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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岭保姆
凡一平

她眼前的这个瘫痪的男人,已经是个老头。全白的头发,斑驳的脸和松弛的皮肤,以及仰卧的躯体,像是一棵冬天倒下的树。那在床单上露出的脚板和脚趾,枯瘦青黄、筋脉毕现,像是拔出黄土的树根。再看他的眼睛,两只眼珠子呆滞、泛白、麻木,像是晒焦了的两个果核。只有左眼下鼻梁边的那颗瘤子原样不动,保持不变,它结实、突出和赭红,像生育妇女的奶头。她正是通过这颗瘤子认出他来,是她三十年前的雇主。他的姓名叫覃宝万,大她二十岁,她今年五十三,那么,他便是七十三了。还有,她是二十八岁那年离开的覃家,就是说,他们隔了二十五年才再见。

她是覃宝万的儿子覃伟福接来的。覃伟福的年纪不用算,注定是三十岁,因为他一出生,她便来到覃家当保姆,直到覃伟福五岁的时候,她才离开。这个被她照顾了五年的孩子,在分开二十五年后,是怎么知道她在上岭并找到村里来,的确让她意外。他是完全变样了,变成了他父亲没老之前差不多的样子,魁梧雄壮而白净俊朗,是个大美男子了。他找到她时,仍然叫她凤飞阿姨,依然是亲密和依赖的神态,仿佛时光倒流或他就不曾长大,也仿佛她停留在过去的覃家从不曾离开。总之,她听到他的呼唤和见到他的那样子,心就化了。他接下来的请求,她是不可能狠心拒绝的了。

他请求凤飞阿姨再去他家当保姆。所不同的是,这次要照顾的人不是他,而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瘫痪了,已从医院接回家将养。他的父亲需要人照顾,而最适合照顾父亲的人,他认定只有凤飞阿姨。为什么这么认定或认为,他没有说,只说:“凤飞阿姨,你能使我的父亲康复。求求你。”

她无条件和无私地答应了,像天下母亲对孩子有求必应一样。

她再一次来到南宁,进了覃家。南宁的变化大,大了几倍都不止。而覃家的变化更大,换了房子,不在原来的星湖路了,而搬到了长湖路的凤景湾,套房变成了别墅。别墅空空荡荡,眼下就住着覃宝万父子,没有原来覃家女主人和其他女人居住过的痕迹。覃家女主人在她离开覃家后不久就和丈夫离婚了。这些都是路上她简略知道的,是覃伟福有意无意透露给她的。这个聪明和懂事的孩子,仿佛知道凤飞阿姨的疑虑,让她在重进覃家之前就把疑虑打消。

她看着再见的瘫痪在床的男人,一些往事来不及追忆或未完全从心底浮现,便对他身边的儿子说:“小福子,你专心你的工作吧,我会尽心尽力照顾你的爸爸,争取让他好起来。但愿他能好起来。”

她开始了对他的照顾。从他身上开始,重心和重点离不开他罹病的身体。他当前的身体,僵硬、萎缩和溃烂,并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像一只雄风不再并且死到临头或弥留之际的老老虎。他身体所有的器官,因为脑部出现的问题,没有一个器官能证明是正常的,除了心脏,其他的器官都不能正常活动。他的手脚软弱、浮肿,像浮在水面的死鱼。阳具缩小无形,像不再露头的甲鱼。头发、鼻毛和胡须倒是长长了,但是稀疏、银白,像是雪域倔强生存的茅草和荆棘。

他身上的这些异味、残废和凌乱,她都要清除、养护和修理。她伸出和动用她的双手,拿着浸润温水的毛巾擦拭他的身体,循环往复,使身体逐渐变得洁净。她操纵剪刀,修整他过长过乱的头发、鼻毛和胡须,使他看上去精神了不少,至少与他的实际年纪相符。她从头到脚按摩他的全身,动弹的十指和投入的姿态,像是在弹一台敬爱而年久失修的钢琴。

她每天按时定量给他服药、喂食,及时和有先见之明地引导他大小便,像一个自觉自律的驾驶员,正常给爱车加油、检测并排除隐患。三年如一日,她没有一次的错漏和延迟,没有旷工和懈怠,没有怨言,没有放弃。

三年,她没有一天不对他说话。她每天一闲下来,或者说忙完各种活儿后,就坐在他床边,平心静气地对他说话。她说话的内容,无非是她当年第一次在他家当保姆的时候,以及她离开覃家后的经历和遭遇。比如她当年在他家带小福子,头一年工资是一千,第二年是一千一,以后是一年涨一百,到她离开他家那年,涨到了一千四。小福子从一岁到五岁,也是一年一个样,越来越高,也越顽皮。小福子五年有三年都是和她一起睡的。她离开覃家的那天,小福子哭闹着,追她有一里远。她离开覃家后,立即就嫁人了,那年她已经二十八岁,老姑娘了。她嫁给村里一个伤残的退伍军人。丈夫是在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中负的伤,回到村里十多年,独身十多年,直到她愿意嫁给他。她嫁人后,才发现丈夫抑郁,从不快乐。他的抑郁或许与战争有关,他在部队见证了太多的死亡。他每天都做噩梦,每次梦醒都是一身汗,抽搐不停。他参军打仗后的第三十五年,2014年2月17日,他自尽了,跳的是红水河。那年他们的孩子十三岁,是个女儿。

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跟他讲述这些内容,不管他听不听得见,有没有反应,她都要讲,持之以恒、一以贯之地讲,就好像跟他讲这些,就能触动他的心和脑子,使他感化和清醒。或许她跟他讲这些,只是为了让他听出是她的声音,知道在他瘫痪的时候,是她在他身边照顾和护理他,那么,他就会醒来,并且康复。

整整三年,从2018年春天到2021年春天,他都没有清醒,也没有响应和回答。他的手脚倒是时不时能动一下,其他的器官揉搓和抚摸久了也能感觉到温热和抖动,就是嘴不说话。他像是哑巴了,或者既哑又聋。她三年对他所说的话,从她五十三说到她五十六,从他七十三说到他七十六,仿佛他一句都没听到,听见了也无动于衷、麻木不仁,像是和风细雨、春日暖阳都不能使其复苏和吐蕊的枯木。

直到这一天,初夏的这一天,他突然说话了,说了三个字。

他说话之前,她依旧对他说话,只是内容变了,或者说,增加了内容。她把以前说话的内容说了一遍,不再重复了。看着无动于衷、一声不吭的他,就像一个久治不愈并且耐药的病人,因此,她把之前说话的内容停了,就像把先前一成不变的药断掉一样。她得变换和增加说话的内容,就像给病人更新药物和剂量一样。终于,她把心底埋藏近三十年的甜蜜、羞惭、隐痛的事情和疑问,一股脑儿地像倒豆子一样向他倾诉:

“覃宝万,你记不记得二十九年前的那天晚上,你敲开我住的房门,进了我住的房间,像老虎一样向我扑来,把我当一只羊一样夺取和占有。那天小福子和他妈刚好不在,去了他姥姥家。你趁他们不在,就……是不是你故意把他们支开的?还有,你那天是喝酒了,我闻到你一身的酒味。你是酒醉了乱来,还是真心喜欢我?我被辞掉离开覃家,到底是孩子他妈妈的主张,还是你也有把我辞掉的主意?这个事情和这些个问题在我心里埋藏很多年了,像一根根刺插在骨肉里边,没有机会也没法子拔出来。今天,当你的面,我告诉你我骨肉里有这么多根刺,我想拔出来,我自己要把它们拔出来。覃宝万,你要是听得见,有感知,有良心,有能耐,你就替我拔出来!”

她抓着他的手,一边说着,一边眼含着泪。待把话说完的时候,眼里的泪噙不住出眶,像露珠从叶面滚落,有两颗滴落在他的手心。

他被泪刺激的手突然震动和颤抖,像是被电击,然后电流迅速传导,波及全身。只见他的眼睛忽然放光、有神,像是七窍被打通。紧接着,他的嘴唇翕动、张开,清楚地说出三个字:“对不起。”

她惊愣,像看见枯朽的树木忽然长出新芽,像阴霾失望的天空忽然日出。她对他说了三年话的男人,终于回话了。虽然只有三个字,可是太难得了,也太宝贵了,像是从废弃的矿井挖出三坨货真价实的金子。她三年多的努力和付出,终于有了三个字的回报。她将近三十年的隐秘和疑惑,也通过这三个字有了揭示和解答。“对不起”,这个长期瘫痪的男人能清楚地说出,表明他已经苏醒和康复。还有,曾经夺取和占有她的这个男人,在将近三十年后,亲口对她说“对不起”,证明他不是衣冠禽兽。最重要的是,她心结打开了,他的魂和命得救了。

她禁不住号啕大哭。在超级豪华的别墅里,有人的哭声是不可思议或无法想象的,就像捧着金饭碗喊穷和讨饭是一样的莫名其妙,但就是有人斗胆地哭,放开地哭,哭得撕心裂肺、稀里哗啦。哭者是来自上岭村的女人,覃家两代人的保姆。究竟有多少的恩怨情仇,才让她如此地肆无忌惮、悲欣交集。或究竟有多大的委屈和喜悦,才使她如此地酣畅淋漓、涕泗横流。

她一边哭一边给覃宝万的儿子打电话:“小福子,你爸爸他……快回来,看看你爸爸!”

覃宝万的儿子覃伟福正在开会。这个日理万机的大型私企的董事长,少有地被家里的保姆电话打扰,一来电必是大事,不好的事情。他从凤飞阿姨带哭的腔调和急促的表达中断定父亲快死了,或已经死了。于是,他果断中止会议,回家。

可当他回到家,径直而入父亲的卧室,眼前的一幕让他意外万分,目瞪口呆——只见久卧在床的父亲坐立,笑容可掬,身边是同样笑容可掬的凤飞阿姨,在轻轻地扶住他。父亲像从沼泽中被拉起的一匹老马,虽身体虚弱却精神矍铄。他的脸面是向着凤飞阿姨的,也是针对她笑。他的眼中此刻只有凤飞阿姨,仿佛凤飞阿姨是他的菩萨,或他的世界。

无疑是凤飞阿姨发现覃伟福回家了,她提醒仍乐呵呵对她笑的覃宝万,示意他扭头,往前看。覃宝万扭头往前看,看见一个魁梧白净的大小伙站在面前。

凤飞阿姨指着覃伟福问覃宝万:“他是谁?”

覃宝万说:“我儿子。”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凤飞阿姨继续问。

“覃伟福。”

“你往常叫儿子什么?”

“覃伟福,”覃宝万说,看看凤飞阿姨,“你都是叫他小福子。”

“你叫什么?”

“覃宝万。”覃宝万说。

凤飞阿姨与父亲覃宝万的问答,只言片语,已足够让覃伟福心花怒放,眉飞色舞。这个深爱父亲的儿子,望着四十三岁才做父亲的父亲、四十九岁离异没有再婚的男人,以及相当于死去活来的病人,眼睛里闪露着同情、敬佩和庆幸的光芒。他继而将目光投射到凤飞阿姨身上,充满感激、依赖和信任的眼神,无边无际,如星辰大海。

仿佛觉得父亲的逐渐康复则意味着凤飞阿姨的准备离开,覃伟福走过去,半跪着,抓住凤飞阿姨的手,恳求说:“凤飞阿姨,希望你永远留在我们家。我会把你当母亲一样看待、对待。你老了,我会请人来照顾你,保证像你照顾爸爸一样照顾你。好吗?”

凤飞阿姨像是已有主意,没有迟疑地说:“小福子,我家还有一亩三分地,荒废三年多了。你爸爸见好,我得回上岭村种地去。”

“凤飞阿姨,你不要在乎那一亩三分地。你不种地的损失,我一千倍一万倍地补偿你。”覃伟福说,他心里想着他的数亿家财,百八十万的补偿不过是九牛一毛,只要她继续留下来照顾父亲,陪伴父亲。

“我们不是一家人。”凤飞阿姨说。

“我们可以成为一家人的。”覃伟福说。他看了看父亲,看到了父亲期许意味的眨眼,“只要你愿意,我赞成你和我爸爸在一起,办正式的手续,那样,我们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你是我母亲,你女儿是我的妹妹。”

凤飞阿姨把半跪的覃伟福拉起来,仰望着情真意切、知恩图报的男儿,她说:“小福子,你把我女儿当妹妹,我已经知足了。”

覃伟福说:“我一次也没见过她。”

“她在外省读大学,太远了。”

“妹妹她下次回广西,一定请她到家里来。”

“小福子,我完成了你交给我的任务,”凤飞阿姨说,“你爸爸好转了,我该回去了。”

“请你再留三个月,可以吗?”覃伟福看着两鬓斑白的凤飞阿姨说,“这三个月,我一定抽时间陪陪你,多回家,多吃你做的好吃的饭菜。”

凤飞阿姨看着长大成人却还孩子气的覃伟福,眼神流露的都是溺爱。

她离开覃家的那天,南宁秋高气爽,风和日丽,凤景湾别墅在阳光中璀璨夺目,像一座金山。她走出金山般的别墅,愈走愈远,消失在覃宝万父子的目光中,融入人海,像一粒金子融入沙漠。

一个多小时后,她出现在了广西民族大学的校门口,在门口伫立。这是她女儿就读的学校,女儿在读大四。她关于女儿在外省读大学的说法,显然是谎话,因为她不想女儿掺和到覃家的家务中来。如果说她的女儿与覃家产生联系,就是她每个月从覃家领的四千五百元的工资,有两千元微信转给了女儿,剩余的也将为女儿保留。女儿也不知道她在覃家做保姆,信以为真她所说的游走在南宁各个医院做陪护。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她和女儿已三年多见不着面,微信联络也只是语音,没有视频。

学校大门关卡严密,因为疫情防控,外人不能随便进入。她其实也不敢进去,生怕打扰和连累女儿。她来到学校外围,只是想近距离感受女儿的存在,仔细看看女儿读书的环境,是否如女儿所说的那样优美。

站在校门口的外边,她的目光穿过门禁和围栏,投射在校内。目之所及,再加上想象,她看见校园古木参天,湖光潋滟,亭台楼阁,曲径通幽,安安静静。数万师生在勤勉地教与学。她在学习的学生中发现了她的女儿,女儿穿着不是最好但也不是最差的衣裳,坐在教室的中间,文文静静,端庄和聪慧。年少丧父的女儿已经不见了先前的自卑和忧郁,有阳光穿过窗棂,照在她好看的脸上,明亮、红润,更加好看。忽然,女儿转移了注意力,望着窗外,坐立不安,像是发现或觉察了她的到来和附近的存在。自卑和忧郁再度在女儿的脸颊和眼睛浮现,让来自上岭的母亲感到惧怕和后悔。她急忙躲开,并迅速闪离学校外围。

闪离中的她轻盈、飘逸而又坚毅,像上岭村离开河岸的一艘船。

责任编辑 张烁 张凡羽

【作者简介】 凡一平,本名樊一平,壮族。1964年生,广西都安人。先后毕业和就读于河池师专、复旦大学中文系。第十二、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现为广西民族大学教授、广西文联副主席。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以来,出版了长篇小说《跪下》《顺口溜》《上岭村的谋杀》《天等山》《蝉声唱》《顶牛爷百岁史》等十部、小说集《撒谎的村庄》等十二部。获得过的文学奖有铜鼓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等。长篇小说《上岭村的谋杀》《天等山》被翻译成瑞典文、俄文、越南文等多种文字出版。根据其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有《寻枪》《理发师》《跪下》《最后的子弹》《宝贵的秘密》《姐姐快跑》等。 JM+k4kF3kSIa/AWDSHt1uPTzhcnV1kLoM/72MUrIRVGZWS+QCSZs5POvI45MaH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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