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记斗抱着孩子进门的时候,看到华小军的手正搭在柳敏的肩膀上,并且似乎还在摩挲着,是那种劝慰她什么的摩挲,这个动作无疑体现了亲昵。李记斗顿时黑阴了脸。柳敏虽然以前是华小军的老婆,但现在是他李记斗被窝里的人,并且俩人还有了一个孩子,现在这个像小挂件一样黏在李记斗身上的小东西就是,所以,勾肩搭背算哪般?李记斗重重地咳了一声,同时又是提醒、警告和宣泄怒气。华小军和柳敏听到响动,惊悚地扭过脸来,那种透着亲昵的表情在脸上僵硬住,自然摩挲也停止了。
华小军对李记斗解释:“我和柳敏,我们,真的没干什么。”
李记斗嘴努起,对华小军无声地吐了一句,并且伴以眼睛的怒视。
华小军从李记斗的口形上辨出李是对他爆粗口,但华小军没有恼火,连生气都没有,毕竟自己的手是搂在了现在已经是人家老婆的女人肩膀上。华小军进一步辩解,他主要是想为柳敏开脱,他说:“我是出差来这儿的。我是听说柳敏因为职称没被评上,最近一段时间心情很不好,就顺道过来劝解劝解。你看我连外套都没脱!我要是想干什么事,怎么也得把外套脱了吧?就像开枪杀人,怎么着也得把枪套先拿下来吧?”
李记斗开口说:“这种事儿,要想干,我听说过穿着雨衣都能干,为的是节省时间,好随时安全撤退!”
华小军的脸终于黑了,他不能不黑,李记斗已经把话说彻底了,彻底到已经没有遮掩和转圜的余地,就等于明说他和柳敏在房间里把事办了。但华小军不能撕破脸来,因为柳敏还在屋里,柳敏还要在这间屋里住下去,华小军息事宁人地说:“好好,你既然这么说,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我走。”他果然就赶紧走了,为的是不让事端再扩大。他临出门都没有再看柳敏一眼,他是想再看柳敏一眼的,但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眼神看柳敏,依恋的?哀婉的?一言难尽的?若让李记斗看见,似乎都不太合适。所以华小军头也不抬地走了。
李记斗追过去嚷:“你要是再敢来,你上午来,活不到下午;你下午来,活不到傍晚!”
李记斗然后怒气冲冲地回转身来迎向柳敏。
柳敏沉着。柳敏内心忐忑但脸上沉着。“李记斗你要是不想过了你把卫生间的门修好再滚!”柳敏不光沉着而且犀利,她先发制人地朝李记斗叫嚷。柳敏这时候提到要修坏了一星期的厕所门,她是有意的,想显得自己心地坦荡,连修门这种事儿这个时候都不忘叮嘱安排,说明她并没有因干下心虚的勾当而失魂落魄。柳敏以前在4S店里干过一阶段的汽车营销,懂心理学。
李记斗果然停止了气势汹汹,但他没有去修门,他想这时候他要是乖乖地去修门那他岂不是太㞞了吗?而且李记斗也不相信柳敏和她的前老公一点儿事儿也没有。李记斗反而朝卫生间的门踹了一脚,让那门更坏一些,而后李记斗看着那门挑衅地说:“这门好像更歪了,你们俩在卫生间里干啥了?是不是一块儿洗澡,地滑,扶门来着?”
柳敏说:“不是。是我让他过来一起洗,他不过来,我急得挠门哩!”
李记斗恨得想咬柳敏。李记斗说:“柳敏你这样气焰嚣张并不能说明你心里就没鬼,说不定这正是你想遮掩的伎俩!你们俩这事儿,我分析吧……”
“你也别分析了!”柳敏兀自打断了李记斗,她转身走进厨房去,须臾,掂一把切西瓜刀出来,抛在李记斗面前,说,“他也没走多远,你拿这把刀撵上去,一刀把他捅了,我佩服你是个战士!”
李记斗拿起了那把刀,他觉得他要是不拿会被柳敏藐视。李记斗拿着刀冷笑地说:“别以为我不敢!只不过我今天累了,我抱着你娃在街上走半天了,等哪天我精神好撞见他……”
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是物业上门催缴物业费的那种敲门,那种小心翼翼唯恐得罪了业主但又不得不敲的叩击。
李记斗烦死了。他平时就烦这种敲门声,现在更烦。李记斗不耐烦气呼呼地提着刀就去开了门,一下愣怔住。
华小军提着他的行李箱站在门口,他现在就是小心翼翼又不得不敲门的样子。
华小军说:“你们小区被封了。我刚走到小区门口,门口全是穿大白的,说你们小区刚检查出了三例阳性,接上级紧急通知,小区即刻全面封控,所有的人,不许进也不许出,接受每天核酸检测,然后等通知。我没办法,只有在你们家住一阵子了。”
李记斗傻掉了。
首先是要解决华小军怎么住的问题。虽然李记斗是刀在手中,但他不可能朝华小军砍下去,李记斗说得很凛然却是不能也不敢。另外李记斗也不能把华小军撵走,即便他把华小军撵走,大白们也会将其再送回并强制他收留,眼下抗疫是全国头等大事,任何人都得无条件服从大局,所以李记斗现在能做的便是怎么解决华小军住的问题,当然还要解决他的吃。老婆让人家咔嚓了——很有可能——还要管他的住还要管他的吃,李记斗觉得自己十分冤屈。
李记斗的家只有一室一厅,屋子小,因为这是学区房,为了将来孩子上学,李记斗和柳敏下狠心卖了市郊的大套房加上全部的积蓄换了这小套的,房子逼仄,因此华小军的住就凸现出来成了问题。本来也没什么问题的,李记斗和柳敏带着孩子一直是住在卧室的,客厅晚上是空着的,但柳敏和李记斗现在是严重的怄气了,柳敏不许李记斗再和她睡一张床上,让他滚到客厅去睡,柳敏说得厉声厉色,声如箭弩,不留丝毫余地。李记斗怀疑这有可能是柳敏演戏给华小军看的,想明示她现在和李记斗已是形同冰火,想暗示她和华小军才是春水潺潺。李记斗内心悲怆,他“滚”到了客厅里,客厅里连一张行军床都没有,只有一个提着行李箱的华小军站在厅中间等他安排。
李记斗瞪着华小军说:“狗日的,你准备怎么住?”
华小军说:“你把声音再喊大点儿!”他指指里间卧室,意思是让柳敏也听见他骂人。
李记斗把声音放得小小地说:“心上人,你准备怎么睡呀?”李记斗还是怕柳敏,怕柳敏从卧室里冲出来跟他吵,因此李记斗马上自我矮化。由此李记斗也越加确定柳敏是跟华小军好了,柳敏的心已经完全贴到华小军那边儿去了,华小军知道柳敏会帮他,所以他才让李记斗大声地骂好让柳敏听见。李记斗心内愈加悲怆。
华小军胜利地一笑,或者是李记斗认为的春心荡漾地一笑,说:“你睡沙发,我睡地上好了。我打地铺。”华小军想谦让一下。
李记斗根本就想让他睡地上,便找出一卷被烧了一个大洞准备要扔的垫子给华小军当铺垫。
李记斗睡在沙发上居高临下看着华小军睡在地上心里才感到一丝熨帖。李记斗看见华小军脱去外衣露出臂膀,心生妒意:这个狗日的,竟显壮硕!由此李记斗想到这个坏东西养得这么壮实,跟柳敏有关系吗?是不是柳敏这些年背地里好吃好喝地猛招待他呢?李记斗心里又不舒服起来。华小军左侧对着李记斗睡,一条裸露的膀子白生生的,李记斗看着,又想,这家伙是不是就用这条膀子搂着柳敏睡呢?是不是习惯用左膀搂着柳敏睡呢?李记斗自己是习惯用右膀搂着柳敏睡的。李记斗猜想着,心里非常的不舒服,他看着华小军的膀子想,这条膀子要是得肩周炎就好了!李记斗盼望华小军得肩周炎。
到夜里十点左右的时候出现了状况:柳敏抱着小孩急匆匆从里间卧室出来了,并且还戴起了口罩。柳敏顾不得正和李记斗置气急切地跟李记斗说:“我好像发烧了!身上一阵发冷一阵又发烫。”李记斗连同华小军都吓了一跳:这个时候要发烧就得高度怀疑是得了新冠!柳敏说:“要万一中了,传染给孩子就不得了了!”柳敏把小孩急急地往李记斗怀里一放,又急急地回到里间,把门关严实了,她要隔离自己,独自再观察观察。
李记斗先是自豪地抱起儿子亮相给华小军看,说:“她只能来找我,找她儿子的亲爹!你没戏!”然后又愤怒地斥问:“华小军你和柳敏你们今天下午那段时间,就是我没进家那段时间,你们俩干什么了?是没穿衣服折腾了吧?要不好好的她怎么就能发烧了!”
华小军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个!你真是个……”他想回怼一句粗话,但忍住了,不想这时候跟李记斗干架,他怕里间正难受的柳敏听见了更加着急难受。
华小军竖起一根指头对李记斗晃晃,对李记斗表示了无声的轻蔑。
李记斗褪下裤衩,撅起大屁股对华小军晃,对华小军表示了更大的轻蔑。
里间,柳敏的不适越来越被落为实锤,无论是体温计还是身体感觉都证实是确凿无误的发烧。而且柳敏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似乎每一分钟都在加剧地严重着,不光发烧还腹泻和呕吐,据说新冠和一般感冒发烧的区别就是伴随许多的衍生症状,除了上吐下泻,还有视力模糊,同时来势凶猛,像山体瞬间崩塌下来一样。柳敏不停地从里间蹿出来跑厕所,“哗哗哗哗”,冲马桶的水声在不大的房间里回荡不息。当柳敏再一次从厕所返回卧室,须臾,她又探着一张蜡黄的脸从卧室里伸出头来,一绺头发汗淋淋地耷拉在前额上,凄惨地说:“我撑不住了,夜里,我这屋里得有个人睡在这儿好随时搀我一把,我怕再拉肚子爬不起来了,拉一床。”
李记斗抢先跳起来说:“我去!”然后他又强调说:“当然是我!”李记斗认为理所应当是他去,他当然应该睡在自己老婆身边,莫非还让华小军去睡吗?这是他的领土完整和主权所有!但李记斗的一跃而起瞬间就又被扯了回来——他一岁多的儿子哼哼唧唧地哭了起来。李记斗这才意识到他还有个小孩子需要照料!李记斗万般为难地看看儿子又看看卧室,像只放在釜里被煎炸的虫。华小军倒是伸手抱过那孩子,他想替李记斗照料的,他帮李记斗照料孩子也是为了帮柳敏。但那孩子却哭得更厉害了,从哼哼唧唧变成了号啕大哭,孩子不认他这个陌生的叔叔,李记斗的儿子依恋的是李记斗。李记斗没办法了,接过孩子,目光转向了华小军,他看着华小军的眼光是无可奈何的,是迫不得已的,是痛苦割裂的,同时,是严厉警告的,警告华小军,去照料柳敏可以,但要安分守己,不该碰的不该摸的……你自己明白!
“你明白了吧?”
李记斗又强调地重复一遍,李记斗说话总喜欢强调。
华小军针对李记斗的强调说:“我不明白!”
李记斗说:“你凭啥不明白?!”
华小军说:“我凭啥要明白?”
李记斗怒了,他本来就怒,现在更怒,说:“你不明白你是个锤子呀!”
华小军在地铺上彻底躺平下来,说:“你骂我,那我不去了。”
李记斗恨得想咬华小军。但他不能咬,连重话都不能再说,此刻华小军是他唯一可以拜求的人。李记斗说:“那你要怎样才肯去?”
华小军说:“你把裤衩再脱了,把你大黑屁股在墙上蹭十下。”
李记斗觉得眼冒金星,说:“你他妈的……凭什么呀?”
华小军说:“你必须这样做!因为你的屁股刚才侮辱了我,所以它必须向我赔礼道歉!”
李记斗抱着大哭不已的儿子,思考了一分钟,最后,无奈,用他的屁股去蹭墙。
华小军笑逐颜开,从地铺上一跃而起,同时说:“李记斗,一会儿找块布把你屁股蛋子上的白灰擦一擦啊!”然后他一蹿一蹿地跑进卧室里去了。李记斗感觉华小军是欢天喜地地就蹿进去了,他感觉自己即使不道歉,华小军这狗东西也早就迫不及待想进去了!这狗东西还迫不及待地关上了卧室的门!李记斗觉得自己是亲手把老婆的情人儿送到老婆的床上去了,自己还要拜托他向他道歉!
李记斗心如刀割。
之后的数天里,李记斗就看着华小军理直气壮地睡在他的卧室里。其间李记斗数次想带老婆去医院急诊检查治疗,李记斗想让柳敏早点痊愈,好早点结束他这“丧权辱国”的耻辱。但工作人员劝他,不明情况的发热发烧的患者,特别是中青年患者,不要都急着拥到医院去,先留在家中观察,配合核酸检测,吃药休息多喝水。各医院现在都是人满为患,你排几小时队可能增加交叉感染的机会。李记斗只好作罢。华小军继续他的行为,不光继续理直气壮地睡着,而且还笑,笑声从被华小军关严实的门里传出来,一连串的,像公鸡叫——李记斗觉得这孙子笑得像鸡叫。李记斗听不下去了,实在忍不住爬起来去敲卧室的门,喝道:“华小军你他妈笑……你笑什么呢?你们在里面干什么了你他妈笑得呵呵的!”华小军在门里头回答李记斗说:“我笑是想逗柳敏开心,想让她轻松,因为柳敏很难受。莫非我应该哭,让柳敏更难受?”李记斗语塞,他没了理由反对,只好任由华小军胜利和得意。
华小军却得寸进尺,说:“李记斗你应该说拜托我笑得声音再大一点儿!”
李记斗愤愤地说:“我拜托你笑得肛裂!”
核酸检测是每天早上做,小区封了,都由大白们上门来做。每次都由华小军把柳敏从卧室里搀扶出来,搀到门口,柳敏张嘴对着大白手里举起的棉签。柳敏偎靠着华小军,或者说就贴在华小军身上,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李记斗看在眼里,他认为,柳敏嘛,病肯定是有的,但私情嘛,更是肯定会有的!她这也是乘机合法化地和华小军亲热!呸!李记斗越发气恼。
来做核酸检测的大白身边的志愿者有物业公司的小姑娘兼职的,小姑娘们的嘴很甜,物业必须对业主甜丝丝的以便收物业费。小姑娘们喊柳敏“姐姐”,对搀着柳敏靠过来的华小军则喊“姐夫”,姐姐长姐夫短地唤得亲热。其中一个小妹还说姐姐和姐夫长得很像,很有夫妻相,都有一张圆月般的脸,小妹还说了一句歌词:“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偷偷地在改变!”华小军很受用,李记斗看见他在偷偷地笑。
“嗨,孙子!”大白们走后,李记斗瞪着华小军说,“你不能向她们说明一下吗?”
华小军迎着李记斗凶狠的目光,并不惧怕,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可以说明一下的呀,我是可以向她们解释你才是姐夫,但人家会怎么想呢?人家一看,这屋里,一个是姐夫的坐在客厅里,一个不是姐夫的睡在卧室里,还每天把女主人搀进搀出的,人家会想,这家是怎么回事啊?一妻多夫制啊?两个夫轮流侍寝小主吗?这家够潮的呀!这家够猛的呀!我得花长时间说多少话才能解释清楚咱们之间的这种复杂关系?就算我可以说,人家有时间听吗?人家还急着赶到下一家去做核酸检测哩!所以我只能做这个姐夫了,免得人家多想。”
华小军望着李记斗笑嘻嘻的,李记斗再次认为这狗东西是在胜利和得意地笑。
连柳敏都笑。柳敏嗓子疼口腔也疼,一笑就撕扯,她就撕扯地咧嘴笑。
李记斗再一次语塞,又没有什么话来反驳华小军。
李记斗只能进一步自己生气。
华小军继续每天将柳敏搀进搀出地做核酸检测,继续每天做着姐夫。除了做核酸检测,华小军做得最多的是搀着柳敏去厕所,柳敏一直腹泻,也一直呕吐。华小军搀着柳敏,有时也背着甚至抱着柳敏,从卧室里出来,走过客厅,从李记斗的面前走过去,他看都不看李记斗,很是理直气壮。华小军理直气壮地手托着柳敏的屁股,手还搭在柳敏的腰上,还搭在……其他地方,而李记斗只能无奈和酸楚地观看。
华小军还支使李记斗:“李记斗你去给我们取条毛巾来,柳敏都出汗了,我也出汗了!”
李记斗也只能起身去取毛巾来交给华小军。
李记斗取完毛巾后猛然想起:卫生间里不是有毛巾吗?卫生间里有的是挂着的、叠着的毛巾!还有浴巾!这孙子不是在耍弄人吗?!
李记斗恶狠狠地怒视华小军。
华小军又对李记斗笑嘻嘻。
华小军承认就是要戏耍一下李记斗。因为李记斗脸黑,他整天黑着脸,让这屋里的气氛紧张而窒息,必须戏弄他一下。
柳敏嘶哑着声音支持华小军,说:“对!”
李记斗又无可奈何。
这一日,傍晚时分,华小军再次搀扶着柳敏去卫生间,李记斗依旧一如既往地眼巴巴地看着。华小军搀扶柳敏进去后关上了门,把那坏了的门关得咯吱吱地响。华小军每次和柳敏进卫生间后都要这样使劲地关门,把卫生间里的内容留给李记斗做无尽的遐想。这一次,门关上后,须臾,华小军又探头出来,说要跟李记斗说一件事。
华小军说:“李记斗,我得跟你说说,柳敏没憋住,拉了,拉裤子上了,我得给她换身内衣内裤,还得给她……洗洗身上。她自己发烧浑身疼,手疼得都抬不起来。你看,可以吗?”
华小军这一次明确了卫生间里将要进行的内容。
李记斗火冒三丈。
李记斗大吼:“你别动!”李记斗想,他要是连这个都能容让,他就真成了丈夫里的李鸿章了,彻彻底底地丧权辱国!李记斗取来两个口罩戴上,想想,又加了一个,三层!然后要进卫生间去给柳敏洗澡。
柳敏却用羸弱的身子用力抵住卫生间的门不让李记斗进来。
柳敏在门里喊:“李记斗你别进来给我洗澡!”柳敏说:“我已经阳了,你要是进来,再传染给你,你也阳了,那儿子怎么办呢?谁来带儿子呢?儿子那不得哭死啊!”李记斗说:“没那么玄乎吧,我专门戴了三层口罩哩!”柳敏说:“戴八层口罩也不保险!这个病毒,全世界的专家都说不清楚,说感染就感染了!要是万一感染了,李记斗你想儿子死吗?”李记斗急火攻心,放低声,央求柳敏说:“敏敏啊,不能这样啊,要是让华小军给你洗澡,你的光屁屁就让他看见了!”柳敏说:“看见光屁屁也比让儿子感染新冠强啊!”李记斗说:“不行啊,不能让他看啊!”柳敏说:“你走开!我的屁股我做主!”柳敏坚决不允许李记斗进卫生间来。
李记斗五内俱焚却毫无办法。
华小军不着急,安详地靠在卫生间的门框上,问李记斗:“我能给她洗吗?”
李记斗说:“能!”他恶狠狠地问候了华小军的祖宗八代,闪开了挡着的门道。
华小军又一蹿一蹿地进浴室去了。李记斗想这狗东西又是欢天喜地地进去了。一会儿,响起了花洒喷水的哗哗声,大约是在调节水温,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大约是在解衣衫了。这时响起了柳敏羸弱但明确的抗拒声,她嘟囔地说她自己来,这让李记斗听着多少感到一丝宽慰,接着是华小军坚持的劝解声,然后是两人一方强行一方抵制的掰扯声,还有卫生间的什么东西在掰扯中被碰触,乒里乓啷的摔落声,然后华小军大约是急了,声音不自觉扬高了起来,让李记斗在外面听得更加清楚,华小军说:“柳敏你现在浑身都疼,手臂更是疼得抬不起来,你怎么给自己洗?而且地上这么多水,又滑,万一你摔个骨折,你新冠再加上骨折,那怎么得了!都这个时候了你拘泥于这个干什么呀?你就让我给你洗个澡又怎么了?我给你洗个澡又怎么了!”再然后,不再有响动,李记斗想柳敏大概是从了。
李记斗如万箭穿心,胸中巨大的块垒堵得他要炸裂,他想大喊大叫,苍天啊,大地啊,上帝啊,佛祖啊,联合国安理会啊,你们谁来救救我啊……
又一日,早上,有人敲门,一家人都惊了,这个时间,大白上门做核酸检测还早,小区又全面封了,谁会来敲门?连柳敏都颤巍巍挣扎着从卧室出来看,想看看是谁,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是一名老者,柳敏是认得的,对门的邻居,好像是大学退休的教授,姓阎或者是姓常,阎(或是常?)教授手里攥着一条茭瓜,脸上因为羞臊,泛着紫红。
教授说:“实在不好意思,万分地不好意思,我小孙子病了,不吃饭,一大早说想喝西红柿鸡蛋汤,我家没有西红柿了,冰箱里只有两根茭瓜,我拿了一根,能不能跟你家换一个西红柿?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教授还给柳敏鞠了一躬,像是交换国书。
这一波疫情来得凶猛,小区附近的超市近乎瘫痪,市政府想方设法调集市郊以及外省市的生活物资,同时下令各级机关干部下沉到疫情社区当志愿者,给各家各户送粮送菜送油,但由于生活物资一时不能到齐,各户只得一小袋。市政府呼吁大家勠力坚持,危困只是暂时的!
柳敏慌忙说:“好的,老师!您稍等啊,我去看看我们家还有没有西红柿。”
柳敏把李记斗叫到客厅冰箱处一起查看,因为这段时间都是李记斗在做饭,家里有多少存货他最清楚。冰箱里还有四个西红柿,柳敏提议给对门的老师三个,柳敏说,对门,是教授哩!虽说现在教授成堆,但总比卖烤串的少吧?知识分子面皮薄,跟人张一回嘴多不容易啊,安排,必须安排!柳敏这几天烧退了些,不那么难受了,就又恢复了一些往日的威严。李记斗不认同柳敏的提议,不情愿给那么多个,他只同意给一个,最多给两个,自家也实在是没有多余的粮草了!
柳敏批评李记斗说:“亏你还是个先进工作者呢!”
李记斗说:“我先进工作者跟西红柿有毛关系?”
柳敏说:“你跟威尼斯商人有关系!”
李记斗不明白。他想了半天还是不明白。李记斗看见华小军站在后面探头探脑地看,瞬间,他明白了,李记斗酸溜溜地反击说:“我这么计较和抠儿,也是为了你呀,你们家的人每天吃得多呀!”
柳敏皱着眉说:“什么叫我们家的人吃得多?”
李记斗说:“你们家华小军啊!他给你洗澡,上上下下还得给你搓泥吧?那多累多辛苦啊,干得辛苦可不就吃得多嘛!”
华小军说:“李记斗你这么说我可抽你喽!”
柳敏则是一记大耳光直接抽在了李记斗脸上,她怒不可遏。
华小军马上抱住了李记斗,连声说:“女人,还是病人,你不能打她,不能打!”
柳敏趁机又踢了被华小军抱住不能动的李记斗一脚。
华小军和柳敏配合得天衣无缝。
李记斗简直要被气晕了,他觉得这俩现在才是夫妻,这俩现在是联手在干他!李记斗眼睛四下看着,想找根棍儿啊什么的朝柳敏再打回去。柳敏趁机溜走,拿着西红柿走向门口。李记斗只能站住,他不能当着外人特别是一位教授的面打自己的老婆,李记斗也是有职称的人,他是四级药师,在医院配药的,也算是知识分子。柳敏对邻居说:“老师,要在平时,不要说这几个西红柿,一筐西红柿我都能送您!还有,您拿来的这根茭瓜,我也收下了,我们家也实在是没菜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柳敏接过茭瓜,像金条一样地捧着。
教授也像拿到钻石一样捧着西红柿回对门去了。
柳敏瞟瞟要动手的李记斗,一溜烟儿地钻进卧室,又探头出来,对李记斗莞尔一笑,说:“你打不着,气死你!”
华小军紧跟进去又关上了卧室的门。
李记斗不再只是生气了,他在思考。李记斗咬牙切齿地望着那扇对他封闭的门,他想用手机对着那门拍一段视频再配上一段文字发到网上去,文字部分李记斗想写:“合法丈夫被出轨妻和男小三封隔在卧室门外,出轨妻还对合法丈夫说风凉话,扇他耳光,真是嚣张至极。”让柳敏和华小军身败名裂,像现在网上那些举报自己老婆或是举报丈夫的一样,同时还能换一些积分,积分积攒多了能换大米、油,还能换雨伞。李记斗手机都掏出来了,最后又没有做,这时李记斗扭脸看见了在沙发上熟睡的儿子,一道涎水在儿子胖胖的小脸上垂垂欲滴,李记斗想,真要把他儿子的妈往死里弄吗?算了吧。
第二日,下午,对门传来恸哭声,常教授(证实是姓常,门口有讣告)死了。常是前几日病的,到昨天来换西红柿的时候也还好,除了体温高一点儿其他也没什么,到了晚间,状态突然急转直下,胸闷气短,被救护车拉到医院,连抢救台都没来得及上,就死在了担架上。由于他年纪大了,基础病又多,从生到死急促得如轻轻一声叹息。
柳敏愣愣地倚在门边,愣愣地看着对门的家人高高低低地恸哭,柳敏从头到尾都是愣愣的,然后,她愣愣地回她的卧室,华小军又跟进去陪伴照料她。一会儿,李记斗听见柳敏哭了,先是嘤嘤咛咛小声抽泣地哭,然后逐渐凄厉。柳敏凄厉地不停地哭,这期间华小军搀着她出来上了一趟厕所,柳敏也是哭着如厕的。到了晚间,柳敏还是哭,只是不连贯了,有停顿,那是人哭到累极不得已停下大口大口地捯气,柳敏的悲恸已经完全超出了对一位邻人辞世的追念程度。再晚些,李记斗也听累了,他搂着孩子睡着了,不知道柳敏是不是还继续哭。等醒来,已是天亮,李记斗听见卧室里柳敏居然还在哭!但声音已经嘶哑,中间停顿期也更长,那是大口捯气的频次更多了。李记斗听见华小军在劝慰柳敏,但无效。柳敏捯气并继续悲伤地哭,最后李记斗从柳敏嘶嘶哑哑抽抽噎噎的哭诉中听明白了,她哭是因为她害怕,对门的老师说死就死了,那么她也有可能说死就死了。她要死了,她的孩子怎么办呢?柳敏哭着说她现在和李记斗连话都不说,她要是死了,她连个商量交代一下孩子后事的人都没有。她儿子真正就成了这世界上最悲惨的小孩了!柳敏偏执地沉浸在被她无限放大的悲惨中,哭得痛不欲生。
李记斗听得愕住,他没想到柳敏悲伤欲绝的原因竟是这个。
华小军从卧室里走出来,对李记斗说:“李记斗我可告诉你,柳敏快要崩溃了!”
李记斗说:“崩溃……什么意思?”
华小军说:“就是说她会哭死!”
儿子此时在沙发上高亢地哭了起来,仿佛是在配合柳敏,也仿佛在预示着妈妈的什么。
李记斗方寸大乱,他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华小军第二次从卧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又是黄昏了,他说:“李记斗我必须跟你谈谈!”
李记斗说:“谈你妈的……”李记斗又勒住了自己,他想到柳敏正在悲绝中,自己要再和华小军争吵干仗不合适,就收住了粗口,说:“谈什么?”
华小军先在沙发上坐下,说:“你先给我倒杯水。我一直戴着口罩片刻都不敢取下来,而且我一直不停地说话,渴死我了,快倒杯水给我!”
李记斗说:“继续渴着。水,没有。”
华小军说:“你认为我们有必要一直这么剑拔弩张吗?”
李记斗说:“非常有必要。”
华小军说:“李记斗你是不是还认为我和柳敏,我们,搞七捻三了?”
李记斗说:“我可以不这么认为,但事实是这么记载的。你们的勾当已经被记载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华小军喊起来:“李记斗我戴着口罩呢!我问你,戴口罩能亲嘴吗?”
李记斗不喊,他说:“干这种事可以不亲嘴。”
华小军被怼得语塞,他双手狠狠地抹了几下脸,平复一下情绪,他记得赵本山也常做这个动作,然后说:“好,就算我和柳敏,我们那什么了,但我现在是来和你商量怎么帮助解决目前她的情绪危机的。我们现在是在想法儿救柳敏,我是来跟你商量怎么救柳敏的!你能说,我不管,让她哭死去,就让她死!你能这么说吗?”
李记斗语塞了,这话他不能说,就算柳敏真的和华小军怎么样了他也不能说让柳敏去死。他从心底里不愿柳敏有个七灾八难的!
李记斗说:“那你说……怎么救?”
李记斗心里已经被柳敏哭得像猫抓的一般了,他对华小军的话甚至有些急切地渴望。
华小军一拍沙发喝道:“你还不快给你大舅倒水去!”
李记斗说:“我尿一泡给你端来!”他起身去给华小军泡了一杯菊花茶。
华小军迫不及待地饮,喝足了,长长舒出了一口气,开始说:“李记斗,现在必须有个人要去劝说柳敏抚慰柳敏,一定要把她这种要崩溃的情绪掰过来,这个人现在只能是你!”
李记斗说:“为什么不能是你?你不是一直在她耳朵边嘚啵嘚嘚啵嘚吗?”
华小军先纠正李记斗,说:“你能好好说话吗?”然后说:“我能替代你吗?你是她儿子的爹呀!柳敏的情绪就卡在你儿子身上!”
李记斗承认这是事实,并且他暗暗有些小得意,柳敏的根还是在他身上!李记斗说:“那我该怎么弄她呢?”
华小军说:“你上手段呀!”
李记斗说:“什么是……上手段?”
华小军说:“女人嘛,上手段嘛,你亲亲她,抱抱她,甜言蜜语你说上一页纸的,有钱你再塞给她一些,这些手段你没用过?没用过你这儿子是怎么鼓捣出来的?”
李记斗讪笑,嚅嚅地说:“这些嘛,是用过的。”但是紧接着他又说:“但是这些手段现在没用,至少这一次没有用。”
华小军诘问他:“为什么呢?”
李记斗说:“这一次严重了!”李记斗说这一次他把柳敏招惹得狠了。他说柳敏给华小军搓泥,把柳敏严重地惹毛了。柳敏那人,拧着哩,她要跟你置了大气,没有十天半个月平息不下来。他现在要是去碰柳敏,柳敏就会拿脚踹他。严重了,她还会掐他,两根指头夹住一块肉,啪,一拧,那块地方就变了颜色。
华小军发出了诡笑。
李记斗说:“你笑什么?她也掐过你?”
华小军说:“当然!她能放过我!她一般都掐你哪儿呀?”
李记斗说:“脸、身上、大腿……大腿掐得多。”
华小军说:“我也是被她掐大腿掐得多。”
李记斗感慨,说:“你也是个苦命的王宝钏呀!”
华小军说:“王宝钏,王宝钏,都是王宝钏。”
“所以,”李记斗总结说,“你说的那些手段现在不管用!”
华小军沉吟,他在想他下面的话要不要告诉李记斗。华小军沉吟思忖了好一会儿,决定还是说给李记斗听,现在是救人要紧!华小军说:“也不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我教给你一招吧!你别一般地去亲她,你别常规地亲,你别常规地亲她的嘴呀、亲脖子呀这些地方,你亲她的耳垂儿!”
李记斗闻所未闻,觉得匪夷所思:“亲耳垂儿?!”
华小军说:“对!高手才亲耳垂儿!耳垂儿集中了人身上的许多穴位,是人身上最敏感的地方,特别对于女人,尤其敏感,耳垂儿是通往女人心里的路,你亲她的耳垂儿,能亲到她心里去,含着她的耳垂儿,就像含着她的一颗心,她怎么能不被你打动!”
李记斗懵懂地说:“耳垂儿……这怎么亲?没亲过。”
华小军示范给李记斗看。沙发上扔着李记斗儿子当玩具的橡皮泥,华小军拿过来一块,捏,想捏个耳垂,他左捏右捏,捏成后,不太像耳垂儿倒比较像肚脐,华小军把“肚脐”含在嘴里,亲,那姿势像嘬,华小军嘬得吱吱响。
李记斗看得瞠目结舌。
华小军说:“过去我跟柳敏斗气,无论她有多大的火,我这么一亲她,全都一把拿下,百战百胜。李记斗你可以试试。”
李记斗懵懂了好大一会儿,开口说:“既然你是这样的……”李记斗想说“既然你是这样的老流氓”,忽又想到华小军现在是在给他提供帮教,再怎么着也要对他礼貌一些,就又改口说:“你是这样的武艺高强,那你和柳敏,你们俩怎么还离婚了呢?柳敏怎么舍得跟你离呢?”
华小军懊丧地说:“我犯了即使我亲她的耳垂儿她也不肯原谅我的错误。”
李记斗说:“什么错?你贪污了,政府要办你?”
华小军讪讪说:“我,我出轨了。”
然后华小军试图给李记斗解释,他含含糊糊地说:“这事儿,男人嘛,有那么一阵,有那么一个时刻,有一瞬间,犯糊涂,把持不住,所以就……你懂的。”
李记斗爆发出嘎嘎嘎嘎一串笑声。
华小军说:“你是在嘲笑我吗?”
李记斗慌忙说:“不不不不不,我没嘲笑你!绝对没有!我笑的意思是,你这事儿,算乱搞男女关系吧?我的意思是你乱搞男女关系你乱搞得好啊!你要是不这么……乱一下,柳敏她能跟我结婚吗?柳敏虽然有时候凶,踹人,掐人,不温柔,但她是个仙女!我认为她就是个仙女!这么一个仙女能跟了我这个糙人,华小军,你真是帮了我了……”
华小军的脸阴沉得像是要下暴雨的天气,他打断了李记斗,没好气地说:“你还不快去!你嘚啵嘚啵什么呀!”他也爆了粗口。
李记斗说:“我要是去了,我儿子咋办?”
华小军说:“你要是这次阳了,你儿子我替你带,娃要哭就让他哭去,现在救柳敏是第一位的!”
李记斗还是迟迟疑疑地坐着,不进卧室去,他还是怵柳敏。
华小军说:“你赶紧进去亲柳敏的耳垂儿!”
华小军硬把李记斗推进了卧室。
李记斗进到卧室里来,准确地说是被华小军推搡进来的。李记斗看见柳敏侧卧在床上,间或发出一声长一声短的抽噎,她仍在悲伤中。李记斗硬着头皮招呼:“嗨……”
柳敏扭头,见是李记斗,有些意外,但瞬间意外就被怨怒弥盖,柳敏没好气地说:“嗨你妹的肾炎!”
李记斗赖赖地凑过去,搂住柳敏,说:“来,同志,亲一个!”
柳敏坚决地扒拉开李记斗,说:“亲你妹的肾炎!”
李记斗尬住,他记住了华小军教他的,于是硬上,放弃了搂,而改用双臂箍紧柳敏令其无法动弹,说:“就是肝炎也要亲!”然后一双唇在柳敏裸露出来的肌肤上鸡叨米般地啄下去,嘴里叫着“心肝、宝贝、小亲疙瘩……”,凡是他知道的亲昵称谓全拿出来招呼柳敏。李记斗的热力全面铺开,同时不忘华小军告诉他的重点:去捕捉柳敏的耳垂儿伺机一口含住!无奈柳敏的耳垂儿虽然近在眼前但始终处于闪躲游动中,柳敏对于李记斗这行动的回馈就是抗拒,抗拒抗拒再抗拒!柳敏推搡李记斗,对李记斗掐、拧,甚至咬,同时身子使劲扭动,竭力不让李记斗的嘴唇有着陆点。李记斗狼狈不堪但他锲而不舍,决心必须搞定柳敏的耳垂儿,搞不定他就去死!有了必死的信念,李记斗终于搞定,把一块小小的、热热的、软软的肉,终于一口含在了嘴里。李记斗感觉柳敏浑身战栗了一下,激烈的抗争立刻和缓,接着柳敏发出“嗷”的一声,仿佛是什么被拿捏住了,就像钥匙插进了钥匙眼儿里,李记斗知道行了,于是他开始吸吮。这也是华小军告诉他的,华小军告诉他必须吸吮,吸吮是关键!
李记斗长长地、慢慢地吸吮着柳敏的耳垂儿,发出吱吱的响声。李记斗觉得这也没什么呀,不就是一小块肉被包住来回地磨蹭嘛,远不如亲嘴有意思,亲嘴比这有意思多了,至于要死要活的吗?但李记斗观察柳敏,发现这一招还真是至于!柳敏先是慢慢和缓了抗拒挣扎,最后彻底停止,然后她眼睛眯缝起,就像棉签插进耳道里掏耳朵的那种陶醉,那种痒痒的、酥酥的,间或有点小触痛的感觉,再然后柳敏眼睛不再眯缝起,她闭上了,眼角开始流泪,那是被融化了的表示,这种融化一点一点地扩大,最后弥盖了全身,柳敏大哭起来,大哭里已经没有了悲伤,而是被彻底融化了的崩溃,柳敏崩溃地哭喊道:“李记斗你这个大王八蛋啊……”
李记斗说:“小王八蛋,小王八蛋,没那么罪恶深重,也就是一小王八蛋。”
柳敏说:“总之你是个王八蛋!”然后又撒娇地说:“我后背痒,好多天了,我手疼抬不起来,够不着,你给我挠挠!”这是她被征服的表现。
李记斗赶忙殷勤地给柳敏挠后背。
柳敏被挠得舒坦,她不哭了,说:“李记斗,我问你,你刚才的那一套是从哪儿学来的?谁教给你的?”她说的是亲耳垂儿。这个动作柳敏自然是熟识的,但她不相信这是华小军教给李记斗的,华小军和李记斗现在势如水火,他怎么可能给李记斗私下传授这个。
李记斗也不能承认是华小军教给他的,这会很伤他的自尊,一个男人跟自己的老婆亲热,却还要跟老婆的前夫去求教如何亲热,这个男人岂不是活得太王八了,岂不是要被老婆严重看不起了吗!李记斗支支吾吾地说:“从,从书上看来的。”
柳敏说:“什么书?”
李记斗说:“一本……小说。”
柳敏说:“小说?谁写的小说?”
李记斗说:“海明威。”
李记斗在学过的课本里只记得海明威,因为海明威获了诺贝尔奖,有名气,他记住了,其他作家他从来都只当阿猫阿狗去听的,因此他就说海明威。
柳敏相信了。她觉得这合逻辑,作家嘛,总是要懂得多一点儿的,更何况海明威这样的大作家,作家总把自己懂的写在书里。柳敏转移了话题说:“李记斗,要不是你今天主动来向我承认错误,我勉勉强强原谅了你,咱们家就要死人了!一想到我儿子以后那么可怜,我真的不想活了!”柳敏把李记斗进来跟她亲热说成是向她承认错误,她处处都要在阵势上占据主动。
李记斗“啪”地扇了柳敏一记耳光。
柳敏被扇得暴跳起来:“李记斗你敢打我!”
李记斗凌厉地说:“你要再敢这么说我还抽你!我允许你死了吗?咱们的儿子,我允许他可怜兮兮地活在世上了吗?有我在,我就不会让你死!有我在,咱们的儿子就只能有一种活着的方式,那就是健康快乐茁壮成长!你要再说这种死啊活啊丧气的话,我抽你个稀巴烂!你听见了吗?”
柳敏怔怔地望了李记斗一会儿,而后,她莞尔一笑,温顺地偎在了李记斗的怀里。“我听见了。”她说。随后,她又保证道:“我再不说了,我听你的。”
柳敏喜欢李记斗这样,觉得这比较男人。相比李记斗,华小军要斯文很多,甜腻是很甜腻,精细是很精细,但有时候总觉得不过瘾。柳敏喜欢李记斗这种粗拉拉的切割。
柳敏说:“李记斗你是个战士!”
李记斗霸气地说:“柳敏,来,我们来好好地亲一阵子嘴!”
柳敏一脚把李记斗踹到床下去,说:“你还要亲一阵子嘴,你还用了个量词!我告诉你李记斗你别嘚瑟啊,你赶紧把口罩再戴上!”柳敏只能让李记斗“战士”一小会儿,她不能把李记斗养得太过膨胀真的凌驾于她之上。
李记斗被踹得跌坐在地板上,他不生气,他已经习惯了。
柳敏开始跟李记斗严肃地谈另一个话题。
柳敏说:“李记斗,你要向华小军道歉。从今天起,你要主动向华小军示好。”
李记斗说:“凭什么?”
柳敏说:“你说凭什么!你来看——”柳敏让李记斗朝卧室的地上看,李记斗看到在卧室的地上就在柳敏的床边打着地铺,地铺上扔着男人的一件T恤衫,还有袜子什么的,李记斗认得那T恤衫和袜子都不是他的,那想必就是华小军的,说明华小军这些日子就睡在地铺上。李记斗看到华小军还在地铺边拉了一根电线,放着一个电热水壶烧水,柳敏说华小军细心得好了得,专门弄个壶烧开水,以备她半夜渴了好喝。
柳敏说:“李记斗,华小军这些日子没黑没白服侍的是你儿子的娘!你还凶人家,从进门你就给人家甩脸子,你还不应该给华小军道歉吗?你好好看看他是怎么服侍我的!”
李记斗真就仔细地看。柳敏让李记斗看的是华小军的辛劳而李记斗仔细看的是华小军的贞洁。李记斗仔细打量柳敏睡的大双人床(这之前是他和柳敏一起睡的),现在空出来的那一半铺位,有没有被压卧的凹痕,华小军是不是明面上是在地铺上睡,但在夜里,或是干脆就在白天的某个时候,爬到床上去,在柳敏的身旁,搞事情?如果搞了事情床上就会有褶痕留下来,或者有头发什么的留下来。李记斗细细地看,还用手一寸一寸仔细地捋过。检测的结果是,好像没有。那一半铺位很平整,头发也没有,连头皮屑都没有,这说明华小军至少绝大多数时间里是睡在地铺上的。另外还有一个细节似乎也能佐证华小军至少这段时间并没有逾越雷池,那就是柳敏说她后背痒痒好几天了让李记斗帮她挠,李记斗想华小军和柳敏真要怎么样了,柳敏还能不让华小军帮她挠吗?山川沟壑都耕了还能放过这一小片坡地不犁一下?但是李记斗还是不放心,他想,这好像还并不能排除华小军就没有瓜田李下。柳敏和华小军,俩人白天黑夜这么凑近在一起,俩人又是旧夫妻,轻车熟路,华小军就没有摸一把?就没有抚一把?就没有贴一下?就好比一盘好点心摆在跟前,好比一盘蜜三刀吧,这是李记斗爱吃的糕点,李记斗想华小军就没有顺手拈一块吃?
李记斗说:“柳敏你要让我给华小军道歉以及示好,那我问你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
柳敏看穿了李记斗的小心思。
柳敏说:“只能问上半身的问题。”
李记斗说那他就不问了,上半身有什么好问的!
华小军阳了。
华小军最终还是阳了!
李记斗却没有阳。新冠病毒真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李记斗亲吻柳敏的时候,柳敏的呼吸与他就近在毫厘,李记斗的阴却一直坚挺着。李记斗因此就把带孩子做饭等家务责无旁贷地承揽下来。疫情催生了一个词儿叫“天选打工人”,李记斗就是“天选打工人”。
华小军阳了以后性情大变,先前的体贴、忍让、辛劳这些没有了,取代的是很强的攻击性。李记斗还没来得及向华小军道歉以及向他示好,就先尝到了华小军的尖刻攻击。
引起华小军攻击的竟然是李记斗与柳敏和好后的新关系。李记斗亲过柳敏的耳垂儿后,俩人和谐;柳敏是个嘴硬的人,她嘴上不愿跟李记斗服软,不愿跟李记斗亲啊爱啊地甜腻,她在行动上却悄悄地呈现,李记斗抱孩子喂饭的时候,她凑过来,在李记斗的手臂上,或者后腰上,偷偷地掐一下拧一下,这些掐和拧都不带有虐的意思,而是一种亲昵。李记斗明白柳敏这亲昵里也含有她前一阵对他态度凶横的道歉,同时也含有对他这一阵独自带孩子辛苦的感谢。因为有华小军在,柳敏的亲昵是隐藏的、偷摸的,而李记斗的接受和反馈则是明目张胆的、大张旗鼓的。柳敏偷偷掐李记斗拧李记斗,李记斗则是抓过柳敏的手来就大口咬,咬得柳敏哇哇叫,当然李记斗的这种咬就更不带虐性,而是高调地示爱。李记斗当着华小军的面就这样凶猛地爱柳敏,丝毫不顾及华小军会看见,他心里还暗暗希望华小军能透彻地看见。柳敏被李记斗爱得咯咯咯咯地笑,她欢喜李记斗的猛劲儿。
“咚”一声响,这是一旁的华小军把茶杯重重地蹾在茶几上。
华小军眼睛瞪得像愤怒的犀牛。
华小军说:“这屋里还有别人哩!你们要点儿脸行不行!”
华小军气哼哼地进卧室去了,摔上了门。
李记斗先愣住了,他心想不是你让我去亲柳敏的耳垂儿,让我去向柳敏示好的嘛,怎么你现在又来吃这个干醋?忽而李记斗又想明白了,他明白这就是男人深陷在爱里拔不出来了。之前,为了救柳敏于危急,华小军一切都豁了出去,他的尊严、他情感的底线,他通通都不管不顾了,现在,危机过去,事态转换,他又对他力推的结果感到痛楚,看到李记斗和柳敏卿卿我我,他又坐立难安,如蚁虫噬骨。李记斗明白华小军对现在已经是他老婆的柳敏,真是爱得如火如荼,爱得深切!李记斗嘟囔着说:“我×!”他这已经不是在骂华小军,他更多是感叹。
柳敏的解释是华小军病了。华小军现在是个病人。病人都脆弱、敏感,控制力差,平时没病时能克制能压住的情绪现在都克制不住都要发泄出来,所以说病人易怒。柳敏说她刚病过现在也还病着她能体会。柳敏劝解李记斗说:“咱们别跟病人计较,咱们得多体谅华小军,多安慰华小军,多为华小军做点什么,李记斗你说好不好?”
李记斗说:“好啊,你进卧室去跟他睡吧,我再打点水让你们洗洗?”
柳敏踹了李记斗一脚说:“滚!”
但柳敏和李记斗自此都开始小心翼翼,尽量不当着华小军的面亲昵,甚至尽量不要亲昵。但“荷尔蒙”是戒除不掉的。李记斗给孩子喂饭喂水,柳敏戴着口罩凑过来,李记斗好长时间没跟柳敏亲热了,旷疏已久,老婆身上的气味撩拨着他,李记斗不免心里蠢动,他禁不住伸手去摸柳敏,摸了一把后又闪电般地缩回来,然后左右看是不是让华小军瞧见了。李记斗说:“我俩这简直是背地里通奸哩,要偷偷摸摸的!”
然而华小军还是看见了。李记斗感觉华小军病了以后时时刻刻都在监视着他和柳敏,监看俩人有没有逾越,像乡下的老头儿守着他的几棵枣树怕让人偷吃了,很变态。李记斗飞速的动作被华小军更飞速的眼神捕捉了个正着,华小军看见了之后鄙夷地冷笑,冷笑鄙夷地斥说李记斗:“轻浮!”他还竖起食指对李记斗晃晃,表示不屑。
李记斗想怼华小军一句:“我是在摸自己老婆耶!什么叫轻浮?莫非我还要庄严地去摸自己老婆吗?”但李记斗想到华小军病着,又是因为服侍他儿子的妈而阳了,就忍下没说。李记斗对华小军笑笑,避了过去。
柳敏也生气了,觉得华小军过分了,但她也是忍住没说。柳敏反过来斥责自己的男人李记斗,说:“李记斗你也是手欠,摸摸索索的!你就急着这一两天啊?过了这几天,我是会飞了飘了化成灰了,你再见不着我了?你急个毛线啊!真是个手欠的货!”柳敏这责骂里含有抚慰和暗示受了委屈的李记斗,她想李记斗会听懂的。
李记斗果然是听懂了,他明白柳敏是告诉他不要急,等熬过这一阵儿,风光旖旎的日子还在后头哩!李记斗心里喜滋滋的,他咧着嘴笑。
华小军也听懂了,他却只听懂柳敏在骂李记斗,柳敏骂李记斗是个“货”,这是鄙夷的意思,柳敏骂李记斗华小军就高兴,因此华小军也咧开嘴笑。
两个男人都认为柳敏的一颗心是在自己身上。
最后的总爆发是在接下来的事情上。又是李记斗在给孩子喂饭,柳敏又戴着口罩凑过来,之前柳敏和李记斗僵着,她硬绷着不过来看孩子,不和李记斗靠近,现在关系缓和,柳敏时时刻刻都想过来亲近亲近孩子,作为对之前疏离孩子的补歉和倾注对孩子的怜爱。柳敏俯下身子去看她的儿子时,或许是整天躺在床上看手机时间太久,加上还在阳中,体质虚,她忽然有些目眩头晕,脚下不稳,身子一个趔趄,李记斗上手抱住,抚慰她,在柳敏的头上、脖颈以及后背摩挲。柳敏很快和缓了,对李记斗说:“我没事了,你别弄了。”李记斗却不停手,继续在柳敏的头部、颈部、后背处摩挲,还增加了后腰。华小军彻底失态了,他箭矢一样地冲过来,真像乡下的老汉被人偷吃了枣而气急败坏,凶猛地一把扯开李记斗,力道之大,把李记斗衬衣领口扣着的扣子都扯飞脱了。
李记斗只是说:“华小军你再扯我一下!”
华小军已昏了头,又来扯拉撕巴李记斗,下手更猛。
李记斗仍然只是说:“华小军你再来动我!”
华小军又撕李记斗,还推搡他,他的掌锋甚至扫到了孩子,孩子“哇”地一下哭了。李记斗的儿子哭起来很有特点,会像大人一样地呜咽,听上去格外悲伤。
李记斗还只是说:“华小军你来动我,动我!”李记斗只是挑衅,只是推波助澜,只是一个劲儿地激怒华小军,他不还手,把自己放在一个被欺凌的位置,对于哭泣的儿子,他也不去哄,他甚至还有意让这哭声更响亮,让哭泣更悲伤一些,他知道有人会出来管这事。
柳敏果然爆发了,她满脸涨红杏眼圆瞪。
柳敏说:“华小军你跟我进来!”
柳敏一把将华小军拽进卧室里去,关上了门,她要修理华小军。
柳敏说:“华小军你大爷的!”
进得门来,柳敏骂着并踢了华小军一脚,她对她的前夫毫不客气。
华小军揉着痛处说:“我怎么了?”
柳敏说:“你连我儿子都敢打啊!”
华小军慌忙辩解:“我一直都是把你儿子当省部级对待的!我只是不小心碰到了你儿子。我打的是李记斗!”
柳敏说:“李记斗你就可以打吗?你失态不失态!”
华小军沉默,低头不语,他无法辩解说他的行为是高大上。华小军讪讪地说:“我承认,我是失态。我刚才的举动确实是……我也知道不太合适。但是我忍不住!尤其是这几天我发烧,身上燥热,火大,看到李记斗他那样儿……我实在是见不得!我就冒了。”
柳敏说:“你见不得李记斗什么呀?”
华小军又沉默,他无法当着柳敏的面说出那个字眼儿。
“你是见不得李记斗摸我对不对?”柳敏替他说了。并且柳敏激动起来,说:“李记斗何止是摸我呀!就在我睡的这张大床上,在我身边空着的这个位置,这本来是你睡的位置,李记斗就睡在这儿,夜里,甚至白天也会,李记斗何止是摸我!他摸我,抱我,亲我……他什么都做了!李记斗什么事情都做了!”
华小军脸色阴沉得很,甚至眼眶里汪起了泪水,他想哭。
柳敏偏还要刺激他,她偏还要往他最软弱的痛处深扎,说:“李记斗还和我做爱哩,很多回!要不我和他的儿子是怎么来的?”
华小军眼窝里的水滚落下来了,他真是伤透心了,还有恨。
柳敏却继续说:“李记斗他现在是我的男人是我的丈夫啊,他是我儿子的爹呀,华小军你给我个理由,说我可以对李记斗说不让他碰!”
华小军自然说不出理由,他滴着泪说:“我没有理由。”
柳敏说:“没有理由你就接受现实!”
但华小军要强辩。华小军同样滴着泪强辩地说:“但是,我不乐意!我很不乐意!我极其不乐意!我不乐意我就要表达出来!我不能表达吗?我不表达我就会憋屈死!”
柳敏怒火满腔地说:“你憋屈死你活该!你死去吧!”
华小军的眼泪越加汹涌,他说:“柳敏你别这样说!你这样说我会很难过的!”
柳敏偏要这样说,柳敏偏要让他很难过,柳敏说:“我就是要让你难过!我就怕你不难过把之前的事情都忘了!”柳敏还把一直都戴着的口罩摘了,为的是说话畅快,她说:“反正咱俩都阳了,也不怕谁传染谁了,咱今天就敞开来说个痛快!华小军,今天到这一步,你说,怨谁?本来,这一切,都是属于你的!应该是你来摸我!在这张大床上,应该是你睡在这儿,是你来摸我、抱我、亲我,应该是你来和我做爱!华小军是你和我做爱啊!”柳敏特意把做爱连说了三遍,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她还是连连往华小军最难堪最痛彻心扉的节点上狠扎,不这样不能解她自己的心头之恨和之愤。柳敏大喘了一口因说得太急太猛而被憋住的腑脏之气,继续说:“现在,李记斗把这些都拿过去了,他在行你之职,你受不了了,你又来闹,喊,打人,你还强词夺理说你不乐意你要表达,你自己的东西你不珍惜你怨谁?你怨谁?!你还要表达,你表达你的……”柳敏说了一句女人不说的粗口,她实在是被气狠了。
华小军黯然,他的愤怒被柳敏扑打得灰飞烟灭。往事的沉重一直魇压着他,现在更是将他揉得稀碎,华小军想最后争取一下柳敏,他嗫嚅地说:“柳敏,你听我说……”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柳敏捶打着床喊。
并且柳敏哭了起来,哭声甚至响亮过了擂床声,她想起往事依旧伤心不已。
柳敏哭着说:“华小军你给我出去!”
华小军只有讪讪地出去,他想他大概是再没有机会回到柳敏的卧室了。
李记斗就立在卧室门口,他试图偷听但听不太真切,看到华小军被柳敏撵了出来,或者说是被柳敏撅了回来,他“哈哈”一声笑,很有点幸灾乐祸,很有点兴高采烈,但李记斗这欢喜的笑只短促地笑了半声便戛然而止,这是他看到了华小军的脸色,脸色可怕,墙壁一样的灰白,没有血色,是那种一瞬间失去了血色,能感觉到血被迅速抽去的虚脱,整个人是被暴击之后的失魂落魄样。华小军在一个小凳上缓慢坐下,他坐下也是失魂落魄的。
李记斗招呼他:“嗨,华小军,你没事吧?”
李记斗没有听见华小军说什么,而华小军肯定是回答了他的。华小军的回答是喃喃的、自言自语的、含混不清的,他似在说“没事”,也似在说其他,他的回答整个也是失魂落魄的。并且华小军咳嗽了起来,剧烈。华小军从阳了以后就一直在咳嗽,此刻尤其凶猛,咳得绵长而持久,咳得地动山摇,咳得好像要把五脏六腑翻转过来抖落干净,像女人把手袋翻转来抖落里面的口红、钱包、小镜子、钥匙链……都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感觉华小军把肺里的什么都咳得掉了出来,李记斗被华小军咳得都怕了。
李记斗说:“华小军你快吃药吧!”
李记斗给华小军拿来了布洛芬和咳喘宁,李记斗还端来了水,水里放了盐,盐水能补充病患流失的电解质。但华小军不吃药,水也不喝,而之前华小军从阳了以后一直是按时吃药的,他还说他要快点痊愈快点转阴好继续服侍柳敏。
李记斗说:“华小军你不吃药你是想死呀!”
华小军说是的。他是想死。华小军这次的回答不再含含糊糊而是清晰干脆明了。华小军说:“我现在就想像对门那位邻居老师一样,咔吧一下就死了!”华小军说那样的死是最好的,没有慢慢地死去要长时间地品咂死亡的恐惧。华小军说他现在就向往那样的死。
李记斗冷笑道:“厕所里耍大刀,华小军你这是吓唬……”李记斗猛然住了口,他发现华小军并不是吓唬人,华小军的眼神是毅然的、毅然决然的,甚至还有一丝轻松,那是决定了什么的解脱和释然,李记斗真被华小军的眼神吓到了。
李记斗说:“华小军,你这是怎么了非要死?”
华小军不想谈,说:“没怎么,就是不愿再活着了。”
李记斗又说:“是不是你想跟柳敏怎么着而柳敏不跟你怎么着你深受打击了?”
华小军说:“滚你娘的蛋!”
李记斗笑道:“好,你骂我了,你骂我说明你转移情绪了,你只要转移情绪不想死了,你随便骂我好了,你随便骂。”
华小军没有再骂李记斗,也没有转移情绪,而是变本加厉,他悲绝地哭了起来,更加地想死,他哭着说,因哭得太过凄厉,壅塞了他的说,他的诉说显得断断续续的:“李记斗啊,我跟你说啊,我确实是,是,不想活下去了,没劲,没㞗意思,活够了!从和柳敏离婚,我就一直有想死的念头,我非常非常后悔,非常非常痛苦!但我又不甘心,我一直在寻找机会,哪怕柳敏心里,在心里的哪个角落,还有我一点点的位置,哪怕柳敏还有一丝丝地爱我,这都是支撑我能活下去的动力和勇气。上次我跟你说,说我是听说柳敏职称没评上心里郁闷来安慰她的,那都是扯!我是来找机会的……”
“我一看你狗日的就是居心叵测!”李记斗气恨地说。
华小军承认,说:“是,我是居心叵测。”
李记斗说:“那么你得逞了没有呢?”
华小军说:“这个问题现在不谈。”
李记斗急了,嚷:“凭什么不谈?”
华小军却又更伤心地哭了起来,哭声像河,把“这个问题”推送向了远方,使李记斗没有机会再追问。华小军哭诉:“就是刚才,柳敏又提起往事,她依旧耿耿于怀,她又哭了,对我怨恨还是很深,她让我给她出去,这等于就是说让我滚出去!李记斗啊,你听听,她让我滚出去!我完了,我在柳敏心里一点儿位置都没有了,我在她心里彻底死了,我还活个什么劲儿呀……”华小军哭得像面小锣在敲,一下一下有节奏地顿挫。
华小军夺过李记斗手中的药瓶,将瓶中的药片倒在茶几上,用茶杯盖碾,碾得稀碎,而后又拂到地上,用脚后跟儿踩,踩得更稀碎,显示他决不吃药就这么亡去的决心。
李记斗忙将药瓶夺回来,把残存的药片再捡回。
华小军哭着说:“没有用的。我要想死,你拦不住。一会儿我往药瓶里倒点儿茶水,茶水中有大量的鞣酸,会和药物中的蛋白质、生物碱、重金属盐产生沉淀,会发生不良反应,这药就算是废了!”
“我×!”李记斗说,“你自杀还挺专业!”
李记斗望着一心向死的华小军,又感叹一声,说:“你狗日的真是麻烦!”然后他沉吟思忖地说:“你和柳敏的死结就是你出轨这件事,她心里对你过不去的坎儿也是这个,怎么才能让柳敏相信你没有干过这事,你是被冤枉的呢?她要是相信了,这事儿就能有转机!”
华小军苦笑,说:“不可能!柳敏是闯进房间里亲眼看见的,她等于是捉奸在床!”
李记斗却不放弃,锲而不舍地问:“当时你,你们,那裤子,是穿着的,还是没有?”
华小军羞了一小会儿,说:“裤子,那倒是……穿着的。”
李记斗说:“已经是……完事以后了?”
华小军又羞羞地说:“嗯。”
“那就坚决不承认!”
李记斗斩钉截铁地说,他还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表示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认。
华小军愕住了:“啊?”
李记斗教导华小军,说:“你就说,你有出轨的念头这不假,这确实是事实,要不你也不可能带着女人去开房,但是——你注意这个但是啊——但是,临到要办事,你犹豫了,你退却了,你想到家里有老婆,你想到了柳敏!你觉得你要做了就太对不住柳敏了——这句关键的话你记住必须说啊——所以,你没做!所以,你穿着裤子哩!等到柳敏闯进来捉住你们的时候,你当时羞愧满腔无言可对,你觉得既然精神都已经出轨了再辩解肉体有没有出轨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你就什么都没有说,你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切你都认了,然后你就离婚了。这个雷,你一直默默扛到了今天!你要是这么去对柳敏说,你想想,她对你的怨恨是不是就能卸了一多半去?没有了怨恨,那剩下的事不就好办了吗!?”
华小军听得瞠目结舌,说:“还能这么说啊?”
李记斗说:“当然!婚姻是需要欺骗的。没有欺骗的婚姻是不会幸福的。”
华小军想想,予以否认,说:“不可能!柳敏是多精明多鸡贼的一个人啊,这又是她亲眼撞见的,我说这些她能信吗?她根本不信!”
李记斗说:“你狡辩啊!哪个男人不会狡辩呢?你狡辩!”
华小军还是摇头,说:“狡辩也不行!柳敏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多强势多伶牙俐齿呀,我说一句她就得有十句给我怼回来,她根本就不听我说,她根本就不会让我有说话的空儿!”
李记斗又沉吟思忖了一会儿,说:“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你拿耳刮子抽她!”
华小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让我……耳刮子?打她?”
李记斗明确地说:“对!不等她反应过来,你第二个耳刮子就再呼上去,直接把她打晕!至少把她打蒙!”
华小军像猛然听到人民银行宣布说银行的钱大家可以随便往家拿了都去拿吧,惊叫起来:“李记斗你疯了呀!”
“我没疯。”李记斗沉稳得像电视剧里的领导,“华小军,你想想,你是一个斯文的人,你从来不动手打人,是什么要逼得你出手打她呢?那一定是你的委屈太大了!你被冤枉,没人听,没人信,你想申辩却不允许你说话,你说一句她用十句怼你,你气得肝儿疼恨得咬牙又无法说,所以说你忍无可忍!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哩,你就是急了的兔子!你想,你都气成这样了,你已经气疯了,柳敏她还能不相信你是冤枉的吗?不由她不信!再有,柳敏是喜欢男人猛一点儿的,你打了她,展示了你刚猛的一面,让柳敏见识了她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的你全新的形象,你洗去了你在她心里的污渍又留给了她新的风貌,华小军,你得让柳敏觉得你焕然一新啊华小军!一个男人,让女人觉得焕然一新,华小军你想想会发生什么事儿?你还用死吗?我之前每次想跟柳敏胡搅蛮缠蒙混过关,我都用这招儿,一个两个耳刮子扇过去,她就相信我冤得像窦娥一样!华小军你也试试!”
华小军愣呆呆地看着李记斗,像看一个神人或是一个大鳄。
李记斗说:“你别看我,你教了我一招儿,我也教你一招儿。”
华小军依旧长久地望着李记斗,神情很有点不可思议。
李记斗说:“你老这么看我干什么?你在想要怎么感激我吗?那行,你给我转账吧,我把我银行卡号发给你。”
华小军不跟李记斗玩笑,开口说道:“李记斗,我这可是跟柳敏……我说我这是想跟她天雷勾动地火这不算是一句虚言吧?这万一我和她要是勾上了呢?你真不介意,我,一个可以说是你情敌的人,你真不在意柳敏她有可能……对我怎么着吗?”
轮到李记斗更长久地看着华小军了,而后,他感叹一声,这回是挺长的一声,说:“你真是个狗日的!华小军,你确实恨人!”然后,他说:“我他妈当然在意!我难道是街上的红绿灯吗?一会儿不让人家绿我一把我就过不去?但是,我就这么做了!绿我我也就这么做了!首先,我不能让你咔吧一下就死了,什么都不如一条生命珍贵!再有,我更主要是为了柳敏!你想,你要是真的在这屋里发生了什么,柳敏她心里还不得留下阴影啊?这阴影会一直陪伴着她,她后半生会一直活在阴影里直到她死,她到死都会活得痛苦活得很不好!我不能让她后半辈子活成这样!为了柳敏,我也是什么都愿意做的!总之……不说了,算便宜你了。”
李记斗给华小军喂了药,而后把他硬推进柳敏的卧室里去。
李记斗说:“你猛一点儿,去抽她!”
华小军又进到卧室里来。
柳敏在床上卧着,哭泣是停止了,但脸色仍阴郁着,仍在气恨中,这种往事会始终萦绕很难褪净的。柳敏听见门响,扭脸,见是华小军进来,认为是来说好话乞怜的,便将脸更黑森森地拉下,眼帘也更狠狠地低垂下,且把视线瞥向别处不睬华小军,表示华小军说什么也没用,她决不原谅!
华小军没有立即开打,进门就打那是黑社会。华小军先采取了说,尽管柳敏的表情已明确告诉他说什么都没个卵用,他还是决定说一下试试看,说是华小军的强项。华小军劈头便说:“柳敏你错了,你大错特错了!”
柳敏果然被慑住,或者说被吸引住,至少她被吸引住了,视线开始朝华小军转过来。
华小军这是叫板,或者叫棒喝,这是华小军被李记斗推搡进来那一瞬间他想到的谋略。华小军也是个鸡贼的人,他就是要用当头棒喝把气恨恼怒不理睬他的柳敏硬抓过来听他说。柳敏果然入瓮。华小军便滔滔地说下去。华小军基本上是按照李记斗的蓝本说的,但说得更加丰富。鸡贼的华小军主要在细节上进行丰富和补充,他知道人很大程度上是根据细节来判断一段话一件事的真假的,人往往都是跟着细节走的。华小军便从细节说起:“就是那一年,你得了盆腔炎,治疗时医生叮嘱一年内不要同房,一年不能有夫妻生活,没办法,我就熬着呗。熬到第九个月第十个月的时候,我觉得我都快要着火了,当时走在街上我都不敢看展示女士内衣的广告橱窗,我怕我看了身上都有火苗子要蹿起来!就在这时候,在单位里,赵桐萱有事没事老在我面前扭啊扭的,我就……就那一次,唯一的一次,偏巧就让你闯进来逮着了。”华小军这样说首先把自己和一贯的寻花问柳区别了开来,让自己有了那么一点点的情有可原,以降低柳敏的恼恨程度。紧接着,华小军对自己这一点点的“情有可原”也进行了严厉的批责,以显示自己的自我反省自我检讨有多么的彻底,他说:“我觉得我没有任何理由可被原谅,那么多人都要比我熬得久,人家都没怎么着,人家都能熬,我咋就不能呢?我认为我就是一头发情的公猪,很无耻!”华小军偷眼看柳敏的脸色,看是不是有一点儿和缓。
柳敏说:“你不要侮辱‘无耻’这个词儿了,说你无耻那都是在表扬你!”
看不出来柳敏有任何一点儿和缓。
“是是是,我比无耻更恶劣!”华小军态度非常之好附和地说,他态度好是因为他接下来就要谈到最关键处,他必须态度好不能谈崩了否则会前功尽弃。华小军依旧从细节切入,他说:“就在我和赵桐萱要,要怎么着的时候,我看到了墙上的一幅画,是《春江花月夜》,木刻版的,我想到了咱们家里也有这么一幅画,一模一样,就挂在你平常睡的床这边的床头,我浑身一激灵,我猛然就想起你了——柳敏,我猛然就想起你了!我想起你还在家里躺着哩!我顿时,顿时啊,汗就下来了!我浑身流汗后脊梁发冷!我想,我这是干什么呀?我怎么能干这种事情呢?我干这种事情对得起柳敏吗?!柳敏对我这么好,成年累月,在家操持家务,给我洗衣做饭,在外上班,每月都把工资拿回来,自己连超过七十块钱的那什么,我说不出来那叫什么牌子的化妆品,都舍不得给自己买,这样的老婆,是老婆里的雷锋啊!我还在外头干这种事,我简直是,简直是……说我是个畜生毫不为过!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就……没做。所以你当时进来看到我裤子是穿着的!”
“我当时裤子是穿着的!”华小军又强调地再说一遍,像在说你看那旗帜是高高飘扬着的!
紧接着,华小军不给柳敏以思索的时间,假话是不能给对方留有思考的时间的,一思考就有可能穿帮露馅,就像哲学家说的:人们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上帝会看穿了你而冷笑。华小军马上就回答估计柳敏会存疑的问题,他要趁热打铁,利用人的惯性,把柳敏已经形成的思维迅速固定下来,并且这一次,华小军不再添加任何作料,李记斗已经概括提炼表述得很到位了,他照说就是了。华小军说:“柳敏你可能会想为什么我当时不明说,为什么我这么多年不挑破不明说,为什么我要忍着冤屈这么久,因为,我是想,我已经精神出轨了,已经脏了,再要死乞白赖申辩肉体有没有出轨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我就什么也不说,我都默默地认了,把什么都扛了下来。”
华小军又偷偷看柳敏的脸色,看她这一回有没有一点儿和缓。
还是看不出柳敏有和缓。她愣愣地情绪起伏地看着华小军。
柳敏说:“华小军你给我倒杯水来我喝一口冷静一下!”
华小军赶紧给柳敏端过一杯水来。
柳敏喝了一口水后,说:“华小军你的意思是说你当时都要扣枪机了但你又没扣?”
华小军说:“对的。”
柳敏把口腔里残余的水咽下去,大喝一声:“呸!”
柳敏说她根本就不相信!
柳敏说:“你不要怨我说不文明的话,你是说你的娱乐设备突然发生了故障你没法娱乐了所以你停止了?是抽筋了还是哪儿让刀给划了?否则我怎么能相信你到了关键节点突然就思想觉悟提高了呢?你之前怎么不觉悟?你给她打电话约酒店的时候你怎么不觉悟?你打车往酒店去的时候你怎么不觉悟?你和她洗澡的时候——你们事先肯定洗澡了!你们事先洗澡的时候你怎么不觉悟呢?到了关键时候你觉悟了,你是原子弹引爆你是掐着点儿来的?我怎么可能相信你呢!”
华小军脸色煞白。虽然按照设计在遭到柳敏拒绝相信后,华小军应该表现出来脸色煞白,即所谓的气急败坏,但此时华小军脸色难看却不是设计的,他是真的急了,他知道这个回合柳敏要是拒绝相信他,那他就再没有机会了,人往往都是根据第一印象来决定后面的跟随的,就像开会,第一个发言的很重要,第一个人的发言往往都是决定会议的基调和走向的,所以华小军无论如何都要硬拗下去。华小军首先否定他和赵桐萱事先俩人一块儿洗澡了,他说俩人要是脱了衣服一块儿洗澡那就把事办了,柳敏也就不可能看到他们都还穿着裤子。“裤子是穿着的!”华小军又强调了一遍裤子。然后,华小军乞求柳敏说:“柳敏你再听我跟你解释一下好不好……”
柳敏说:“不好!你在我心目中已经是不穿裤子的人了,你再怎么解释也穿不上裤子!”
华小军脸部肌肉已接近痉挛,他再乞求:“柳敏你无论如何再听我……”
柳敏决然地说:“我不听!不听!不听!不听!”
并且柳敏再次开始擂床。柳敏又双手握拳,使劲地擂着床,床像战鼓似的咚咚响。同时柳敏自己的身体还在床上扭来扭去,使床还发出被碾压的声响,这两种声响合在一起,完全压过了华小军的语音,华小军再说什么都成了徒劳。
华小军一记耳光抽在柳敏脸上,“啪”的一声脆响在柳敏制造出来的声音中脱颖而出。
柳敏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挨打,她万万想不到华小军会打她,她只觉得脸被什么撞了一下,她甚至都没有停下继续擂床。
华小军再一记耳光抽在柳敏脸上,声音更响亮一些。
华小军第二次扇柳敏耳光并不是出于激愤,不是愤怒难当忍无可忍,而是华小军已经习惯了重要的话要多说一遍,那么重要的事也要再做一遍,所以他强调地又打了柳敏一次。
柳敏这次感觉到了是华小军在打她,她停下了擂床。柳敏没有生气而是恍惚,很大的恍惚了,她恍惚地想这是华小军打她了吗,华小军居然也打她了!柳敏从认识华小军到结婚同床共枕到离婚劳燕分飞,华小军连重话都几乎没对她说过,何况是打她!华小军这是怎么了他突然变得这么凶暴?华小军是急了,他为什么要急?他真的是受了多大冤屈吗……柳敏望着华小军,眼神开始变得柔软,她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冤枉华小军了。
华小军看到了柳敏眼神的变化,他想,老婆在必要的时候还是要适当地打一打的,一个巴掌下去,比嘚啵嘚啵半天要有效果。
柳敏最后相信华小军是受了冤屈。开始是有一点儿相信,继而是相信,再继而是严重相信,这也是华小军罕见地出手展示了之前从未有过的刚猛,柳敏好喜欢!柳敏好喜欢这个样子的华小军啊!因为喜欢,她所以选择了倾向性地相信。
华小军这时候却真正感到了羞愧。华小军这时候真正感到自己错了,感到对不起柳敏,他出轨,还撒谎,还打柳敏,他真是个真真正正的大浑蛋啊!华小军不禁伸出手去抚摸柳敏那被他打疼的脸庞,心想自己怎么就下得去手呢,他因为羞耻和怜惜,眼泪涌出眼窝。
华小军的眼泪让柳敏很感动。柳敏认为华小军这是受了委屈还心疼她挨打,并且心疼地掉泪,柳敏感动死了,感动得一塌糊涂。柳敏更是眼泪汪汪,并且激动得不能自控。女人总是比男人更要歇斯底里一些,她一把拉住华小军让他跟她走,出得卧室来到客厅,李记斗搂着孩子正在沙发上小酣,柳敏拍拍李记斗让他醒转,快醒转过来,然后激动地对李记斗说:“李记斗,我告诉你,我冤枉华小军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冤枉他,而华小军,这么多年一直不申辩,不倾诉,一个人默默扛着,特别是这次疫情,我阳了,他默默地为我端水喂药,扶我上厕所,给我洗澡,他还是什么都不说,还是默默承受,承受,承受!我亏欠他太多了!现在,我要补偿他,我要抚慰他!我必须为他做点儿什么!必须的!李记斗,我之所以要当面告诉你当面这么做,就是不想在背后背着你干!你不许有想法,你不许生气!”
柳敏开始亲吻华小军。她激动地亲猛烈地亲,把华小军的唇像奶嘴似的嘬得吱吱响。
李记斗只能看着。
华小军被亲得热血沸腾,他想回吻柳敏,但忐忑,他回头小心翼翼地看一眼李记斗,而后在柳敏的脸上,依旧小小心心地、鸡叨米般地轻轻一触。
李记斗在华小军的后脖颈拍了一掌,说:“哥们儿你使点劲儿亲啊!”
家里彻底断顿了。
家里只剩下几个鸡蛋和一把鲜玉米粒,那不能动,那是给孩子留着的。除此之外,只有一根茄子、一棵小葱、一头外皮都已经干枯了的独头蒜。负责家里膳食的李记斗把这些全部凑在一堆,做了一个蒜蓉茄子。一条蒸过后的茄瓜躺在碟子里,孤零零的,被傍晚的灯光映照着,让人看了更加饥饿。三个大人,几筷子就能吃完,剩下的时间,如何挨过漫漫长夜到达天明?
华小军说:“我们来说说话吧,说话能延长吃的时间。我们来玩‘真心话大冒险’,每个人都来说说自己的爱情,这能说好长一篇!”这是华小军想挑起的话题,看出他想借机一吐胸臆,倾诉心中的块垒,同时看出这些话在他心里已经郁积有一段时间了。华小军甚至有一点儿急切地抢先说道:“我在爱情上是走了弯路的!很严重的弯路!过去,我只爱柳敏一个人,对其他的女人,无论什么样的国色天香,我都只当她们是马路边的电话亭子,我看也不看的,我只打自己的手机,柳敏,就是我的手机!”华小军说到这里哽住,哽了好一阵子,让伤痛的感情飞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但是,一阵乌云来,一阵风刮,我迷失了!”华小军说迷失的过程他就不说了,那是一段可耻的不堪回首的过往,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他把柳敏这只手机,丢了!华小军说到这里又哽住,看出他内心是真的痛了,他让悲痛再飞了一会儿,才又接着说下去,好在,经过反省,经过挫折磨砺,痛定思痛,他现在把什么都想明白了,他还是只爱柳敏一个人,更爱!华小军说今后,在感情的归途上,其他的路他都截断、根绝,这辈子,他就只有柳敏这只老手机了,不管以后会有什么智能5G什么的新产品出来,他一概不思量,他会永远保存她,追随她,维护她,陶醉于她,矢志不渝!华小军用筷子搛起了一点儿蒜蓉茄子里的蒜蓉吃,茄子他不动,他要给柳敏留着,结束了他的讲述。
李记斗迫不及待地抢进来接着讲述。在刚才华小军讲的时候,特别是讲什么手机时,李记斗就想抢进来讲。李记斗很有一点儿跟华小军针对、叫板的意思,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柳敏面前输给华小军,这个占位他是一定要争的。李记斗说:“我在爱情上没走过弯路!我一直走的是正路!我一直就只爱柳敏一个人!从我第一眼看到柳敏,我就想,我这辈子,就死在这娘儿们身上了!”
柳敏说:“李记斗你说什么呢!你说谁是娘儿们?”
李记斗改口:“好好,我换个说法,包子!这辈子,我就你这盘包子了!”
“呸!”柳敏啐他,“李记斗你会说话吗?你说谁是包子!”
李记斗却不再改口,坚持地说:“包子好啊,包子是粮食,包子就是柴米油盐,包子就是过日子!”李记斗说从他见到柳敏,就决心这一辈子要好好跟她过日子。李记斗认为最深刻的爱情就是好好过日子,好好过日子就是好好吃包子。李记斗说有一首爱情歌,唱的是“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要是换他唱,他就会唱:“你是我的小呀小包子,天天吃你都不嫌多!”这么多年来,他就是这样实实在在地一心一意地跟柳敏过日子,从来也没有二心过。李记斗历数这么些年,每天从一睁眼,起床做早饭,给孩子换尿布,晚上给柳敏泡脚,柳敏病了,背她上医院,甚至每月去超市给柳敏买“大姨妈”巾,从开始的扭捏和不好意思到现在锻炼得坦坦荡荡,高举着卫生巾就去收费处结账,就像导游高举着手里那小旗儿,等等,等等,一点一滴,全都是他对柳敏的爱!今后,他要把这份爱发扬下去,绵延下去,贯彻下去,直到永永远远!李记斗说得细碎而绵长,他一定要比华小军说得多,说得长,一定要盖过华小军去。最后,李记斗也是用筷子挑了一点儿蒜蓉吃,也没有动那茄子,他也要给柳敏留着,从而也结束了他的讲述。
柳敏只是笑。她笑望着李记斗和华小军,心想,这两个货!柳敏听出来了,这两个男人,所谓的“真心话大冒险”,有许多并不见得是真的,至少有一部分是电视剧式的讲述。但柳敏并不戳穿他们,她也听出来,无论这两个男人说得有多么天花乱坠,有一点是真的,那就是他们都爱她!这让柳敏很欢喜。
轮到柳敏开始说爱的真心话了。
柳敏说:“我就不说了吧。”
华小军说:“不行!”
李记斗更坚决地说:“绝对不行!”
两个男人在这一点非常一致,都要求柳敏必须讲。两个男人都暗暗揣着一致的小心思,都希望知道柳敏情爱的天平现在偏向于谁,一颗心吊在谁身上,是自己吗?是对方吗?两个男人都判断应该是自己。
柳敏徐徐地说:“如果一定要我说,我不说我,我说说民国一位女子的故事,我视她为我的人生坐标。她就是林徽因。她同时爱着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的丈夫梁思成,一位是她视为此生挚友的金岳霖……”
华小军和李记斗都觉得屋里好像突然就静下来了,就好像,夜里,隆冬,数九寒天,窗外大雪纷飞,屋内炉火熊熊,炉火上坐着的水壶发出吱吱的声响,水汽的氤氲缥缈,柳敏的讲述就宛如那吱吱作响的水声,那缥缈的氤氲就是她讲的事,不惊艳,只是有些乖张,不浓烈,但却隽永……
柳敏在结束后也是只挑了一点儿蒜蓉吃,她也没动那茄瓜,她要留给李记斗和华小军。
断顿的日子很快过去,商超很快恢复了物资供应,在突发的灾难面前,中国让世界感到惊艳的是政府的组织能力和贯彻执行能力。李记斗去取货时惊愕地发现,替代了小区附近大型商超多点上门送货员的,是一个成建制加强营的官兵,他们是作为执行作战任务三小时之内急行军站到这个岗位上来的;同时接到命令站到这个岗位上来的,还有各级机关的干部。这支军民组建的浩浩荡荡的派送货物队伍,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便恢复了城市的丰衣足食。
恢复了有吃有喝日子的小区又欢蹦乱跳起来,同时又有消息传来,根据检测的大数据显示,疫情得到有效控制,小区不日将解除封控,消息使这种欢畅更甚。因为不能下楼,小区的居民都聚集在各家各户的阳台上,唱歌,以及做各种肢体运动,因为那些摆动实在不能称为舞蹈只能叫肢体动作,大多数动作是健康的,但也有高兴到失控脱去了全部衣衫狂扭的,警察来巡视,看见了,并不上楼逮人,只是笑眯眯地提醒:“请把裤衩穿上。”
柳敏一家人也聚集到阳台上,她家的喜悦更多了一层:柳敏和华小军的核酸检测呈阴性!华小军对着四周欢腾的人们大喊了一句二十世纪人人都听过的电影里的台词:“列宁同志不咳嗽了!”柳敏望着四周,更是感慨万千,说:“这些日子,生活给了我们太多的磨难,疫情、生病、死亡、倒闭、失业……只有爱才能扛过去。”
柳敏哽咽住,然后,她说:
“我们扛过去了!”
柳敏哭了起来。
李记斗和华小军都哭了。
又过了几日,城市恢复了常态。可以自由行走的感觉真好啊!华小军要回去了,柳敏忽然很有些伤感,她不能去送华小军,她让李记斗去送。
送到小区大门口的时候,李记斗说:“华小军你啥时候再来呀?”
华小军说:“我如果再来,你要是又看见我和柳敏在一块儿,你会怎么样?”
李记斗说:“只要你和柳敏没在屋里研制奥密克戎准备撒得哪儿都是,我就没事。”
华小军笑道:“李记斗你放轻松了,真好!”
华小军走了。他对李记斗说他不会再来。爱有时是需要闪开、躲避、消失的……爱是需要放下的。华小军说他放下了。
李记斗望着华小军在细雨中走去的背影,怅然。
责任编辑 刘升盈 张凡羽
【作者简介】 李唯,一级作家,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供职于天津电视台,在多个文学艺术协会担任职务。创作《腐败分子潘长水》《暗杀刘青山张子善》等中长篇小说多部。曾获《小说月报》百花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北京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创作《黑炮事件》《美丽的大脚》《我的父亲焦裕禄》等多部电影、电视剧剧本,并获金鸡奖最佳编剧提名奖、夏衍电影文学奖、华鼎奖最佳编剧奖、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优秀电影剧作奖、改革开放三十周年优秀电影剧作奖等,被授予“德艺双馨”称号。
李汀汀,编剧,毕业于新西兰怀卡托大学,主修影视媒体及心理学,获文学与社会学双学士学位。中国文联新文艺群体拔尖班一期学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会员。创作电视剧本《守望爱情》《80后进行时》《公主出没,驸马小心》、电影剧本《六月的日头》《李保国》《范进中举》等,创作小说《六月的演出》《婚前好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