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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树
叶弥

气候、食物、房屋的高度,甚至路上铺什么样的石料、长什么样的树,都会影响一个城市的格局与人的身心。小城里的姑娘一望而知,她不仅出生在小城里,还祖祖辈辈生活在一条小巷里。此刻她正走在一条非常古老的小巷子里。经过两座石桥,她从巷子的最深处走到了巷子前部。巷子外面是一条大马路,自行车川流不息。今天这个日子对她好像有着特殊的意义,她穿着新的连衣裙,脸上浮现出傻乎乎的笑容,一副见识少的纯真模样。连衣裙的料子不错,是真丝乔其纱,米色的底子上印着一大堆线条轻浮而平庸的紫玉兰花。拘谨的浅V领,浅得把领口两边轻轻一提就能变成圆领。北京姑娘的裙子下摆已经短过膝盖了,可这个小巷姑娘的连衣裙长长地拖到小腿以下。巷子里铺着的石块凹凸不平,长年累月地走在这种路上,让她养成了谨慎的小碎步,眼睛还时不时地瞅一眼地面。这样一来,她的长连衣裙更显得累赘了。此时一阵风吹来,把她的连衣裙下摆吹得翻了起来,一直翻过膝盖。洁白的大腿在裙裾边若隐若现,就像玛丽莲·梦露那张著名的站在风口的照片一样,不同的是小巷姑娘慌得把包扔在地上,两只手在风中乱挠一气,想把裙子抓回原位。

站在二楼的小伙子看见这一幕,一边抽烟一边笑着说:“这还差不多。”

小伙子站着看风景的地方是一幢私家小楼。低调的小小木门,里面是深宅大院,院里停着上海新出的“桑塔纳”轿车。民国式的两层楼,上面爬满野生的老薜荔。院子里绿树成荫,有一棵名贵的百年紫玉兰。院子外面也绿树成荫,但都是寻常的香樟树。私家小楼和巷子外面的大马路隔着一条小河,站在二楼,河、船、石桥、自行车、汽车……四周围的热闹或寂静的光景全都一览无余,当然被大风吹开的大腿也被他看得清清楚楚。这时候他又说了一句话:

“这座小城缺少时代感,需要一阵大风吹开保守的樊篱。”

大风掠过地面几秒钟后一跃而上,蹿到马路边的香樟树上,把树冠吹得倒向一边。随即大风发出一声尖啸,遁入虚空无影无踪。巷子回归寂静,姑娘的裙子也复归原位。但她惊魂未定,弯下身子摸一摸裙边,确定裙子不会再翻卷开来后,直起身体,朝后面偷偷看了一眼。

还好,后面的巷子空空荡荡,没有人看见她被风掀起的裙里风景。当她的眼光不经意地瞥到那座宅院里的小楼时,她发现二楼上有位小伙子正看着她,他抽着烟,脸色温和平静。和她见过的所有的男士都不同,他目空一切,好像掌握着这个世界。

她看到小伙子扔掉香烟,那香烟头带着暗示抛过来,在空中画出一个大大的抛物线,落在院墙内。紧接着小伙子从楼边的紫玉兰树上摘下一朵花,也朝她抛了过来。和香烟头一样,紫玉兰花带着暗示画了一个小小的抛物线,落在院墙内。今天是五月一日,这棵紫玉兰树上还开着不少花。

她加快步子走了,抛香烟头也好,抛紫玉兰花也好,她只知道二楼这位小伙子看到了她的大腿。

这座宅院里的保姆每天都要上菜市场购买活的鱼和虾,她认识保姆,看见了彼此微微一笑。保姆浑身都透着大户人家的神秘气息,手腕上带着手表,大热天上菜场都穿着皮鞋而不是拖鞋,从不与路人搭讪。宅院里那棵百年紫玉兰开花的时候,巷子里有头有脸的人偶尔会上门要求观赏一下,可她只能远远地看一看露出白墙的紫玉兰树梢。她家住在巷子底的大杂院里,大杂院中间长着一棵百年板栗树。邻居们平时相处还算和平,大家努力保持着脆弱的平衡。可每到收栗子的时候,院子里就开始明争暗斗。为了多分点栗子,那些女人们动足了心思,好像少了几颗栗子就要死一样。她不喜欢这种生活,可也不知道如何改变。

这就是他和她最初的相遇。一个是北京男孩,五一劳动节期间来到姨母家里小住。一个是江南小巷姑娘,常居此地。他们相差一岁,但显而易见他们在任何方面差别都很大。他今年春节在家里从彩色电视里看了央视的首场春晚,而她住的大杂院连一台九寸的黑白电视机都没有。不同的人,处在同一条时间之河,所处的环境不同,时代也是不尽相同的。他所处的是大时代,她所处的是小时代。

他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已经过了四十年。时间到了二〇二三年的初冬。温暖的早晨,她早早起床,在湖滩的栈道上看风景。薄雾笼罩湖面,雾气缭绕。湖边的山坳里也飘荡着白雾,这种雾有着另外的名称,叫岚。岚烟蒸腾,比湖面上的雾更白,也更凶猛。太阳已从东边安静地露出了半个脸,水面上开始洒上金光,晃动着的波涛变得明亮耀眼。他也在湖岸边看风景,离她不远,站在一棵古老的大麻栎树下。他来得比她更早,站在大树下如一幅剪影。也许他喜欢太阳没出来之前的神秘,当太阳渐渐升起时,他就走了。她回身看一眼,把他看得明明白白:年龄与她相仿,或许比她大一些。穿着藏青色的套头毛衣,搭一件米色薄呢夹克衫。靛蓝色牛仔裤,运动鞋。他步伐稳健,腰板挺直。

她看了看手表,随即也离开了栈道。湖滩上的芦苇被割得干干净净,露出大大小小黢黑的湖石,湖水永不停息地冲刷着它们,徒劳地想改变着什么。她看见那人走进了山坡上的五星级宾馆,她住在山坡下的民宿里。区里组织退休教师来此休养两天,她跟着来了。她是一所小学的数学老师,退休了。这几天天气晴暖,吃饭都在院子里。早餐期间,整个民宿里全是这帮退休教师们的欢声笑语。他们的声音从院子的矮栅栏中传得很远,吸引了不少游客的注意。

退休教师们吃完早餐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们商量着要把愉快的气氛延续到中午。很快就有人拿出二胡拉了一曲《梁祝》。小提琴、笛子也依次上场,京剧、昆剧轮换着唱。看来他们都是有备而来的。就这样你方唱罢我登场,不知不觉太阳升到了天空当中,阳光也暖和得像是五月天。她换上一件真丝米色印花连衣裙,手持羽扇,在一架录音机的伴奏下跳了《橄榄树》。这件连衣裙是她四十年前穿过的,如今还能穿上,不得不说,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连衣裙上的紫玉兰花平淡无奇,连衣裙式样保守,裙摆又大又长,舞动时却一扫平庸,显得她身姿曼妙,光彩照人。

他站在围观的人群里津津有味地看着她跳,心里有一股浪潮拍过,就像湖里的浪花拍打岸石。当然他根本认不出眼前跳舞的女士就是四十年前看到的小巷姑娘,她连衣裙上的紫玉兰花也没让他想起姨妈家里的那棵百年紫玉兰树。姨妈一家早就搬走了,那院子也卖给了一家企业做办事处。里面的格局早就被打乱,唯独紫玉兰树还在年年开着一样的花朵。他什么都没想起,却不妨碍他看得津津有味。他把手拍得比任何人都要响。

她跳完后就到了午餐时间了,这样消磨时间真奢侈,也真美好。她正要进屋去换衣服,和她同住的姓孙女同事喊她:

“汪海英,有位先生盯牢你看。”

孙老师刚喊完,那位先生就走了过来,伸出手对汪海英说:“我叫雷兴东。”

四十年后两人相遇,知道了彼此的名字。

孙老师又说:“雷兴东,汪海英还是独身一人,没结过婚,没谈过恋爱,你不要没事找事哦。”

汪海英听了这话也不恼,看着雷兴东咧嘴一笑。没想到雷兴东比她更大方,主动抛来橄榄枝,说:“我也是独身一人——离婚五年了。”

他话音刚落,周围的人就开始起哄。汪海英还没来得及进屋换衣服,就被急于做红娘的同事们推着和雷兴东一起走出去了。孙老师把自己身上的风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热乎乎地对她说:“你孤单了大半辈子,愿你碰到一个好姻缘。”

两个人沿着湖边找到一家小而精致的餐厅,选了靠湖的窗边坐下。窗外的草地上飞舞着成群的蚊蚋,海棠开着花。一位本地中年男食客气呼呼地说:“该死,今天21℃。十一月二十二号了,农历也十月十号了,真正热得不像话。”汪海英点了一份煎牛排,五分熟。她问雷兴东:“五分熟,你可以吗?”雷兴东说:“没关系。”她再点了一条清蒸白鱼、三两水煮河虾、一份蔬菜拌沙拉、炖蘑菇汤、两小碗胡萝卜丁焖米饭。她说:“AA制好吗?”

雷兴东说:“好。我喜欢AA制,有时代精神。”

这句话说到汪海英的心坎上了。她说起自己怎么努力接受AA制的过程。说完以后,雷兴东说:“是啊,活到老学到老。你是本地人吗?”

汪海英对他这句问话掂量了片刻,语气有点暗沉沉的:“是的。”她也问了雷兴东一句:“你是北方人吧?”

雷兴东说:“我是北京人。我这次是来参加一个会的,北京已经冷到了零下五六度。这里温暖如春,我就多待一天,明天走。”

汪海英说:“北京是首都,我们这里是小城市,不好和你们比的。”

她以为雷兴东会客气一下,夸夸她的城市,毕竟这座城市的格局与以前大不一样了。就说她出生的那条小巷吧,早就拆掉变成了一座市民公园,只有那棵大板栗树还在。但雷兴东只是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

她有点害怕他的微笑。他的微笑里有一股不可阻挡的底气。这份底气来自他的城市、他的学识、他的仪容。底气中应该还有他的出生家庭和生长的环境,他不知不觉地把这些底气都漏出来了。

为了自尊心,汪海英决定不问他的底细,除非他自己说出来。

水煮河虾端上来了,汪海英把虾盘朝雷兴东面前推了推,雷兴东又把虾盘朝她面前推了过来。一来一回地推,把他们之间刚刚形成的无形障碍暂时消除了。他们相视一笑,说出的话也轻松多了。

汪海英说:“我的同事们都是好人,心直口快,也爱开玩笑。”

雷兴东说:“我开得起玩笑。我们都这个年龄了,该怎样就怎样,不用扭扭捏捏。嗯,你很会点菜。你让我改变了对这座城市的印象。”

汪海英想了片刻,还是没好意思问他以前对这座城市的印象,这样显得与他针锋相对。她说:“我以前不会点菜,后来我跟一位营养师学习了这方面的知识,知道什么样的人该吃些什么。”

她开始说起怎么和那位营养师认识的,她怎么抽出时间去学营养方面的知识。说完以后她意识到她的话太多了,于是抱歉说自己可能太紧张了,所以不停地说。雷兴东的话打消了她的顾虑。他说:

“我也紧张得很。你说得越多我就越轻松。”

汪海英说:“原来如此,你是喜欢看我出洋相啊。”

两个人默契地笑起来。汪海英问:“你抽烟吗?想抽烟的话可以去湖边抽一会。”

雷兴东说:“我上大学的时候抽烟,后来和我的妻子结婚,她不让我抽,我就戒掉了。我们没有孩子。我年轻的时候不想要孩子,所以我们就不生。”他说完就沉默了。

“你继续说下去吧,不能总是我一个人说。”汪海英说。

雷兴东问:“你想让我说什么?”

“说你想说的。”汪海英回答。

雷兴东抬头想了一想,眼睛看着她说:“你出生在什么地方?”

这不是汪海英想听到的。她不希望和雷兴东一问一答,虽说她是数学老师,但生活的程式化是她不喜欢的。可雷兴东好像有一种天生的魅力,他的问话让她不可抗拒。

汪海英回答道:“我出生在市中心一条小巷子里。我家十几代人都出生在那条小巷子里,那里很静的,可惜老院子拆掉了,不然的话带你去看看。城市变大了,变亮堂了,老巷子越来越少。”

雷兴东赞叹道:“你是小巷子里走出的姑娘,可是你的身上太有时代的气息了,完全可以和北京这种大城市的姑娘相比。”

汪海英的脸上一阵红,心一下子跳得非常轻快。她恍然觉得自己真的成了雷兴东嘴里所说的大城市姑娘。

不出所料,她激动起来,开始吐露真心话。她讲述那条老巷子如何破烂不堪,邻里关系如何差。她住的大杂院里有一棵大板栗树,每到收栗子的季节,院子里就开始上演由女人们主导的钩心斗角大戏。所以她后来不吃栗子,因为她一看到栗子,就想起那些支离破碎的市井生活。

说完这些,她又重点介绍了她年轻时怎样立志离开这样的生活。有她的日记为证,她十三岁就在日记上写下要离开陈腐的市民生活,她决不做碌碌无为的小市民。她十九岁那年,不顾全家反对,在大杂院众人异样的眼光中,她从小巷子里搬走了。

她说到大杂院众人的异样眼光时,动情地长长叹了一口气,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她搬出大杂院的那天。回首往事,她有点佩服自己,十九岁离开家独自住到外面,在一九八三年,是一项大胆开放的举动。雷兴东对她这个行为很感兴趣,问:“搬出去一个人住,是你自己决定的吗?”

她一愣,没有反应过来。

雷兴东把她的一愣看在眼里,心里明白,说:“我知道了,不是别人替你决定的。如果是你自己决定这么大的一件事——哦,对十九岁的女孩子来说,那时候是一件大事了。你很了不起。我比较好奇,想问问你,到底有什么原因呢?”

她从嘴边拿掉一根虾的细须,慢慢地放在桌上的纸巾里,低着眼睛,克制住内心的急躁,再说下去,恐怕就失控了。她回答说:“我刚才说过了,是想改变生活,追求进步。褪去陈腐观念,避免成为新的小市民。”

雷兴东不再追问,对她的话礼节性地点点头表示同意,还求饶似的深深看她一眼,并且说:“我懂了。”她看得出来,他不懂,他也不相信她说的理由。或者说,他相信这是一个理由,可这个理由是浮在表面上的,更深刻的理由在表层下面,他想要知道的是更深层的理由。

为了让他真的懂,于是她继续说下去。

她说她搬出小巷子后,在一所大学边上租下六平米的一个小房间,开始报考会计员。当时她的女友们有学绘画的,有学服装设计的,有考大学的,还有去了美国、英国、日本发展的。可她报考了会计员。

她说得很详细。提起她最初的奋斗史,她努力克制着情绪。她从种种细节发现雷兴东是个沉稳的人,他来自大城市,他一定不会喜欢容易激动的女人。小家子气的女人才会情绪失控。

就这样,汪海英坐在那里波澜不惊,脑子里的想法却一个连着一个。她一瞬间有点忘了这顿午饭的目的。当她再一次从自己的过往生活中清醒过来时,鼻头上渗出油汗,脸上露出了羞涩的笑容,嘴上忙不迭地抱歉,低下了头。雷兴东善解人意地及时给她解围:

“在我看来,报考会计员是最好的选择。生存总是大于一切。”

听话听音,雷兴东的话总会让她感到一丝不安。其实她的故事还没讲完。她不是把生存看得高于一切的人,很多时候她为了理想而活。考上会计员后,迷上了数学。那时候有个说法叫: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她想走遍天下。于是她一边工作一边报了夜校数理化班。一年学完考上了省里的师范院校,毕业后回家当了中学老师教数学。可她觉得自己还是需要进步,就辞职去了深圳创业,感受时代的浪潮。四十多岁时,她决定今后的目标要放在培养孩子上面,一番折腾终于进了小学当数学老师。她的人生起起伏伏,不论是输是赢,她都在努力地活出精气神……

她抬起头,想说些什么,欲言又止,决定不再说了。她的咽喉处开始痉挛,伴着一股紧扼的酸楚。她喝了两口水,咽喉才慢慢松弛下来。然后她就想到一个问题,雷兴东一直在夸她,对她赞许有加。但不知为什么,每一次的夸赞,都与她的期待背道而驰,都会让她不由自主地自卑一下,使她的叙说像一种自我证明,也像是一种迫不及待的浅薄的炫耀。而说得越多,无奈的意味也越明显,对自我越发不能肯定,而他的附和更多的只是表达一种礼貌。她忽然感到自己说的话没有价值,甚至觉得自己以往的人生也没有价值。她有了哭泣的冲动。

当然她忍住了。

面对雷兴东这样的人,她不甘心一无所获。这种不甘心,关乎她的自尊,和爱情无关。

她试探性地说了一句:“谢谢你。我觉得你对我比较肯定。”

雷兴东想也没想就说:“肯定的。”他回答得太快,太快就有点敷衍。

她心里对自己失望极了,不该这样试探他,难道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并没有让自己得到有益的启发吗?

她看看手表说一点半了,风有点凉,她还穿着丝绸连衣裙呢。虽说孙老师给了她一件风衣,到底是冬季,一过十二点,空气就慢慢地凉下去。

这顿午饭就这样结束了。值得一提的是,雷兴东体贴地把她的羽毛扇从桌上拿起,放在她手中,然后去结了账。她也没有再提AA制。她有点兴味索然,第一次觉得自己与进步、前卫、年轻这些词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哪怕每天都AA制,也无法扭转这个局面。怎么会这样呢?她问自己,昨天还没有这么脆弱。难道爱上雷兴东了?好像没有。

回到民宿里,她的同事们已经睡完了长长的午觉,准备去镇子里逛一逛。镇子在山的后面,他们必须从山脚边绕过去才能走到镇子。这座山并不高,山体却庞大,从民宿绕到镇子里要走一个小时。虽说交通便利,有公交车,也有民宿区专用游览车,但他们还是决定走一走,活动活动筋骨。汪海英现在最想休息一下,她脸色苍白,眼睛无光。孙老师把她拉到一边问:“怎么样啊?”

她打了个哈欠说道:“他说我有时代精神。”

孙老师说:“那是给你打上一百分了。你不是就喜欢这种话?”

她说:“他让我摸不着头脑。”

孙老师说:“不是我说你,你和男人交往,老是抓不住重点。”

她说:“谁说我抓不住重点?我这大半辈子的重点和别人不一样罢了。”

孙老师说:“好了,你不要自我表扬了,你回房休息吧。我们可能要在镇子上吃了晚饭回来。你一个人不会孤单的,因为雷兴东会来找你一起吃晚饭。”

孙老师把汪海英埋怨了一通,最后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汪海英没说话。

孙老师说:“这个人给我的印象是稳而狠。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的,我们大家都这么认为。”

她最想说的就是这句话,说完她才安心地走了。

汪海英的脑子里就一直想着“稳而狠”这三个字,这三个字好像在吞噬她长年累月积攒起来的自尊心。

她琢磨个不停,想得头都发昏。

到底是冬天了,白天虽说很暖和,却很短。下午的太阳留不住,眼睛一错就掉入西边的无尽云窟里,只留下一天空的晚霞。她闭上眼,和衣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心里一点也不踏实。醒来后,她脱掉连衣裙换上毛衣和灯芯绒长裤,却对着连衣裙长吁短叹起来。这条连衣裙是有故事的,她忘不了这些故事。

听到敲门声,她打开门,果然是雷兴东来找她了。他也睡了一觉,精神焕发的样子。他说:

“我觉得我们应该一起吃晚饭。你说呢?”

她马上答应了。

“我想在吃晚饭之前,我们一起去温泉里泡泡。我的宾馆里有温泉游泳池。”雷兴东说。

她又马上答应了。但她其实不会游泳。她说没带游泳衣。雷兴东说不妨,他也没带,宾馆的小卖部里有游泳衣卖。她跟在雷兴东后面走了,从民宿到宾馆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这一路汪海英心里老在埋怨自己为什么不学会游泳呢。她这一生学会了许多东西,唯独没有去学游泳。因为她觉得游泳这一项技能并不能给人生增添多少光彩。

雷兴东很高兴,嘴角上一直带着微笑,他指着天空说:“看,晚霞。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晚霞。”

粉红的晚霞动人心魄地横亘在天空上。

雷兴东要回房间拿拖鞋,他不习惯穿宾馆里的拖鞋,他出差从来都是带着家里的拖鞋。

他们在小卖部里买了泳衣,来到温泉更衣室。汪海英换上泳衣,在花洒下冲了身体,来到泳池边,这是一个室内温泉游泳池,现在是傍晚,里面除了雷兴东在游泳,一个人也没有。她不会游泳,但以前也下过水,知道扶着池边的扶手,把身体慢慢浸到水里,这样就不会头重脚轻地漂起来。她站定以后,不好意思观看雷兴东,就仰头朝窗外看了一会晚霞。晚霞中灿烂有力的粉红色正在高歌一曲,洁净透亮的冰蓝和粉蓝如花一样绽放。

雷兴东朝她游过来,他的自由泳看着特别帅气,她不看也不行。她发现她以前想得不对,游泳这项技能是可以给人生增加光彩的,雷兴东现在的状态说明了这一点。他在水里像鱼一样灵活,看得汪海英心里一动,心脏某个地方掉下一片陈年老垢,双脚也不听话地漂浮起来,身体像只葫芦一样在水里翻。吓得她一把拉住了游过来的雷兴东。雷兴东说:“原来你不会游泳。我来教你吧。”

汪海英惊魂未定,赶紧说:“好呀。”

语声娇嫩,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吓了一跳。雷兴东对她的语声很敏感,慢慢贴近她,紧紧地盯着她看。他们的脸上都挂着水珠,在泳池炽热的灯光下,显得神采飞扬。汪海英想:“他不会就在这里亲我吧?要是他亲我的话,我怎么办?我要是没反应,那就是个傻子。我要是迎上去,会不会显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雷兴东朝后退了一步,对她说:“你身材保持得很好,我知道自律是不容易的。”

她松了一口气,然后她忘了对自己的警告,控制不住地说:“是呀,大家都说我身材保持得很好,这很难的。我十九岁那年的连衣裙,现在还能穿上。为了保持身材,我吃了许多苦呢。我有二十年没有吃过晚饭了。一天只吃两顿。三十岁开始,每星期跳三次有氧操,再做两次瑜伽。五十岁选择地中海饮食,吃了九年了……”

雷兴东一如既往,还是很有耐心的样子,对她的话不停地点头表示赞许,然后教她如何潜入水里,如何憋气。她抓着扶手,勇敢地把头埋进水里,就像她对待生活那样一往无前。可是她忘了闭上眼睛,一进水里就看见雷兴东健壮的身体。他中午吃饭时说过他六十岁了,他的身体一点也不像六十的人。她从水里冒出来,闭上眼睛,擦掉脸上的水。再次睁开眼,还是不敢看雷兴东,转头又去看窗外的晚霞。晚霞还在改变,妖娆的紫色覆盖了粉红和蓝色。雷兴东凑近了问她:“你不高兴了?”

她说:“没有。我就是生自己的气,怎么不会游泳呢?”

“你会的很多了。你对自己要求太严格了。”雷兴东说。这句话,他用了一种客观的口吻说出来,是对她的评价,却不是表扬。

她说:“我看着你游吧。你现在浑身散发着光彩。”这是对雷兴东的表扬,却不是客观评价。雷兴东当然听得出来,他当即“呵呵”一声笑,一个鱼跃窜出去老远,而后他潜入水中,正当汪海英四处找他时,她的脚丫被人抓了一把,她吓得一声惊叫,雷兴东浮出水面,哈哈大笑。他这个玩笑开得冒冒失失的不得人心,汪海英生气地推了他一把。他说:“游泳池里就我们俩,水又这么清,你怎么会看不到我?你真奇怪。”

汪海英抓着扶手爬上岸走了。她换好衣服出来,雷兴东在外面等着她。说:“现在吃晚饭太早,那边大榉树底下有一张椅子,我们就坐着看看晚霞再走。你看晚霞,各种深浅不同的紫色,还有黄色、灰色……就是没有绿色,哈哈。你走慢一点,我穿着拖鞋跨不开步子。”

汪海英说:“谁和你一起吃晚饭?”

雷兴东脸上讪讪地,停下脚步看着汪海英走了。她走过老榉树,树上的白鹭们一动不动,对她恍若不见。她狠狠地盯了它们一眼。雷兴东嘴里自言自语:“她是有点奇怪。她可能有过很不好的经历吧。”

两个人就这样分开了,没有在一起吃晚饭。

晚上临睡前,汪海英在电视机前面做了一套瑜伽,做完后心还是纷乱不堪。突然她心念一动,推开门走了出去,看见一轮清冷的月亮悬在头顶,月光清清楚楚地映照在大地,她甚至能看清每一棵树的叶子。也许是山地的缘故,这里的树真是不少,柘树、白皮松、蜡梅树、老槐树、黄杨古树、大梓树……她围着民居走了一圈,纷乱的心有些定了。回到屋里,孙老师对她说:“你不要慌,明天雷兴东会来找你的。”

她说:“我才不管别人找不找我,我继续走我的路。明天回家,我就去重新学英语。我以后要一个人去国外旅行、居住。我要去看看国外的人工智能,我要见识更大的世界。”

孙老师说:“你总是能化悲痛为力量。雷兴东这样的人,不要也罢,他一看就是优越感很强的人,表面上对人客气有礼,骨子里有一种傲慢。”

汪海英和雷兴东第二天也没有互相告别。雷兴东一早就去了高铁车站回北京,汪海英一觉睡到十点钟,脸上和心里都很平静。离开雷兴东,她又恢复了内心的平衡。下午,她和大家一起坐车回到城里。她住的地方是一个环境优美的小区,她住在二楼的平层里,面对着外面的湖水,最主要的是,楼外有两株老树。一株是大板栗树,一株是紫玉兰树。它们都挂着牌子。紫玉兰树换了一个名字,叫辛夷。只要在家,她每时每刻都能看到这两棵挨在一起的树。

她刚回到家,四点多,突然阴天。暗无天日,狂风大作。她想起十九岁那年夏天,在巷子里碰到的那阵狂风。她庆幸昨天天气暖和,让她有机会在冬天里穿着十九岁的丝绸连衣裙跳了一曲《橄榄树》。她的世界里有许多树,它们全都挨在一起。挨在一起,一时就分不清它们的高低。

时间再回到四十年前,五月一日这天上午,她从巷子底的大杂院里走出来。她十九岁,高中毕业,已经在丝织厂工作了。今天她不上班。她穿上了新做的米色真丝乔其纱裙子,裙子内衬的料子也用了丝绸。裙子下摆那里印着紫玉兰花,她准备去相亲。丝织厂的师傅给她介绍了一位机修工,独生子,家里有两间房子,还有一小间厨房。缝纫机、自行车都有,听说马上要买黑白电视机了,条件很好的。她高高兴兴地走在巷子里,没想到快到巷口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刮来一阵大风,她的裙摆被刮得掀了起来,她的大腿暴露在风中。

那阵诡异的风瞬间就跑得无影无踪,她也在这时候看见路边那所民国式大宅里,一位小伙子站在二楼看她。小伙子向她抛来香烟头和紫玉兰花,她不反感这种暗示,她甚至心里很高兴。高兴之余又心有不足,她不喜欢他抛来香烟头。不管怎样,这位小伙子与她见过的任何男士都不同,他带着一股见多识广的骄傲,他的身上打着前途无量的印记,他好像天生就属于大江大海里,而她是小河小沟里的人。可是没关系,她有决心从小河小沟里游到大江大海里,成为一个与他平等的人。

这天她没有去见师傅给她介绍的对象,以后也没去见。她给不出拒绝的理由。大家看不上她这么不讲道理,都不给她介绍对象了。

而她开始了小巷姑娘的跋涉之旅。从十九岁那年到现在,她从没有停止过前进的脚步。她从大杂院搬出来,她参加过许多门类的考试,会计、数理化、天文、地理、电脑、经济管理、舞蹈、绘画、写作、服装设计、中医、营养学、心理学、园艺园林学……她不断换工作,她紧跟时代潮流,她永远在学习和充实。她谈过两次朋友,一次也没有动过心。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小巷里的那次相逢。那位小伙子是她前进的情感动力,也是她停滞时的鞭子。因为只见过一次,她很快就忘了小伙子的面容。他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崇高的象征物,一个神圣的目的地。这种感情有点像爱情,又有点不像爱情。有点像竞争,也有点像人生的阴影。有点像无价值的某种自卑执念,有点像价值连城的自我实现。她塑造了自己,也限制了自己。无比矛盾的人生,源自小伙子当年向她抛出的两样东西:一样是香烟头,表明两人之间的差距,这差距让她的自尊心受了伤害,所以她要用尽全力拉平差距。另一样是紫玉兰花,花朵表明他对她的爱慕。来自高处的爱让她感到无比荣耀……在这卑微的情感中,她过了四十年。她今年五十九岁了,还穿得上十九岁那年的连衣裙。连衣裙下摆印着紫玉兰花……

她不知道,雷兴东就是四十年前把香烟头和紫玉兰花抛给她的人。四十年的岁月,一切都改变了,一切都没有改变。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凡羽

【作者简介】 叶弥,本名周洁,1964年6月出生。江苏苏州人,祖籍无锡前洲。代表作品有《风流图卷》《美哉少年》《不老》《成长如蜕》《桃花渡》等。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江苏省第四届“紫金文化奖章”等多种文化艺术奖项。 xEJwxhmutqBiuy3GzPbapk0UD4wdTFM9KSDO1m7Pu3NR5mgh77EB6GQJvLobU5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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