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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记溪亭日暮
禹风

其实无论怎么辨,褚琳也是个普普通通的上海女子,没必要说得她天仙也似,否则一见面也许众说纷纭。

但你们怎能推测她有无男人缘呢,你们怎能断定她的情事必定同她的外貌一般平平常常呢?一个人什么都说得准,就这种地方说不准。她也许善用她平庸的眉目传出她心里的情趣,立马便有人着迷。不单单我。

反正,请勿匆忙下结论,且让我们花时间看看情形,并尝试通过思考来建立认识。

别误会,这归属于我的本职工作,我非窥视狂,我起先对褚琳是谁或是不是别有一套惑人术不感兴趣,但,有三个男人跑到我们地头上为了她互相缠斗,扰乱了地方治安,作为一个正经维稳的地方民警,我不能置身事外。自从我大学毕业选择当普通警察起,我就以研究探明每个案例为己任。我只得将自己的鼻子眼睛探到这几个男女间,运用我的专业能力来看看清楚,然后递交正式报告给上司。

我已见过褚琳,她没被拘留,她好好地住在一个高端度假村里。若允许我畅所欲言,我想补充:她并非独自一人住着度假村的海景套房,她还带着她的(后来被证实是非婚生的)小女孩。

我承认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全然出乎我意料。

我在酒店的当班女经理陪同下敲开褚琳房门,我想她一眼就看清了她眼前的警察制服。我可以穿便衣,但我认为穿制服更礼貌。

开门的女子穿白地银花的连衣裙,留着齐耳发,身高约一米六十七八,没一丁点儿的紧张或局促,正对我们微笑,很有礼貌地请我们进门。我留意她手里拿着一个不锈钢小勺,她在喂小孩吃东西。我当即琢磨了一下她的年龄,我觉得她至少有三十岁了。

酒店经理很识趣地告退,只留下我。我对经理说若褚小姐同意就把房门打开着,不要关上。褚琳很轻松地挥挥手表示同意,匆忙先安顿小孩。

我站到能看见酒店所有十一个泳池的全景落地窗前,向室外张望。远处蓝色的海面延展到岸边时显出了透明的淡绿,我们这地方的海岸一年四季吸引着无数游客。想到我自己,我可负担不起本地昂贵的酒店费用。而且,我瞥一眼褚琳留在室外平台小圆桌上的咖啡壶和白瓷杯,意识到我连时髦人物不时要来上一杯的咖啡也不能想喝就喝,但我的日常饮料椰子水比咖啡更好更天然。

临时看守点此刻锁着三个上海男人,他们为这个正喂孩子的上海女人而互相伤害,如果不是我们当地人及时出手制止,恐怕他们中真有人会客死他乡。

我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见褚琳已安顿了小孩,笑吟吟朝我走来。我转身,她很亲切文雅地指指室外:“请在外面坐吧,空气好,咖啡是我刚做好的。”

我们岛上的妇女没她这种做派。我猜想,上海女子的心态和我们当地妇女的不同,她们一般认为自己高人一筹,譬如对于她面前的我,她很轻松就可对付。也许在她眼里,这一刻也只是普通的应酬。

我没随她往桌边坐下,远来的海风提醒我,我拥有地利,我迫不及待打出第一张牌,想给她来个措手不及。

我有点儿态度僵硬地问:“你就是褚琳本人?如果是,现在我要对你提问,并且记录你的回答要点,而你需要在笔录上签名。”

她堪堪才坐下,闻言立刻站起来。那种柔和、愿意取悦人的笑容消失了。我感觉她很不喜欢我这几句话。她的脸因为拉长了而显得有些傲气。

我只能这么描写:她不是我的菜,我没被她触动。当然,眼前这状况很好,我想我会顺利办好公务。

“要我出示身份证吗?”褚琳把头发往后拢拢,又放开,头发随即随风飘散,恢复原状。

“不用了。”我挤出一点儿笑容,尽量表示善意,当警察很多时候并不需要善意,“我尽量少占用你时间,你还要照顾小孩。”

“谢谢你。”她的声音又有了点儿热情,她给我倒了杯咖啡,递给我。哦,还是烫的。

我站着,一手捏着咖啡杯的细柄,咖啡在杯子里晃动,依次报出三个男人的名字:宋时杰、李川、何自崎。

“是的,我都认识,都是我朋友。”褚琳立刻确认。她直视我,眼神认真,眸子闪着光:“他们还好?”

我直觉她至少非常惦记其中的一个,她的表情给我这种感觉。

不过她马上扑哧一笑,甩甩手:“算了,不要提他们,真是丢脸!”

她低头愣了愣,像推敲什么。她的刘海儿垂下,脸部倒显光洁。她抬头看我一眼,咯咯笑:“听说互相拿刀砍?平时连杀只鸡都不敢,竟敢拿刀杀?太滑稽了,我真想亲眼看看!”

我没回应她的任何情绪化语言,主要原因是我不想误导她。老王所长本想传讯她,那就能在所里好好审她。我不认识她但我为她说了情。我陈情的重点不在于斗殴事件与她无关,而在于警察不能为有人争风吃醋就去警告或变相警告引发醋意的人。我想得到有价值的情报,而一个有礼貌的温和的访问警更容易叫一个自恃无罪的人多说几句。

我等她沉默过十秒,接着问:“宋时杰主动掏刀子刺李川,你知不知道他为啥这么做?何自崎又为啥挡刀子救李川?”

“嗯?”她发出一声迷惑的、疑问句的“嗯”,那婉转的音调让我顿感心中酥软。她的目光失去了焦点,仿佛茫然不解。这叫我提起了精神,我自认对人类表情有解读的天赋。

“你觉得违反常识或常情?”我追问。

褚琳勉强笑笑,并不回答,却问:“那么是李川受伤了,受伤重不重?还是何自崎受伤了?”

我不想轻易满足她的好奇心,是她正接受我有礼貌的讯问,不是反过来。

她等了等,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说:“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做。他们没同我说起。”

“若同你没关系,我是不会出现在你面前的。”我打断她,我知道自己这句话有瑕疵,不过我受过训练,经常这样讲话。

“和我能有什么关系?”褚琳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笑笑,优雅地端起咖啡杯喝一口,虽不是翘起兰花指,但她的手指纤长而光润。

问号再次被推到我面前,我有些着恼,明明是我选择有礼貌地对待她,她总不能把客气当福气吧?难道要我红口白牙点穿她?我给她敬酒一杯,她装不懂。

可能是我的沉默和脸色又让她看出点儿什么,她马上又换了态度,仿佛乐意同我套套近乎:“是这样,警察先生你很年轻,我们各自的风俗习惯也不太一样,我尽力配合你,但愿你不会误会。这三位男士嘛都是我的熟友,我希望他们平安无事。或者你不如就坦白告诉我,我怎么做,才能摆平他们惹出的麻烦。”

她打个手势,站起来跑进房间,不一会儿端出一盘水果,放我面前。

我再次仔细打量她,这次我又有新印象:褚琳有一双细长的眼,这双眼睛显得很有遗传特点,我猜她的祖先也都有这种眼睛,风格显得高高在上。

她的鼻梁很挺很周正,可能带着一种暗藏的骄傲。但是,她不能算漂亮。

她剥开一个青绿色的八卦芦柑,放到我面前。这果子有强烈芳香,让人愉悦。

我说:“别的我不能多讲,褚女士,本岛历来爱护游客,希望游客平安。你能帮忙的就是给我个完美的说法或解释,方便我完成我的报告。至于你的朋友们是否会顺利回到你身边,取决于我将递交的这份报告。”

褚琳沉吟不语,手指把玩从头顶鸡蛋花树树梢落下的一朵乳白色花,明显露出了为难神色。

她终于选择以一种朋友间的坦诚态度对我说话,她的解释或许显得过于哲学,却正是她想起三位被拘留的男士时心有所感。可惜我穿了一身制服,显然讨要的是治安方面的通俗理由,她担心自己爱莫能助,反令我误会。

她这番开放式的话打动了我,我作为海岛上自在惯了的治安警,历来敢对人说些不怎么上台面的话。我也微笑,告诉她我很愿从任何哲学、其他社会科学甚至于文学的角度同她聊聊,只要有助于我理解当前问题的症结写出有逻辑的报告。我曾协助惹了麻烦的少许游客顺利摆脱过困境。

我吃掉了那个香甜润喉的芦柑,我望海,还观察了一番海边椰树林。我有点儿兴奋,预感褚琳会告诉我一些有趣的事。

她笑着看我许久,然后说:“我和人谈话是要有气氛的,请你回去换身衣服再来吧。我们可以在度假村的酒吧里见面。”

对此,我心悦诚服。

一切虽在她的把控中进展,也颇符合我心意。

回到所里略向王所汇报,我便去临时看守点看那三个上海男人。说实在的,受伤的那位伤得很轻,若是我,往皮肤上抹点伤药就算了,都懒得去医院。

不过,从法律角度出发,他可以控告施害者,这是他的权利。

临时看守点其实就是我们这边的小看守所,名字挂着“临所”,却存在了接近永久的年份了,我们没经费建造正式的看守所。它这几天并不拥挤,而且从来也没拥挤过,我们这地方不是大码头。

按消除潜在风险的原则,这三个男子一来便被分开关押,每人占了一间关押室。我到了后和我的同僚们寒暄,让他们先把第三方何自崎带出来做笔录。

这个中年男人安安稳稳地走进审讯室。我们没给他上手铐,他受了优待。看上去,此人也许该被待之以礼。据说他自始至终没参与斗殴,却及时为被害人挡刀,成功减轻了事件的严重性。

我抬头看,何自崎的身高肯定超过一米八,却没英挺之气,他是个气度蕴蓄的城市人。他行走时动作和缓,没太大动静;戴眼镜,年纪是三十二岁整。他看看我,还率先道声好,自说自话往椅子上坐下去,毫无对自己被拘留身份的认知。

我并不点穿他。

“昨天问过的不问了,现在问你,斗殴发生的原因是啥,你们三个彼此间什么关系?”我让他看清纸笔,搞清楚我做笔录。

他笑了,完全是一种苦笑:“那边自有一朵花开,谁知会来几只蜜蜂?警官先生,发生的是一场自然事件,我已当场阻止,尽力消弭了更严重的后果。如您听我建议,将它定性为未遂事件如何,大家免麻烦。”

“这里没人向你求教。”我心平气和告诉他,“我在履行讯问你的职责。”

“明白。”他重重叹气,“我知无不言。”

何自崎说,是宋时杰邀请他和李川一起喝一杯,聊聊大家共同的友人褚琳。

喝酒期间,宋提出暂时由他来照料褚琳,李川不答应,还出语讽刺,双方随即情绪对立,都采取语言暴力,宋时杰抓起一把较锋利的西餐刀……

何自崎说他没考虑安全问题,只是特别不想成为新闻人物,更不愿这种事连累褚琳,所以就挡在了李川身前,既然宋时杰想刺的不是他何自崎。

至于其他,我频频再问,何一再申明无可奉告。

他说他不想跑题。

我提审的第二个是李川,李川右胳膊有刺伤,但不严重。据说那个宋时杰是从没动过武的新手,他不太会用刀,加上有个何自崎挡道,故此便束手束脚。

李川这人倒该好好观察,看似一个有点阴的中年人,不高不矮,瘦削,脸上似笑非笑,内敛沉闷。他有种对着自己常打招呼的表情。我的意思是这种人很可能时刻在同自己一来一去地交谈,冷眼看身外世界。

“我不晓得他为什么拿刀来刺我。”他闷半天,给我答上这么一句。

“你认为他的动机可能是什么?”

他沉吟复沉吟。

我提醒他若不配合,拘留期是可以延长的,且送他去正式的看守所。当然,去之前先安排到医院体检。我想先说清若去医院便不得不和重案犯同车,为安全起见,也得给他戴上手铐脚镣。

他恍然大悟,终于张开了嘴巴:“警官先生,你该提醒那个动刀动枪的人,感情是勉强不来的,别缠着女人家不放。女人家脸皮薄,不好意思对他下逐客令。”

他的脸变生动了些,一连尬笑两三次。

“那么你呢?”我问,“你肯定自己获得了女人家的感情?”

李川登时变色,我可从没见过这种半得意半沮丧的表情。他欲言又止,欲言又止,再也说不出话来。

“还有那一个呢,也要我转告何自崎主动滚蛋吗?”我问。

他愣了愣,还瞪大了眼,最后答:“姓何的是个识相的人,他也没怎么给女人家添麻烦。我说的又不是他。”

我紧接着提审了一下宋时杰,这个也同前两个差不多岁数,一脸酒色过度的模样,还垂着厚厚松弛的肚腩。他脸皮黑,剃个平头,一开口就想讨好我。

我对他比较不重视,我只问他为啥动刀,他说自己喝酒糊涂了,平时吃李川暗亏,一下子火气上脑。不过,我看他倒醉得有限,记得自己只做个样子,轻轻在李川手臂上做记号罢了。

“既然动了刀,你一切就说不准了。”我提醒他做好心理准备。

没想到这姓宋的是个江湖上混惯的,他一下子跪倒在我面前苦巴巴地求我帮忙,说家有老母要赡养,老人家须臾离不得他这个独子。

离开临时看守点,我回宿舍凉水淋浴,换上短袖白衬衣和黑长裤,也换上黑色的公务皮鞋,去度假村二见褚琳。我其实对案子没多大探究的兴趣了,这事太没含金量,若不是业务淡季,我按规“教育教育”就能把这三个都放了。但现下我有了点儿好奇心:到底褚琳在意三个中的哪一个?

褚琳将童车推在酒吧的小方桌边,穿一身黑色夏装,桌面打开着笔记本电脑。

她自己点了杯鸡尾酒,也给孩子要了个现开的椰子,不时让孩子在麦管上吸一小口。我买杯生啤坐到她对面,提醒她小孩不宜多喝椰水。

褚琳丝毫没露出关心那三个上海男的心思,她说酒店提供幼托服务,过一会儿会有一位管家大婶来照料,她便可以下海去游泳。

“你一个人下海?”我问。

她咯咯笑起来,笑声充满轻松感:“我的玩伴们不是被关在你们的笼子里吗?难道你愿意陪我下海去游?”

我想陪泳本身没啥不可以,哪怕笼子里还关着她的同伴,哪怕飞来什么闲言碎语。我们这岛上民风淳朴,大家尽可无所顾忌地过自己的日子。

不过,我得先把情况搞清楚。我装得像个朋友,单刀直入:“告诉我,如果我现在能放其中一个出来陪你,你要哪个?”

褚琳从手袋里掏出一副墨镜戴上,我看不见她眼神了。她微笑说:“其实不必,都留着你好好款待吧,我不需要人陪。”

“能不能让我知道他们同你是什么关系?请原谅,我的意思只是问问是否是亲戚啦同学啦或同事啦,这种公事公办的分类。”我特意把工作手册从包里拿出,让她看清这不再是做笔录了,仅是普通的调查。

“三个都是老相识呀,从做小孩的时候就认识了。”她言简意赅,“其实警官先生,你不厌其烦地来并非为他们,为他们几个实在挺无聊。如果没记错,你找我是想从哲学角度讨论讨论?”

我当然记得她说的,不过,如何“从哲学角度”讨论一场斗殴,我心里没谱,也不敢主动提。

“我倒愿意哲学一下的,而且,我认为这有助于你了解他们彼此斗殴的真相,如果一定要向上级汇报什么真相你才能过关。”褚琳又摘下墨镜,她那细长眼睛凝神看着我发笑,复又戴上。

她哄着渐渐吵闹起来的小孩,又试着喂了她一点儿椰水,终于叫来大堂经理,把孩子转交给负责幼托的管家,电脑寄存酒吧。她站起身,窈窕高挑的身材有点儿惹眼,她说:“我们可以边走边说话。”

天气嫌热,但酒店的花园和沙滩边耸立着一排排大椰树,椰树边还有半高的油棕。顺着树荫往海边走,我承认是蛮享受的,至少此刻比那些待在城里反复上下班的人惬意。沙滩上有中型的寄居蟹出没,我指给她看,她弯腰观察,并不大惊小怪。

“警官先生,”她说,“其实……”

“其实,你最好别客气,我名字叫吴冠,你叫我小吴或吴冠都行。”我看看自己的便衣,还算得体。

“其实吴冠,你这是介入了一个女人无解的局面。”褚琳习惯性微笑,稍显做作地叹气,“每个女人都希望找到白马王子,然后来了一个挺像的,处久了却发现只是王子的先锋。然后她决意等待王子本人,王子却云游天下去了。再来的恐怕不是王子的先锋了,是江湖上冒充王子的骗子。先锋和骗子之后,王子才真要来。只不过到了这地步,女人发现自己对王子本人已经情感免疫了,懂吗?其实,她现在还没忘记王子,只是她需要的不再是王子,是能把她和王子未发生的一切及为等候王子而发生的一切写成故事的传记作家。”

我笑了,这次情不自禁想笑便笑,上海女人确实有点儿意思,她们会说话,让我觉得还有很多的意思尚未被讲出来。

“被我们拘起来的三位,里头有先锋或骗子吗?”我问。

她转过脸去望向海的尽头,拒绝回答我。

“你是个年轻的警官,你当然不能体会女人家与生俱来的苦恼。”褚琳大方伸手,让我握住她手,帮她站到沙滩上一块凸起的礁石上,她想看得更远。

“一开始女人都想找个迷住自己的男人,对不对?后来发现他的魅力像起泡酒的泡沫,消失得太快。”她居高临下地看我,我听着。

“而后女人想通了,想找个专一的男人,是不是?后来发现专一的男人特别窝囊,不晓得他是否因为没能力才肯专一。”她张开双臂保持平衡。

“这之后她肯定添了伤痕和情感包袱,如翅膀受风寒的大雁飞不起来,只想找安乐,有遮风避雨的窝抵挡夜的危险。于是女人就会有小孩。”

“如果女人敢于再寻找,她能寻找什么?什么样的男人能再让她动心呢?”她问。

我听完了她完整的逻辑链,我想褚琳已回答了我所有能提的问题,她尽了配合调查的义务。假使我坚持再往前摸索,别的不打紧,只怕会从公务范畴进到公私间界限模糊的沼泽地带。

“我先帮你打发那几个回家吧。”我对她笑笑,“让他们从你面前消失。”

“好让我拥有一个寂寞的假期?”她笑道。

从度假村出来,我就自作主张提早下班了。

我们这儿干活儿比较松闲,如地面上不出情况,我们敢到处放鸭自谋清闲。放心,这不影响出警的,这儿只是个芝麻绿豆般的小地方,若接到报警赶赴现场,无论从所里还是从家出发,哪怕从茶馆从小吃摊从美发厅棋牌室等处,耗时都差不多。

我下班早些,总爱去帮阿燕干活儿,阿燕是我女友,我们不久就要办喜事了。

明天阿燕家老奶奶过生日,她家族人众多,好些个表亲堂亲还要从省城特地赶回海边,今天她肯定忙得四脚离地。

我们岛上,自古以来是女人起早摸黑地干活儿,不怎么需要也不提倡男人帮手。我去呢也只是显出我在意她,在她周围或坐下喝茶或随手给她递个剪子铲子。

都快办喜事了嘛,我需要在她家多出现,尤其阖族聚会我更要亮亮相,让大家习惯今后看见我,知道我这人是他们从今往后要长长久久打交道的。好在我是警察,不用露相拍拍马屁。我们这里的人,对警察爱是不可能爱,怕倒有三分的。对我而言这是好事。

阿燕嘛,我心里是中意她的。

当初她先被长辈们看中,我乖乖配合去相亲。我第一回看见她水汪汪的大眼睛,心里有点儿怕,然后我注意到了她丰满俊俏的身材,于是我那一点点犹豫就烟消云散了。

阿燕这人,接触时间稍微长点儿,她就不习惯对人藏着掖着了。她对我可能还挺中意,她尤其喜欢我穿警服的模样。

阿燕说将来我负责在地面上神神气气飞去奔来地捉贼,她打理家里的一切,让我能定定心心地耍威风。

对这种孩子气的话我有啥好说?不过我感到她愿意给足我自由,这就叫我放心快乐了。娶一个传统型的老婆我没顾虑。

看,前头就是如今渐渐盖满了新房的老港村,村口水井台上站着的岂不正是阿燕?她已望见我,咧开嘴在笑,牙齿洁白,眼波流转。她招手喊我:“阿冠,过来帮我,水桶掉井里了!”

我靠近阿燕,偷眼看左近无人,忍不住搂她腰肢,想闻闻她颈窝的暖香。

阿燕笑着推我,又骂了几句十分亲热的,猛一下跳到那棵白色鸡蛋花树下。她笑吟吟地瞅着我:“快点脱了你装模作样的衣服,到井下捞桶!”

我挑着水同她并肩回家,她家里已坐了好几个才从省城返回的亲戚。阿燕,阿燕,那些人起劲地招呼她,他们显然喜欢这个脸色红润笑口常开的小辈。女人们说着说着就拉住阿燕的手:“阿燕呀,到省城去吧?你到了省城,一定能找到好工作!”

我接过阿燕二哥递给我的烟卷,和他蜷在角落里,他三手两脚泡起了自己种自己炒的茶,不露声色地朝我点点头。阿燕的大哥不在家,老大老二两个都是实在人,除了和本岛别的男人一样经常出海做些小生意,真正犯歹的事他们是碰也不碰的。我作为准妹夫肯定给了他们兄弟俩一种由想象力维持的安全感。对此我既无奈也好笑,但我装作不晓得,我该抽烟抽烟,该喝酒喝酒。

我中意阿燕,也就接受她所有的家人。

只听阿燕在那边咯咯笑,快快活活地答话:“省城谁不想去呢?不过要等今后我男人说去才去。”便有人讲:“对头,你过了门就是警察夫人,倒也过得日子。”

二哥又递一支烟,这支烟吓我一跳,颜色好深,胖胖一个身子,原来是支雪茄。二哥微笑:“海上买过来的,尝尝。”

他们从越南渔船买来雪茄,卖给北面来的收购商,油水有点儿,但不很大。

我们抽起了雪茄,雪茄的臭味熏得女客们哇哇叫,阿燕乖巧,把亲戚们带出客堂,都去看奶奶了。二哥舒心地叹气:“你和阿燕将来是住到商品房去吧?警局里头的人哪个不买商品房呢!”

我挠挠头皮:“二哥,你别这会儿给我加条件,我才工作几年呢。我又不贪污不勒索,我哪有钱买商品房?”

二哥闷声发笑,笑得咳嗽。他不停摇头,摇头,像要对我的蠢话发表看法,却又忍住。只见灰色烟雾不停地从他鼻子嘴里喷涌,他抽雪茄跟人家点柴火似的,猛力旺火,这般粗的烟卷,像还不能满足他的嗜好。

二哥把雪茄头扔进那边正泡海螺的木盆,“嗤”的一声,小海螺们嗖嗖地把软体缩进了壳子。

二哥说:“你呀,真不开窍,好好跟你们所长学学!阿燕不娇气,但你得让她时常看见银钱进房。我了解我妹,你若想她今后跟着你成天乐呵呵,你必得学着点儿,别跟钱闹别扭!”

“宋时杰,”我和王所并肩坐一起,王所沉默不语,由我开口,“你用刀刺李川,致其轻微伤,你的动机是争风吃醋,你同意这个陈述吗?”

宋时杰脸上掠过一种古怪笑意,他像没什么心理压力:“什么争风吃醋呀?说得这么难听。我们四个都是发小儿,类似于跨性别的哥们儿,偶尔闹闹。可能你们觉得不可思议,我们之间不影响感情的。警察先生。”

“受害人提出要你离那位女士远点儿,你愿不愿意?”我问。

“什么?”宋时杰嬉皮笑脸起来基本不像个中年人,倒像个耍赖的小孩。他手在自己笑脸上乱摸,“这个家伙真没风度!想赶我走?”

王所点起一支烟,饶有兴趣地瞧着宋时杰,大概他从前没见过这种既奶油又无赖的男人。我想起度假村里的女子褚琳,想起她在海里游泳的样子,我不知为何对宋时杰萌生出一点儿怜悯:“宋时杰,如果我们释放你,你承不承诺立刻离开本岛,并在六个月期限内不踏入我们管辖的治安范围?”

“这可不行,这可不是公平竞争!”宋时杰半开玩笑地嚷嚷,“你们怎么这么帮他?”

我消化不了这人的腔调,一时话没接上。王所冷冷地说:“你捅人一刀子是公平竞争?”

宋时杰听见老王的声音,便软趴了,他刚才肯定是欺负我年轻。

“答应,签字,可以走人。不答应也没问题,我们负责办手续,转你到正式看守所,等待进一步处理。”老王把面前翻开的笔记本合上,想要结束谈话。

宋时杰立马上钩了,站起来打躬作揖:“我答应,我签字,我走人!”

是我陪他从临时看守点回度假村的,我们和他的口头协议是回房拿上他的行李,结账离开。由我开车送他到轮渡码头,看着他离开本岛。

不过,一路上宋时杰软磨硬泡求我“行行好”,让他“像个男人那样去和女人道别”,别让他搞“人间蒸发”。

“你们是不是老制造人间蒸发这一出呀?”他的手还在自己脸上摸,像要确认某些青春痘还在,他仍有借口胡言乱语。

我正告他看一眼我的警徽,他若不放尊重些,我只好采取强硬措施。“你家不是有八十多的老娘吗?话说你老娘生你真够晚的!”

他消停些,回度假村收拾完行李,一屁股赖在床上:“不见到她,我不会走的。我跟你去看守所好了,无所谓。我反对不公平竞争。”

我想他的恶意是暗示我们接受了他对手的贿赂从而一起对付他。这人可笑幼稚,但他的无赖足以毁掉我今天的心情。

我妥协了,陪着他敲开褚琳房门。

女人一见他,唰地拉下了脸:“你还跑来干什么?警官陪着你,你很威风吗?”她一下子伤心起来,眼红了,泪水从细长的眼里涌出。接着他俩说起了上海方言,我不怎么能听懂。我伸手到制服口袋,按下录音笔上的录音键。

宋时杰咕咕哝哝,低下头,还有点儿犟头倔脑,仿佛除了褚琳,他的对手或对手们也在现场。他用方言反复说自己只是反对别人暗算,他吃的暗亏太多,亮亮刀子有好处。啰唆半天,翻来覆去,连我都听懂了。

褚琳抱着胳膊冷冷听,看上去像个少妇管束不了半大的儿子,又爱又恼。宋时杰叹口气,回头看我一看,说那就走吧,反正历来谁都不曾真心待过他。

我扑哧笑了,这简直是小畜生耍赖要挟自己的娘。我朝褚琳摆手,不让她接嘴,拉拉宋时杰袖子,带他出房门。我对他讲:“哥们儿,《水浒传》总是读过的吧?这会儿上路了,我们做董超薛霸的,也给你行过了方便。走吧,别再多事了。”

一路无话送佛送到轮渡码头,渡船渡他过海峡,彼岸就是广袤大陆,他将天高海阔,从此自由。

宋时杰谢了我,对我头上脚下地看:“小兄弟,如果我回来,你们也眼开眼闭的吧?”

“尽管回来,我们送你去看守所。”我答。

他叹了口气,叹得又深又重。他竖起右手食指对我预言:“李川会利用机会的,除非你们也赶他走。没我在,他可能会做出让大家感到可怕的事。上帝为什么要把狗放在人家呀?因为没狗,狼就要穷凶极恶了。”

我笑了:“还是回家看着你的老母亲吧,何必在这里当狗?我作为旁观者,没看出那位女士真在乎你。”

“你懂个屁,小赤佬!”宋时杰瞪起凶眼看我,“乡巴佬你还真以为看得懂我们的世界?”

我没开口,我保持沉默。我明白无论我是不是乡巴佬,不让肾上腺素飙起把自己变蠢就是男人成熟的标志。宋时杰不像个男人,心智上最多算个问题少年。

他扛起他的拉杆箱大踏步走远了。我相信他不久后一定会违背承诺再次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他不会退场,恐怕他今日只是权宜。

接下来便是李川和何自崎。直觉上我想先处理好李川,但还是优先安排了何自崎。

何这人有点儿过于心平气和,戴着黑框眼镜却不显得老奸巨猾。他进门先开口,抱怨伙食不好,问能不能自己出钱买点儿吃的,好像我和王所是包餐旅馆小老板,他对住宿条件倒没啥抱怨。

王所哼一声,我接嘴说伙食不好去外头改善吧,你可以走了。这事咱们决定不立案你没意见吧?宋时杰交代说你们几个是发小儿,鉴于李川只破点儿皮,本所愿意宽大你们外来游客。

何自崎笑笑,那态度就像我是居委会的,说了些稀松平常的调解话。他点了一下头,紧接着又摇了两三下,却什么也没说。

王所大概被何自崎惹烦了,他用力敲敲桌子:“请你承诺马上离岛,六个月内不进入我们的治安辖区。”

何自崎抬起脸,像看白痴一样看王所。他的笑容简直太挑衅了,尽管不知道的人会认为他笑得还挺友好:“我在度假,我没犯法,我要继续度假。”

他说明了他天经地义的权利,确实,我和王所无计可施。为不让王所更尴尬,我直接命令何自崎跟我走。我将他送出了临时拘留点,也没给他派车,是他自己打的离开的。

李川看上去更棘手,他是受伤者,总是一脸似笑非笑的模样,不肯开口说话。王所绷着脸坐着,我照本宣科,请李川自愿离开我们的辖区,六个月内不得进入。

李川问:“那么宋时杰呢?”

我告诉他宋时杰已经上了渡轮。李川低头想了想,点点头,竟然轻轻易易地答应了我们的条件。

“你回上海吗?”我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

“是的。”他看看自己的伤处,“我去上海的医院。不过,等我看过了医生,也许我会回来的,你们不能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我们能还是不能?王所可从不会跟这种人讨论这问题,他对我使个眼色,我把李川带了出去,陪他回度假村。让我惊讶的是他飞快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根本没想去和褚琳告别,也不找为他挡刀的何自崎,结清自己房账,就跟我去了渡轮码头。

我看着他恹恹地站在渡轮上,一副冷傲表情。好像以前有人告诉我,这种表情就是李川所属的大都市的通常表情。

我本可以早点下班去陪阿燕做鱼露的,她大哥往家里带了人家送他的半网活鱼,吃不掉几条,剩下的用来做鱼露。供做鱼露的好几只陈年大缸都搬出来洗了,阿燕说她可以教会我。可我两只脚走啊走,不晓得什么道理,我却站在了度假村那上海女客褚琳的房门外,按响了她的门铃。

房里传来一阵很特别的脚步声。

门“咔嗒”打开,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站在门槛边。

我不由得道歉,说敲错了门。

女人用娇滴滴的声音说:“这么巧吗?难道吴警官不是找我?”

我再仔细打量,原来这还是褚琳,她打扮得我认不出了。这女人现在就像电视剧里的贵妇人,洋溢着居高临下的气派。

“哦,是你。”我觉得自己过于木讷,便赶紧笑笑,“我是来通知你,宋和李两位都已离开了本岛。这件事没立案,被我们协调掉了。”

褚琳愣了一小会儿,咯咯咯笑起来:“就是说把他们两个,一个动刀的,另一个挨刀的,不分青红皂白全被赶走了,是吗?”

我看看她,她像并无恶意,大概只是惊讶吧。

我尽量沉稳地点点头:“为了他们好。”

接着我又说:“也许对你也是好的。”

褚琳忽然把门开直,朝里喊了一声。

我看见文质彬彬的何自崎正替她拿着奶瓶喂孩子。

“自崎,吴警官来了。”

我当然预料到何自崎可能在这儿,但何自崎一定没料到我会来。他瞠目结舌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个送外卖的,东西送到,人还赖着不走。

我刚要告辞,褚琳忽然快乐地拍了拍手:“自崎,你是不愿意陪我下海游泳的。我想去游泳了,正好吴警官可以陪我游。”

我说不不不,我还有公务。她让我太尴尬了,我可不知道怎么跟何自崎解释。

我的脸已经不由自主地红起来,额头上冒出汗珠子。何自崎冷冷地说:“警官,我不游泳。你该陪她游一次,是你欠她的。谁让你把两个轮流陪她游泳的活宝都打发回老家了呢?”

褚琳笑嘻嘻地往我手里递来一杯冰茶,她闪身走开,边走边说:“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来。到度假村商店我会给你买新的泳衣。”

她说得端庄随意,我无言可对。

忽然,我感到自己原地飞高了三尺。我想起了上回我和褚琳一起在度假村专属海滩游泳的那些细节。她像美人鱼一般出没在海涛里;我扎猛子潜入水中,透过海水看见她白色修长的身体。她并不是什么美人,然而她的泳姿美极了,是一种经过专业培训、自如得像条海鱼的泳姿。她流线形地轮动头颅胸脯腰肢和高翘的臀部,然后波纹落到腿部,完成泳姿的轮回。

是的,她爱游泳,她只是不想一个人在海里游,可能那样会有些害怕。她需要有男人在身边护卫,而何自崎是个文弱的人,到了海里反是个累赘。

这个都市来的女人大概利用惯了身边围绕她的男人,她一定是习惯性地来利用我。不过,我这么想着自己有点儿羞愧,我难道不也挺想再和她游一次泳吗?当然,我没非分之想……可笑,我没非分之想我却这么自我敏感!

我皱皱眉,不太好回绝。我看见她已在泳装外裹了件自带的柠檬黄浴袍出来,脚下穿了同色的凉鞋。我赶紧说:“我只能游一会儿,还有事。”

“只要游上一会儿,你就会忘记自己还有事的。”何自崎嘲讽起来,不过,他看我的眼光并无嫉恨。我恨不得赶紧离开这房间,到海滩上再去思想。

走在通往度假村海滩的卵石路上,鸡蛋花红红黄黄轮流飞落,褚琳又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我的年纪都可以当小吴你的大姐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越琢磨这句话,我越感到不自在。明明这是我的地盘,我还拘过这两位中的一位,现在,还债似的,他们两个倒让我不安起来。

还好大海永远低吟着等待人,一入海水,人的心就失去了重量浮起来。

我看见褚琳脱掉浴袍走进海涛,她朝着外海方向勇敢地游去;我马上跟上去,想确保她安全。然后,我像何自崎预言的那样,忘记了身在何处,也忘了自己还要做些什么。

我和一个奇特的女人在海洋的边缘,虽是边缘,却被天海环绕,周围没第三个人,这就像寄身在那些信上帝的人说的那个什么花园里,就只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

我们游泳,身上穿得少裸露得多,更有远古的况味了。

她自如地游着,并没同我嬉戏。我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保镖。

我不停潜下水去,透过海水,远远打量她那惊人的泳姿。

我们走到浅水休息时,我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她告诉我她从前并非专业运动员,但曾被选送少年体校学过游泳,各种泳姿都曾尝试。

“不过,别说进国家队了,我连市队都进不去的。”褚琳笑了,眼睛边有鱼尾纹。她撩开湿润的头发,朝阳光笑,仰着脸对天空露出满足的神情,闭上了眼睛。我心怦怦乱跳。我好像明白了什么重要的事,我被一种真相撞击心房。

懒散地走回她房间的路上,我仿佛闻到她身上散发的香味,海水也没把这香味洗刷掉。她把湿掉的头发拢在手里,又放开,扭头看我一眼:“那三个,你拘留的三个,你觉得哪一个是好人?”

我怎么回答这种问题?

我不回答,她走着又回头,她真的不算漂亮,但我的心急跳。她换了柔和的语气:“我是想问问你,如果我留下其中一位,该留谁?”

我不由得笑了,这个笑泄露了我的秘密。她瞪我一眼:“你是说你已经帮我赶走了两个?”

“我是个直来直去的人,但你别忘记我是警察,我看的不三不四的人可能比你多。你那三个,比较不那么不三不四的也就是他了。”我不晓得自己为何帮何自崎说话,他像有点儿看不起我的。

“被人刺的那个呢?”她漫不经心地问,也没回头看我。

我在她背后暗笑。从背后看,她是个大美女。我说:“我感觉得到你的偏爱,不过,被人刺的那个在我警察眼里是最看不入眼的。恕我直言,这人心思太重。”

她没马上开口,我也许触痛了她,她不再有兴趣聊这个话题。但我又实在熬不住,竟然问:“孩子不会是其中某位……”

她触电一样转过身,目光灼灼盯着我:“当然不是!你想到哪里去了?”

“那么,可是……”我喃喃道。

“收起你的好奇心吧,警官先生。既然没立案,你不需要再花心思研究我们了。”褚琳甩开头发,水珠飞溅,“欢迎你来游泳,如果来,证明你不再是警察,只是朋友。”

我在大堂同她分手,她回房间,房里有个书呆子气的男人等她,正替她抱着孩子。我尴尬地在又一条新泳裤上套上长裤,恍然间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去看阿燕。

我从度假村门外车棚推出我的自行车,我朝警员宿舍骑行。我用力蹬踏板,心潮起伏。今天不是我明白某个事实,而是某种真相迎面打了我一拳,让我鼻子开花。

我忽然意识到阿燕和褚琳的本质区别。阿燕长得远比褚琳好看,可阿燕与我像是同性别的人。

这句话可能突兀令人费解,我的感悟其实是这样:

并非每个女人都是女人,不对,没说好。应该说并非每个女孩子都有真正的女人味,上海女人褚琳她有。

阿燕和我在一起,我们会开开心心一起过日子,但终将过得和哥们儿姐们儿一样。我是个男人,我真正向往的是遇到一个真女人。从前我不懂,现在我懂了。

我的厄运也许已经击中我,我感到身体酸软,无心做任何事,更不想此时此刻跑去看阿燕。我还穿着湿漉漉的一条泳裤。

一连一个星期我没再去那度假村,首先我需要避嫌,其次我想有多点儿时间陪阿燕,不过,更要紧的是我必须有时间想想清楚。

发生在我身上的些微变化我自己都搞不清,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我晚上梦见了女人。

从前我也不断梦见女人,这没什么奇怪。不过,这次我梦见的女子不同以往,完全是陌生的异类。醒来,我有种非常新奇的感受,像宽银幕电影在我眼前放送,而景色都遥远而宏大。这银幕上没我熟悉的农田村舍和小镇生活,全是陌生、刺激我的模糊的大镜头,里面有各种各样新奇和我不了解的怪物,牢牢吸引我的感官。但隐隐约约间,我对一切有种背景式的失望,对自己更感沮丧。

我打开一包烟,坐在我宿舍逼仄的小阳台上瞭望无边无际的屋顶。在青瓦的海洋上,鸽子同斑鸠环绕低飞,远看,它们如同烟雾。瓦片之间长出了很多野草甚至碱蓬。

我抬头看云,云灰暗而沉重,我想这和那个长相不美的妇女褚琳没什么关系吧?她只是个过路人,一道景色,没什么能吸引我的。

可想下去令我心头一震的是阿燕:阿燕莫名其妙地变了,不是她变,是她在我心里的影子变了。她变淡了,变得俗气了,变得不那么能吸引我……哎呀,这事真可怕。

偏偏这当口儿阿燕来电话找我,口气还有点儿责怪。她问我这几天在做什么,是不是所里有任务,怎么电话也不来一个。她说她大哥回来了,急着找我,有点儿事商量。

我心里万分抱歉,我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但今天已经康复,只是还没什么力气(我确实无精打采)。我马上就去她家。

到阿燕家一看,阿燕倒还是笑嘻嘻的,两只眼滴溜溜上下打量我。她大哥愁眉苦脸蹲在院子里抽岛中央山上种的烟叶,很生猛地卷着黑褐色的烟叶点火就吸,淡青色烟雾在他四周缭绕。阿燕开玩笑说:“大哥都着火了,等你好长时间不来!”

大哥的事倒也简明,他在公海上和越南人做生意,原先的老相识把生意转给了别人,那个新来做生意的越南人不会讲中文,脾气又急躁,三言两语说不到一起就把船开回去,泊在稍远的无人岛泻湖边。专等阿燕大哥找翻译来谈。

大哥说对面几十年的相识不干了,很多事说来话长,没个会越南话的不行。至少要找个懂英语的大学生,那个越南人会英语。这翻译员你当警察的容易找。

我讪讪地赔笑,说大哥你这可涉嫌走私!我当警察,我能睁只眼闭只眼已经很讲情意啦。说着我看阿燕一眼,阿燕当然心里更体贴我些,不过她担心地看着她大哥。

大哥叹口气,说那个账比较重,要是货拿不过来,就惨了。

阿燕眼眶里亮晶晶地浮起了泪水。她就是如此一个岛上渔女,你能让她怎样?

我看不下去,我灵机一动让大哥别急,说我有两个朋友住在度假村,是上海来的知识分子,要么请他们出海当一回翻译。

我和阿燕又低低交代了几句,阿燕紧抓我手,凑在我耳边低声密语,她暖和的口气吹进我耳蜗里:“大哥给我准备了点儿东西,是我的嫁妆呢!”

我有点儿心惊肉跳,一路往度假村去找褚琳,心想如果褚琳能说服那个文绉绉的何自崎,我的心事就有着落了。我忐忑不安地敲她门,好半天没声音,然后门一下子开开,何自崎抱着褚琳的小孩站在门里头。他比我高出一头,皮笑肉不笑地俯视我。

“大警官好久不来了,今天又有什么公干?”他脸上的笑意浓了,当然是坏笑。

我咬肌绷紧,又松开,我问:“褚姐不在吗?我有点儿事求她。不,主要是求你帮忙。”

“哦?”何自崎收起了全部嘲弄表情,变得狐疑而认真,他用脚把一双拖鞋拨弄到我面前,“进来吧,不过要换上这个,褚琳花了大半天时间才清洁完地板。”

我拘谨地在沙发上坐下,何自崎哄孩子,放她到童车里坐。他从冰箱里给我拿了瓶啤酒:“这是我们上海牌子,力波啤酒,你尝尝。”

我喝口啤酒,简单把阿燕大哥托的事讲了个大概。何自崎笑笑:“这么个小事,没问题。”

我连喝几口,不由得压低嗓门儿:“我当你是朋友了,我不想让你蒙在鼓里,我大哥跟越南人买东西他不交税,所以你晓得……”

这高个儿但文弱的男人扶扶自己眼镜腿,哈哈大笑:“你当我傻是不是,你不说我就不明白这是走私?不过,风险不大,我只是帮朋友当一当翻译,而且还是你的关系。只是,也要事先声明,万一碰上我必须澄清的,我没义务保全你,没义务不把你说出来,我只是你请托的一个熟人而已,我当翻译都不拿报酬的。”

自然,他的话在理,他已经很帮忙了,我怎能要求他更多?人生是时常冒风险的,时常只能赌一赌。阿燕的大哥就是我的大哥了,目前比我亲大哥都更重要。我必须冒险。

“这事不必跟褚琳说。”何自崎笑笑,“女人问长问短,那就不好办了。”

我答应了,想告辞,先回去跟阿燕大哥敲定出海时间,大哥还想知道要给翻译多少报酬。可何自崎的意思是不要报酬,这叫我们为难。不过,放到事后再商议也不迟。

何自崎伸手按住我肩膀,不让我走:“褚琳马上回来了,她出去买个东西而已,你必须见她,告诉她你找我有事。”

他又朝我挤挤眼:“我得找个借口才能出门去,你看,我成了男保姆。”

他这是什么意思,是向我展示他男主人的地位?

我不由得想我真不该再踏入这房间。这房间已经没有暧昧的气氛,完完全全像一男一女一小孩的日常空间。我来干什么呢?

托何自崎帮完大哥忙,我就该从他们中间消失。我曾把何自崎当成犯罪嫌疑人拘留,但他完全没记恨的意思,他像从不在乎,自始至终波澜不惊,比另外那两个淡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说,要不要担心他暗中报复?如果他去告发阿燕的大哥,那就糟糕了。

我狐疑地看何自崎,何自崎正舒舒服服仰在沙发上,他打开了自己的小音响,一种西洋曲像糖浆一样流淌在房间中。

他安然地看我,笑了笑:“忘了说一个条件。我去当翻译的时候你必须来这里陪着褚琳,替她看孩子,或把孩子交给度假村的管家,陪她下海去游泳。”

这是什么条件!我自省片刻,说:“那我把我女朋友带来吧,她比我手巧。我笨手笨脚的。”

“不不不,千万不要。”何自崎从沙发里直起身,用力摇手,“褚琳不喜欢生人,更不喜欢同不认识的女人打交道。你来就好,够了。”

我来不及再多问什么,门铃响,褚琳回来了。何自崎去开门,我站起恭迎。褚琳穿着宽松的雪白运动服,把新鲜水果和蔬菜递给何自崎。她朝我看一眼,既没有笑也没露出拒我千里之外的神色,她很庸常地说:“你来了?我做点点心吧,这里有小厨房,你先坐坐。”

大概就是这样,我又再次将自己投入了褚琳身周的旋流。

第二天一大早,阿燕的大哥开着自己的破车来度假村接何自崎出海,他把车停在度假村门外,和我一路抖抖索索进来找何自崎。褚琳打开门,一定要大哥和我进门喝杯茶。

何自崎今天穿上了运动服,戴了棒球帽和墨镜,还自说自话准备了一副高级钓竿。褚琳端出水潽鸡蛋汤圆和红茶,大哥对她登时充满好感。何自崎对褚琳说:“小吴特意安排我去海钓,他留下陪你看孩子。我这就出发了。”

我送大哥和何自崎上车后走回褚琳房间,我尴尬得很。首先我担心大哥和何自崎遇上麻烦,我们还瞒着褚琳这趟出海的实质。其次我将和褚琳再次单独相处,这次竟然还进了她的私密空间。

别人看不出,我自己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如今每次看到她都压力巨大。

只要她出现在我视野里,我就意识到我的世界如此简易狭小,在我的世界之外有极其丰富的人生,有褚琳这样的女子。

她出现之前,我看见的女人都和她们自己的困苦紧紧绞合成一团,她们边求生存边履行一个女性的责任,她们气喘吁吁汗流如注,她们干着各样的活儿和家务,很少有时间抬头听风声听鸟鸣,更不可能和褚琳一般念书听音乐上体校塑练形体。她们也不可能像褚琳一样平平等等甚至高高在上地同男人们相处,她们怎可能带着一个不宣布父亲身份的小孩和其他男伴们共同出游?

我不得不承认褚琳的魅力已紧紧包围了我,如同空气和气氛,正逼迫我投降。她对我肯定不会有意,我必定是陷入了一厢情愿的陷阱。

凭着当警察的敏感,我早就觉察出我面临的巨大风险。但我又下不了决心远远离开,我像只附近果园的蜜蜂,看见很多果蝇已被果树上散发迷人果香的黄色粘板牢牢粘住,但我还是身不由己,想振翅落在粘板边缘,试试自己的运气……

褚琳收拾完了用过的碗碟,她正怡然喝着自己磨豆冲泡的咖啡,给我也倒上一杯。

“你为什么要讨好何自崎?”她微笑了,带有一种少女般的调皮,“请他去海上钓鱼,这面子也给得太大了些吧?”

显然她正琢磨这件事明显的逻辑漏洞,她是个聪慧的女人,我还是不要瞒过她为好。我从来没敢低看褚琳,就我个人的感受,她的能力可以叫我这样的男人也感到局促。我还是不瞒过她为好。

于是,端着咖啡杯,我像那些自己亲手拘留过的犯罪嫌疑人一样,叽叽咕咕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招供了。不过,我向她保证,我认为何自崎是安全的,百分之九十的概率他们的船不会遇上任何稽查。就算遇上,就算出了问题,我也会去把他替换回来。是我请他做翻译,他什么也不知道。

褚琳不动声色地听完我的陈述,她倒没做我的笔录,你想,老百姓就是这样,所以他们从没有过拿我们把柄的心!

褚琳好像动了番脑筋,她站起来收拾收拾,回过头:“还浪费什么时间?我已经一周没游了!”

孩子早已让管家接走了,她早已计划妥当。而我,这次也悄悄带上了泳裤。

细柔温热的沙子先是在我小腿间不停流泻,而后,我一个猛子扎下去,细沙差点就灌进我鼻孔。

我的水性不错,我到海边下水就像有钱人躺进他们的热水浴缸。

我时刻被离开我十来米远的褚琳吸引,我已被她迷住了。

她一个大龄女青年怎能迷住我?她大概比我大了十来岁,她已在乳养她的小孩,她是远方城市偶尔来度假的外路人,她的婚姻状况对我而言不明不白,且有三个男人像蜜蜂一样围着她转,她将我当成一个陪泳的救生员,她对我没有过任何暗示……哦,我肯定是在犯贱。

像有大鱼儿在我身周游动,我从恍惚中惊醒。褚琳以海豚潜泳的姿势刚从我身边游过,一个回旋,她又向来处游回。我觉得她潜泳的轨迹就是一个完美的闭环的圆,将我牢牢圈住。我满心绝望,天上的云彩白得发亮,我觉得寒冷。

我们回到阳光明媚的沙滩上,沙滩酒吧的服务生送来冰镇的椰汁和矿泉水。我们披上浴袍,面对大海开始聊天。

褚琳说她还要在海边继续待下去,她无法忍受上海潮湿的酷暑。“那是个成天叫人汗流浃背、不适合居住的地方,记住,有些城市名声在外,其实却很折磨人,完全没有宜人的自然条件。人们在那种地方聚居,很可能只是为了赚钱。”

“能赚钱就好呀,没钱还能顾得上天气吗?”我没好气地说,“一辈子辛苦却赚不到足够的钱,这就是风景优美地方普通人的命运。”

褚琳发出“嘁”的一声:“想清楚好 ?哪有两全其美的人生?”

她贪恋这里的风景和宜人气候,我认为这是有钱人的态度。她贬低其他人在城市中谋生,是她的矫情。我明明能看懂,却毫不反感她。她有资格如此评判人生,她已经在她的人生中获胜,就像游泳之后踏上了坚实的陆地,怎样都不可能再溺水。

有些人,你明明看着她骄傲,看着她挑剔,看着她不曾体恤他人,但你却不但不反感,还会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不,不因为这些人美貌,是因为她们那种瞬间的姿态,一种贵重的难以攀比的姿态。

我又多明白一层:褚琳打动我的,是她稳居于高处、爱睥睨四周的那种傲然制造出的真实感。一个比我完美的女人正屈尊同我相处在一起,她躺在沙滩上,袒露着一半身体,说着这世上种种的事,我是她身边躺着的临时同伴。难道这不是我生命里的一个奇迹?

恍惚有个人朝我们走近,当我回头去看,他又消失了。

早晨进酒店时我下意识核对了一个信息。我问前台何自崎先生住几号房间,前台告诉了我,这证实了我的预感:何自崎有他自己的房间,他在褚琳房间只是为她带一会儿小孩。

当然这也可能是他俩刻意制造的假象,我对此倒没太大兴趣。我想,被我赶出辖区半年内不准回来的那两个才看重这信息。如果他们能从我这里买信息,他们会不惜工本的。

“褚姐,我能问个不太礼貌的问题吗?”我脱口而出。

“如果不礼貌那就不要问。”她迅速回答我,头也不回,望着远处。我从侧面可以看见她墨镜后的眼部,那眼睛有种冷峻感。

我拿起椰汁喝一口,才说:“好吧。”

“不过,我允许你问一次,不计较你礼貌不礼貌。”

我呛了一口,努力吞咽,然后问:“为什么不把所有人都赶走,让孩子的父亲来住几天呢?我们这里的人不爱管闲事。”

我听见一阵笑声,明朗并透出紧张。我知道我触碰了这位了不起的女士的痛处,我感到抱歉,我甚至痛恨自己从事历来不尊重别人隐私的职业。但我非常想问,我的好奇心以及我越来越明显的嫉妒都在拨动我的舌头。

她的笑声倏然消失,她冷冰冰答道:“无可奉告。”

我沉默。除了沉默,我什么也不能做。我甚至不能移动,一动就会击碎这个瞬间已冻住的时空。

我感觉到什么,我微微扭头,透过墨镜片看她。我看见两串眼泪正从她墨镜后边淌出,流向她脸颊。她木然地脸朝大海,嘴角完成了向下的弧。

“那么,他是离开人世了?”我觉得只能这样问下去,她才可以找到逃脱之路。她会回答“是的”,然后一阵呜咽。我会表示慰问,甚至得体地拍拍她手背表示同情。然后,随着海涛声和海鸥的啼鸣,一切回归日常。

“不。警官先生,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回答你。这孩子的父亲是个有妇之夫。他也许也想来海滨,但他来不了。他就是不该来、不能来而且也不会尝试来。”褚琳把一串话说得像一粒粒吐珠,颗颗硬邦邦撞在我心上。

“对不起,我不该问。”我马上说。我紧盯岸边淡绿色的海水,觉得陆地上的人生只配“他妈的”三个字,我感到沮丧得要命。我觉得此时此刻我不再是我,而是身边这个女人的共体,我憎恨有妇之夫,但我也一样会难割舍作孽的情分。

我们沉默了几分钟,褚琳站起来带头往回走。走到油棕林中间,一个人影一闪,忽然站到路中央,堵住了我们的去路。

我觉得这人影熟悉,但这人戴着墨镜,我一下子看不出是谁。褚琳冷冷道:“你回来做什么?”我登时恍然,是那个吞吞吐吐似笑非笑的李川,他答应过我们六个月内不出现在此地。

李川没回答褚琳,他抖着一条腿打量我,他说:“何自崎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我的伤好透了,我过来替换替换何自崎。”

不等褚琳回答,他看着我:“假如我没看错,这位就是很威风的地方警察先生啰。没想到我跑开没几天你就应聘当上保镖了嘛!”

我又看见了他那种总让我心里痒痒的表情,似笑非笑,吐出一句话后显得有些后悔,但也有些得意。他大概正权衡他这句话的效果和可能引发的后果,以及他会不会付出代价。

褚琳扬起眉毛,眉毛从墨镜上方升起:“喂,你讲点儿礼貌,小吴是我邀请来的,关你什么事?”

她说着伸手一把挽住了我的臂弯:“走,我们走。”

当她挽住我时,我看见李川脸上突显一阵怒色,他随即想以笑容掩饰却没成功,他的脸颊抽搐了好几下,还好有墨镜替他遮丑。

我童心大起,忘记了自己反反复复的那些小心思。我挽紧褚琳,面对李川:“褚姐,我保护你回房间。任何人违反协议出现在我们辖区,我们就说话算话,直接拘了送进正式拘留所。”

李川装模作样哼了一声。褚琳转脸打量我一下,看我满脸认真,她不由得变了声音,看着李川,露出了真心:“你怎么这么鲁莽又跑来?真要是抓你,我可没办法救。”

李川侧转了身,想逃又不甘心丢脸,他似笑非笑,犹犹豫豫,像做错事的孩子对着自己的娘。褚琳拉住我手,央求说:“小吴,你就算没看见这个戆大,好不好?”

原来“戆大”就是上海话里的傻瓜,我听完她解释,笑了。我说:“戆大要是五分钟内离开我的视野,我就没看见他。”

李川气得龇牙咧嘴,伸根手指指着我:“小赤佬以为自己是老几?等着吧,看我怎么收拾你!”他拂袖而去,是真正的拂袖而去,两手在手臂拍上拍下,很像他们地方上越剧里甩袖子的动作,接着昂首挺胸,愤然走开。

褚琳放开我,叹口气:“真是的,都长不大!巨婴!”

“他是真关心你呢。”我说,“那么大老远地又飞过来。”

“是吗?”褚琳从墨镜上方飞快看我一眼,她的眼神里有少女那样的自鸣得意。但她的情绪立刻又低落了:“他这么跑来跑去,真可怜!”

我在想,她到底更喜欢谁。更喜欢李川还是何自崎?我觉得不可能更喜欢那个粗鲁不文的宋。

“这个李川,他是不是比何自崎酷啊?”我又忍不住多嘴。

褚琳边走边看我,走走又看我,扑哧笑了:“最酷的是你呀,小帅哥!”

我脸红了。她说:“我差不多已经做好午饭了,走吧,我再做个汤,就在我那儿吃午饭。”

我和褚琳面对面吃午饭的时候她的小孩坐在桌边拼命摇一只酒店管家送她的拨浪鼓。褚琳对拨浪鼓很显烦恼,不单是兴高采烈的鼓声打扰了我们说话,她同时也对这个礼物存在偏见,不喜欢她女儿爱上“街头小贩的工具”。我听了哑然失笑。

上海女人做的饭菜对我而言有点儿淡,另有点儿偏甜,但我可以接受。我们说了几句饭菜的滋味,话题就自然落回了何李宋身上,她的三个男友在我脑子里还没形成足够让我理解的拼图。

“从哲学角度而言,他们三位都来陪你,这种多边结构是很耗散能量的。”我试着说我自己从未说过的奇怪的话,试图跟上她的表达习惯。

褚琳不以为然,褚琳说一切顺其自然。“我们四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都不晓得怎么回避了。”

“其实他们三个互相也无可奈何。”褚琳说,“我有时简直怀疑他们的个性像榕树树枝那样交织扭杂在一起,没有办法独立发展。”

我没那么完美的想象力,想不清褚琳这句话的含意。

“他们为了你都没有结婚?”我问了个浅显的问题,这符合我一贯的思路。

褚琳摇摇头,终于露出一点儿忧郁之色:“不是的,宋已经结婚离婚好几回,现在单身。何一直单身。李有太太,早就结婚了。”

我感到这又是我难以消化的情况,外来人总拥有很多我难以消化的现实状况。

“李太太倒是大度。”我也忍不住用讽刺的口吻了。

褚琳怒视我一眼:“我知道你最不喜欢李川。这不怪你,他对你态度不佳。但请不要随意下结论,这个人有很多好的地方,别人并不都了解他。”

我倒是想反驳,我见了李川,隐约就觉得自己猜得到他和褚琳是怎么一回事。反正褚琳对我没设限,我就是说错话,她也不会太在意。

“这种嘛我也是懂的,你从小就和他们相处,你天性喜欢三个里头这一个,无论他是怎样一个人,小孩子只跟着天性的。后来你长大了,觉得喜欢归喜欢,不可能和他怎样,所以你们的关系就发展成这样啦。”我耸耸肩,把碗推到汤锅边,再舀起一些褚琳做的虾丸菜叶汤。

“正确。”她毫不否认,做了个OK手势。

“至于何自崎,你就累一点儿。”我接着发表高见,“他诚心诚意,还很迁就你,十分能委屈他自己,你不能不考虑他的感受。”

褚琳不怎么吃自己做的饭菜,她一直在喝橙汁,她瞪着我看了一会儿,摇摇头:“不是这样的,我还是很接受自崎的。他是有才能的,是知识分子类型。问题不是你讲的那些,问题是我自己不是什么知识分子。”

这话有点儿意思,我看着她,等她往下讲。

褚琳点到为止,又说到宋时杰:“时杰历来是个调皮鬼,从小什么错事都是他做。他从前还是很讨年轻姑娘喜欢的,他头子活络,什么难题他都有一套歪缠的办法,而且总比书呆子何自崎能办事。当然,现在到了这年纪,游戏规则变了,时杰不太走运了。我们不要以成败论英雄。”

正说到这儿,我们虚掩的房门被人哐当一声推开了,我吃了一惊,小孩子惊得把手里的拨浪鼓掉在地上,小脸儿一皱就要哭,褚琳伸手去护她。

正是说到曹操曹操就来,宋时杰气呼呼站在门槛上:“褚琳,李川不讲信用,我追着他来的。”

他一眼看见了饭桌边的我,瞪大了眼球,手里行李往地上一放:“警察在?”

我冷笑起来,摇摇头:“哪些人不讲信用呢?你来了正好,收拾收拾跟我走。”

门外人影一闪,李川闷声不响站在了宋时杰身边,似笑非笑看着我。

“你请他吃饭?”宋时杰不满地看看褚琳,好像褚琳干了什么可算是把柄的事让他抓住了。

我终于不再有兴趣坚持,我放下筷子,站起来:“一个个都到了,比我预料的都快。等何自崎回来,你们就团圆了。”

我看看无可奈何的褚琳,这女人绑架了三个男的,还是三个男的联合绑架了她?

我走到门口,耸耸肩说:“就算我戆大没看见你们。今天我回去了,下次别让我再碰见!”

我踽踽而行,在度假村的榕树树荫下往外走,我想到码头上去等大哥载着何自崎回来。我看看时间,觉得还能先去阿燕那里走一趟。阿燕?她是我的女友,我的未婚妻。她那么清洁自然,性情单纯,忽然像一枚山果在我心里散发清香。阿燕哪里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绞成一团的甩不干净的朋友关系!我明白褚琳不是那种叫人非议的女人,她生长的地方和这里不一样,大城市的人讲究社交,都有些我们看不明白的社会关系。不过她忽然显得那样没决断力,能被宋时杰和李川这种人缠绕住。这一点让她被我轻看了!

所以呀,人不能走近,一旦走近,十全十美的人脸上都有雀斑和小疣粒子!

我的新感受让我既感失望又让我有解脱感,我深深吸气,让新鲜气息充满肺叶,我走啊走,有一种发脾气的快感。我走到村边,看见了阿燕忙碌的身影……

大哥和何自崎是准时返回港口的,只不过一次出航,大哥就把何自崎当成了好朋友。

“他是有能耐的人。”大哥夸何自崎。

我们在港口喝茶吃姜饼,我告诉何自崎他的两个同伴偷偷跑回来了。他淡然一笑:“迟早。”

大哥硬要把一个布荷包塞给何自崎,何自崎没力气推,拿过来往我怀里一扔,也不说话。我把荷包还给大哥,拉起何自崎就走。一路上我有点儿激动,说他那两个对手都是不守规矩的,碰到这样的人只有自认倒霉。

何自崎走路不快,稍快就要喘气,他扶扶眼镜腿,说:“他们两个倒不是我的对手,我没把他们当对手。”

停了停,他仿佛确认了他要讲的话我能听懂,才说:“问题不在他们俩身上,问题在女人身上。”

“那么,我觉得最好的结局就是想办法把这两个赶走,让褚姐下决心,早赶早清静。如果是我,我就这么对她讲。”我对何自崎有种奇怪的好感,我觉得我也许可以帮到他。

哪想到他冷笑一声:“喂,吴警官,你这可是交浅言深了啊!”

我只好闭上嘴,送他回度假村。到了度假村门口,我告辞要走,他却一把抓住我:“进去坐一会儿,你在,我可以省得跟他们啰唆,我累了。”

没办法,尽管我不想再去,还是要顺着何自崎,他刚帮过我大忙,还把一副挺好的钓竿送给了阿燕的大哥。我们敲开门,果不其然,两个家伙正忙得不亦乐乎,一个逗着孩子玩,似笑非笑那个正蹲在地上给褚琳擦一双高跟鞋。何自崎发出一声“哦欧”,哈哈一笑,就转身去自己房间洗澡去了。褚琳从厨房出来告诉他洗完澡就开晚饭。

这下我又掉进了这个奇怪的“四人帮”。如果从公务角度讲,我该毫不迟疑采取措施驱赶或把面前的这两个尴尬人逮住。不过,算了吧,任何一个稍微懂法的人都明白我们那个协议和承诺只是走过场玩的游戏,任何人违背它都不违法。宋时杰快手快脚地削了个雪梨递给我:“和我们一起吃饭,小吴。”他真有变色龙的本事。

李川站起身,斜睨我,嘴角露出嫌弃的神色。他不把话说出口,他就是这样一种说不出口的人。

果然何自崎洗了澡就过来,他抱起小孩,和小女孩很亲,说一些童稚的话,带着一种特别的感情。他看见我观察他,就对我眨了眨眼:“这女小囡像娘。”正说着,小女孩竟把粉嫩的胖手放到唇上,使劲儿叭的一声亲亲,朝我甩手来个飞吻。我惊得跳起来,她笑得像朵盛开的栀子花,确实有一瞬间,我看见她有褚琳常会泄露的某种调皮。

“男士们,开饭了,今天全是我自己做的拿手菜!”褚琳端着一只热腾腾的砂锅从厨房出来,李川和宋时杰已布好了桌,大部分炒菜已端来放好。宋时杰负责开酒,他们不喝白酒,喝的是自己从上海带来的力波啤酒。

一边给我倒酒,宋时杰一边伸手拍我肩膀:“小吴,现在一起喝酒,就不要搭什么架子了啊。我们现在都是女主人招待的客人,彼此平等。”

“等你喝醉了,他就带你去他那儿。”李川接嘴,他不看我,笑嘻嘻看着褚琳。

“我再醉,也不会忘记还有你李川。”我反唇相讥。

说些七七八八的客气话,大家站起来干杯,干一次杯就不再互相劝酒。我晓得这是他们的风俗,他们在国内的酒桌上一向被人议论。但他们全不把酒桌礼仪当回事,倒像劝酒有点儿不文明似的。我也不太懂。

打开砂锅,大家啧啧称奇,褚琳太会做菜了,是一锅色香俱佳的红烧猪手,肥而不腻,轻轻颤动,我一下子馋了。

褚琳款款站起,用一双白色的仿象牙筷给大家递猪手,她先给何自崎,再给宋时杰,然后也给李川。她又夹起一只猪手,我想那是给我的了,端起碗凑上去。可是,褚琳却轻盈地一转,把猪手放进了自己的碗。我有点儿讶异,看见她对我使了个眼色。

大家也没注意,纷纷吃猪手,大快朵颐。褚琳从别的碗里送了两大块嫩鸡给我。

我边吃边琢磨她的用意,但见褚琳放下筷子,颇有感情地对着那三位一个个看过去,她开口道:“正好吴警官送自崎回来,当场给我们做个见证。各位兄弟,我们今晚这一顿饭,都大口大口吃了猪手……”

她像要强调某种象征性,夹起自己碗里的猪手又低头咬一口。

“这顿饭,我把猪手分给你们吃了,对吧?”她说。

我见李川变了神色,嘴角哆嗦;那两个嘛,何自崎历来淡淡的,不动声色,宋时杰却一脸傻笑。

“吃了分到的猪手,我们就正式分手了。解散。”褚琳不由得拉长了脸,变得严肃,“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这些年承蒙你们几个给我面子,让我还能做做大小姐的梦。”

她的声音开始抖颤,显然心情激荡:“我知道我不能再任性下去了。我都快成老阿姨了。”

三个男人喉头发出颤音,表示不同意。

“就是老阿姨了,”褚琳用手摸摸额头上的鬈发,“看我做的菜这么好吃,我的头发每天都有了油烟味。”

李川等她喘息,趁着她停顿,开口说:“愿意走的快走吧,自愿留下的就留下。”

宋时杰来不及开口驳斥,伸手就在李川头顶削了一掌:“你有放屁的资格!”

褚琳扑哧笑了一声:“别叫吴警官看笑话,我不爱说什么正经话。但你们何曾看见我正经发了话还有反悔的?”

她伸伸自己筷子,示意我们继续吃饭。然后她拿起砂锅里那双仿象牙筷,给我夹了一只大猪手:“现在你可以吃了。我们该分的已经分掉了。”

只见那李川似笑非笑还想说什么,何自崎放下筷子,瞪着李川:“你还有啥不服帖呢?收收心吧,老大不小的了,儿子都快上小学了呢。成什么样子!我从不说你,我那是给足你面子!”

宋时杰闷声吃肉,忽然两道很粗的泪水从他眼里涌出,迅疾冲过面颊,落在他啃的肉上。他说:“你们都是笨蛋,我下午看阿琳洗猪手,我就晓得今夜要唱哪一出了。好了好了,是命天注定,我们的聚会实在也太长久了,到处都生锈了,看不出吗?”

他忽然把酒杯举起,出乎我意料地送到我面前:“来来来,小帅哥,我敬你一杯。既然女生喜欢小鲜肉,老阿哥我是知趣的,不要等明天,吃完饭我就走。”

啊?我慌得手抖,这难道同我有关系?我看褚琳,褚琳温柔地看看我,拍拍我手:“他是神经病,不要听他瞎话三千!”

不过,子弹已经打进我胸膛,我心如鹿撞。难道这是真的,难道不是?

何自崎看见大家沉默了,就说:“我也告诉你们,美国路易斯安那州州立大学给了我一个教职,我下周也要飞过去了。这里权当跟大家辞行。”

他拍拍李川,看看宋时杰:“你们一个动刀一个挨刀,我不放心。在我面前你们讲个和,我好安心去美国。”

宋时杰说这有什么难的,拿刀来,我当场让他砍回一刀,大家搨皮打平!

李川似笑非笑,终于扑哧笑出声:“打平不可能的,我细皮嫩肉,你猪皮脸肿,我把你吊起来剥了皮才算差不多。”

终于,插科打诨的嬉笑赶走了褚琳闹分手的压抑气氛。

褚琳笑道:“你们这样,为姐的我就放心了。”

她起身去厨房准备果盘。李川腾地站起身:“既然如此,我先撤了,大家后会有期。”

宋时杰拉他:“给褚琳点儿面子,别叫人家下不来台,她对你好着呢。”

李川可没什么良心,他尽量不发出声音,拿了自己的外衣,打开门就要走。可他还是走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白纸信封,交给何自崎:“我给小孩子买糖吃的红包,你交给她。”

他走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哪怕他是爱变卦的城市男人,我看也不会再回转了。

宋时杰点头:“吃了水果,我这种绅士,握手,不,吻了手才走。”

何自崎说:“我留下再陪她两天,说好的,然后和她一道回上海。”

“好的,就拜托你了。”宋时杰认真地说,庄重如同外交官。

第二天下午,天气特别好,我按照他们分手饭之后我和褚琳的约定,来度假村海滩最后一次陪她海泳。

何自崎带着小女孩也一起走来海滩,褚琳看孩子和何自崎亲热,眼里有奇怪的表情。

我和她去掉披着的浴袍一起往碧色海水里走,没等她扑进海水,我恳求她:“你和何先生一起去美国吧!”

她回头锋利地看了我一眼,朝水里猛扎进去,游远了。我赶上去,离她十来米远,观察她的泳姿。

她游回来,绕着我游了一圈,露出头站在水里:“小吴,谢谢你,谢谢你陪我游了好多次。你知道,我只想你一个人知道,我很享受你的陪伴。当我在大海里游泳的时候,从来没有人像你一样关心过我。”

泪水从她眼眶里疯狂地涌出,我知道这泪水并不是为我流的。

后来我没去送他们上码头,没必要,我们不会再见。

我只接受了褚琳送我的一套酒具,非常漂亮的捷克车花玻璃酒具,不但有杯子和壶,还有一只让我爱不释手的醒酒器。她说,祝我的婚姻美满幸福。何自崎说:“告诉你未来老婆的大哥,该收手时要收手。”

我和阿燕结婚后没让她继续干活儿而是鼓动她去补习文化,我告诉她只要她拿到相当于高中毕业的文凭我就能想办法让她进机关拿工资。阿燕是个聪明的渔家女,她明白什么事对她有好处,她拿起书本就很认真,读书比干活儿还用劲。大家都夸她。

有一个周末我和阿燕到野海滩搭帐篷,我们铺开竹席,我躺在她大腿上听她念语文书。

阿燕说阿冠你听听这首古诗词很美。她开始读了,我一下子就被词的意境打动: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责任编辑 张烁 刘升盈

【作者简介】 禹风,小说家,上海人,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著有长篇小说《静安1976》《蜀葵1987》《大裁缝》,中篇小说集《漫游者》《玻璃玫瑰》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花城》《十月》《山花》等刊物,多描写巴黎、上海及北京的城市人生。 ujhSujli1gsFTjiCYAaQyCdQ3j362W34N37HOU6BEK76eBd4/lXXa2lwXqYQYXH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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