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窗前,看着夕阳苍老的背影慢慢西移,最后挪进一片涣散、失血的红。夜幕不经意间滑落,像蜘蛛从天而降,看不见蛛丝。
安静的写字间开始喧闹,汪小伊在召集AA聚餐。美貌是无形利器,散发威慑力,兼带吸引力。汪大美人经常颐指气使,围绕她身边的大小爷们儿,各怀鬼胎,俯首帖耳。我无暇领受这些,趁人不备,溜了。
楼梯拐角处,小电驴已在待命。这是我和光宇的共有财产。光宇是我老乡,招聘市场认识的,挺投缘。我们都缺钱,就像缺营养,菜色写在脸上。如何多挣钱,是菜色联盟的永恒话题。我们关系密切,却很少见面。光宇在酒吧上晚班,白天送外卖。我下班前,他送电驴过来。晚上我送外卖收工,送电驴到酒吧。这倒霉的驴要日夜上班。骑着它时,感觉这家伙有情绪,我就开导它:人各有命,贵贱前定。你连动物都不是,贱为电驴,活该让屁民屁股坐定。你若是宝马,何至如此?就不要抱怨了。哦?它好像听进去了,认命了,只是放屁的声音更响了。
夜色中的霓虹在路人脸上飘忽,像捉摸不定的命运。各种表情忽明忽暗,暧昧不清。一眼望去,满街繁华。暗影处,似乎隐藏着忧伤。
手机叮的一声,第一单外卖飘忽而至,我连忙往店铺赶,像一阵风。赶到提货点,飞快拎上包装盒,跨上电驴,蹚过夜色与晚风,直奔目的地。
外卖员是市井扫描仪。市井大了,什么人都有。一位退休老教师,每次接过外卖都会说,辛苦了小兄弟!有个美妇人,我只迟到五分钟,她就破口大骂,给差评,还投诉。
我学会了容忍,维持了稳定。看电影《音乐永不停歇》时,我记住了几句歌词:所有的东西,我们都要面对,并稍稍感恩。
今天这单甜品送得顺利,刚到楼前,电梯门就开了。一敲门,客户就开了门,一位文静的女孩接过甜品,含笑道了声谢谢,声音轻柔如鹅毛,我莫名心猿意马。生活虽艰难,温暖也常有。
下楼时,肚子咕咕叫了。我轻车熟路,驰向南平路。“潭城扁肉店”的霓虹灯光迎面飘来,我的心倏地温暖。
来啦?詹老板问。
来啦!
潭城扁肉是家乡的小吃,我隔三岔五就来吃一碗。有时是馋了,有时,是情绪低迷。
潭城扁肉颇有名气,与其他扁肉最大的区别,就是馅的肉不用刀剁,用木棒敲。木棒敲的肉馅,劲道有韧性,没有被切断的肉香相濡以沫,藕断丝连,在牙根和口腔里不断强调着存在感,让咀嚼者欲罢不能,回味再三。也许,这只是我乡愁的一种寄托因而美化?
这里的食客络绎不绝。
一碗扁肉下肚,心里踏实了许多,感觉生活又有了奔头。继续干活儿吧。
离开扁肉店,才骑出一段路,脸上忽然一凉,是雨点。我没在意。不料倏忽间,雨点飞快密集,水珠迷蒙了双眼。糟糕,今晚恐怕干不了活儿了。正想着,雨水已劈头盖脸,毫不留情。走路的、骑车的,惊惶四散,或闪进商店,或壁虎般依附在屋檐下。驾车的比较淡定,雨刮器不慌不忙。
人类的行为经常集体无意识,大雨之下,浑身湿透只在顷刻间,跑与不跑,又有什么区别?
我也跑,小电驴分水兽般莽撞,慌乱中进入了一个破旧的住宅区。终于站到了屋檐下。
人生祸福莫测。我又怎么知道这一场雨竟然改变了我的生活。而我的一个怪习惯,助长了改变的发生。
我习惯用背撞墙。只要靠上什么,就不由自主地撞击,靠多久就撞多久。一个人的习惯,不管是与生俱来或后天养成,都如鬼魂附体,身不由己。
周边的窗户大多亮着,我避雨的这户,却透着寂寥的黑。我背靠门板,撞击。随着雨声的节奏,撞击出了行为艺术的感觉。我不停撞击,慢慢地开始疲乏、烦躁。我撞击着门板,开始追溯这习惯的源头。
“靠墙站好,不许乱动!”久远的断喝声忽然响起。上小学时,我满脑子糨糊,经常被老师罚站墙角。因为紧张和焦虑,我就不由自主以背撞墙,站的次数多了,撞击便成了习惯。撞击时,我的紧张和焦虑慢慢减缓,一种舒适感从撞击处出发,一点点渐次扩张,直到全身……
雨不依不饶,似乎想水漫城市。我打开手机打发时间,一个视频吸引了我。即使看手机,撞击也无法停止。
一位推销大师讲成功学,舞台上吊着个大铁球,他叫一位壮汉上台,用大铁锤猛敲铁球,那球无动于衷。又敲了一阵子,依然不动。这时,大师掏出一个小锤,对着铁球一下一下敲起来,敲了很久,字幕显示40分钟时,铁球动了!很小摆幅。大师继续敲,铁球越荡越高……大师说,这叫累积效应,是成功的秘诀。
我忽然失重,仰天倒下,躺在门板上,门板倒在地上。糟糕,门板被我撞倒了。慌乱中联想大师说的累积效应,觉得很搞笑。几颗螺丝钉瞪着惊讶的小眼看着我。估计门的螺丝早已松动,累积效应和螺丝松动合谋,让门板轰然倒地。
我慌忙爬起来,迅速左顾右盼,准备飞身逃窜。四处无声,唯有雨声,雨声遮盖了许多,包括罪恶和疑似罪恶。
跑,还是不跑,我在犹豫。跑,立马浑身湿透。不跑,可能被认成撬门大盗。人生有多少误会是无法说清楚的呀?如果房主突然出现,我该如何辩白?三十六计,走为上,跑吧。
可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先躲雨,再静观其变。我谨慎地站在门外,靠着墙,继续撞墙,这墙,不至于也会倒吧?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消停的意思。已是初秋,四周寂静,凉意逼人。我双手抱肩望着天,天黑洞洞的,黑得含糊。好想躺在床上,看手机,看闲书,听雨。可是出租屋远在郊外,不可望,也不可及。
合租房,另一对是情侣。不知是工作不累或太累,两人频繁做爱。他们非常夸张,每次都叫喊着好像被恶鬼追杀。那男生看着斯文,女孩小鸟依人,那么威猛的叫床,总给我不真实的感觉。太张扬了吧!我的愤怒有一点点酸。
女孩阿静清晨看见我时,总会羞涩一笑,男生小刚却平静得心安理得。有一次小刚先去上班,我和阿静相遇在卫生间门口。她说,哎,不好意思哦,对不起哦!可是没办法,忍不住啊。以后你带女朋友来,也可以尽情叫。说完砰地关上卫生间的门。我张口结舌。
一次翻闲书,看到“禽经曰:鹤以声交而孕。张华云:雄鸣上风,雌承下风则孕。”不禁哑然失笑。想象雄鹤在上风唱歌,雌鹤在下风欣赏,雌雄间知音交流,乃孕。这是何等的优雅啊!这就像俞伯牙和钟子期,一个水上操琴,一个崖上听曲,说巍巍乎若高山,洋洋乎若江河,遂成知音,只是不会受孕,而鹤可以。人类如果学会如此操作,至少可省去诸多擦拭纸巾……
慌乱中,联想也胡乱。
此时,风声雨声叫床声,逼得我大着胆子,在这屋里住下了。
我不是随随便便就住下的,我像哈姆雷特那样思虑了许久。雨越下越大,我越来越困。这房子尘满面、鬓如霜,一时不会有人来吧?综合诸因素,我果断住下。睡之前,我将门板扶起,站好,让螺丝归位。
此屋两室一厅一厨一卫,装修简陋,家具寒碜,屋里弥漫着一股难言的气息。尽管如此,这却是我漂在省城以来住得最大的房子。
不踏实的夜,我半睡半醒,还做了个梦。梦里被人揪住领口,呼吸困难。此人看不清面孔,声音如雷:大胆狂徒,敢偷我房子?我浑身颤抖,说,没偷,没偷,只住一晚、一晚。接着被吓醒了。睁开眼,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睡意在黑暗中慢慢消散,我想起了昨晚的雨,心里很不踏实。一看手机,凌晨四点,这样的时刻,应该不会有人出现。我告诫自己少安毋躁,静待天亮。
四处一片静默,雨不知何时停了。突然,不知何处响起几声虫鸣,我武断地认定,这是蚂蚁的叫声。蚂蚁会叫吗?
这声音让我想起弟弟。弟弟喜欢蚂蚁,他的童年,蚂蚁是最好的玩伴。此时,弟弟的身影在我脑海里晃动。我摇摇脑袋,想甩掉他的影子。我怕想起弟弟,一想起他,我就有负罪感。
天已蒙蒙亮,我得尽快离开这里。
迈步出门时,听到叮当一声,低头看见一把钥匙,心头一动,就把钥匙插进锁孔,一转,插销一伸一缩,天,是大门钥匙!原来应该是挂在门后的挂钩上。我将钥匙抛向空中,伸手接住,又抛向空中,如此三次后,果断塞进口袋。
锁上房门,迈下台阶,回头看一下房号:104。左右观察,四处无人。我轻步急走,走出社区,融进人流,心里才踏实下来。
这里离上班的地方很近,走路大约十多分钟。要是住这里,真是赛过神仙了。那楼盘广告是怎么说的?上班路程短了,生命就长了。如果住在附近,等于增寿啊!当然,也就这么一想。此地为黄金地段,房价奇高,房租奇贵,若在此地租房,我的工资差不多只够付房租。
我的老家在闽北边城,大学毕业后赖在省城不走,在一家小广告公司打工。写文案,拉客户,整天焦头烂额。这里工作的最大特点就是加班,不给加班费。
这天,我第一个来到公司,这算奇迹。随后而来的同事看见我就像看见鬼。因为我迟到成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突然移了,挺吓人。这不能怪我,出租屋那么远,每天上班时间已到,我的脸还像柿饼一样贴在公交车的玻璃窗上,感觉下车好一阵子,脸才能恢复原形。
喝了牛奶啃了面包,新的一天开始了。我打开电脑,打磨未完工的楼盘广告文案。楼盘闺名“君临桃花源”,地处郊外,设计三十层商品房二十幢,体量够大。此类文案大同小异,就是厚着脸皮胡吹。有个小池塘就是“水岸观景”,周边的沙县小吃、小卖部和银行储蓄点,就是“紧邻商业、金融一条街”。如此操作成习惯后,也就淡漠了羞耻感。后来我有了体会,入行广告业,做文案、写广告词,就是脸皮增厚的过程,皮够厚了,就得心应手了。
这“君临桃花源”有一致命伤,就是西面君临的是一座坟山。这个很棘手。中国百姓生丁吉祥,忌谈死亡,让人掏数百万元与鬼为邻,这广告词,鬼自己来写也难。此时我才醒悟,这个大单为何落到我头上。可这鬼差事别人能躲我却不能,我比“别人”更需要钱。再说了,不管我写不写,这楼盘都会涂脂抹粉开盘,都会有人被骗而与鬼为邻。毕竟,在省城买房的有大批外地人,他们有很多盲区。
我想象,几年后,这里的业主搬进新居,登高一望,突然发现邻近的山丘高高低低汹涌着各种坟台,会不会惊愕得眼珠跟泪水一起滚下来?
如此一想,我感觉自己是为虎作伥。当然,我想多了,根据多年的观察,每一个东施般的楼盘,经过“运作”,都能如西施般出嫁。
开发商大多是猴精,心脏强大。这楼盘开工之前,开发商已在坟山那一面立起了一道长长的、高高的广告牌,画面是密密匝匝的桃树、桃花,“君临桃花源”的创意,应该由此而来。
靠近坟山的那一面,他们先盖一座楼房,封顶后就不再施工,密封着不让人进入。施工者被严下封口令。此屏障,遮挡了坟山的鬼脸。
中午填饱肚子后,看看桌上瓶子里的蚂蚁,打盹儿片刻,又一头栽进电脑,直到天色渐黑、人声渐少。把文稿的枝枝丫丫最后修剪一次,认真保存。
忙了一天,文案基本完成,主广告词还要推敲。
悠悠山水间,君临桃花源,尽享诗意栖居。
东接闽水,西临天国,停靠一生梦想。
生态坡地庭院,品味自然水岸,桃花盛开的地方。
…………
花里胡哨写了十多条,直到肚子咕咕叫,我才敲下最后一个句号。让老板定夺吧。把稿子发到老板邮箱,才长长松了口气。
老板是女老板,年过四十,孤家寡人,感觉她是把别人做爱的时间省下来,用来拍桌子骂人。好几次我忍无可忍,差点揭竿而起,最后硬是忍了。西谚说:不要跟给你发工资的人过不去。我深谙这是真理。因为这样做的实质,就是跟自己过不去。按目前的局势,她虽然不能捏蚂蚁一般把我捏死,但捏碎我的饭碗,易如反掌。
正准备下班,手机响了,老板召我,我心头一紧。
刚进老板办公室,这女人就劈头盖脸训斥,你哪根神经搭错啦?哪壶不开提哪壶。什么“东接闽水,西临天国,停靠一生梦想。”故意的是吗?买房子就是为了去天国做梦?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一时没听明白,写了十多条,也不是每一条都记得清。什么天国,哪有什么天国?哦,突然我明白了,肯定是打错字了。当时好像想的是“西临青山”。这娘儿们就是爱抓小辫子,那么多条可供选择,干吗揪住这条不放?
哦哦,打错字了,对不起,对不起!我再改过。
算了,以后干活儿上心点。
我连忙退出。回到写字间,心里还是别扭。把那瓶蚂蚁挪到近前,盯着看,看着这些整天傻忙的小生灵,我突然怒气横生,要是能辨认雌雄,我一定抓出一只雌蚂蚁,把它捏死。
我养蚂蚁是因为弟弟痴迷养蚂蚁,蚂蚁是他童年最重要的玩伴。蚂蚁带给他童真的快乐,也因为蚂蚁,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我出生的山村叫桃花村,可是村前、村后、河岸、山坡,我就没见过一株桃树。问过爷爷、爸爸,也说没见过。没有桃树,为什么叫桃花村?这是一个谜,就像“君临桃花源”的桃花。
桃花村名字很美,我的生活却是灰暗的。童年与少年时光,我都浸泡在一种茫然、无望和惶恐的空气中。在家里,这种空气更浓,令人窒息。这种空气的源头,是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和书籍课本上描写的母亲都不一样,这让我非常困惑。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印象中的母亲,是坐在麻将桌前的母亲。作为农妇,她很少出现在田间地头,也很少出现在厨房的炊烟里。我和父亲、弟弟希望她在家里,希望有热菜热饭吃;又害怕她在家里,只要她在,家里就充满斥骂声。我们偶尔吃着她做的饭菜,听着厨房里锅碗瓢盆的乱响和她高高低低的斥骂声,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惶恐。
母亲的骂声是坚硬的,有时我宁愿她动手打我。她的骂声像一捧沙砾,或者像一阵乱鞭,让你无从躲避。好几次母亲开骂时,我看见父亲和弟弟下意识地抱着脑袋。
父亲曾经怒不可遏,动手推搡母亲,甚至甩她一个耳光。但是,这些动作就像打开了母亲咒骂的闸门,骂声洪流般喷涌而出,量大且速度快,源源不断,势不可当。父亲住了手,也许他终于明白了,如果不把这个女人打死,她是绝对不会闭嘴的。从此,父亲认命了。
弟弟小声对爸爸说,爸,你来做饭吧,不好吃我们也吃。那时弟弟才四岁。
当时父亲是民办教师,上课之余还得忙地里的活儿,根本没时间做饭。我和弟弟经常吃冷饭,就咸菜。母亲除了早餐,一天都在打麻将,她的另外两餐不知道怎么解决。家里没什么钱,赌注也很小,但她上瘾,走火入魔。她的牌友多是孤寂的留守妇女、缺爱的寡妇。牌桌的征战,也许是她们仅有的生活乐趣。
弟弟五岁时,父亲被学校辞退,母亲咒骂的唾液集中到了父亲身上,我和弟弟挨骂的次数明显减少。但我并没有感觉放松,我替父亲难过。父亲成功逃离了,外出打工。我上了初中,住校。每次我和爸爸离家时,弟弟就会缠着哭,不让走。他很无助,我和爸爸很无奈。
无端咒骂不知道是不是会成瘾,母亲一天不骂人,似乎就像鱼缺了水。她经常带伤回家,那是骂了更强硬的人的结果。可怜的弟弟,不知道什么是母爱,却独自承受着母亲的戾气。
弟弟有个怪癖,喜欢嚼树叶、草叶,嚼过后吐掉。他整天嘴唇泛绿,挨近他就闻到草叶香。一个人在家的日子,他身上的草叶味更重了。
尽量少回家的我偶尔回来,弟弟老说饿。他明显瘦了,沉默了。原来和我在一起时,他话很多,有十万个为什么。现在,他的问题怪异,且令人忧伤。
哥,是蚂蚁多还是人多?
蚂蚁为什么打架?
蚂蚁会骂人吗?蚂蚁有妈妈吗?
蚂蚁饿肚子能饿几天?
蚂蚁……
弟弟迷上了蚂蚁。家里闲置的瓶瓶罐罐装满了蚂蚁。母亲多次怒火冲天,将弟弟的蚂蚁瓶罐摔得粉碎,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幸好母亲只骂人,不动手,也算君子。一个至亲的人,却成为生活中的噩梦。对父亲、弟弟和我而言,母亲毁了我们的正常生活,成为痛苦的源头。如果她不是我们的亲人,我们就不会束手无策,我们就不会像无辜的蚂蚁被任意揉搓。
弟弟并没有屈服,家里的蚂蚁瓶罐很快又出现了,在更隐蔽的地方。干瘦的村庄,缺精神、缺物质,却不缺蚂蚁和废弃的瓶罐。弟弟执着地要和蚂蚁为伴,母亲只能放任了。况且,她经常把这个小儿子忘记。
有时周末回家,母亲就会对我吼一句,看好弟弟!说着又出门了。
父亲一年只回家一次,有时甚至不回来。和弟弟相处时,我总是充满愧疚。作为哥哥,我无法替他分忧。平时,他只能待在家里,母亲断喝,不许跑出来,被我发现,打断你的腿!于是弟弟乖乖待在家里,和蚂蚁玩。
弟弟喜欢去河边,每次回家,我就带他去河边游荡。弟弟本来是爱笑的,走在树林、河边,他追逐蜻蜓、追逐蝴蝶、拔狗尾巴草、捡蝉蜕、嚼树叶草叶……童稚的笑声在水面、草尖上翻滚。如今,他变得安静,低头走路,不时蹲下来,那是他发现了蚂蚁。在蚂蚁洞穴前,他会蹲很久,有时坐下,甚至趴下,目不转睛地看着蚂蚁的队伍。蚂蚁们看似散乱却有序,各自顶着比身体大数倍的食物列队前行,坚忍且忙碌。
有一次,弟弟趴在地上,很久不起身。我好奇地蹲下。弟弟在观察一片树叶,树叶上有一只蚂蚁。只见这蚂蚁全神贯注地拉锯,锋利的虎钳牙像锯子,锯开叶片。它的球形脑袋有节奏地上下摆动,抬起、低下,抬起、低下。在后腿的支撑下,它旋转着,慢慢地在叶片上刻画了一条弧线。它不停地转着弯,有意避开叶子的主筋脉,终于,切下一块几乎是圆形的叶片来。它举起硕大的圆叶片,蹒跚前行。这时我才发现,周边有许多小叶片在蠕动。蚂蚁们撑着绿色小伞有序前行。一条小小的绿丝带,微微扭动、蜿蜒。我随着弟弟跟踪着绿丝带,来到一个蚂蚁部落。地面上有一座座小塔楼似的土堆,土堆上分布着许多洞口,蚂蚁密密麻麻,进进出出,宛如人类的集市。
我看呆了。世界那么大,生物那么多,人类和蚂蚁,谁更聪明?谁的生存更辛苦?
弟弟似乎对这些见多了,他没有感叹,只是微笑。对蚂蚁,他到底知道多少?他为什么痴迷蚂蚁?看他严肃专注的样子,我鼻子有点酸,想一把将他搂在怀里。
初中快毕业时,我突然明白了那句老话: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要想摆脱压抑和窘迫的环境,唯有读书。我将所有能利用的时间倾注在功课上。陪弟弟玩,我也带着课本,他看蚂蚁时我读书,不管在树林还是河边。
这是最美好、最安静的时光。
可这安静,时常被弟弟打破。大多数时候弟弟只是观察,看蚂蚁搬家、觅食、打架。有时他会轻轻说话,对着蚂蚁。
和我一起玩好不好?我叫你小黑好不好?要不然叫黑虎?哈哈,这么小的老虎,哈哈……
黑虎你是不是骂黄点了?骂人不好,我讨厌骂人!
哎,你们不要打架……
有一次,我正靠在树下解题,突然被吓一跳。
天杀的!你为什么还不去死?我一看,弟弟趴在地上,破口大骂。骂蚂蚁?
我说,怎么了,弟弟?
他不理我,继续骂。没有良心的,我对你们还不够好吗?嗯?
我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我发现弟弟有暴力倾向,尤其在情绪不好时。但只对蚂蚁,对其他动物倒没有。有时他用树枝捅蚂蚁窝,得意地看着蚂蚁慌乱奔逃。有时将爬满蚂蚁的树枝插进水里,看到蚂蚁在水里挣扎,抱成一团旋转,他哈哈大笑。有时他竟然对蚂蚁大开杀戒,用火烧,有时用小刀,认真地将蚂蚁一只只切成两段,看着还在蠕动的残肢,嘴角挂着笑。没耐心时,将几只蚂蚁用指头碾成碎末……
目睹这一切,我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的暴行,通常发生在我要回学校的前一天。小小年纪的弟弟,如此异样的言行,我真的很难理解。虽然看不清他的内心世界,但我感觉,那世界有着与他年纪不相符的沧桑。
对外地打工仔来说,在省城有一套房子,就相当于有了尊严。人称我辈为蚁族,其实高估了,至少蚂蚁不用为住房操一辈子的心。
如今形势有变,我疑似有房子了,确实有一套房子的钥匙,正睡在我的口袋里。
自从那个雨夜天降住房,我一直心神不宁,脑海里有一万种猜测。屋里厚厚蒙尘,说明久无人住。久,到底多久?一个月还是一年?此房东,是一个月后会回来,还是一年后,甚至更久?有没有可能房东出门,遭遇不幸而死于非命,而他(她)无亲无故?或者是富翁拥有无数房子,把这套忘了?或者房东是罪犯正困在牢房?或者……唉,我的想象力不够,又有点不厚道。
这房子像梦里的房子,让我感觉不太真实,我得用一段时间,把它从梦里拽到现实中来。
我将这房子当作犯罪嫌疑人,开始细细摸底、追踪。我要细细端详它、琢磨它。它在我面前洞开一扇门,也许有前定的缘分?每天傍晚一下班,我便骑着小电驴,边等订单,边在小区外慢慢逡巡。
小区总共五幢楼,楼高六层。楼房墙面斑驳,铁栅栏焊着所有的窗。社区路面坑坑洼洼,应该久未修整。这样的房子,有可能被人忘记或抛弃,就像人老珠黄的情人。
小区大门内侧有间小门房,坐着一个似睡非睡的老伯。有人进出,他从不过问,就像门上贴着的门神。小区甚至没有名字,大门砖砌的方柱上有门牌:江边路十三号。可是,这一带哪有什么江?
我将这套房命名为飞屋:天上飞来的。
每送完一单外卖,我就回到这里等单,继续观察。小区进出的多是老年人,这让我心安不少。
观察一段时间后,我基本断定,这套房子和主人失联了。失联多久,难以判断。至少目前,这房子缺主人。既然主人空缺,我是不是可以临时代替?老话说,房子不住招虫,易颓败。我临时住住,算不算帮房东的忙?当然是。说通自己后,我就一周在这房子住一夜,通常在月黑风高时,随风潜入屋。夜里我尽量不做梦,以免梦话外传,惊动高邻。
慢慢地,我试探着把窗帘拉开一点,让灯光微露,向邻居们无声问个好。还好,并无异样出现。再然后,我挪些日用品过来,一周在这里住两夜。我不再如小偷般四周张望、飞快地窜进屋,而是慢悠悠地在门前徘徊、游荡,像个自在的主人。一切平静,感觉良好。早上离去时,我镇定地关门、锁门,想象着自己就是主人,坦然去上班。当然,我尽量不与人打招呼。不过我多虑了,根本没人主动和我打招呼。这里的邻居打过照面的有那么几个,个个表情淡漠。现在的人,谁爱管闲事?这很好。
小刚和阿静已经分手,合租房的夜安静了许多。小刚搬走了,阿静对我说话的语气变得十分温柔。阿静挺好看,我有点动心,但我害怕。对女生,我的感觉很矛盾。作为物理现象,好看的女生能吸引我。但我没底气,怕纠葛,就装着坐怀不乱,体验无欲则刚。在我印象中,母亲年轻时也很好看,但她的火暴脾气,烧坏了视觉上的好看,在我心中只留存恐慌。当然,我很明白自己不是怕阿静,是怕……怕她让我付房租——付她的房租。接着是不是还要付什么,我不知道。总之我害怕。所以,我逃离合租房的次数更加频繁。
害怕是一种直觉,直觉往往很正确。幸好我胆小,少了不少麻烦。不久,阿静有了新男友,叫小文。小文应该经常在健身房举铁,浑身肌肉像盆景里老树的虬结。有意思的是,壮汉小文在床上很沉默,两人亲热时,只有阿静的声音。没有了呼应,她的声音少了气势,基本不影响我睡眠。熟识后,我发现小文是个醋坛子。阿静乖巧,和我说话的语气变得生硬。这很好,我可不想惹麻烦。我也曾大胆设想过,把这屋退了,每月能省千把元。只是决心很难下。
一天早上从飞屋出来,一个中年妇女突然靠近,吓我一跳。一看,是扫地阿姨。她左顾右盼一番,神色诡异地凑近我说,你怎么敢租这房子?
我大脑一转,唔,我是租户,内心一下淡定。我问,这房子怎么了?
阿姨摇摇头,神情继续神秘,不回答。唰、唰、唰……她边扫边离去,扫帚柄差点划到我鼻尖。我转身要走时,耳边飞来几个字:凶宅!凶宅!声音在落叶里飘。我的脚步顿时凝固。过一阵子,才迟滞地迈步,慢慢离去,但心里有了一个结。
一个休息日,我主动找门房聊天。老伯姓蔡,我叫他蔡伯。蔡伯是瞌睡门神,他睁开睡眼看见我就说,哎,你是104的吧,卫生管理费还没缴吧?
我忙问,多少钱?是物业费吗?
没什么物业费,就是卫生管理费,一个月三十元。没住不用交,现在你租住了,就要交。
我痛快地交了两个月的。蔡伯不用刺探就说了很多话。估计平时没什么人理他。我大致知道了104室的前世今生。
原房东是一对母女,独女。此女胖而丑,一直嫁不出去。母亲拼命张罗招婿,最后招来一骗子。骗子骗财骗色后失踪,胖女痴情,割腕自杀身亡。一年前,母卖了房,进了养老院。蔡伯见过买房者,但没看清楚。是个壮年男人,低帽檐,戴口罩。行李不多,就几个纸箱。
你什么时候租的?这个人买房后没见他来过。
我含糊其词。
房东久不露面,让我踏实,凶宅却让我心虚。但与贫穷相比,虚无的鬼魂真不算什么。此后,我在飞屋过夜的时间更多了,住这边,无须疲于奔命,每天至少多睡一个小时,幸福感都增加了。况且,我已经交了那个卫生管理费,不是吗?
合租房,还是不敢退。
在飞屋,我尽量君子,没开过橱柜任何一扇门,只是睡一张床。经过推测,我断定我睡的不是那个自杀女的床。
有了这么大可以支配的空间,我准备兑现心中多年的一个愿望。
因为我在办公桌上养着一瓶蚂蚁,同事们都觉得怪异,他们哪里知道,如果条件允许,我要养一大窝蚂蚁哩。
谁能理解呢,这瓶子里在沙土中隐现的蚂蚁,是我的精神慰藉。每当烦忧来袭,只要看着这群忙碌的小生灵,我就会闻到草木的味道,就会心平气和。瓶中二三十只蚂蚁,我每天总要看上几眼,看得眼熟,有的甚至能叫出名字。那只大个子黑虎,经常隔着玻璃与我对视,它耸动着小脑袋,龇着虎钳牙,似乎在对我说话。同在天涯沦落,心情应该相似吧。我不由自主地关心它们,寒冷的冬季,甚至想为它们织毛衣。有时无聊,我会用笔尖挑引起一只蚂蚁,看它慌乱地在笔的两端来回奔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快感。
我的小宠物打扰了同事,一只偶然出现在他们桌上或手上的蚂蚁,会引发遭遇鳄鱼般的惊叫,尤其女生。可她们面对活生生、比蚂蚁大数倍的虾蛄时却无所畏惧,下狠手蘸着芥末往嘴里送。偶尔逃亡的蚂蚁,无一例外被我的同仁捏死,这令我无比愤怒。你就不能把它们送回家吗?又不远!我的愤怒总是产生搞笑效果。我与周边环境,有点“隔”,就像人隔着玻璃瓶看蚂蚁,又像蚂蚁隔着玻璃瓶看人。
后来,我将蚂蚁之家放进一个更大的蓄着水的瓶子里,护城河剥夺了小生灵的自由。但与活命相比,自由只是奢侈品。为了维护蚂蚁的生命权,我的办公桌变得拥挤。
飞屋里最大的变化,就是多了个长方形玻璃鱼缸,它坐在一个装满水的大托盘上。里面假山林立,有草有枯枝,有沙有碎石,我觉得这是个世外桃源,就以桃花源命名。我将办公桌那瓶从家乡带来的蚂蚁放入桃花源,让它们成为原住业主。原住民太少,我得招兵买马。一个休息日,我在郊外树林里偷袭了一群蚂蚁,用一个大塑料袋俘虏了这个族群,然后放进我的桃花源。如果说办公桌上的瓶子算蚂蚁部落,这应该算蚂蚁王国了。
不知为何,桃花源里经常发生武斗,尸体横陈。微小辛苦如蚂蚁,为何也不能安生过日子?看资料后才知道,蚂蚁靠气味辨识对方,不允许其他族群的蚂蚁在自己部落生存,除非被俘虏成了奴隶。如此看来,蚂蚁最常态的敌人就是蚂蚁,这一点很像人类。地球上大规模的同类战争,除了人类,就是蚂蚁。有生物学家说,蚂蚁是地球上最成功的生物。哪一天人类灭绝了,蚂蚁还会存在。存在又怎么样?就为了没完没了的劳作忙碌吗?就为了卑微地活着?
一段时间后,桃花源里不再发生武斗。我心有不祥之感,估计占少数的、我从家乡带来的原住民,已经被我引进的外来者灭绝了。唉,弱肉强食,我又有什么办法?当然,这也只是一种猜测,蚂蚁都一样,我就当原住民都还在。
桃花源的建立,了却了我的一个心愿,淡化了些我的愧疚。在心头袅绕多年的一缕思念,终于有了寄托。在这里,我时常会闻到草叶的气息,耳边隐约有弟弟的笑声。一个人静静地隔着玻璃,凝视玲珑的小生灵,是我珍惜的时光。这样的时刻,我内心安宁,思想纯净。
弟弟六岁那年,我经历了最难忘的一天。
那是一个周日,树叶在风中抖动,在阳光下闪亮。我和弟弟在河边草地上分别关注着课本和蚂蚁。此时,风声细细、流水轻轻,鸟鸣声时断时续。四处无人,只有我们哥儿俩。那时情景,此刻想起,如梦似幻。唯美安宁的前一刻、痛彻心扉的后一刻,怎么能如此天衣无缝地对接,而且毫无征兆?
我陷入一道数学难题,左冲右闯,无法突围。弟弟没有声音,我想他已经闯入哪一个蚂蚁部落,正与那些小生灵玩耍。我在难题包围中发现了生门,一步一步,柳暗花明,眼看就要冲出重围。这时,突然听到弟弟在叫,哥,哥,你看,你看,那烂木头上有一窝蚂蚁!我分出一小缕注意力抬头看,弟弟已经站在水边,一段烂木头在河水中漂摇。我看不清那上面有没有蚂蚁。大声喊道,别管它,快过来。话音未落,我已把注意力全部收回,目光转到作业本上。纸上的难题已找到出口,只是出路类似迷宫,我专注地一步一步走着……终于,走出了生天。这份模拟试卷上最难的题被攻克了,我兴奋地站起来。这时,我发现弟弟不见了。目光搜索,不见他的身影,我飞跑起来,顺着河流的方向。
弟弟!弟弟,你在哪里?
我的声音有点慌乱,只是有一点,我想弟弟是故意躲起来了,让我找他。可是四周没有回应,水流的声音在我耳膜里突然澎湃起来,暗含着威胁。我的心突然剧烈跳动起来,我脚步飞快,顺着河流,河水的流速突然也快起来,似乎想把我甩在身后。
弟弟,弟弟!我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几个小时后,在村民的帮助下,我找到了弟弟。他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泡在水里!他抱着那块烂木头,身上爬满了蚂蚁。
看着弟弟小小的遗体,我悲痛地失语,同时失去了流泪的功能。事后邻居大哥说,我干号着像饿狼嚣叫,却号不出一滴眼泪,那样子非常吓人。
母亲替我流了许多泪,她跪在地上,搂着湿漉漉的弟弟,呼天抢地,短命仔啊!短命仔……她表达悲伤的词汇,明显比骂人贫乏许多,但我真切地感觉到,母亲是爱弟弟的,至少在这生离死别的时刻。
父亲赶回家时,弟弟已经被埋葬。乡间习俗,夭折的孩童要尽快入土。父亲坐在弟弟小小的坟台前一动不动地抽烟。父亲本来是不抽烟的,他作为民办教师被辞退后,忽然就抽上了烟。一向霸道的母亲却没有制止。也许,这便是父母闹腾半生却没有离婚的暗扣。一天一夜,父亲坐在那里,像一棵树,尽管夜风冷吹,枝叶并不摇晃。天黑之前,母亲离开了,我一直陪着父亲,直到第二天的朝阳在坟前草尖的露珠上闪晃。
父亲说,我走了。转身离去,我紧步跟上。父亲停下来,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递给我。好好读书。他拍拍我的肩膀,大步走去。我想他还会交代一句,照顾好你妈。但他没说。他直接去了车站,返回打工的城市。
弟弟的死,似乎伤了母亲的哪根筋脉,她元气泄漏,说话的声音低了几度。我认为,弟弟的死像针刺,捅破了她的脾性,使她的戾气漏风,至少流失大半。在外有没有骂人我不知道,至少,她不骂我了。多年来的精神枷锁,从我身上当啷落地,我突然有点不习惯。周末回家,虽然依然见不到她,但是锅里总会热着一碗面或者米饭。她似乎在弥补亲情的漏洞,在大儿子身上,偿还欠小儿子的母爱。虽然爱的浓度稀薄,但我心怀期待。
毫无疑问,是我的失职造成了弟弟的死亡。此后的岁月,自责如影相随,我有很深的负罪感,甚至都害怕梦见他。可是弟弟很单纯,在梦里相见时,根本就没有什么不满情绪,依然一声一声地叫哥、哥,叫得欢天喜地。梦中醒来,我腮边有泪痕,负罪感愈加深重。这样的负担,我扛了很久。
有时,我觉得弟弟是死于蚂蚁之手的。但这话,对谁都不能说。虽然他可以对蚂蚁为所欲为,但终究还是落入蚂蚁布下的陷阱,死于非命。
大千世界,强者与弱者,是没有定势的。阴错阳差,命运就产生颠覆。这里暗藏天机,无法破解。
弟弟夭折后,父亲对这个家的眷恋更淡薄了,他两年没回家,但该寄给家里的钱没有少。我高三那年年关,父亲回来了。父亲依然沉默寡言,我们父子相处,像两个禅修者,很少语言沟通,偶尔眼神交流。他顶多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好读书。但他的目光,让我感受到了父爱,父爱深沉,无须赘言。
父亲经常不在家,我总能在后山找到他,他盘腿坐在弟弟的坟前,一坐就是半天。我不想打扰他,在不远处的树下陪他。在弟弟面前,他倒像饶舌的妇人,喋喋不休。我听不清他说什么,但吹过来的山风,让我触摸到了悲伤和痛苦。我含着眼泪,悄悄离去……
父亲回家后,我没有看见父母说过话,两人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大年三十,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父亲帮厨。母亲时不时唠叨几句,声调不高。我感觉她在自我控制,压制着想骂人的欲望。
晚餐还算丰盛,只是语言有点少。我不断敬酒,想把气氛搅动得热烈些。他们不为所动,沉默地咀嚼。餐桌上,咀嚼声响得夸张、怪异。幸好不时有鞭炮声爆响,遮盖了尴尬。
那一夜,父亲肚子痛,他忍着,呻吟声畏首畏尾,不敢全部伸展。我竖起耳朵,关注墙壁那边的动静。父亲的呻吟声时高时低,时而收声。无声时,我感觉他应该更痛苦。
我起身走到父母卧室门口,问,爸,爸,你怎么啦?
母亲回应,没事、没事。你睡吧。父亲也停止了呻吟。
我回到房间,心却悬着,睡眠也悬着。
突然,父亲又开始呻吟,声音越来越大。这时,母亲似乎已忍无可忍,她破口大骂,肚子痛有什么了不得的,像个什么男人!女人生孩子也没有你这么叫的,什么东西!
我连忙过去说,爸,我们去村卫生所,去,快去!
去什么去,今天卫生所哪还有人?死不了。抽屉里有止痛片,给他吃两片。哼!
我连忙找出药片,给父亲服下。父亲走出卧室,在客厅沙发躺下,他的额头上汗水淋淋。过了一阵子,我问,爸,好点了吗?
父亲点头,不再呻吟。我陪着他,相对无言。
没事了,去睡吧。父亲说。我不放心地看着他。爸,你跟我一起睡吧。父亲点点头。母亲已经关上卧室的门。
我和父亲睡两头。懂事以后,这是我和父亲最亲密的一次接触。
见父亲安定下来,我觉得止痛药起作用了,悬着的心归位,很快入眠。正值青春,我的睡眠沉入海底,对水面上所有的事,一无所知。
等我一觉醒来,耳边缭绕着躁动的鞭炮声,我忽然触到一个生硬的物体,这才想起父亲也睡在我的床上。我一激灵,感觉不对,刚才触到父亲的脚,怎么这么生硬、这么冷!连忙再伸手,我的手立刻变得冰冷,脸上的肌肉也僵硬了。我的思维冻住了,只是呆坐着,一声不吭。我想我的灵魂已经出窍!
母亲的叫声让我还了魂。快起床了,起床吃饭!声音里散发着不耐烦。我一下哭出声来……
母亲冲进来,看着僵硬的父亲,她呆住了,嘴角咧着,似乎想哭,又似乎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终于,她哭了,大哭,声调和平时的咒骂声一样高亢。
父亲患的是急性胰腺炎。事后查资料得知,重度急性胰腺炎会导致持续性器官功能衰竭,造成呼吸困难,出现幻觉,最后昏迷,导致死亡。
可是,可是,我睡死了!我居然没有察觉到父亲的痛苦与挣扎,也许他呼吸困难时曾求助过我?也许他发不出声音时曾拉扯过我?也许,他求助儿子得不到回应,弥留之际非常绝望?我不敢想象。也许,也许父亲不愿打扰我的睡眠忍痛不吭一声,任由死神拖走!我出现了幻觉,一会儿看见父亲慈祥的笑,一会儿看见他幽怨的目光。而真实的父亲躺在那里,一声不吭。我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绝望地号啕大哭……
父亲死得太突然,猝不及防猛击了我一锤。我回想当晚的所有过程,检讨失误。如果当时我睡得警醒些,父亲应该不会病故。如果、如果母亲当机立断,和我一起送父亲去村卫生所或乡卫生院,父亲是不是现在还安然无恙?如果……可是想那么多“如果”又有什么用?苦果已经结成,在孤独之时、失眠之夜,我都在丝丝缕缕品尝着苦涩滋味。
在这样的夜晚,我经常陷入迷惘。我觉得是母亲害死了父亲,却无法声张。这世上有许多事,我大惑不解。比如一个人对你暴戾、冷漠、蛮不讲理,给你造成极大困扰甚至伤害,你却不能恨他(她)、反击他(她),否则将遭受社会谴责。“亲情”这个词让我无所适从。世上那么多人,有好人有坏人。为什么是你的家人,就可以忽略恶?在亲情的烟幕中,隐藏着多少冷漠、残酷,掩盖了多少是非,甚至罪恶啊。我与母亲,有挥之不去的疏离。情感就像植物,得从种子开始培育,播什么种、开什么花、结什么果,必须有时间积累,无法倒逆。我与母亲的情感距离不是我故意拉开的,所有的苦酒,酿者自饮。我认为,亲情的本质是爱,不是血缘。如果没有爱,血缘又能说明什么?如果说亲情是一瓶美酒,那也绝不是酒瓶。拿着一只空酒瓶告诉我,看,美酒!那不是欺骗吗?
爱,或者失去,也许是亲情的阴阳两面?我很迷茫。
安葬父亲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我的内心都无法安定。为什么两个至亲至爱的人都在我眼前死去?明明有机会制止事故发生,为什么我都错过了?我成了负罪的逃犯,精神上一直背负着包袱。
高三最后一个学期,我像打了鸡血,不是悬梁刺股,而是破釜沉舟。如果考不上大学,我还有什么出路?我当时还不明白,像我这样的家庭,即使大学毕业,出路依然狭窄。
人的脾性是难以改变的,只有命运的惩罚,方能收敛、妥协。父亲死后,母亲不再打麻将,人也变得沉默。父亲和弟弟的离去,似乎将她的戾气全部带走了。她收回让亲戚耕种的土地,开始耕耘。抽空,她打短工,割稻、收菜、挖荸荠,甚至下池塘拉网捕鱼……
我的苦读,母亲的苦干,目标是一致的。对她而言,就是让唯一的儿子离开,孤身留守破碎的家。她意识到这点了吗?对我而言,是命运的挣扎,是逃离。
命运没有辜负我的努力,我如愿以偿,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
以后靠你自己了。母亲将第一年的学费交到我手里,说了这句了断的话。
收拾行李时,我在床下发现了几个玻璃瓶,蹲下来细看,里面都有蚂蚁在蠕动。我挑选了一瓶,擦干净后,塞在旅行包一侧的水杯网袋里。从此,在我的行程中,蚂蚁一直是沉默的伴侣。
自从带了一瓶弟弟的蚂蚁后,我的负罪感奇怪地慢慢减轻了。只是我经常有误听,靠近这些蚂蚁,会隐隐听到有人叫“哥、哥……”声音里弥漫着草叶的香气。
母亲没有送我,她说田里忙。说着转身走了。我看着她瘦削的背影,百感交集。
慢慢地,我在飞屋出入不再鬼鬼祟祟,有时也来午休。这里的住户,不管沉默还是多嘴,都麻木。也许他们的精力只够关照日渐颓败的身体,身外之物,无神顾及了。也有几个点头打过招呼的,再次相遇我想礼貌一番时,经常得不到回应,这让我尴尬,也让我踏实,这里,没人注意我。
此处是黄金地段,却未被开发商盯上,我估计是面积太小,油水不足。即便如此,这里的房租还是很贵。
这里太方便了,我真心喜欢上了飞屋。至少单恋上了,觉得这里应该是我的家。虽然不敢退合租房,但我已习惯了这里,有点离不开了。再说了,离开这里,我的桃花源怎么办?
见我经常不来住,阿静和小文有点放肆。一次我推门进客厅,看见这两个家伙在沙发上肉搏,弄得我进退两难。其实不能进,只能退。退出后,我曾愤愤地想,妈的,这屋该退了,还犹豫什么?能省一千多哩。有这一千多,助学贷款也能早些还清。只是,决心真难下啊。
一天晚上,送完外卖回到飞屋,临睡前,我坐在客厅的破沙发上刷手机,偶然抬头,发现简易吊顶的一角露出一个东西,不禁好奇。认真瞅,好像是大信封的一角。我找来晾衣叉子,慢慢将信封往外拨,一会儿,大信封带着粉尘,飞落而下。信封不厚,没有封口,感觉里面就是几张纸。我将纸抽出来,一看,有点失望,是几张剪裁下来的报纸。抽出一张一看,题目却惊心动魄:
“村主任被砍数刀,凶手深夜逃逸。”
其他几张剪裁的报纸都和此案有关,有警方通缉令,有后续报道。一看时间,都是一年前的报纸。
这是一个强奸杀人案,嗯,不是受害女子被杀,是强奸犯被杀,没有死,重创后瘫痪在床。
案犯张无忌(报道里都用化名)是退伍兵,妹妹张木莲在村主任钱仁义家当保姆。两家是远房亲戚。钱仁义趁老婆回娘家时,强奸了木莲。木莲老实,不敢告诉父母。父母也老实,知道后也没声张,居然让女儿继续在钱家当保姆(什么原因报道里没有说)。木莲又被多次侵犯。张无忌退伍后,感觉家里气氛不对,妹妹明显憔悴,目光躲闪。父母经常叹气,语言支支吾吾。军人气未消的张无忌弄清真相后一声不吭,家里人以为此事就此收场。不料,不久后的一个风雨之夜,张无忌持刀潜入钱家,下狠手为妹妹复仇。也该钱主任命大,中了七刀居然没死,留一命与床铺终生为伴。
整篇报道看下来,感觉还挺解气。只是其中一句我看着刺眼:没有证据证明钱仁义强奸了张木莲。
案发后,张无忌连夜逃遁,钱家一皮箱现金同时失踪,据说有上百万元。蹊跷的是哥哥外逃后,张木莲被抓,罪名是帮凶,她药倒了狼犬,开了后门。这让我心里打了个结。
翻看完凶杀案,我将剪报塞进信封,站起来随手甩向吊顶,反复三次,才让信封回到原处,还带下几缕粉尘。扑打肩上粉尘时,我突然一机灵,重重坐下。此案和此屋是否有关系?此问号像大号铁钩,钩得我毫无睡意。会不会是这个张无忌潜逃后,偷偷买下这个凶宅作为藏身之地。听蔡伯说,这房子的户主还是林大妹,就是前房东。只是,若要藏身这里,为何又不在这里住?我挠破后脑勺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若真是这样,这房子真是凶宅加凶宅啊!我的心一下子像灌了铅。
趴在桃花源前,我细心观察这里的臣民。蚂蚁也许没有日夜观念,此时夜深人静,它们还在忙碌。忙什么呢?为了一碗饭,还是要争一口气?谁知道呢?也许对蚂蚁来说,生活就是工作,工作就是生活。也许它们只是机械地忙碌,并无思考,所以没有烦恼,这让我有点羡慕它们。也是,那么小的脑壳,能思考什么?我倒是会思考,还不是照样像蚂蚁般忙碌?如此一想,顿时心生悲哀。唉,别想太多了,就算房主真是张无忌,就算他真的回来,也不至于杀我吧?我又没强奸他妹妹。何况,这些只是猜想。
在这个不安宁之夜,我突然发现了弟弟喜欢蚂蚁的心理依据。肉体无法挣脱束缚时,可以精神或灵魂挣扎;社会面的无力感与被动,可以在小世界里强悍和主宰。这样似乎无法改变什么,但足以排遣压抑,释放无奈,获取片刻、片段的安宁。
本以为自己养蚂蚁是赎罪,是思念,现在感觉不全是。或者初心如此,后来变了。那么到底为什么呢?我发现,我对蚂蚁的态度其实已发生变化,从凝视,渐渐变成了俯瞰。我很享受那种操纵感,那种一切在我掌控之中的感觉,真好。比如,我可以决定窝里蚂蚁的生死,虽然我不会这么做,但不能确定往后会不会。也许某一天,由于什么原因气急败坏,或怒火中烧……
当我隔着玻璃俯瞰蚂蚁们忙碌的身影时,忽然想,在上帝的眼中,我们会比蚂蚁大一些吗?
人最强悍的对手,叫命运。在命运面前,凡夫俗子都是蚂蚁。命运经常和你开玩笑,随意地,就把大难题摆在你面前。
我每月的收入,扣除房租、助学贷款后,剩下的,我留一半,寄回家一半,这是我该负的责任。
母亲从来不给我打电话,我也不打,不知该和她说什么。除非过年不回家,才会接到舅舅的电话,那一定是出于母亲的派遣。电话里,舅舅会说一大堆礼义孝道,但就是不说“你妈叫你回家过年”之类的话。
这一天,阳光灿烂,我接到舅舅电话,非年非节,这有点不一般。
你妈病了。舅舅说,她跟你说两句。接着,我听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没什么,你舅多事。挂了。
我揪紧的心脏,松了一些。
过了两天,舅舅又打来电话,说,你妈真病了,她跟你说。我突然有点紧张,手机莫名地从耳边逃离,我盯着手机上那一排数字,似乎在观察母亲的神情,揣测她会说什么。
有一点不舒服,一点,医生说,最好去省城医院看看……没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我的脉搏一下子加快。母亲的语气由原来的钢筋软化成面条。我不知道她的心情,也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的来电令我失魂落魄。我知道,如果不是感觉很不好,母亲是不会打电话的。我是她唯一的依靠。而谁是我的依靠?下班后,我无心送外卖,皮影般在街头彷徨。夜幕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下来,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在路灯下忽长忽短……
脚步带着我来到了潭城扁肉店。
来啦?詹老板笑意盈盈。
来了。
要了一大碗扁肉,我盯着碗里沉浮的家乡美食,突然失去了食欲。透过扁肉的外皮,看着内馅儿,我满心疑惑:这种敲碎筋肉的残酷,却使扁肉更好吃,这是什么道理?藕断丝连的痛,要比当机立断的决绝更有滋味吗?
潭城扁肉店临街,行道树是羊蹄甲,羊蹄甲四季开花,春季尤盛。人行道两边的羊蹄甲树,枝叶交织在道路上空,形成迷蒙的网。此时,夜色中、暗影下的羊蹄形的叶、羊蹄形的花,绿意簇拥的玫瑰红令我双眼迷离。那抖动的叶,像彷徨的心;摇摆的花,像未痊愈的伤口……
笼罩在羊蹄甲的花影中,我陷入迷茫。我弄不清自己为什么在这个城市漂泊,不这样又能怎样?我聚集不了生活的方向和目标,父辈常说的理想,我没有。与同龄人瞎扯时,从来就没有这个词。逃离乡村来到城市,我的选择错了吗?
现在,我又面临选择:回家充孝子,但没有生计;接母亲到省城,但无法安顿,也无法相处。实际上,大学四年我都没回家,假期要打工挣学费、生活费。就算有空,我也不愿意独自面对母亲。而现在,生病的母亲是我一个人的难题,我恨自己不能铁石心肠。无奈,是弱者不得不面临的选择。
舅舅带母亲来到省城。
噩运,并不因为我没有能力而消停。尿毒症,这是省立医院的诊断。这比我预先的设想加重了好几个等级。在医院大楼里,我无助地望着窗外,一抹阳光刀一样劈过来,我双眼一痛,泪水涌上眼眶,我闻到了血腥的味道。
现实的重击,让我处于半麻木状态。所以命运也不能完全吓唬我。我顺其自然!我只能顺其自然,或者说走一步看一步。走不动了,就让命运裁决吧。
把母亲和舅舅安置在合租房,我谎称自己住办公室,每晚在飞屋里苟延残喘。此时的飞屋,成了我的方舟。
看病焦头烂额,医院就像马蜂窝,一到那里,我的头就炸了。这里收费处的窗口就像钞票粉碎机,手伸进去都让我战战兢兢。目前只是做透析,一周两次。我开始借债。医生说,要解决问题,得换肾,当务之急,是亲人做配型。这样医疗费会省很多。省多少,还要花多少,我完全没概念。
舅舅见我整天走路飘忽、有身无魂的样子,又开始给我上课,语重心长。你妈生你养你,供你上大学,让你体面地在省城工作,现在该是你回报的时候了。舅舅老了,少一个肾扛不住。作为儿子,你年轻力壮,就你了。你应该做出牺牲。应该的。
舅舅说的没错,可我听着满心不爽。人生总有一些大道理毫无道理,却像一座山横亘面前,让你无法逾越。
牺牲?为什么要牺牲?什么时候需要牺牲?什么样的人,值得你牺牲?为母亲牺牲难道不应该?母亲是母爱的化身,母爱多么伟大啊!可是,不释放母爱的母亲,算称职的母亲吗?当然,她生下了你,就是你的母亲,这无法逃脱。但是,被生下的恩德,是多么被动的债务啊。如果好生养育,双方互有恩惠,带着感恩的心做牺牲,牺牲才是天然的啊。可是……还能有什么可是?
我和母亲,互为债务人、债权人。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还债,尽管不知道这债是怎么欠下的。而母亲欠我的却清晰分明,那就是母爱。
亲情有时就是一把软刀子。人们总希望别人善良,自己却做不到。舅舅经常唠叨我,说在省城这么久,关系肯定很多。工作这么久,肯定手头宽裕吧?手术费应该没问题吧?其实他的问号,就是句号或感叹号。他对简单的伙食颇有微词,经常话中有话地说,你雇个护工得多少钱?舅舅也是硬撑……
他对我的表现很不满,认为我没有紧迫感。我虽然茫然无措,但我知道,我的态度根本就无关紧要,态度再好,我也越不过一大片沼泽。如果能像蚂蚁,我真想找个洞躲起来。
到省城后,母亲基本成了哑巴,非必要,不说话。尽管我表面上尽力摆出友善的姿态,但母亲肯定看出了我心里的不待见。她躲闪的目光让我偶尔有点快感。我对她说,我不欠你的。在心里。
这一段时间,“孤军奋战、孤立无援”这两个成语不时在刺激着我,我麻木应对,垂死挣扎。不是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吗?难道这句老话对我无效?
一天,女老板把我叫到办公室,我心乱如麻,不知她又有什么幺蛾子。现在,保住饭碗是我天大的事。
听说你母亲住院了?怎么不吭声?我们大家看起来都非常无情无义吗?
这母夜叉,我差点被她弄出眼泪。我马上反省,发现自己对她有极大的偏见。
我跟大伙说了,不论多少,都捐款。能帮多少帮多少……
广告公司从头到脚就九个人,捐了三万,其中一半是老板捐的。我看着微信上三万元这个数字,内心颤抖。我有点恍惚,似乎看见同事们加班时下坠的双肩,缺睡眠的双眼,我甚至闻到他们疲惫的味道……
我终于忍不住了,泪水哗地流下来,失声痛哭起来。我忍了很久了!有人递来纸巾,是汪小伊。我看着她,对自己的失态有点不好意思。可是我看到她眼里满含泪水。她的身后,默立着好几个同事。他们对我摇着手,我一下子感觉暖流涌遍全身。
我的电驴共有人光宇,友情赞助了1000元。我知道他的日子不好过,上有老下有小。这情谊,我记一辈子!
这些捐款很温暖,却杯水车薪,但我的心不再空空荡荡。一个冷静的夜晚,我在飞屋里将面临的困境大致梳理了一下。如果我配型成功,换肾第一年的费用要30万左右。术后使用抗排斥的免疫药物费用,每个月需3000元到5000元。母亲只有农村医保,可报销的比例很少……
这样的费用就像巨轮,我是轮下螳螂。尽管我不是想当车的螳螂,但是,车轮已经轧过来了。
反复思虑后,我退了合租屋,这谈不上破釜沉舟,是走投无路。看病开销太大,外卖又跑得少,我经常濒临身无分文的绝境。省下来一千多元的房租,可勉强填饱三个人的肚子。
住进飞屋后,我没有一天心神安定。
舅舅和母亲各住一屋,我睡沙发。住的地方宽敞了,他俩却满眼疑惑。一次听舅舅对母亲轻声说,没钱,现在却住更大的房子。这小子,不实诚。我的心劲已断弦,根本不在乎他们说什么。
母亲没有回应舅舅,只是嘟囔了一句,真不懂事,养什么蚂蚁?
根据医院的安排,我和母亲做了配型。大约一周后出结果。
配型,希望配上还是配不上?我说不清。这个没有让我感受到爱的女人,凭什么要为她掏心掏肝?如果配型成功,我就别无选择!如果躲避,就要被道德万箭穿心。如此看来,配不上对我更有利些,就不会被责怪。如果没人在乎你、爱你,那么自己多爱自己一点,应该没错吧?人各有命,自求多福吧。我这样想着,并不理直气壮。
如果配型成功,后面的医疗费在哪里?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只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等待结果的日子度日如年。担心我做事不牢靠,配型之前,舅舅和我深谈了一次。
舅舅说,如果配型不成功,那就是命,谁抗得过命?如果配上了,这手术及各种医疗费用,至少五十万。这钱,你要考虑一下怎么解决?
我垂下脑袋,不知怎么接话。
五十万救一条人命,怎么说都值。舅舅的语气轻松且豪壮,我的心底升腾起一丝希望。舅舅是村里能人,当过村干部,开过小卖部,倒卖过阿克苏苹果,与倒卖文物的贩子交往甚密……他也许有办法?性命攸关的时刻,亲情真的要闪光了!
我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揣测他能帮我筹措多少钱。
舅舅说,你知道,你舅妈抠门得很,我身上很少有超过一百元的钱的时候。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舅舅似乎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他深叹一口气,语气一转,我倒有一个想法,当然,这也是无奈之举。他干咳两声接着说,与生命相比,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况且,这生命是生你养你的母亲的生命,养育之恩比天大啊……
舅,有话直说吧。
嗯嗯,很简单,把这房子先卖了救急,你还年轻,以后……
舅……舅,我不是说……说过了吗,这房子是租的,不……不是我的。我哪买得起?一二百万啊!
你要这么说,我也没有办法。舅舅沉下脸来。
这……这房子真不是我买的,租……租的。我突然有点口吃。
此时,在一旁观战的母亲突然开口,哥,你别说了,我不值这么多钱。她语气粗暴,我感觉被敲了一闷棍。
不久,在“乡里乡亲”微信群,我突然发现,自己成了狗屎!原来,舅舅在群里发起捐款,不知什么原因,老家的人,认定我是白眼狼。
一时间,我在老家臭不可闻,不孝子、无情无义……各种帽子满天飞。我的一个发小儿说了一句:他母亲也并不称职。立刻被网暴,吓得不敢出声。我内外交困,庆幸自己离老家够远。
舅舅的募捐只收到一万多元。亲戚乡亲,多是手头拮据的乡下人,每一分钱,我都感恩。只是,只是大多数亲戚,声讨我时义正词严,捐钱时一毛不拔,我有点失望。
舅舅淡淡地说,现在谁也靠不住,亲戚算什么?子女也不过如此。
我立马低下了头。
一天夜里,大雨如注,感觉就是我第一次光临飞屋时的那场雨。雨声渲染着凄凉,我倍感孤独。半睡半醒间,我突然看见沙发前站着一个肥胖女人,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她手腕上滴滴答答的血滴,滴得我脊梁颤抖,头皮酥麻。这个女人,从蔡伯嘴里吐出来,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我的心脏停跳了几秒钟,呼地弹跳起来,没头没脑地疯跑。胖女人像滞重的石雕,走一步,地板就颤动一下,发出巨响。我跑向大门,可是,大门致命地打不开,像被焊死。我回头,绕着沙发跑。巨响的脚步声紧贴身后。跑着跑着,腿越来越软,感觉就要瘫下去。
正茫然不知所措时,我听到了舅舅如雷的呼噜声,忽地从梦里跳出来。我久久惊魂难定,睡意跑得一干二净,只能大睁着眼睛,等待天明。
明天就要出结果了,我听天由命。母亲也只能听天由命。此时真是万籁俱寂啊。我又听到蚂蚁的叫声,声音低落寂寥。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听到一种可怕的声音!那是钥匙开锁的声音,声音细微,暗夜里,却像锥子搅动我的脑门儿。因为我反锁了门,那钥匙在锁孔里反复询问,听不到应答。
开锁的声音很执着,我失魂落魄,茫然地站起来,在原地打转,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却无处可躲。想从窗户跳出去,铁栅栏拦住了我。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一声又一声,越来越大声。我脚步慌乱,慌不择路,仓皇中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踉跄,扑倒在玻璃缸上。桃花源顿时倾倒,哗的一声巨响,玻璃破裂,蚂蚁们惶惶出逃,四处溃散。
额上一阵剧痛,有液体暖暖流下,一股血腥味弥漫。我感觉额上痒痒的,多处针尖轻刺般隐隐作痛。一摸,满手血污,血污里蠕动着蚂蚁。我感觉身上爬满了蚂蚁,全身上下酥痒疼痛难耐。我拍扫了几下,就住手了,那么多的蚂蚁,根本无法扫干净。这些平日里我俯瞰的小生灵,如今统治了我。
这时,我真想成为一只蚂蚁,非常想。
敲门声忽然停止了,我的心跳舒缓了一些。
不料,更猛烈的声音响起来了,那是用脚踢门的声音。同时,一个暴怒的男声在咆哮,谁在里面?开门,快开门!暗夜里,这声音刺耳浓烈,充满火药味。门板瑟瑟发抖的声音传染了我。
母亲和舅舅被惊醒了,他们站在各自的卧室门口盯着我。他们的目光没有惊慌,却冷硬,是局外人的淡漠。门外撞击声不断,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节奏抖动。而蚂蚁们乘人之危,机械地扩大着我身体的痒痛……
我茫然四顾,喘不上气来……
责任编辑 张烁
【作者简介】 江子辰,主任记者。作品散见于《福建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湘江文艺》《西湖》《芒种》《文学港》《厦门文学》《泉州文学》《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杂志。已出版小说集和散文集两部。曾获福建省中长篇小说双年奖、福建省优秀文学奖、福州市茉莉花文艺奖。现居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