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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症候
杨辉素

西山养老院的第一朵玉兰花开了。老惊是在吃早餐的时候,听蒋八百说的。

那时候蒋八百已吃完了,他站在餐桌边不走,正在向几个老头儿老太太们吹嘘,他说这院子里的迎春花、玉兰花、桃花、杏花、梨花哪天开第一朵花他都知道。他满脸得意,好像花儿都是得了他的命令才敢开放。

蒋八百以前干过保安,做过小买卖,是个社会经验丰富的老油子。他是养老院里最活跃的人物,会讲各种笑话,能把人逗得哈哈大笑,也爱捉弄人,被他捉弄的人有苦难言。

他年龄有小七十岁了,脸上皱纹不少,一水儿褶子朝上弯,像舞台上的幕布褶子。养老院里的人都说,这人有八百个心眼子,都藏在脸上幕布褶子里,他一笑就要从褶子里弹出一个坏心眼子。蒋八百这个名字就是这样被叫起来的,正名是什么反倒没人知道了。

老惊是蒋八百最爱捉弄的人,老惊怕他,又忍不住经常去讨好他。他羡慕他身边总是围着一群人说说笑笑,他想融进他们的圈子,可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像装着弹簧刺,他还没靠近就被弹出去老远。

按说,老惊不理他们就是了,可他仍是不思悔改地抱有希望,就像此时,他放下筷子,又讨好般地搭腔了:“今年的玉兰花开得还挺早的呀。”

蒋八百没拿正眼瞧他,继续对其他人说:“都吃好了吗?吃好了咱们赏花去呀。”

大家把面前的盘子一推,扯一张餐巾纸擦了嘴和手,站起来。蒋八百仰着颏,背着手,踱着方步,身子一颠一颠往外走。几个老头儿老太太也背着手,一颠一颠跟着他往外走。

“等等我,我也去。”老惊慌忙用手背擦了一把嘴,手背在裤子上一蹭。他腿脚不利索,半边身子被脑血栓“拴”住了,左手勾着垂在裆间,左腿拉拉着,肩膀一高一低,走路一摇一顿,地面像要被踩出坑来。没人搭理他,等他走到门口,他们已不见了踪影。

老惊费力地挪到院子西侧的小花园里的时候,他们已经聚集在玉兰树旁边的小亭子里,说说笑笑了。

玉兰树长在小花园的一头,树有两层楼那么高。老惊挪到树下,仰起脸往上看。果然,最高的枝条上有一朵玉兰花,呈半开状态,它在那粗黑、坚硬的枝条间又柔弱又孤独,老惊的心疼了一下。他看得时间久了,脖子都酸了。

老惊最喜欢玉兰花开满树的时候,花朵白得耀眼,像蜡做的。玉兰花开了,院子里的其他花才敢开。当然,迎春花不算,它们像细荆条般倒伏在地上,根本算不上数。

在玉兰树下有个水池,池水泛着沉绿,池里养着成群的一尺多长的红的、黄的锦鲤。鱼们一天到晚慢悠悠地游。水池左边有几条石凳,供人赏鱼。八角凉亭就在水池右边,亭里有一圈石椅,中间还有一张石桌。养老院里的几个老棋篓子霸占了凉亭,一天到晚在这里下棋。

也不知道蒋八百又讲了什么笑话,大家都嘎嘎笑起来。他们的说笑声散发着一种迷人的热烘烘的味道,让老惊想起小时候看见柜台里糖果的那种感觉,明明知道不属于自己,还是忍不住惦记。

老惊的腿不由自主地向那边靠。他们一开始都没看见他,等他上了第一级台阶,大家突然都噤了声,每个人都用眼角余光撩他一下,又很快飘向别处了。有一个人冲着老惊瘪瘪嘴,看一眼同伴,手插在裤兜里从另一侧下了台阶。

蒋八百微笑着看着他,“幕布褶子”里又要弹坏心眼了:“老惊同志啊,我想问你个问题啊,你得郑重回答我。”

“什……什么问题……”

“你说挺好的气氛,为什么你一来,就给破坏了呢?你思考过没有?”

“我……我……”

“我就知道你没有思考过,你呀,让我怎么说你好呢。”

老惊换了副哀求讨好的口气:“我又不妨碍你们嘛。”

蒋八百习惯性地用手摸一下鼻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那你说说大家为什么不搭理你?总不能都怨大家伙吧?我说老惊同志啊,凡事要多想想自己的不足,不要把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你说一个人这样,两个人这样,所有人都这样,难道是大家都不对,就你对?”

老惊辩不过他。他把腿收回来,拉拉着又挪下台阶。

老惊恨蒋八百恨得牙痒痒,有次老惊去食堂吃饭,蒋八百站在他身侧,突然就照他后脖颈子来了一掌。这一掌下去没多少力气,但谁都知道,在当地打人后脖颈子俗称“打马倌”,是对人最具侮辱性的举动,意指被打的人是缩头乌龟。打完,蒋八百也不跑,站那儿歪着头看老惊傻子般的愤怒,他要的就是这个感觉。从他喉咙里钻出“嘿儿——嘿儿——”的笑声,像猪叫声。

老惊许久才挤出一句话:“我招你惹你了?”

“哈哈,看,看,老惊变脸了,哟哟,还不许闹,孤僻,怪不得大家不跟你玩。”蒋八百故意提高嗓门儿,大家都笑起来。“蒋八百个老玍古小子,说他八百个心眼子都少说了。”一个老头儿说。“玍古”是坏的意思,表面是批评,内里却含着怂恿。大家笑得更起劲了,房子都被笑颤了。

老惊眼里圈着泪,他饭也没吃,回到宿舍把自己关了两天。老惊讨不了公道,没人给他主持公道,他只能自己消化。

此时老惊又退回到水池边,他看了会儿池子里的锦鲤,今天又有一条鱼肚朝上翻出了水面,可能是老死的,也可能是病死的,谁知道呢?老惊再看向亭子,蒋八百和一个老头儿下上棋了。

老惊听到清脆的落子声,又听到老头儿们一阵阵的哄笑声。他叹了一口气,落寞地拖着病腿走了。

老惊本姓景,叫景东明。老惊这个名字是他到养老院后别人给他起的,因为他不说话就是不说话,一说话就容易激动,像喝多了酒的样子,头上青筋暴突,面红耳赤,声音自动提高八度。有人说,他那时候的状态就像一匹惊马,情绪高亢到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

老惊曾是一家国营机械厂的职工,工厂在二十年前就没影了,工厂断了保险,整得职工们好些年办不了正常退休。这些年国家有了一点儿政策,好歹一个月能领两千多元退休金,节省着花也够了。

老惊年轻时就是一个性格有点怪异的人,他不合群。老惊喜欢看电视里的动物世界,他从动物世界里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理论,有的动物天生就喜欢群居,比如鸡、鸭、鹅、猴子、麻雀、大雁,有的动物天生就适合单独行动,比如狮子、老虎,那时的老惊没有为自己的不合群感到懊恼过,他喜欢一个人在角落里没人关注也没人打扰。老惊文化不高,只是初中毕业,他常常想,如果他学历再高些,就可以去当哲学家了。

后来老惊结了婚,他的性格还是那样。老婆爱唠叨,老惊一锥子扎不出个屁来,老婆就天天骂他,骂他窝囊废,骂他榆木疙瘩,骂他神经病。越骂越起劲,把他祖宗十八代都扯出来骂了,老惊终于忍无可忍,动手打了她,也把他们的婚姻打散了。四岁的儿子判给老婆,她带着儿子从他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老惊似乎更加孤僻了。他在工厂干的是修理工,整天和巨大的钢铁机器打交道,他喜欢机器们,好的时候嗡嗡转,坏了就是坏了,默不作声,绝不会去说是道非和耍各种小心眼子。跟人打交道就不一样了,眼高眉低的,他看不懂,更不会去巴结奉承领导。虽然他工作努力出色,却一次也没被评上过优秀。至于提拔,就更没他的事儿了。老惊也不在乎,他只一心干好本职工作就好了。

父母相继去世后,老惊就更成了孤家寡人,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他觉得自己似乎也不需要这些。他还是下班了就看电视,一瓶白酒,二两花生豆,边喝边看动物世界,他心里有些瞧不起那些猴子呀麻雀呀什么的,觉得太闹腾。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聚在一起争来争去,不就是那回事儿嘛。他偶尔也会想起儿子,也无所谓,在哪儿都是一样的生活,儿子离开了他也许会生活得更好。

七十二岁上,老惊得了脑梗,他忽然倒在了正在买酒的小超市里。周围的群众把他送进医院,抢救及时,命保住了,却落下半身瘫痪。以前总想着老了得病就死,死不了不还有安眠药、农药吗?再不济也还有一根腰带呢,可真到了这时候,他发现事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为了不让哪天一个人死在家里臭了烂了,他想去住养老院了。

他住的这套房子是当年工厂分的福利房,六十多平米,虽然老旧,但这些年城市房价一年比一年高,市值也一百多万元了。他将房子卖了,住进了全市最好的西山养老院。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改变性格的,他变得喜欢人群,喜欢热闹了。也许存在就是合理的,他理解了猴子、麻雀的生活,他愿意和大家搞好关系,他害怕一个人被晾在一边的感觉。孤独,他平生第一次有些怕了。

他尤其怕周末,不是这个老人的子女来看望了,就是那个老人的子女把他(她)接回家吃团圆饭了。他们被子女牵着手那么幸福,老惊的心就像被刀子戳了一样。全养老院里只有他老惊,没有子女来看望。母凭子贵,父凭子贵,一点儿不假。蒋八百的儿子是一家公司的小老板,这小子每次来都耀武扬威,咋咋呼呼的。

老惊从亭子那儿扯着步子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太累了,往床上一躺,厌倦感更深了。养老院里的房间格局和旅店差不多,走廊两边是一间一间的房,每间房里有床、电视和卫生间。清洁工每天上午九点钟进来收拾房间,对于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还有专门负责端水喂饭、擦屎倒尿的护工,每月费用也比能自理的高很多。

他躺了一会儿,响了两声敲门声。他知道是清洁工胖莲子来打扫卫生,她有房卡。他懒得回应。果真胖莲子自己开门进来了。她是个大饼脸,宽肩膀,高胸脯,说话大嗓门儿的女人,年龄五十多岁。她是整座养老院里唯一能够和他聊上几句的人。

“哟,怎么又躺着了,大好的天儿该去晒晒太阳呀。”胖莲子抓着墩布走到房间最里面开始墩地。

“他们都不理我。你说我哪儿得罪他们了,他们凭什么这样对我?”

“不理就不理呗,你吃饱喝足该歇着歇着,该溜达溜达,你管别人什么态度。”

“你说说,真是我的问题吗?我也讨厌自己,为什么就不能融进大家里面?我活得还不如树上的鸟和地上的虫子呢。”

“想那么多干吗,随遇而安,还要知足,我老了还不如你呢,我哪有钱住养老院,你想想我就好受了。”

“我还是不好受,我死了就好了,一了百了。”

“你这个人啊,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固执,不是我说你,什么事不能总怪到别人头上,也多从自身找找原因。你就说吧,你有多久没洗澡了?你身上的味儿能把人熏个跟头。”

胖莲子一说起这个就火大,她在卫生间里“咣哧咣哧”“噗噜噗噜”,声音大得在楼道里都能听见。她收拾完,走到门口。

老惊从床上坐起来,眼巴巴地说:“我知道错了,怨我。你再跟我说说我还有哪些毛病,我改。”

胖莲子看着他,大饼脸上露出无奈又同情的表情,她欲言又止,叹了一口气,抓起墩布走出去,给他带上门。

老惊懂了她的潜台词:就你,能改得了吗?

老惊受了刺激,他下定决心,改。他起来到卫生间里放了水,把自己置身在温热的水流下。那松弛的,无数个细小褶皱的皮肤,像经年的破布,在水流下被抹平冲刷,他有点担心,这块“破布”快被搓坏了。

他用了几遍香皂,香皂沫让他想起他为数不多的给儿子洗澡的情景。儿子坐在一个大塑料盆里,他往儿子身上打香皂,儿子的小身子被包围在泡泡中。他的手伸进水里,儿子像一条泥鳅,滑溜溜的,他抓不住他。儿子被摸得痒,两只小胳膊奋力拍打。泡沫和水花溅湿了他,两个人打起了水仗。澡还没洗完,一盆水被他们溅光了。

他已经忘了这样的情景,此刻却从记忆深处爬出来。他想努力再想起点别的事来,却又什么也没有了。他把自己擦干,换上干净的内衣外衣。他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好像失去了许多重量。他闻了闻自己,没有臭味,香味也没有。上了年纪后他的嗅觉就衰退了。别人说他臭的时候,他也没闻到。

中午在餐厅吃饭的时候,老惊很想让人知道他是个爱干净的老头儿了。他坐得直直的,向每一个人点头微笑。可是没人看他,大家不是在埋头吃饭,就是三三两两边吃边聊。只有他一个人占了一张桌子。他的盘子里有两根青菜,两块西红柿炒鸡蛋,一小块蒸米饭。他吃不下。

他往外走,故意比平时更慢,甚至有意在别人餐桌旁停留两个节拍,他期望有人说,嘿,今天老惊怎么干净了。他会接上说,人是会变的嘛。为了表达好这个情绪,他甚至在心里反复练习了许多遍,语气、神态,在大家哈哈的笑声中他就变成了一个不让人讨厌的人。可是这一切不过是他的妄想而已,他走过去没人理他,倒是有几道嘲笑的眼光在他身上扫了几个来回。

老惊每天洗澡也有一段日子了。到底没有一个人给他哪怕一句话的肯定。老惊有点灰心了。胖莲子来打扫房间的时候,他用有点责怪的口气问她:

“你让我干净些,我做到了,可为什么他们还是不理我?”

“是吗,你干净了吗,我倒没注意。”

“连你都这样说太让我难过了,我洗半天白洗了,你就没闻到我没味了?”

“怎么叫白洗,你洗澡也不光是为了别人,你是为你自己啊,你自己不也舒服了。”

“我没觉得舒服,我半边身子不能动,能动的那半边像树橛子一样僵硬。我洗一回要花一两个小时,累得精疲力竭。有一次还差点滑倒,幸亏我抓住了热水管才没倒下。可滚烫的铁管子把我的手烫了一个大水泡。”

“你这个人呀,太轴了,总是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没谁要你天天洗,你一个星期洗一次也可以呀。”

“哎,不说这个了。你知道我是诚心想融入他们,被孤立的滋味你大概没尝过。我前半辈子由着性子活,到老了才知道性格就是命运,我替所有人憎恨我自己。”

“看你说的,哪有那么严重。”

胖莲子不想听他再扯下去了,说来说去还是那几句车轱辘话。她说她得去下一个房间干活儿了。说完拽上墩布出了门,门咣当一声,老惊又被困在他的孤独中了。

老惊更加失落,连胖莲子也不愿意听我说话了,我就那么讨人嫌吗?他已经很久不看动物世界了,他只想和养老院里的其他老人一样,每天都能说说笑笑地生活,难道这个想法很过分吗?

这几天阳光很好,老头儿老太太们都爱出来晒太阳了,这一群那一伙的,连那些生活不能自理的也被搬到轮椅上,由护工推出来晒晒。阳光是公平的,不会厚此薄彼。

水池边的玉兰花已经开了一大片,颜色白得惊人眼。老惊在那里看看就走了,他觉得热闹的花也在排斥他。他又去看鱼,鱼儿们游得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老惊手心里攥着一颗蛋黄,这是他早餐时留下的。他掰下一小块投进去,有一条鱼来啄食,一群鱼都过来了,摆着尾在水里碰撞着。有一条笨鱼,一口也没吃到还被别的鱼挤到了圈外。老惊故意把最后几小块蛋黄投到它身边,这个笨家伙竟然不懂他的好意,慢吞吞的竟然又被别的鱼掉头过来抢吃了。老惊叹口气:“你呀,怪谁呢。”

此时,一群老头儿正在亭子里,这次他们没有下棋,在“拍大腔”。木椅上坐满了老头,还有几个抱着胳膊叉着腿站着的。他们在听蒋八百讲段子,什么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国内国外,宇宙星空,就没有他蒋八百不知道的,他一会儿站着讲,一会儿坐着讲,一会儿又一只腿蹬着椅子,肚子压在大腿上讲,直讲得大家哈哈大笑,掌声不断。

老头们兴致还不减,让他再来几个“够味儿”的,蒋八百说:“不行了,肚里没货了。”有人说:“别不是裆里也没货了吧?”又是一阵哄笑。蒋八百把目光停留在正在喂鱼的老惊身上。

他冲老惊喊:“老惊,过来,过来。”

老惊有点不相信,直到好几个人跟着蒋八百一起喊,才确定是在喊他。

蒋八百又喊:“老惊,鱼有什么好看的,过来聊会儿。”

老惊有点受宠若惊,他们竟然叫他了。他一步步靠过去,一步步上台阶,他们已给他腾出一个石凳。蒋八百把他按下:“老惊,你老小子整天一个人待着有什么意思,别不是瞧不起我们吧。”

“我,我哪有……”老惊舌头打结。

“你看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咱们一个院里的,这是什么?这是革命友谊,是不是啊老惊同志。”蒋八百伸出长胳膊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搂了两下。

这一举动太亲热了,亲热得老惊受宠若惊。他热切地点头,因为激动,混浊的眼里噙满了泪花。

蒋八百说:“为了我们的革命友谊,每个人都要开诚布公,刚才我们每个人都讲了自己的艳遇,就剩你了,你讲讲吧。”他把大手掌按在老惊胳膊上,怕老惊跑。

“我,我没什么。”老惊挣扎了一下。蒋八百手劲大,他被按得不舒服。

蒋八百松开他:“你还是不信任我们,那我们也没啥可说的了。”

“就是。”

“就是。”

大家附和着,满脸失望,甚至佯装要走的样子。

“这可是给你和大家打成一气的机会,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蒋八百又说。

“讲,我讲。”老惊被那个“打成一气”诱惑着,由于急迫,一口热气从他胸腔升到喉咙,喉咙里像卡了东西,发出奇怪的咕噜咕噜的异响,老惊抻直脖子,喉结上下动,费了老大劲才能够开口说话。

老惊是真没有艳遇。可此时他为了讨好大家,就开始信口胡编,他说他一生中经历过十八个女人,并且还杜撰出一些故事。老头儿们听得痴迷,有人催他再讲仔细些,老惊就讲细节,讲得火辣生动,仿佛事情就在眼前。这都是调动了他年轻时在录像厅里看过的黄色录像里的画面。老惊真惊了,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只是在众人的怂恿下,说下去,一直说下去。

还没到天黑,老惊就臭大街了。老惊就是个臭流氓,年轻时是,老了还是。没有在场的老头儿们都为错过了那场精彩的听讲而遗憾,饱了耳福的老头儿扬扬自得,别人让他复述,他会说:“嘿,老惊那老小子。”脸上的笑容里包藏深意,是那种想讲又不讲却偏要故意流露出一点儿东西的样子,更让人想入非非,心里痒痒的,欲罢不能。

老太太们刚听传播的人开个头就骂:“呸,不要脸的老惊,臭流氓。”一个老太太惊呼:“我说他眼珠子总在我们身上扫,原来没安好心啊。”又一个老太太说:“以后咱们都离他远点。”“对,躲着他。”别的老太太附和。

她们都是好女人,痛恨世界上每一个流氓。她们为她们的愤慨满意。

老惊成了被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人。

老惊懊悔得直想撞墙。怨谁?是自己太缺心眼儿了,把自己逼上了绝路。他绞尽脑汁地想做一些补救。可怎么补救呢?想来想去,他决定请大家喝一壶。胖莲子说得没错,是自己太轴了,什么事情得学会转弯。

养老院外面有一家中型超市,货物主要供应这一带的别墅区。这一片有三大别墅区,区内有学校、幼儿园、墅区门诊等,随着住户的增多,环别墅区发展成了商业圈,有公交车直通市区,五分钟一趟。养老院就位于两个别墅区之间,它们都背靠风景秀美的西山。养老院里的老人们在院里待得无聊了可以走出养老院去外面转转,或者去超市里逛,顺带买些吃的用的。

老惊则很少去,他没有什么购买欲望,生病后他戒了烟酒,日常所用养老院提供的也够了。现在老惊要去做一次大采购,他要在自己的房间里搞一次小型聚会,叫上蒋八百他们来房间里小喝几杯。

在房间里喝酒聚餐是养老院的特色。通常选在晚上,几个人约好不去餐厅吃饭,就在谁的房间里小聚。从超市里买回熟食和酒水摆满茶几,把椅子扯过来团团一坐,吃喝聊天,猜拳行令。老惊从没参加过这样的聚餐,因为没有人叫他。

老惊一次提不动太多东西,他挪着步子往返了超市好几次,才把想买的买回来,猪头肉、酱鸭、酱牛肉、扒鸡、西瓜肠、豆腐丝、炸黄鱼、拌木耳,还买了两瓶白酒和一瓶红酒,他想老太太们可以喝点红酒。咬咬牙又买了两盒大中华烟,蒋八百爱抽烟。

老惊中午没休息,把东西在茶几上一样一样摆好。下午四点钟,大家充足的午休后陆续来到院子里,老惊早已在凉亭那儿等了一个多小时了。他坐在凉亭的石凳上,目光在那棵玉兰树上挪不开。

树上的花朵开得比前几天又多了,像一群白衣仙子一般。玉兰花看上去娇嫩实际却不惧严寒。这时节的气温只比冬天暖和了一点点,老人们的冬衣都还没减。

昨天还是大晴天,今天却突然阴了。小风飕飕的,小刀子一般割在老惊裸露的脸上、手上,他感觉身体像浸在凉水里,从皮肤到血液到骨头都凉透了,半边能动的身子也和另一边一样麻木了。

蒋八百走过来了。老惊热切地迎上去:“晚上到我屋儿喝一壶吧,我都准备好了。”

蒋八百像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他:“哟,日头从西边出来啦,老惊要请客啦。”

“这么久了我也没请过,怨我。”老惊近乎谄媚地笑着,检讨着自己,“一定要赏光啊。”

“老惊啊老惊,见外了不是?”蒋八百装作很心疼的样子拍着老惊的肩膀。

老惊仰着脸,讨好和乞求地看着他,只要他肯来,别人就好说了。

“吃谁也不能吃你啊,你一个半拉身子的人攒个钱容易吗?吃了你我们过意不去啊,还是算了吧,老惊同志的一番心意我心领了。”

“没事,我有钱呢,这不都买好了嘛。”

“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这次就吃你一次,不过咱说好了,不能有下次了啊。”

“不会不会。”老惊欣喜若狂,蒋八百终于答应了!

老惊又挪到小广场那边去,一帮老太太正在跳舞。老惊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趁她们休息的空当,上前说了晚上请吃饭的事。“不去,我们不去。”大家异口同声。老惊叹口气,算了,要让老太太们接受他比登天还难呢。

老惊又邀请了几个人,大多数以各种借口推辞,只有少数几个人犹犹豫豫的。来几个算几个吧。老惊想。

老惊回到房间等。他把用塑料餐盒装着的菜一样样打开,把烟酒放在茶几上,把代替酒杯的一次性纸杯准备好。他还买了筷子,拿到卫生间去洗干净,一双双搭在餐盒上。食堂是六点钟开饭,他想答应来的可能会在饭点时到。

天色黑了,楼道里响起老人们下去吃饭的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老惊把房门打开。有人经过他房间门口,会往里瞟一眼,却没有人走进来。过了一会儿,楼道里安静了。答应要来的人也没来。老惊的心一点点凉了,空荡荡的,他身上没了一点儿力气,泄气得连心脏都不想跳了。

他在小茶几前对着一桌子菜枯坐着,脑子里什么也不想。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楼道里复又响起脚步声和三三两两的说话声,那是大家用餐回来了。老惊的房门还开着,蒋八百踱着方步迈进来。

老惊心里一喜,像看到了救星,他扶着茶几站起来:“坐,快来坐,老哥儿俩喝两杯。”

蒋八百没坐,他站在茶几前弯腰欣赏他的菜:“猪头肉、酱鸭、酱牛肉、扒鸡、西瓜肠、豆腐丝、炸黄鱼、拌木耳,哟,八个大菜呢,你这么破费干什么?”

“快坐下吃。”老惊因为突然的高兴一双混浊的眼里沾了光亮和湿气。

蒋八百还是站着,他又把目光落到烟酒上:“哟,还有53度老白干,好酒啊,还有长城干红,还有大中华烟,行啊你老惊,原来不差钱啊。”

老惊有些腼腆地笑着,频频点头,眼里的湿气更重了:“快坐下咱们喝。”

蒋八百没坐,看着过于激动的老惊,脸上的“幕布褶子”又聚拢起来了。老惊心里一惊,完了,果不其然,蒋八百伸手就把两瓶白酒和两盒大中华烟抱在怀里:“你是给我们准备的,对吧?我带走也没错,对吧?”他走到门口又返回来:“那几个女的指不定想喝红酒。”又回身把红酒搂进怀里,昂着下巴颏儿扬长而去。

老惊傻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这样操作。强盗!乌龟王八蛋!老惊骂着骂着,哭了起来。

当天晚上,老惊发起了高烧。

第二天,胖莲子进来打扫卫生,看到老惊躺在床上,茶几上摆着八个凉菜,八双筷子端端正正搭在餐盒上。

“老惊,怎么还躺着,这是昨晚的菜吧,怎么都没吃?”

“嗯……哼……”老惊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哼哼声。

“老惊你病了吗?哪里不舒服?”

…………

胖莲子走近老惊,他双眼紧闭,一张脸肿胀黑红。她摸了一下他额头,滚烫。

老惊被送进医院,医生说他外皮受风内里上火,是重感冒,要住院打几天点滴。老惊昏昏沉沉躺在病床上,养老院里派了一名护工每天来陪护他。一日三餐,擦洗护理,样样周到。同病房的人,都挺羡慕老惊,你比有子女的人都享福呀。老惊不吭声,他们理解不了他的心情。

老惊在医院住了一周。再回到养老院时,整个人瘦得塌了形,眼窝也凹陷下去。

玉兰花已经开败了,由洁白变成了赭黄,像一摊泥一样往下落。天气也热了起来,往日穿的厚棉衣都换下了,换成了外套和羊毛衫。老惊整日坐在树下,他不再去巴结讨好任何人了,这个世界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他活着,不过是多喘一口气罢了。

突然有一天,一个老头儿远远地看着树下的老惊,对同伴说:“他也怪可怜的,连个来看望他的亲人都没有。”

“说来说去,老惊也不是个坏人,他从来没伤害过谁。”

“他虽说思维方式跟正常人有点不同,却每天都活得小心翼翼的。”

“我们对他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气氛突然凝固了,大家倏然把目光落在蒋八百身上。蒋八百急眼了:“都别看我,你们谁想跟他说话就说去,我又没拦着。”沉默了一会儿,大家怏怏散了。

好几天了,大家都不在老惊面前高声说笑了。蒋八百的人气也没以前那么旺了,他脸上的“幕布褶子”呈现出灰扑扑的样貌。

这天,老惊又坐在树下的时候,蒋八百走到他身边。老惊垂着眼睑不看他。蒋八百有些真诚地说:“老惊,对不起啊,我不该经常捉弄你,不该不吃你的饭还把你的烟酒都拿走,害你生了一场病。我琢磨了好几天,今晚我摆一席,请你喝一壶赔罪好不好?”

老惊眼睛不睁,也不吭声。

“你不吭声,我就当你同意了,一定要来啊。”蒋八百手掌落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老惊不会再信任他了。他晚饭也没去食堂吃,更没有到蒋八百的房间里去。他躺在床上,房间还没有完全暗下来,但也有了昏黑的影子,他没有开灯,感觉自己像躺在黑色的潮水中。

白天,他求胖莲子帮他在网上发布寻亲启事,他想寻找儿子。

“你找他是为了让他给你养老送终吗?”

“不是,我都没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哪敢奢求他给我养老送终,我只是想在有生之年能够再见上他一面。”

“这个估计不好办吧,先别说你儿子看不看得到寻亲启事,就算他看到了,也未必肯来见你,他要想来早就来了。”

“是呢,我也想到了,可是总要试一试的,如果我真能再见他一面,我就是死也无憾了。”

“你别把死挂在嘴边,你想开点,别总把自己搞得不痛快。”

老惊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张3寸黑白照片,照片的边角都磨损了,正面的胶面也斑驳脱落,成为一块块白斑,像掉下的墙皮。老惊把照片伸到胖莲子跟前:“这是我儿子,他叫景天浩,属狗,一九八二年三月六日生,我就他这一张照片。”

胖莲子接过来,上面的人影都变模糊了。孩子三四岁的样子,圆圆的苹果脸,两道黑眉毛。胖莲子说:“你儿子倒挺像你的。”

老惊露出一点儿喜色:“是呢,是呢,儿子随我。”

老惊怕胖莲子把照片弄坏了,又从她手中要回,说:“你用手机拍一下,照片我得留着,我就这一点儿念想了。”老惊嘴角下拉,瘪嘴哭了。

“好好,你别哭,我也不知道怎么在网上发,我想想办法吧。”

看胖莲子拿出手机拍了儿子的照片,老惊说了一连串的感谢。

此时,老惊郁闷地想,也不知胖莲子会不会故意哄他,嘴上答应实际却不帮他。他叹了一口气,他每天都在经历失望,生活本来就没有指望了。

突然,咚咚咚,响起了敲门声。老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除了胖莲子,几乎就没有人会来他的房间,而胖莲子只在上午打扫卫生的时候才来。咚咚咚,又是三声,确实是在敲自己的门。他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声:“进来。”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蒋八百。他身后还跟着几个老头儿老太太。“老惊,你不肯来,我们来找你喝酒了。”老惊坐起来,借着楼道里射进来的微弱光亮,看清蒋八百手里拎着酒,其他几个老头儿拎着菜,而几个老太太拎着果篮、鲜花。老惊感觉有些蒙,脑子都不转了。

“天黑了你也不开灯。”蒋八百把灯给他按开了。

房间里霎时变得明亮温暖起来。蒋八百把酒放在茶几上,其他人把装在透明盒子里的菜打开。老太太们把果篮放在桌子上,摆好鲜花,又去张罗给每人分筷子,分玻璃酒杯。两个老头儿去隔壁房间里搬来几个板凳、马扎。一桌酒席就这样摆起来了。

老惊愣愣地看着,不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蒋八百走到床边把老惊搀下来,扶他在沙发正中间坐好。已有人在一次性纸杯里倒了酒。

蒋八百说:“我先敬老惊哥一杯,向你赔罪了。”说完喝了一大口。

老惊愣怔着不敢端。

蒋八百把老惊面前的纸杯塞进他手里,“老惊哥,你身体不好,意思一下就可以了。”

此时,老惊已顾不得这是不是蒋八百的又一个“心眼子”了,他端起酒就要往嘴里灌。

蒋八百抢过他的酒,倒了一半到自己的酒杯里,说:“健康第一,友谊第一。”老惊喝下酒,一股热辣从喉咙落到心里,他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了。

有人说:“吃菜,吃菜。”

大家就吃起菜来。

喝了几口酒后,老惊就说起了掏心窝子的话,他说啊说,说自己年轻的时候,说和钢铁机器打交道,说自己的前妻和儿子,说那狗屁的动物世界……他边说边哭,最后,说到了“孤独”,是的,“孤独”,他年轻时以“孤独”为业,老了却害怕“孤独”,比害怕死亡还要害怕“孤独”。

房间里安静了,大家停止了咀嚼,停止了喝酒,只剩下巨大的老惊所说的“孤独”。

他们老了,每个人都害怕孤独,每个人对抗孤独的方式迥异。八百个心眼子的蒋八百说:“我向你检讨,你们都说我心眼子多,其实,我不过是想找找乐子嘛,我用自以为是的小聪明,证明我还可以去支配人生,还拥有着热热闹闹的生活。”

“当”,酒杯碰撞的声音,听上去也是孤独的。

责任编辑 张凡羽 刘升盈

【作者简介】 杨辉素,女,中国作协会员。中短篇小说在《小说月报·原创版》《小说界》《长城》《黄河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戏斗》入选2017年度河北小说排行榜,作品荣获第三届孙犁文学奖、第十届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第十四届河北省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出版有长篇纪实文学《给流浪儿童一个家》。现供职于河北省作家协会。 qHROq21//7gn7VsVhczjLT6AWHJG0BDpUy1spk37/Oq009Zce8sFlmwCTYijc1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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