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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大家谈

主持人语
她们的故事沉默如谜
——读辽京的《我奶奶的故事及其他》

张莉

张莉,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师范大学“最受研究生欢迎的十佳教师”。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茅盾文学奖评委。著有《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1898~1925)》《小说风景》《我看见无数的她》《持微火者》等。主编《2021中国女性文学选》《望云而行:2021年中国短篇小说20家》《带灯的人:2021年中国散文20家》《散文中的北京》《人生有所思》等,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中国女性文学优秀成果奖、图书势力榜十大好书奖等。

辽京是最近几年深受关注的新锐作家,从《新婚之夜》《晚婚》《有人跳舞》,她的小说凝视女性在家庭关系中的处境,总能带领读者别有所见。《我奶奶的故事及其他》是她的最新中篇,在这篇作品里,她选择重新面对家庭里奶奶的人生。

万小川在《凝望房间里的昏暗角落》中,以一位青年批评者的方式敏锐体察到了作品所隐匿的“冰山”“当读者在过去的迷雾中寻找时,会惊讶地发现奶奶的大部分声音被吞没了。爷爷富有激情地讲述着战争年代的血与火,他的声音、笑容和光辉的传奇形象占据了‘我’的记忆,俨然是小说的主角,而奶奶则始终隐于背景中,默不作声地从事家务,仿佛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这样的开篇与题目构成反差,自然而然地展现出一种家庭权力关系——爷爷是家庭的核心,拥有主导权;奶奶处于边缘地位,是隐匿的失语者。”查苏娜在《以亲缘关系重写自我寓言》中,读出的则是小说叙述人试图以亲缘关系重写自我,“纷繁复杂的亲缘关系是一种新鲜的叙事元素,使得主人公的‘自我寓言’更加绵延起伏、波澜壮阔,把个人成长史这一常见的叙事主题写得摇曳生姿。”作为00后读者,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这部作品女性叙事的魅力,“家庭里的失语者是无处不在的,我们需要聆听他们的声音”(万小川《凝望房间里的昏暗角落》),“女人的故事要怎样才能算是真正的‘故事’”(查苏娜《以亲缘关系重写自我寓言》),两位年轻人的看法都深具启发性,也令人赞赏。

坦率说,读《我奶奶的故事及其他》时,我的内心怀有深深的感动。奶奶的故事被隐藏在爷爷高亢的讲述中,奶奶变成了隐身人。谁能忘记她临死之前为爷爷烙的13张饼呢,这实在令人唏嘘——家人们受到她恩泽的滋养,但却从未了解她究竟是谁。这便是奶奶的一生。我当然为这样的故事内核所打动,但同时,我也为这位男性孙辈叙述人的语调所吸引,他讲述奶奶,讲述妈妈,讲述妹妹和米兰,也关心妹妹的奶奶,这位男青年,不再只为爷爷的宏大叙事着迷,他更愿意了解那些“宏大”背后所遮住的,所掩埋的。

这样的叙述热情和兴致,彰显了新的凝视意味。这是作为女作家的辽京的“反串”。辽京想象了这样一位男性讲故事者——尽管他有着男性声音和男性目光,但他身上的社会性别意识使他看到了更多:童养媳出身的奶奶,是被时代落下的人,但却也是他生命中最珍贵的人。这里的奶奶,固然是指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奶奶,但也包括了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奶奶。而当他关注那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奶奶时,其实他便跳离了血缘关系的束缚,看见了更为辽阔的人世、无数的她们。

这是令人感喟的小说,辽京显示了她越来越从容的叙事才华与驾驭能力。《我奶奶的故事及其他》中,辽京带领我们一起凝视女性祖辈们那沉默如谜的、失语的历史。小说的魅力当然包括血缘/家族关系的缠绕,但更为宝贵的在于,讲故事者有着多次跳离血缘/家族的“注视”,那是新一代讲故事者的女性意识觉醒,也是这部小说的别样光泽、别样动人。

凝望房间里的昏暗角落
——读辽京《我奶奶的故事及其他》

万小川

在新作《我奶奶的故事及其他》中,80后写作者辽京采用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交替讲述了三代人的故事。小说的时间跨度很长,从叙述者“我”的童年讲起,将笔触延伸向“我”的婚后生活。有一个执念始终伴随“我”的成长之路——囿于家务的奶奶是否有自己的故事?她的故事究竟是什么?以此为主线,作者着眼于家庭里的失语者,塑造了一群身份各异,但都在家庭关系中咀嚼苦味的人物:因衰老而变得缄默的爷爷、被出轨的继父、难以找到归属感的妈妈、与父母疏离的子女……在作者笔下,我们不仅能看到被传统家庭压抑和规训的女性,还能关注到更复杂的亲密关系危机,涉及两性、代际等更广阔的议题。

初读题目,读者会对“我奶奶”的命运产生一些期待和想象。然而,作者有意打破题目所造成的定势。她避免了循规蹈矩的传记书写,没有直接梳理奶奶的生平,而是从“我”的童年记忆入手,在往事中还原奶奶的日常状态。当读者在过去的迷雾中寻找时,会惊讶地发现奶奶的大部分声音被吞没了。爷爷富有激情地讲述着战争年代的血与火,他的声音、笑容和光辉的传奇形象占据了“我”的记忆,俨然是小说的主角,而奶奶则始终隐于背景中,默不作声地从事家务,仿佛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这样的开篇与题目构成反差,自然而然地展现出一种家庭权力关系——爷爷是家庭的核心,拥有主导权;奶奶处于边缘地位,是隐匿的失语者。

爷爷的故事与“我”的童年一同结束。成年后的“我”挤在写字楼的格子间里,成了沉默的大多数而非英雄,对奶奶的处境感同身受,试图发掘她的故事。在叙事顺序上,作者有意将奶奶的离世安排在第一章,使得奶奶的故事只能出现在回忆里。此后的叙述就像是在寻觅一个尘封已久的宝箱,隔着死亡观察过去,人物被赋予一种传奇性和神秘性。在回忆和想象的作用下,奶奶的身世变得扑朔迷离,与象棋大师扯上关系,从而镀上一层不凡的光泽。作者叙述那个午后的笔法使人想到《棋王》,在渐浓的传奇氛围中,读者开始猜想,这个童养媳出身的老妇人是否能在棋场上大杀四方,作者却安排了一个出人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的结局——奶奶最终还是输了。这个结局解构了前文所渲染的传奇性,文本的张力由此产生。

爷爷的失语源于衰老。小说中,衰老不只是身体机能的退化,还意味着与世隔绝的孤独。一方面,由于棋友相继离去,爷爷很少出门,也不能去下棋了。他陷入了无社交的泥淖,日常锻炼局限于狭窄的客厅。另一方面,随着“我”的成长,曾经亲密无间的爷孙俩失去了共同语言。那些被反复叙述的传奇故事已经无法引起“我”的兴趣,衰老无力的爷爷也难以等同于英雄主角。对于“活得像一只工蜂”的“我”而言,革命和战争叙事只是遥远的传说,赤子之心早已被平庸暗淡的生活裹挟。

在新近出版的《有人跳舞》里,辽京已经关注到了小孩在家庭关系中的弱势地位。她在一次访谈中说:“因为大人不会在生存上依赖小孩子……小孩子需要处理跟父母的关系,需要去说服自己,安慰自己。但是反过来讲,父母在这方面的纠结可能会少一些。”在《我奶奶的故事及其他》中,她探讨了更多可能性,着眼于两类子女:一类是在完整家庭中成长但仍有疏离感的子女——“我”的姑姑。在暴君式父亲(爷爷)的否定和破坏下,姑姑的青春爱情早早流产了。这在她心底造成的创伤如此之深,以至于步入中年,她仍耿耿于怀。年轻时的姑姑和奶奶共同生活在以男性为核心的家庭中,就像被塞进了一只密不透风的陶罐,郁闷、沉默、没有出路。在这种充斥着暴力的隐秘关系里,姑姑没有反抗的意识和勇气,只能在许多年后苦苦怀旧。

小说所塑造的第二类“失语的孩子”,是单亲家庭中的子女——小说中的“我”和“我”妹妹。在“我”身上,两个家庭的纠葛互相缠绕。“我”可以在两个家庭之间来回奔走,时而在爷爷家获得慰藉,时而住在妈妈和继父的房子里,但终究缺乏归属感。妹妹则稍有不同,她几乎总是和父亲(“我”的继父)生活在一起,与妈妈的疏离是彻底而难以改变的。他们既要体验第一类子女的烦恼,因为大人对小孩的忽视是不可避免的;又要面临一种残缺的痛苦。另一方面,对于父母而言,疏远的一方也承受着对等的痛苦,小说中的妈妈就是这样一个艰难的角色。妈妈结了三次婚,有两个孩子,但和他们的关系都不算亲密。在这里,作者没有片面地讨论父母对子女的影响,而是更换立场,呈现了子女的疏离对于父母的反作用。

在《有人跳舞》中,失语者的反抗往往充满激情,要么是离家出走,要么是在飞机上的艳遇。与这些女性相比,《我奶奶的故事及其他》中的角色显得平庸、怯懦得多。奶奶的传奇只是一种猜想,只存在于“我”的回忆和想象中,永远无法被证实。在救护车到来前,奶奶为“我”和爷爷烙了十三张饼,也就是说,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也没有看见自我。姑姑的抗议迟到了多年,在爷爷临终前她吐露了过去的遗憾,但此时代表权力的爷爷已一无所知了。这些人物妥协而非反抗,甚至很难在她们身上看到希望的亮色,这使得整部故事被一种阴郁、沉闷的气息笼罩着。

从《新婚之夜》到《有人跳舞》,再到这部小说,辽京的视野是广阔而细微的。其作品时常介入社会舆论领域,与女性主义等潮流相呼应,但其意义不止于此。作者并非单一的性别关怀,还具有敏锐、多元的社会意识。在小说最后,作者安排了一个和奶奶类似的老人,衰老使她沉默如谜。“我”走向她,想要听听她的故事。这个结局稍显刻意,仿佛试图营造一种循环往复的结构,但再次明确了作者的态度——家庭里的失语者是无处不在的,我们需要聆听他们的声音。

【作者简介】 万小川,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与批评专业2023级硕士研究生。

以亲缘关系重写自我寓言
——读辽京《我奶奶的故事及其他》

查苏娜

《我奶奶的故事及其他》讲述了男性主人公“我”试图寻找并还原童养媳奶奶人生故事的始末,延续了辽京对女性故事一以贯之的关注。而最让人耳目一新的是,“奶奶的故事”始终与主人公“我”的个人成长史之间发生着奇妙的关联:在小说中,“我”每一次想起奶奶,每一次发生对“我奶奶的故事”的兴趣,都离不开主人公“我”与家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亲缘关系。与家人的复杂纠葛、“我”的成长阵痛以及对奶奶的回忆与想象构成了三个一组的同心圆,成为小说的基本叙事语法。而“我奶奶的故事”,就在这组同心圆之中诞生、展开并迎来终结。

我们不妨从“我奶奶的故事”的起点说起。显然,在爷爷、妈妈、叔叔、妹妹、姑姑、妻子等组成的亲缘谱系中,爷爷与妈妈是最先进入小说的家人。而有趣的是,“我”所怀念的爷爷始终是奶奶去世之前的爷爷,那时爷爷能在棋摊大杀四方,能清晰地讲述自己的战斗故事——爷爷的英雄身影,正是“我”整个“透明的童年”的隐喻。然而,“我”的目光后来却从日渐衰老的爷爷的身上移开了,不仅因为他再也无力讲述宏大历史记忆,更因为“我”在奶奶的去世、妈妈的到来、爷爷新老伴的入住等一系列家庭变故中逐渐感知到了童年的终结,这一终结令“我”前所未有地认识到自己与爷爷之间渐行渐远的距离。此时“我”对奶奶日渐浓厚的兴趣,其实表征着一个不同于爷爷的、正在逐步浮出地表的青春“自我”。

如果说英雄般的爷爷是童年的隐喻,那么妈妈的突然出现则直接开启了“我”鸡飞狗跳的青春期。继父的称呼、改姓、吵架、哭闹的妹妹、复读、大学学费等一系列问题最终将母子关系降至冰点,成了缠绕“我”半生的成长创伤,直到爷爷去世都未能得到彻底疗愈。而正是这种亲缘关系的重负,才使得“我”真正产生了了解“奶奶的故事”的愿望。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愿望的核心与“我”的关联比与奶奶本身的关联更加紧密:它是一个“我”与奶奶发生联结的日常瞬间,是奶奶的手指抚过“我”的头顶时“一片淡淡的鱼腥味”。很显然,这种生活的味道指向一种令“我”从一地鸡毛的家庭生活中遁逃的可能,是一种属于过去与记忆的异托邦。

正是在这种异托邦冲动下,“我”开始了对“奶奶的故事”的想象与建构。由此,妻子米兰、叔叔、妹妹在叙事中变得越发重要,他们与妈妈、爷爷的线索互相交织,不断地为“我”提供着“想象奶奶”的动力。其中至关重要的是妻子米兰,她的独立自信虽然与默默无闻的奶奶截然相反,但也为奶奶提供了另一种可能的肖像。于是,“我”开始积极地想象奶奶像妻子一样“仿佛全宇宙都在掌控”的模样:一个家庭妇女在厨余闲暇潜心修炼、后来在棋摊大杀四方的象棋传奇。然而,当“我”开始用“草蛇灰线”这个小说评点术语来描述奶奶身世的线索时,“我奶奶的故事”仿佛小说一般的虚构性本身已经昭然若揭——所谓“我奶奶的故事”中,“我”才是一切的缘起与契机。想象与塑造“我奶奶的故事”的冲动,从根本上来自成年后的“我”与妻子米兰、第二次离婚的妈妈、衰老的叔叔、上中学的妹妹之间无比复杂又深切的感情;这些亲缘关系越是沉重地压在“我”身上,“我”就越想寻回作为记忆异托邦的奶奶。

然而传奇终究不是现实,象棋再怎么“草蛇灰线”地出现在“我”为奶奶构想的故事之中,奶奶也并没有大杀四方。在小说的最后,姑姑否定了奶奶与象棋间的可能关联,“我”也在奶奶家乡寻不到一丝旧日痕迹,于是“我奶奶的故事”就此作罢。在此,与家人的复杂纠葛、“我”的成长阵痛以及对奶奶的回忆与想象所构成的同心圆开始收于一点,最终具象化为一场升学宴。此时的“我”目睹了爷爷的离世,放下了对妈妈的怨怼,并且已经与米兰结婚,有了自己的孩子……对于这样的“我”而言,这样一场聚集了几乎所有重要亲人的饭局是向过去作别的仪式性场景。叔叔酩酊大醉,妈妈钻进返途的出租车,妹妹像个大人一样吃饭聊天——这些告别式的剪影,暗示着这些亲缘关系终于不再以痛苦而迷茫的方式与自己缠斗。现在,“我奶奶的故事”终于不再依赖“家人—‘我’—奶奶”的同心圆来运行了。

于是,“我走到街上,体会到一种奇异的孤单感,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后退,飞速离我而去”。“孤单”一词是打开整个文本的钥匙,它在此处的意义不仅不消极,而且提示着“我奶奶的故事”作为一种“自我寓言”的本质:“我奶奶的故事”一直是“我”身边各种亲缘关系的转喻,并作为主人公自身的个人成长史来运作。但在此刻,一个比此前任何时刻都要完整而成熟的“我”已经生成,这个“我”不再需要为奶奶建构象棋传奇故事,不再需要通过回忆奶奶逃离现实的一地鸡毛——总而言之,不再把奶奶和各种曾给自己以无尽迷茫的亲戚家人绑定,不再把奶奶和自己的成长创伤绑定,不再把奶奶和“我”的“自恋”绑定。因此,完成了自我寓言的“我”走向了一个与“我”和亲戚家人毫无关系的陌生奶奶,而她的故事,就只可能是她自己鲜活而真实的故事。

在这篇篇幅不长的小说中,纷繁复杂的亲缘关系是一种新鲜的叙事元素,使得主人公的“自我寓言”更加绵延起伏、波澜壮阔,把个人成长史这一常见的叙事主题写得摇曳生姿。然而更重要的是,一旦“自我寓言”结束,“我奶奶的故事”也就彻底结束了,“我奶奶”的人生究竟如何,无论是主人公还是读者都再也无从知晓。可以说,亲缘关系与自我寓言的结合不仅让故事风生水起,更使得“我奶奶的故事”在层层转喻之下变得无影无踪。然而在我看来,正是这种无影无踪,才体现出辽京在处理女性故事时真正的严肃姿态。辽京的严肃在于,她再次把一个迫切的问题推到了读者面前:我们到底该如何想象“女人”的故事?或者说,当“故事”的定义被垄断为“血、铁、火、风、历史”“著名的战斗,出生入死”“潜心修炼,大杀四方”的时候,女人的故事要怎样才能算是真正的“故事”?如果说一个本质化的答案是问题的终点,那么这篇小说最大的意义,则是在通往所谓终点的蜿蜒小路上设下丛生缠卷的、名为“亲缘”的藤蔓;而当读者终于随着主人公“我”的脚步拨开丛丛藤蔓时,才发现这条小路的终点是如此难以抵达。或许,唯有确证终点难以抵达,我们才有可能期待一种真正的、属于女性的文学想象力的到来。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烁

【作者简介】 查苏娜,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当代文学2023级硕士研究生。 TOIP0zAZ4osvS9js2QqqNAELHOIlU2wEvBMJ1/JzsFR40aQQ7r/3SVpfWey/++h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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