莲。他告诉女儿,觉得闷,觉得烦的时候可以尝试着画一画,把想的画下来。奉咏莲看父亲的画能卖出去,自己成天坐在轮椅上有一技之长总是好的,她跟着父亲学了一段时间,画纸上没几个成型的东西,她把画笔扔了,说自己越画越烦,不想画了。奉有敬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很受打击。过了几天他想起女儿爱唱歌,或许唱歌比画画更适合女儿。他本来想跟女儿说这个,想来想去又没说出口。他想当年自己画画是无人提议的,自己想画就画了。唱歌女儿要是想唱就唱了,哪用得着他来说。

时间一长,再没有媒体来采访奉有敬了,他的画也渐渐无人问津。他没太在意,因为他的女儿已经能够重新站起来,能够慢慢地走路了,这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事。他在自家屋子的正墙上,挂了一幅叫《全家福》的画。他们一家人在当年他放羊的那片草坡上晒太阳,所有的人都晒得晶莹透明,他们嘴里嚼着汁水甜美的草根。他觉得,这是最美的时光。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烁

【作者简介】 杨映川,文学硕士,一级作家。在《花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刊物发表过小说数百万字,有《魔术师》《淑女学堂》《我记仇》《狩猎季》等十余部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出版。曾获2004年度人民文学奖、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广西独秀文学奖、文艺创作铜鼓奖等。 MqYAJudaIxOVnrdHWRytFf3aVPfvocRG8HgL9N5SVqBPC5FujAdGdDl4PrOpzNv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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