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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昨夜又东风
三三

我们又看了一遍乔乔的电影,就是二〇〇七年冬天拍的那一部《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事发生在民国初年,取日本京都为背景。男女角色梳妆浮夸,台词也生硬。除了乔乔以外,演员都是一些陌生面孔。乔乔演一个留学生,受先进思想感召,赴日学习,前后共十六年。至剧终,乔乔一袭青衫,站在积着雪的鸭川岸边。薄雾升起,远山半隐。风吹过,几家歌舞伎厅的廊檐下,纸灯笼乱晃。镜头从乔乔的背影转向正面,只见他眉头紧锁。那对众人皆羡的酒窝沉在嘴侧,看起来像两粒黑痣。慢慢地,他的表情松下来,茫然失措,仿佛掌控他肌肉的线被抽掉了……那场表演相当动人,可谓技巧高超。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当我们看到乔乔那张面孔的瞬间,几乎发自惯性地觉得有点好笑。二〇〇七年,他已经发福得完全走样,但好笑和胖没关系。

我认识乔乔的那一年,他便在饭局上谈过,日后要拍这样一部电影。当时,我在南市区一所公立学校教书,兼班主任,与学生家长多有往来。那几年氛围开放,见面喝一场酒,彼此就算朋友。学生家长中有一位叫老费,身材魁梧,足有一米八五以上,是我们这代人里极为罕见的。老费在海关工作,精通应酬,不时邀我去一些饭局作陪。那天我跟着老费,走进良良大酒店的包厢,一眼就认出了座中的乔乔。

“大明星,红光满面嘛,上次给你弄的甲鱼有功劳吧。”老费一进门,直冲乔乔而去。乔乔笑着站起来,标志性的酒窝在灯下发光。两人寒暄几句,老费才想起介绍我,“这是我女儿的班主任,李老师。”

“李老师。”乔乔朝我伸手。

我头一次凑这么近看乔乔,比起十年前的电影里,他的脸几乎肿了一倍。他留着分头,发根稀疏,但用摩丝梳得油亮、挺括。他的眼睛格外显老,并不是无神,反倒有一种陨落前紧绷的光辉。乔乔依旧时髦,在室内也戴围巾,款式是时尚杂志里的经典方格。我想起八十年代早期,我和朋友们竞相模仿乔乔的穿着打扮,学他的普通话发音,一时不觉恍惚。

“你们聊到哪里了?”老费一边问,一边向四周递烟,殷勤地用打火机逐支点燃。

“乔乔不想演喜剧角色了,要自己拍严肃电影。你们说这个人有意思吗?‘阿毛系列’那么火,换我就演一辈子阿毛。”坐在乔乔身边的女人说,虽然语带娇嗔,听起来却莫名让人舒心。她把脸涂得像一位粉玉真人,两条手臂白嫩,在黑色蕾丝衫的钩花下隐现。

“你就喜欢瞎说。”乔乔揽过她,手在她腰间轻拍了两下。“那是我大伯的故事,解放前的日本留学生。那时候的人多高贵,不像现在,每天吃吃喝喝轻飘飘的。老是让我演阿毛,你们怎么都看不厌的?我自己都演烦了,几年没接新戏了。”

在老费的起哄下,乔乔把电影梗概又讲了一遍。依照计划,他大伯的角色自然由他来扮演。自从七十年代初转业到上海电影制片厂以来,乔乔接的都是喜剧片。他为人活络,表情丰富多变,简直生来就在喜剧事业上占了一角。一对玲珑酒窝更是锦上添花,教人只要看他一眼,便不会忘记。而他的大伯则与喜剧角色截然相反,孤苦、沉郁,一个眼睁睁看着幻想破灭又转身湮没于历史洪流中的人——那样的角色,对乔乔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挑战。

“我不开玩笑,这部电影以后一定会拍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叫《小楼昨夜又东风》。我大伯去世得早,他的朋友从京都寄回几张照片。有一张是大雪天拍的,他一个人站在路上,后面的景色模模糊糊。我每次看这张照片,就觉得伤心,我要把它作为电影的结尾。”乔乔讲得眉飞色舞,哪怕嘴里说到“伤心”二字,脸上依旧嬉笑。

“那么,这个电影名字就不对了。”我一时嘴快,开了玩笑。大概因为初见乔乔,我有些紧张,又想表现自己,险些弄巧成拙。我说:“日本属于东亚季风气候区,冬天刮欧亚大陆来的西北风,连诸葛亮都借不到东风。”

“李老师。”乔乔嘴角一扬,目光转到我身上,久久落定,好像此刻他才真的注意到我。乔乔说:“不愧是知识分子,真好。你是地理老师吗?”

“我教中学外语。”我讪笑,心中还在为刚才的莽撞自责。

“外语,乔乔会得那叫一个多。你们都看过《双胞胎奇缘》吧,八十年代初的电影,还给乔乔派了一句法语台词:梅西……”老费端起红酒杯,那姿态仿佛窗外就是埃菲尔铁塔,而他正在念的是一句祝酒词。

“是Merci beaucoup!你这蹩脚发音,跑到西伯利亚去了。”乔乔纠正道。

我们喝到凌晨两点多才散。临告别前,我去了一趟卫生间,听到旁边有人轻声咳嗽。我一抬头,只见乔乔面色发白,鬓角汗津津地贴在两侧,就像刚从河里打捞上来。我们一照面,乔乔顿时焕亮了几分。我们一同洗手,他围巾的流苏落到水池里,待注意到为时已晚,湿了一大片。我试图帮他稍微擦一下,他一把扯回围巾,一手按在我肩膀上,踉跄了两步终于站稳。

“李老师,我最敬重的就是老师,今天喝得太痛快了。”乔乔说。

我们互相留了电话,约定下回再聚。饭店离我家不远,送他们上出租车后,我独自往回走。夜晚冷得很,江风吹得树声呜咽。我从老码头边荡过去,只觉一阵无来由的凄怆。那天适逢十五,月亮出奇的浑圆。我与它并行一路,瑟瑟缩缩,到家酒已醒了三分。

我洗了把脸,小心翼翼地爬上阁楼。家中静阒无声,女儿早就入睡。妻在煤气厂工作,经常排早班,此时也已睡去。一天熬到尽头,我四肢酸胀,但精神上兀自兴奋难耐,便沿床沿静坐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我尚且无法平静。几乎是喃喃自语地,我轻声说:“今天我见到乔乔了。”

“神经病啊,还不睡。”妻子梦呓一般,随意一翻身,伸手摸到了我皮夹克的金属扣子。“冰凉,外面肯定冻死了,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见到乔启明了。”我依旧压着声音,好像怕吵醒她一样。

“乔启明……又是什么牛鬼蛇神?”

妻子咳嗽一声,声音恢复一些清亮。我们老房子的屋顶上有一扇天窗,长期积雨与储灰令它一片雾蒙蒙。即便如此,仍有几缕光线渗进来。幽暗之中,妻子的双眼闪烁如黑曜石。她看起来那样美,我甚至短暂地忘了,我们都是何其普通的人——美的意义早被日常生活所消解。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结婚前去看过一部《小凤凰旅馆》,老店长的儿子双庆就是乔启明演的。里面有句台词,‘生活就像梦一样美’,当时红遍大江南北。”我回忆起与妻看电影的情景,那时我更拮据,两人只舍得买一罐椰奶喝,不免感叹,“以前的人真好玩,那么穷,还有闲心讨论‘生活’。”

“我好像有点印象。我还说,这个双庆虽然相貌标致,但一咧嘴,牙缝都是黄的,一看就抽烟抽得很凶。”妻笑了。

“真人很气派,坐在那里就是明星的样子,可惜比以前胖了很多。不过,他一点架子都没有。讲起笑话来,和电影里一模一样。”我说。

妻子不说话,我以为她又睡着了。我躺下来,身体松弛,如一块黄油在热汤里慢慢融化。模糊之际,听见妻子若有似无地叹气。良久,她才说出口:“你少和那些人混在一起。”

大约两周以后,我犹豫再三,给乔启明打过一个电话。接线的是一个男人,声音嘶哑,带有苏北方言腔。我说了几遍找乔启明,对方始终没听明白,只说现在人都走了,下次等白天再打来。我这才反应过来,乔乔给我的只是单位的总机;但转念又想,或许乔乔是因为他们夫妻拍戏繁忙,家中常年无人,才留的单位电话。众所周知,乔乔的妻子邵美荇也是一位演员——风势自然不及乔乔猛,但话说回来,当时谁又能和乔乔相比,他可是多少人的梦中情郎。在《小凤凰旅馆》里,美荇出演一位蒙古族住客,以文化差异额外带出一层幽默的涟漪。选角导演颇具慧眼,美荇虽是地道的上海姑娘,但五官立体挺拔,一笑如春山回水,倒也有几分异域风情。我听老费说过,美荇早年在江西农场当知青,任何苦累的工作都抢在他人之前。有一两回,通宵干活,累到昏厥,组织上因此提拔她为指导员。乔乔娶她,也是看重这份踏实的态度。只不过老费经常信口开河,他的话只能信一半。

我跟随老费,大半年间,又结交了不少新朋友。作为某种情谊的回馈,我也让老费的女儿当上了大队长。刚任教时,我尤其反感这种特权牵引,认为替学生主持公道当属一件大事。然而,工作愈久,这些事情显得愈发虚无。所谓“主持公道”,只是因一种清高而过于看重了自己的价值。实际上,学生都是差不多的,一位并不真的比另一位逊色多少,所差之处都在于个人际遇。

老费为女儿一事,特意摆下一桌谢宴,邀请我与其他朋友出席。我没想到,时隔许久,竟又在酒桌上见到了乔乔。乔乔迟到半小时,进门时手提两瓶金装茅台酒,身旁勾了一位娇小的美女。女孩还很年轻,甚至不知过了二十岁没有。一件玫红色丝绒连衣裙松垮地贴着她的身体,腰间系一根桃粉宽布腰带,穿出了几分和服的气韵。女孩肤白,光彩如星辉,洒向四座。乔乔则头戴一顶鸭舌帽,迷彩背心罩在白衫外。他更胖了,动作也迟钝,反而像女孩的跟班。

老费把乔乔安顿在主座,乔乔推辞一番,被众人按进座椅。他摘下帽子,蓦地露出已开始斑白的发丛。由于捂出一些汗,他的头发黏成一绺绺。他借白毛巾擦干额角,又抬手将头发捋齐、按平,朝周围笑上一笑。我心下暗惊,仅仅一年不到的时间,一个人何至于改变至此,何况他刚四十出头。至于其他朋友,仿佛对乔乔的变化浑然不觉,兀自靠玩笑互相拉扯。在座有一位钳工,业余学过筋骨推拿,自身的驼背却怎么都治不好,我们叫他“油爆虾”。“油爆虾”把两瓶茅台转到眼前,手势敏捷,满面急切地拆了封。

“托乔乔的福,喝这种上等货色。”因为高度近视,“油爆虾”戴一对啤酒瓶底般的厚镜片,眼睛眯成一条线。“我上回喝茅台,还是在一个局长女儿的婚礼上。”

“你路子很广嘛,哪个局的局长,怎么不叫他给你介绍个女朋友?”老费揶揄道。“油爆虾”中年未婚,一说到女人就兴致勃勃,配上他那副面貌,猥琐之气更甚。明眼人都辨得出来,老费有些看不上他,但他贵在随叫随到,又愿以一技之长捧场,所以老费也经常带他。

“油爆虾”嘿嘿一笑,也不回嘴,低头往每个人的分酒器里灌酒。老费无意刁难他,就把注意力迁移到乔乔身上,问他最近拍什么新作。乔乔没听见似的,只顾替身边的女孩夹菜。女孩不怎么领情,秀眉一蹙,把其中一块油水饱腻的红烧肉丢到乔乔碗里。老费见乔乔不搭腔,就自找台阶下,说乔乔太神秘了,天机不可泄露。

其实真正关心乔乔的影迷都知道,进入九十年代,乔乔的演艺事业一路滑坡。他主演的最后一部电影《霹雳二怪》,属仙侠题材。双男主,一鼠一龟,乔乔演那只法力略胜一筹的乌龟。诙谐的动物成精,本就具有相当深的幽默潜力。乔乔只消竭力模仿乌龟的样态,再加上一些狼狈的桥段,就能令观众捧腹大笑。我至今还记得乔乔被天兵追捕时,跌倒在地,四脚朝天,龟背像半个橙子乱转不停——还有他的表情,五官瞪得硕大,连鼻孔也暗撑着猛力,只差自掐人中救命了。每次和旁人聊到乔乔的演技,我都会引述这一段,当着他的面却羞于提起。如今回看,《霹雳二怪》是乔乔银幕生涯的一个转折。自此以后,尽管乔乔还能和刘晓庆、关之琳、陈道明等一线明星搭戏,但其角色迅速边缘化。在不同电影里,他演过剃头师傅、木匠、民警、房东、摆地摊的小老板等。不得不承认,最适合他的角色,往往是个体户一类的。话虽如此,彩色电视机刚普及全国不久,明星在老百姓眼中仍有鲜亮光环,更何况乔乔曾红极一时。

我们喝了几轮酒,逐渐说起各自近来见闻。乔乔一直提不起精神,直到有人提到新兴的香港喜剧,乔乔才稍微活跃一点。那段时间,周星驰主演的《大话西游》《国产凌凌漆》颇为热门,连我都私下买了碟片来看。乔乔点了烟,一贯笑意盎然的脸上竟翻出白眼。

“都是乱搞。靠低俗博眼球,毫无生活情调,这种东西能看吗?”乔乔说。

“论境界,谁能和乔乔相比。”我们还想打趣几句港片新鲜的形式,言语未尽,却被堵了回去。老费转口说,“哎,但你别说,白骨精现出真面目那一段,真是吓人。”

“周星驰嘛,我挺喜欢的。”跟乔乔来的女孩说,满不在乎。

乔乔原本靠着椅背,整个人陷在软垫里,这时突然向前抬身。“我演了大半辈子喜剧电影,每天嘻嘻哈哈,有时戏里戏外都分不清楚。到底什么样的喜剧有格调,我还是有发言权的。我们学布莱希特表演体系,角色的每一个心理、行为细节,都要费尽心思去揣摩的。哪怕简单的开门,脚先踏进,还是上半身先探进来,其中有一百样讲究。难道你们以为人人都可以演电影吗?”

“乔乔别动气,生气就没意思啦。”老费不失时机地宽慰。又捏起子弹形状的小酒杯,向四周招呼道,“这么好的酒,要敞开心情多喝几轮。”

我勉强斟满一杯,清亮的酒液在杯中泛出弧光。茅台少有机会喝到,印象里口感比较绵柔,回甘清香。可不知是我当日的状态问题,还是另有原因,我只觉得乔乔带的茅台满口酒精味,和从前喝过的完全不同。二两不到,我便感晕眩,实在是一口都不想再喝了。

或许是香港喜剧一事已坏了气氛,酒过三巡,饭桌上沉闷不已。一个人说着话,无人接应,就成了一台台断裂的独角戏。我走神好几回,抽烟也止不住哈欠。那天究竟是怎么喝到最后的,我有些弄不清了。唯独一点记忆在于,后来其他朋友陆续告辞;乔乔送女孩上了出租车,回到店门口台阶上,同我、老费一起抽烟。

“不开心啦?”老费向开走的汽车努嘴。

“别管她,哪里惯来的脾气。放在以前,我早翻脸了。现在耐心越来越好,就当修行吧。”乔乔摸出一包蓝熊猫香烟,笑眯眯地递到我们手中。

又逢下半夜,酒店即将打烊,滞留的夜客零散地从里流出。几乎无人注意到乔乔,也有两三个人,远远盯着乔乔偷觑,但终究也没把握辨认。其实认出来也了无意义,银幕中的乔乔早已过时,观众为往日荣耀所献出的敬意,无异于一种用以衬托乔乔如今境遇的哀悼。我们避开人群,步入与饭店相连的小花园。一袭清湿的气息扑来,草露味四溢,又夹杂一种熟悉的野花香。虫鸟兀自放声高鸣,丝毫没受到不速之客的打扰。幽暗之中,我们缓缓恢复视力,墨绿枝丛为眼帘刷上新色。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延展着,我们不由得站住了。

“说句真心话,我不想演喜剧了。伟大小人物也好,丑角也好,统统不要。”乔乔突然说。乔乔有类似念头,不止一两天,我从前也听说过,但并不晓得原因。

“为什么?”我问。

“说不清楚。你们不觉得我演的角色都差不多吗?到真实生活里,我也只会像角色那样做,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样子。”乔乔略一停顿,又说,“我表达不好,好像一个人习惯了在浅水区游泳,有一天失去了潜到深处的能力。”

“演得好看,观众就喜欢。什么‘自己’‘别人’,想太多伤脑筋。乔乔你是新时代最顶级的喜剧演员,我看到你这张脸就开心。我是真心的。”老费说。

“我现在,只想拍一部《小楼昨夜又东风》,找一找真的自己。”乔乔低头,香烟烧到最后一口。乔乔面向我说,“李老师,我想最近抽空,把电影剧本先写出来。到时候你能否帮我看看?”

“对嘛,请李老师看。”老费神采奕奕地补充,用他一贯虚张声势的语调,“李老师年轻的时候是个大文豪,在《新民晚报》上发表过很多诗歌、散文的。”

“好啊,我尽量看。”我受宠若惊,立刻答应下来。尽管老费所言不实,更何况我已经十多年不动笔了。

“好了,我差不多该走了。”乔乔朝我拱手道谢,又挥别老费。临了,轻声嘱咐老费说,“对‘油爆虾’好一点,大家都是兄弟,面子总要给的。”

那次分别以后,没来由地,我时常想起乔乔。趁寒假空闲,我去碟片店租了几十张光碟,都有乔乔参演,绝大部分是重温。乔乔第一次出镜,是在七十年代初的彩色电影《战赤壁》里。当时,剧组去厂区挑选演员,乔乔恰好刚进钢铁厂不久。轮到他展示,他桂眼一瞪,佯装手搭髯口,继而吐出一段《打渔杀家》里萧恩的唱词:昨夜晚吃醉酒和衣而卧——年轻人演绎老生,调门的宽厚不足,响堂倒是有余。外加乔乔精神烁奕,眉目间自有一种张力,让剧组看得忍俊不禁。《战赤壁》最终给他分配了一个小角色,我等了整整四十分钟才看到乔乔。听念白,是他自己配音的,口音带一点南方的狭扁意韵。从亮相到退场,时长不超过四十秒,但乔乔独有的笑容已烙在观众印象中。我前后倒带几次,看乔乔从雾凇之间走出,又重现于原地。那一年他多年轻,朝阳沥金,将他身姿烫出淡淡的光晕。迎着山水,乔乔脸上漾开一阵好风光。任何人一看便确信,接下去吴蜀联军必将以排山倒海之势击退曹操。

我关掉CD机,又颇不甘心地打开——焦虑盘旋在我胸口,仿佛乔乔的某种困苦也传染到我身上。只是乔乔难道不明白,致使他落到今天位置的,是他的肥胖、他那具有无尽发腮魔力的脸,并不是他所说的“自我的缺失”。这种认知上的混沌,却更教我心里替他难过。

然而,乔乔的遭际故事再明璨,也不过是我生活中的一颗流星。开春以来,家中多事,我在下旋的涡流中自顾不暇。妻子的单位发不出工资,转眼已有三个月。不久,又被告知不用去坐班,只在家中静候消息。妻整天在小房间里打转,偶尔与老同事通电话,谈论即将来临的下岗风暴。讲不了几句,因担心电话费昂贵,便挂断了。有一回,妻子翻到我租的电影光碟,一怒之下,狠狠掀落到地上。

“饭都快没得吃了,还有心思看碟片。每天半夜三更回来,自以为人家把你当朋友,其实谁看得起你。也不照照镜子,算个什么东西。”

妻子声音尖细,一提嗓更锋利。她本就陷落的眉心,猛地裂出“川”字纹路,将脸上的嫌恶衬得更深。由于近期情绪极不稳定,她的双颊稍有些垮,我这才注意到,那儿凌乱分布着深褐色雀斑,我们恋爱时是没有的。那一阵,老费新结交了一位俱乐部经理,常招呼我们去那里唱歌、跳舞、打台球。消遣一番,回家难免又过凌晨。妻子也不睡,满眼通红,坐在台阶上等我。进门迎头就是一顿吵闹,刻薄词汇飞刀一般刺来。我也激愤,我们大吵一架,完全顾不上女儿第二天还要上学。那时才切身感到,人生多么不恒定,什么都会改变,而我和妻子恰进入一种久处后相互朽蚀的状态。

勉强熬到五月,妻子厂里依旧未发薪,我托学生家长给她介绍了一份卖场售货员的兼职。卖场是新开的易初莲花,位于浦东。为了赚钱,妻子每日两次横穿上海。她负责销售塑料彩盘,做成各种鲜翠水果的样式,一路从5.99元跌到2元,销量仍然寡淡。但总算一个好的开始,强于坐以待毙。恰好女儿的生日也在五月,那一年将满十周岁。我和妻子商议摆几桌酒席,一来替女儿庆生,二来决心要在难关前展现某种魄力,颇有几分“冲喜”的意味。

由于离家近,又对菜式熟悉,最终决定在良良大酒店摆宴。我和妻子几番前往,协商菜单。无论如何都超过预算,只好去掉了每人的罗宋牛肉例汤。本也不算珍贵汤品,平摊到个人却可以省不少钱,但这削减开支的成功只让我更沮丧。散步回家路上,我突然想,假如能邀请到乔乔赴宴,想必能在亲戚朋友之间挣得一些面子。上一回席间,乔乔托我替他翻译一份英文授权协议。我熬夜查字典,校对语序,两天就完成了任务。也是因此机缘,我终于有了他的寻呼机号码。

“我不相信的,你去请呀,看看人家会理睬你吗?”妻子讥笑说。

尽管联络乔乔算不上大事,可妻子的态度多少让我忐忑,担心她一语成谶。我踌躇两日,第三天下午,气候宜人。梅雨长季里,难得涮出一枚澄明的日轮。刚过三点,树梢间,鸟鸣织成了音帆。我踩在雨后操场的塑胶跑道上,顿觉一阵放松。这才想到给乔乔发消息,出乎我的意料,他很快就回电到学校。我吞吞吐吐说出女儿生日,请他一同吃顿便饭。他一口答应,我向他告知时间、地点,他在另一头爽朗地笑起来,说好久没去良良大酒店,很想念那里的芹菜干丝。问起他近来忙什么,他称都是琐事,但焦头烂额,见面细聊。又反问我最近如何,我说了一两件学生难管束的事例,代际差异惊人,和我们过去全然不同。讲到后来,我突然发现电话另一端鸦默鹊静,就刹车制动似的缓缓停下来。五秒空白之后,乔乔的声调又衔接上来,仍像火炉里烤过似的热情洋溢。乔乔说:“那先这样,我去忙了,回头再见。”

我们都没料到,女儿的生日宴竟成了一场灾难。像精心筹备的新年鞭炮,非但没放出白蝴蝶与银花,反而炸得家门口鸡飞狗跳。而真正毁掉的,是对第二年的期待。宴席比我们预想得更寒酸,硬菜寥寥无几,众人都落不下筷子。在亲戚面前,妻子拼命数落我,赚不到钱又不顾家——无非是这些。出于一种古怪的自尊,她要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赶在他们背着她展开类似的议论之前。我被她抛入难堪之境,每一句回应,都似在把口角扯得更开。若不是亲友劝阻,我们差点大打出手。草草吃完蛋糕,妻子让她姑妈把女儿带离饭店。她十岁整了,发育得比同龄人晚,身材矮瘦。那天她穿一件粉色网纱卷边的公主裙,还是念书前的儿童节给她买的,裙子底的珠花由妻子重新缝过。女儿在门边回望我们一眼,带点困惑地沉默着。妻子的姑妈稍稍一拉她,她不再犹豫,转头走了。

自始至终,乔乔都未出现,也没捎来任何音讯。起初我还时刻盼他到来,经妻子一闹,注意力渐渐涣散,散场时几乎忘了他要来一事。

到了年底,乔乔忽然打电话给我,请我们一家参加上海电影制片厂的新年晚会。大半年间,为乔乔的缺席,我没少受妻子的奚落,但从未真的因此生气。乔乔偏是有这样的天赋,一想起他,好像眼见一位好友从林荫路尽头骑自行车过来,悠闲又亲近。我回去把这件事转述给妻子,妻子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不去。这种过气演员,成天在外面花天酒地,早晚命都折进去,也只有你把他当块宝。”妻子说。

“这么多朋友,独独叫了我,怎么能辜负他一片心意。”我说。

“你女儿十岁生日的时候,人家照顾过你的心意吗?”妻嘴角一挑,轻蔑的神情水蒸气般腾上来。“我反正不会去的,谁稀罕这个。”

话虽如此,临行前,妻子特意为女儿编了双麻花辫。天冷下来,我穿上毛呢大衣,替女儿戴好妻子织的绒线围巾。我们向妻子道别,她一言不发,朝我们摆摆手,转身对着镜子继续翻拔白发。

外面风刮得凛冽,双眼如挨刺,几乎睁不开,上海的冬天竟已深到这个地步。我们走到弄堂口,半晌才叫到一辆出租车。上影厂位于天钥桥路,一路开过去,天色像一块破旧的灰地毯,垫在红绿灯后方。沿街的商铺多半歇业了,像被风吹熄一截截的火,我内心反而涌起一种激动的痉挛。

那天傍晚,上影厂的铁栅栏门难得大开。我和女儿候在一边,等乔乔出来接。这里环境清幽,我年轻时荡马路经过许多次。扒门往里张望,只能看见左侧一幢小楼,白漆红瓦,楼底密密停了一排自行车。门卫见惯了我这样好奇的人,心情好时不管我,怒时则叼着烟从保卫室出来,大喊一句“做啥”,我便如受惊的麻雀快速遁逃。那都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

我正出神,忽然身后有人轻拍一下,回头望见乔乔抿嘴微笑。我不禁想起十多年前那一部《沉醉的月亮》,乔乔在里面演一个会吹黑管的青年。在昏暗的歌厅舞台上,乔乔便是带着这种笑意,吹奏着乐器。说来古怪,有时我看着乔乔,感到时间在其所处的河沟里干涸了,我伸手摸到的是一块从未形变的礁石。另一些时候,我深知前者只是一种幻觉,不免为其中的冷酷而感慨。这次再见面,乔乔仍然戴一顶帽子。他剃了光头,那张脸就像帽檐吹出的一颗硕大的泡泡,但显然整体精神了不少。

“夫人不来呀?”乔乔问。

“哎,她单位很忙的。”我含糊应道。

我们跟着乔乔走进礼堂,真可谓气派恢宏,比我们学校的八百人报告厅宽敞好几倍。高度也远超一般大厅的规制,大约有两层半高,凭空拔出一种神圣感。几十张桌子在礼堂里摆开,凉菜上齐,一瓶蜡梅镇在圆台面中间。我们自然在乔乔这一桌落座,同桌还有薛长津、罗孟良。薛长津清秀,举止间有一股书生意气;罗孟良则线条粗硬,络腮胡,褐色皮肤,好像刚骑马穿越旷野抵达这场现代文明盛宴。在一些老电影里,两人都常为乔乔做配角,现在依然算不上主流演员。另兼四五张生面孔,后来才知道,其中有一位是乔乔的胞弟乔启亮。

不时有面熟的演员经过,对我们随意一笑。见我在思索,乔乔就介绍一两句。

“那是马骥呀,旁边是仲星火,你也认识吧。”乔乔面向我轻声说,眼神却往另一桌指去。“当年他们演《今天我休息》,家喻户晓,是老搭档了。实际上我这一路喜剧,接的就是仲老师的班……可惜现在观众不行了,趣味普遍低俗化,作品好坏根本看不懂。”

“民警马天民,无人不晓啊。”我忍不住又瞥一眼。转念忆及幼年,在露天电影场看过《今天我休息》。老马一身雪白警服,大盖帽上别一枚金徽,英武之态栩栩如在眼前。虽然剧中人设是户籍警,可我总把他当作一名海军战士。

“那边是花旦桌,《庐山恋》的张瑜,还有洪学敏、朱静。‘阿毛系列’有一部《今日大喜》就是和洪学敏演的。”乔乔压低声音,近乎与我耳语,“但是我以为这一代里最漂亮的是龚雪,妙目一转,像一头从湖面上跃过去的鹿。不知怎么老和戴兆安演情侣,根本不配的。她后来结婚,移民美国了。”

“我看过《今日大喜》,里面好几个女演员,我倒觉得那个小保姆好看。”我说。

“哦,你说夏菁。电影《红楼梦》出来的,嫁给佟瑞欣啦。”乔乔一顿,才一番畅笑。

我环顾四面,那些一知半解的脸庞鼓点般滥击,使我内外咚咚震动,恍如置身一场不安的大梦。热菜端过来了,随酒水拌进胃里,又以某种化学分子微调着我的外观。皮肤悄然走红,向外涨开一些,晕眩竟变得通透可见。遥远的讲台上,有人对着话筒致辞,但环绕声调得不好,传到我们这里只剩一阵嗡嗡。乔乔向我讲解致辞人的身份,都相当著名。有一位老先生,经人推轮椅上台。我没听清他的名字,只记得乔乔小声告诉我,那是他拍《双胞胎奇缘》的导演。

那些年里,知青返乡的尾潮扫过上海,电视剧《孽债》则是一时人人热议的话题。吴竞在剧中饰演一位机关干部,恰好前来敬酒。女儿认出她,惊讶地随大人站起来。有人逗她,《孽债》好看吗?女儿平日里少语,像一台总调不对频的无线电,我们常忧心她在学校不合群。但那天她异常兴奋,拧过发条似的,与陌生人对答如流。几个回合往来,女儿竟当众唱起了《孽债》的主题曲:

美丽的西双版纳,留不住我的爸爸。上海那么大,有没有我的家——

等她有一日得机会去北京、去呼伦贝尔,去风雪卷地或日晒十二小时仍昂扬挺立的城市时,她就会明白,上海并没有那么大。我看见吴竞暂坐下来,夸女儿唱得好。她们离我越来越远,话音也逐渐蜕落为窃窃私语——那时,我已喝完杯中酒,腹胀与昏沉让我步子趔趄。我一路走到门口,跨过礼堂与大厅的分界线。大厅略显清冷,吊灯的水晶片很厚,光无法一层层穿透,只好暗淡下去。嘈杂也喑哑,背景音乐轻柔如浪。久站后发现,原来是同一段旋律循环播放:甄妮的《海上花》。直通室外的门敞着半扇,可望见那座根据上影厂所制之片开头图像复刻的工农兵雕塑。红棕色,工艺精微,背部的衣服褶皱也细雕过,此刻被一个冷得近乎析出晶体的世界罩着。

乔乔跟出来了,手里夹一根烟,我们便在屋檐下漫无目的地站着。半晌,乔乔开口,谁知竟是道歉。

“对不起,李老师。那段时间我刚和美荇离婚,状态不好。怕扫你们兴,就不来了。”大概因为喝多了,乔乔双眼发红,显露一副疲态。乔乔补充说,“就是你女儿生日那次,想打电话来说一声,最后也没好意思。”

“怎么会呢……”我暗自吃惊,无论是乔乔离婚,还是他蓦地提起女儿生日一事。

“我和美荇不是一路人,她从来不理解我。后来实在闹得太僵,估计她也不想再见到我。你看今天这种日子,她都没有来。”乔乔说。

我不知该如何应话,只好与他怔怔相对。手里的烟一截截烧作尘烬。

“你听,《海上花》。这首歌我很喜欢,我有一部电影做过插曲。在一个舞厅场景里,周茗非要我陪她伴奏。电影里她对我有情,但出国无疑是更有利的选择,那怎么办呢?只好两个人坐在霓虹球灯下,一分钟、一分钟拖下去……拍这段时,我总是不小心发呆,《海上花》的曲调会让人迷失。”乔乔感叹。

“《小楼昨夜又东风》的电影剧本,写得怎么样了?”我随口一问。

“暂时不写了。”乔乔一惊,才回答我。接着,他暧昧地远眺了一眼。路灯纷纷亮了,橙红色,夜晚的城市像一间照相馆暗房。乔乔说:“我要出一趟很长的差,做点大事情,一步一步来。”

“是拍新戏吗?”我问。

乔乔并未回答。他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烟被他嘬进肺腑,又像从香炉里冒出来似的溢过他的鼻腔。他揿了烟,突然慎重起来似的看着我。乔乔问:“李老师,我记得你也是春节左右出生的吧?”

“对,大年夜晚上,生下来没两个小时就跨年了。”我说。

“那你也是水瓶座,我们一样的。”乔乔说。

“乔乔时尚。我没什么研究,水瓶座是什么样子?”尽管我不信这一套性格理论,还是追问了下去。

“大概是注重精神,总是在找,却永远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外人看来,只觉得这个人性情奇怪,渐渐也就疏远了。”乔乔淡淡地说,他面露笑意,可我莫名有些伤感。乔乔又握住我的手,热切地说:“李老师,不管怎样,我要谢谢你。”

那时我还不知道,上影厂晚宴对我的最大影响,是踏入一段与乔启亮的漫长情谊。乔家父亲早逝,兄弟二人各自生长。与哥哥相比,乔启亮的生活大相径庭。他在七浦路商城摆地摊,专进流行一时的货物。头一次去,摊位上摆满玩具;水晶串珠流行时,他又搞起了买珠子送TPU串线的活动。也卖过首饰,穿碎花裙的女孩蹲在摊前,中意的款式在精心筛选中滑进篮筐。在人缘方面,兄弟俩的优势倒相似。乔启亮伶俐,和附近摊主都交好,经常有人跑来与他闲聊。但也听乔启亮私下抱怨,同样一根黑头绳,隔壁老头儿能卖到五毛,他只能卖两毛,只因对方看起来一副可怜相。

有一回,我下午没课,顺道去探他的生意。一走到他所在的铺位,赫然看见两张乔乔放大版的半身照片。乔乔披一件深蓝色西装,双手插在胸前。他像被喂过催促生长的药,不仅留了一头茂密的黑发,连脖子也更长一截。他的招牌笑容挂在脸上,在他右侧,一棵枸杞树伸出枝条,果粒颗颗饱满。照片下面,摆了一筐亟等贩售的枸杞。

“怎么样,照片里的人认识吧?”我还在发愣,乔启亮玩笑着走过来。

“拍得真好,容光焕发,至少年轻了十岁。”我叹道。

“瞎说。”外形上看来,乔启亮比哥哥逊色太多。身高不足一米七,横肉敦实,这使他五官的浓墨重彩更显诙谐,举手投足间,添一道世俗生机。乔启亮说:“明明特别假,照片弄得人都走形了。我一拿到就问他,照片里的人还是你吗?如果大家认不出你,代言还有什么意思?”

“他怎么说?”我只好笑问。

“他还能怎么说!虽然我是弟弟,但他从小怕我。”乔启亮眉毛一扬,颇有得意色,“不过话说回来,东西还可以吃一吃。”

他从筐底翻出两包枸杞,一边解释底下的批次保质期更长,一边往我手里塞。言谈之中,我得知乔乔如今身在张掖。他在酒局上认识了一位食品厂的老总,对方一直邀他挂职副总,工资比上影厂给的翻几倍。哪怕已沦落至下风,告别演艺事业亦需勇气。等乔乔终于辞职前去,发现“副总”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头衔。他对实体经营一窍不通,每天工作不过是应酬、参加活动,陪各式各样的人物喝酒。公司试图从他的银幕形象中剥出一些余利,为此,他不得不配合多方宣传。据乔启亮说,乔乔也为公司拍过电视广告。于是,每当电视剧里插入广告时,我便暗中有所期待,但我从没真的见过乔乔拍的那一支。

往后一年的秋天,乔启亮请我去茂名南路上的一栋洋房。房屋外墙有几处剥落,重新刷过后,留下微微凹陷的印痕。庭院叶落,行走其上发出啮噬声响,让人的踩踏兴致更甚。还没到需要开启供暖系统的时节,室内有点冷。我沿木梯转上二楼,为首一间房连通阳台,门正敞开。光流像从乍破的银瓶中淌出,我一时恍神。

“李老师,过来方便吗?”乔启亮来迎接我,一起身,背后露出一台雕花的太师椅。

“骑自行车半小时,就是今天天冷。”我说。

我搓着手,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全然置身于二层的空间之中。乔启亮引我进房间,顺势将落地窗拉开一些。我往外一瞥,开放式阳台上摆着盆景,狭长的红缎绑在枝梢间,上面用金粉写了“财”字。房间内部则布置成办公室的样子,写字桌、高级文具、一台屏幕落灰的电脑,应有尽有。桌子正对一排立式书柜,里面放满崭新的精装书。最高处是四大卷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书脊高耸,鎏银的字体熠熠闪光。我不觉笑了。

早几回见面时,乔启亮已向我提过,他把七浦路的铺位退租了。问他日后打算,只说要与乔乔合伙,做一门新生意。待办公处租定,他才慢慢透露,原来两人打算办一个婚庆公司。乔乔负责联络明星,从单场表演到担任司仪,各有标价;日常运营工作则交由乔启亮打理。他们各自筹了些启动资金,具体比例我不得而知,但乔启亮抱怨过乔乔小气,堪称当代版的“葛朗台”。

“什么时候正式开业?”我问。

“已经接好几单了。”乔启亮满脸放光,极为亢奋。周围环境雅致,他却浑然不受影响,说话时仍然唾沫横飞。“李老师,你看这套洋房漂亮吧。只要找我们做婚庆,免费送洋房写真一套。一方面当推广的福利,一方面也沾沾新人的喜气。前几天刚有人来拍过,相当满意,怀旧风骨一绝。李老师,这才叫作生意嘛,你说是不是?”

“毕竟你有二十年当老板的经验。”我端起他泡的茶,据说是黄山毛峰,入热水根根竖立。只是他放过了量,一泡开大半杯都是茶叶,我勉强喝了一口。

“那当然了,难道我靠得上乔乔吗?他一点商业头脑都没有,整天像做梦一样。要不是有我在后面把关,他能做成什么事!”乔启亮说。

“乔乔回来了吗?”我问。

“回来小半年了,你不知道吗?你们不会还没见过面吧?”乔启亮有些惊讶。

“嗯,他大概很忙的。”我说。

我时常回忆起乔启亮当时的神态,他的双眼向上翻着,嘴角一撇,鼻子稍微起皱。仿佛他与乔乔多有性格不合之处,但亲缘关系黏缝着两人,定期清空前嫌。那天夜晚,我们去后弄堂的小摊吃馄饨。一条长队延伸到路口,轮到我们坐进那块军绿色的防水篷布里,腿已站得发酸。热雾从馄饨汤上腾起,眼镜片里,乔启亮的影像虚化了,他的存在褪为一种浑厚的声音。嘈嘈切切,讲到家道中落前的故事,乔启亮像个说书人。清朝灭亡以后,乔家被打散在沿海一带。乔启亮的父亲流落到浙江的村庄里,当起木匠来。父亲有几分造物才华,但好吃懒做,家里总是攒不下钱,日子像在皮艇里艰难地划过去。乔乔的性格随父亲,乔启亮和母亲更接近一些。我想到乔乔曾说过要拍的电影《小楼昨夜又东风》,就问起他们那位神秘的大伯。乔启亮一拍桌子,馄饨汤震到碗外。他用近乎诉苦的语气告诉我,他们家和大伯几乎没往来,而且大伯根本没什么可称道之处。家里能败的都败光了,在京都一事无成,只是宿妓、赌博。老赌棍能有什么结局,不知道哪一年,忽然传来消息说吞鸦片自杀了。有人寄来一盒他的遗物,也没什么东西,几张照片、一封看不清的信、一面不知谁赠送的漆制女式圆镜。据乔启亮说,我不是第一个打探他们大伯的人,乔乔经常在外面乱吹牛,弄得煞有其事——其实都是他的幻想。我将信将疑,半晌回不过神来,或许因为乔乔对这件事表现得太认真了。乔启亮拍了拍我的肩,让我下次亲口再问乔乔。

后来就到了一九九八年。夏至盛时,黄浦江对岸立起一座金茂大厦。据新闻里说,这座大厦高四百多米,地面上共八十八层,顶楼的旋转餐厅可俯瞰浦江两岸——由于离二十世纪收尾只差两年,所以如此断言也无风险:这是二十世纪中国最高的楼。到了周末,我们一家人坐上浦江轮渡,去陆家嘴附近游玩。念中学以后,女儿剪了短发,对打扮突生一种奇异的羞耻之心。我拿起胶片机,竭力把女儿的影像安放在绿化带与钢筋城市之间,她的表情却总是过于严肃。疲倦侵身时,我们仰头坐在花坛边,看卷积云蹚过大厦塔状的细顶。

“以前老费说过,他有朋友参与金茂工程,有次半夜开锁带他去楼里参观。”妻子说。

“我不记得了。”我喝了口水,把瓶子递给妻子。我说,“他的话不能听。他还说过,他有一个朋友,天生睫毛特别长,足足有半米。明明很荒谬,当时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还是有几分信的。”

“这些人现在都在干吗?”妻子问。

“不太清楚。老费女儿毕业后,联系就断了。”我说。

“我早知道是这样。”妻子说。

妻子面无表情,既不是想趁机指责我,也没为自己预知的正确性而得意。她只是坐在我身旁,把一句平淡的话从嘴里抛出来,又眼睁睁看它掉进尘土之中。一切最终都会落入意义匮乏的怪圈,这和知不知道无关。

实际上,我和乔启亮的友谊还有几年气数。千禧年跨年夜,我和妻子一同去他家里吃饭。他还住在老西门的旧房子里。过去装空调时,墙上的管道口打得太宽,每逢雨天都要用纱布紧紧堵住洞口,以免渗漏。我们与他开玩笑,做大事的人不忘本,赚那么多钱还愿意住破屋受苦。乔启亮一挥手,飒爽地向我们兜底,钱都在股市里,等翻倍了再取出来买房。我们大笑,一手夹起红肠片,一手将三得利啤酒瓶伸向一场碰撞。我们有数不尽的话题:生意、新闻、八卦、孩子学业、电脑、滑稽戏、刚去世的传奇人物赵四小姐,不再谈论乔乔。

那时候,乔乔已经从婚庆公司撤股,独自去了法国。自从上影厂一别后,我和他几乎没见过面。仅有的半次是,我们一个共同好友的儿子结婚,请乔乔的公司操办婚礼。原本想请一位电视台主持人当司仪,但对方开出的十万如同天价,便决定转由乔乔亲自主持。隔着鼎沸人声,我们遥远地对望了一眼。那天乔乔穿了一件面料会变色的衬衫,四面灯光把他钉在舞台中央,软塌的棉丝随他的动作而闪耀出一种蓝紫色。他的头发白了不少,看上去像一个来跳交谊舞的老头儿。趁着下边开席,乔乔表演了几个滑稽桥段,但他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背景里,根本没人注意。乔乔可能有些急了,越发卖力起来。台下依旧毫无反响。几轮下来,只见乔乔退到一边,拎起衣角擦着脸上的汗。我思忖着趁乔乔空闲过去打招呼,但酒喝得人懒倦,延宕之余,忽然发现他已经走了。我顿时怅然。和乔启亮说起,他却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压低声音告诉我,一个人落魄了,走的时候总不喜欢道别。至于乔乔一声不响出国一事,乔启亮照搬了同一句评价。

没几年,我在学校的分房申请终于轮上了安排。住房环境如愿得到改善,但生活却不得不向郊区迁移。下班只顾往家里赶,不便再去乔启亮那里闲坐。其间,我们打过一次很长的电话,一口气聊了两个小时。乔启亮打电话来,主要是为告诉我,“油爆虾”车祸去世了。我不觉惊叹,问及“油爆虾”这些年来的经历。乔启亮说,他经人介绍和一个大龄女工结婚了,两人有个女儿。乔启亮露出艳羡的声调,说夫妻俩虽然关系不好,但“油爆虾”的女儿极为聪明。我心里稍加松弛,隐隐感到乔启亮之所以在此停顿,也正是为了让这份宽慰绵延得久一些。除此以外,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我试探地问乔启亮,葬礼我们是否要参加。电话另一边沉吟许久,发出一声反问:“去干吗呢?”

等我得知乔乔真的拍了《小楼昨夜又东风》时,已经是二〇一〇年了。

彼时,一位旧友搬去宝山,我们拎着裱有“乔迁之喜”的奶油蛋糕去庆贺。他的新家在一楼,超过一百平米的居住空间之外,还附赠一爿天井花园。我们吃得杯盘狼藉,酱油渍滴满一次性桌垫。趁朋友妻子收拾之际,我们去花园里抽烟。夏夜,花朵在黑暗中扬起腮,透着一阵芳香。外面蚊虫不少,稍微站立一会儿,腿上皮肤就开始轻轻瘙痒。那一瞬间我恍然意识到,所有逝去的时光不过是一种难耐却无足轻重的痒。朋友拿出花露水,我们互相喷洒一番,又探讨起接下来做什么。

“想看电影吗?我们买了最新款冲击波音响,老价钿了。”朋友说。

于是,我们回到客厅,在电视自储的影片库里搜索。

蓦地,《小楼昨夜又东风》闪电似的划过眼前,我险些以为看错了。海报的风格古旧,一个茕茕孑立的男性身影与花体字相对,有点像早期结合摄影视角的晚报漫画。

“这不是乔启明的电影吗?”妻子也看见了。

“乔启明,多少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朋友调回《小楼昨夜又东风》,我这才看清,电影是二〇〇七年上映的,导演与主演都是乔启明。朋友问:“要看这部吗?”

“他不是你朋友吗?”妻子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你竟然认识乔乔,什么时候叫他给我签个名?”朋友兴奋起来。其实我们都明白,乔乔的电影事业早已日薄西山,但从八十年代一路走来的观众,多少能被这张熟悉的面孔唤醒昔日的情怀。

“等有机会吧。我和他算是多年交情,他特别好,待人真心实意。”我说。词句从嘴里溢出时,却觉得像念了一句梦呓。我顿觉后悔,我本该说我和乔乔从不认识的。

我们把灯光调至微亮,一按开始键,电影龙标在屏幕中游动。那天夜晚我有些心不在焉,画面亮起来,嘈杂色彩在长方形边框中变幻,我浑然不觉。脑中交替复现的,是多年前与乔乔交往的一些碎片。当时每说起《小楼昨夜又东风》,乔乔便神采奕奕,似有满腹才情欲挥洒其中。人在白日梦里肾上腺素飙升的模样,好些年来,我再熟悉不过。可谁能想到,这部电影真的被拍成了——而且拍得那么落伍,简直触目惊心。

实际上,除了观众容易串戏之外,乔乔在电影里的演出是无可挑剔的,可以看出他很投入。然而,其他演员不仅来路不明,表演也都夸张而僵硬。乔乔和他们之间的落差非常刺眼,就像一台用力过猛的马达拖着一辆零件都废旧的汽车。更致命的是,电影以一种极为陈旧的方式讲述着故事,节奏拖沓,情节催人犯困。画面越修得精致,反而越叫观众看得尴尬。我不敢想象人们会如何评价这部电影,也不愿去想。在这种游离的状态下,我没看多久,就打起了瞌睡。

电影结束已是深夜,公交停止运营,我和妻子打车回去。出租车在公路上行驶,车厢以外,幽暗的世界如蹿动着的微弱火焰。妻子坐在我旁边,光线沿着她的轮廓一层层上涌,就像一场无止尽的涨潮。她小声地吸涕,我转头再看她,发现她眼眶竟泪光粼粼。我有些错愕,想装作不知道,迟疑后还是开了口。

“电影那么感人啊?”我故作语气轻松。

“神经病,和电影有什么关系。”妻子说。“神经病”几乎是她的口头禅。

“那你怎么了?”我问。

“没有。”她往窗外望去,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久久无言。她小声重复道,“没有,我能有什么。就是真的过了太久了,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

那以后仅过四年,我就到了退休的年龄。工作时总是计划着退休生活,像远奔而来撞向一根终点线,真的突破以后,霎时落入一种飘荡的虚无感里。我时常想起一些旧日朋友,但纷纷丢失了联系方式,回忆往事就像一场漫长的梦。

有一回忽然想到乔启明,那时他已彻底从演艺圈销声匿迹,但抱着一线希望,我仍然尝试在网上检索他的消息。他的名字并不罕见,网页提供的与“乔启明”匹配的人大多不是他。有一位是张家港某旅游公司的总经理;另一位是北方高校的教师,因为论文发得多而留下痕迹。最有名的一位乔启明当属出生于十九世纪末的农村社会学家,他在黑白照片里眯起眼睛,仿佛正饱受光线的困扰。为了更精确,我慢吞吞地在“乔启明”之后打上“演员”字样。光标旋转两圈,这才跳出乔乔的信息。在相关的图库里,我找到一张乔乔和前妻一起游山的照片。照片没有附日期,但能看出是近些年拍的——两人都明显地衰老了,并非想象中明星容颜摧毁式的殒没,而是很平静地老去。他们的斗志、雄心都悄无声息地消退了,如今脸上一派松散。山中花树层叠,粉樱映入他们眼眸里,化作一圈点睛的光晕。春寒或许还剩几缕,美荇缩在一件红色薄羽绒服中,一手紧紧挽住乔乔。关于他们是否复婚或者仅仅修复到恋爱的地步,网上没有确切消息,毕竟也无人关心这件事。

有一个叫“豆瓣”的网站记载了乔乔的简历,相片用的是他二十岁那年特意上照相馆拍的那张。当时他真可谓器宇轩昂,连左侧投来的光都沾带荣幸。一定有无数人夸赞他的酒窝,俊朗、有辨识度,于是他勉力挤出笑容,好让这对贵人的痕迹更深邃。网页显示有二十七个人关注他,我不太明白,就从隔壁房间叫来女儿。

“关注是什么意思?说明有二十七个人在经常搜索他吗?”我问女儿。

“不是。人家就是随手点的‘关注’,点完也许就忘了。”女儿淡淡地说。那时她已度过三十岁生日,在一家国有企业当行政专员。至于婚恋问题,我们几乎从无交流,稍一侧击,便见她脸上浮起嫌恶。

“哦。”我点头,尽管没完全听懂女儿的意思,但还是追问,“那我要怎么关注他?”

“你又没账号,注册起来很麻烦的。而且也没什么意思,多一个关注又能说明什么?”女儿说。

那天女儿心情不错,没有明显露出不耐烦。我请她帮我下载《小楼昨夜又东风》,又适逢宵夜的钟点,饥肠辘辘,我去厨房煮了两碗青菜肉丝面。我们端着面坐在桌前,热气扑簌簌迎上来,一种久违的联结重新变得牢固。电影时长一个半小时,放到最后,乔乔特写的脸在屏幕里逐渐缩小,演员表慢慢滚动,就像鱼群所吐的泡泡正往水面涌去。

“你觉得电影怎么样?”我问女儿。

“很烂。”女儿边说边打起了哈欠。“而且我不喜欢乔启明,自以为是得要命。”

“怎么这样讲,你们见过吗?我记不清了。”我说。

“当然啦。那时你带我去上影厂的新年晚会,回来吹了好几年牛,怎么可能不记得?”女儿一顿抢白。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愣在原地。

“那天我本来也很高兴,到处都是电视里的熟面孔,可能看我年纪小,一直有人来逗我。你不在的时候,我还偷偷喝了黄酒,一时错觉上来,以为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身体也轻飘起来。后来我出去找你,看见你和乔启明在聊天。我开玩笑地问乔启明,我说,乔叔叔,我长大能不能也当明星,和你一起拍电影?……你还记得他怎么说吗?”女儿继续说。

“这么多年,我实在不记得了。”我推脱道。

“乔启明低头看我一眼,很快笑起来。他说,不可能的,你长得太丑了。当时我才十岁出头,只觉得胸口受到一记闷锤,眼泪失控地落下来。我竭力克制,不哭出声,怕他更加看不起我。我对他说,不要紧,我可以演丑角。他也没再理睬我。”女儿说得轻描淡写,听来却让人心惊肉跳。见我不搭腔,女儿又说:“你不会忘记的。他说这话时,你就在我旁边,脸都发青了。”

我踉踉跄跄站起来,收拢碗筷,往厨房的清洁池走去。

我的双腿虚浮,仿佛连接身体和腿的螺丝被人拧松了,又像是踩在极为柔软的毯垫上。恍惚间,我重温了从上影厂礼堂走出来的那段路。我喝多了,酒精对我做出柔和的肢解。他们说,李老师,这酒是我们从茅台厂里直接拿的,学校里可喝不到。我说,好的,今天特别高兴。我说了好几遍,拼命感谢他们。背景音乐越来越轻,“是这般奇情的你,粉碎我的梦想。”梦想——乔乔说,不要谈梦想,说起来难为情的,但《小楼昨夜又东风》我以后一定会拍。于是满堂喝彩,器皿血脉贲张,叮当响个不停。人人嬉笑不止,老费、“油爆虾”也在其中,眉眼弯成弧形,笑到猩红牙龈都露得精光。这是极限,再也不能更真实一分了。老费说,李老师,我女儿不懂事,请你千万多担待她。乔乔说,说出来就俗气了,李老师这么好的人,该提拔的怎么会少?我说,好的,今天特别高兴。我喝多了,看每个人都身沾白光,四处是往人间裂变的贪婪白日。妻子也是白色的,一块即将破碎的冰凉白玉,或是一个失望透顶已决心融化的雪人。妻伸出五指枯骨,这些年总算都过去了,欢乐也无,苦楚也无,熬到最后竟什么都没有了。但是乔乔说,没关系的李老师,还有下次,下次我有空一定来——他走的时候尚且英挺,一件荡着仙气的中式白褂穿过摄像机组、工作人员与演员同僚,一转头却是中年发福的模样。我和女儿追过去,我喝多了,跑不动,这些沉重都是从酒里来的。女儿说,乔叔叔……乔乔却打断她,你太丑了。他根本不在意,甚至没有仔细看她,只顾殷切地露出那排被香烟熏出污垢的牙齿。李老师,乔乔说,演员到底见过世面,和普通老百姓不一样。我说,当然,乔乔说得对,今天特别高兴。他的指甲上闪着蒜香排骨的油渍,一如多年后他脱下司仪的衣服,回到婚宴的某个角落。他越来越擅于侃侃而谈,哪怕在一次性的社交场合,对孩童、年轻人释放自己已经不存在的影响力。可女儿还在原地等待他的回应,会有更诚恳的词语掉落吗,还是酒瓶早已见了底?刹那间,我已全然明白了,错不在我,也不在乔乔。人与人之间天然屹立着屏障万重,没有互相迫近的一刻,我们不过是从亦真亦幻中尽力揽收一切。女儿说,爸爸,那都是假的,我不要了。她的声音愈发轻盈,似被风扯裂的一团絮。《海上花》的曲调趁机鱼贯而入,不知不觉,已播到最后一句——“仿佛像水面泡沫的短暂光亮,是我的一生。”

责任编辑 张烁 张凡羽

【作者简介】 三三,一九九一年出生,知识产权律师,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作品发表于多家刊物,多有选载,曾获2020年“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2021年度青花郎·人民文学奖新人奖,第七届郁达夫小说奖短篇小说奖等,著有短篇小说集《离魂记》《俄罗斯套娃》《山顶上是海》等。

·新作大家谈·

主持人语
逃逸与梦想
——关于三三《小楼昨夜又东风》

◎ 项 静

项静 ,评论家,作家,现就职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出版专著《韩少功论》、评论集《肚腹中的旅行者》,《我们这个时代的表情》《在结束的地方开始》《徽章与证词》,小说集《集散地》《清歌》。

青年作家三三近年来的创作,从之前的多变、鬼魅、实验,走向平实和深入,当然这些都难掩其小说中飞扬和灵动。《小楼昨夜又东风》写的是过气明星乔乔的故事,其跌宕起伏的过往以及层层叠叠的心灵世界,让我们想起文学中众多熠熠生辉的“个人”形象。针对这篇小说,贺嘉钰在《乔乔的七次转身》一文中梳理出时间长河中的多面乔乔,明亮、黯淡、油滑、清爽、失意而一直坚持,散发着复杂的气息,在真诚与伪饰之间摆荡,在油腻与不凡之间徘徊,在窘迫与自尊之间游走。岳雯在《凝视梦境》一文中,读出了一个类似的乔乔的形象,在狷介与真诚之间来回摆荡,永远都在对自己进行精神剖析、惯于对他人表白自己。但岳雯指出了乔乔及其同一家族人物形象的症结,乔乔们的剖析有时候可能仅仅是一种姿态,停留在一个层面上,丝毫没有深入的可能,他们没有能力与他人、时代建立更深入的实质性的精神联结。除此之外,岳雯更看重三三由《小楼昨夜又东风》所展示出的小说模型:在生活的一众混沌性细节中挑选出某一个,施加叙事的魔法,充盈象征的汁液。小说的细节指向抽象,引导我们进入小说人物的内在世界和对生活核心真相的把握与揭示。贺嘉钰同样对三三小说的基本架构赞赏有加,她认为这部小说是从细小动作和细微神情里伸向精神、存在、终极意义的叩问。

阅读小说是一次缩略的过程,有时候也是一次读者占有和自我创造的旅程。贺嘉钰在小说本体之外,看到了有关命运、尊严、欲念和时间的命题,人之为人的根本都在乔乔的身上被展示出来。而岳雯关注的则是小说中“我”与乔乔的镜像关系。大大小小的宴饮中,在对乔乔故事的叙述中,隐现的是“我”的逃逸与梦想,“我”与乔乔的每一次宴饮,都是给自己造的一场梦。“我”对于乔乔的持续的充满热情的关注,是对梦的凝视与渴望,“梦”才是小说层层涂抹的底色,“我”与乔乔都是梦中人。

凝视梦境
——读三三的《小楼昨夜又东风》

◎ 岳 雯

一开始,三三就告诉我们,小说的题目来自一部电影。这不是一部普通的电影,这是小说的主人公、八十年代盛极一时的电影明星乔乔心心念念要拍的电影。他允诺自己,在这部电影里,他将完成生活的造梦,实现寻找真正的自我这一理想。由此看来,《小楼昨夜又东风》这部电影属于那种“特异性”细节。这类细节通常有着丰沛饱满的物质外壳,趋向于实体,比如,我们知道这部电影的来处,清楚它的某些画面、配乐,甚至能在脑海里幻化出电影的某些情节,但毫无疑问这些细节的指向是抽象的,它引导我们进入小说人物的内在世界,是对生活核心真相的把握与揭示。这正是三三所擅长的形式:在生活一众混沌性细节中挑选出某一个,施加叙事的魔法,使之充盈着象征的汁液,成为打开小说的一把钥匙。那么,我们在《小楼昨夜又东风》里能看到什么呢?

小说由“我”与乔乔的若干次宴饮构成。小说里常常有大大小小的宴饮。在宴饮中,青年男女眼波流转,或有故事会发生;在宴饮中,人情与世理一一浮出水面,摇曳多姿。倘若没有宴饮,作为中学教师的“我”又怎能与电影明星乔乔相识呢?随着饭局的拉开,“我”眼中的乔乔开始进入我们的视野。这是乔乔的第一次亮相。“我”第一眼留意到乔乔的是他“标志性的酒窝”,“酒窝”昭示着乔乔演员的身份。然而,这演员又是过气了的,已然盛年不再。作者指示我们看,“他的眼睛格外显老,并不是无神,反倒有一种陨落前紧绷的光辉”,这显然是对乔乔处境的一种兼具具象与抽象的概括。在八十年代早期,乔乔风头无两,他演的喜剧角色阿毛深入人心,他的穿着打扮、谈吐举止为人们所模仿,俨然是大众偶像的人设。然而,时过境迁,乔乔的时代过去了,乔乔却要努力从曾经带给他红利的人格形象中挣脱出来,重建新的自我。他将这一愿望投射到电影《小楼昨夜又东风》中。在他的想象中,这部电影所呈现的时代因为历史的加成而深具分量,而他所扮演的人物因为自带悲剧属性,与此前他所擅长的喜剧电影拉开了距离并似乎具有了某种深度。我们总是真心诚意地相信,只要告别从前,我们就能奔赴一个新的未来。这时候的乔乔,大抵是诚恳、热忱的,那落到水池里的围巾让这个本应为人们所仰望的明星更多了几分凡尘烟火气。寥寥几笔,一个有心理深度的人物就跃然纸上。

只不过,很快,我们依赖于第一次宴饮所建立的人物形象发生了动摇。当“我”试图联络乔乔未果时,我们开始意识到,乔乔比我们想象得要复杂。接着,是第二次宴饮。乔乔携带了一位年轻的女伴出席。这一次,乔乔的形象越发委顿,“他更胖了,动作也迟钝,反而像女孩的跟班”。他小心翼翼地讨好女孩,遭到了女孩的厌弃。他的事业越发下滑了。这令他成了一个愤世嫉俗的人。他看不惯时下流行的一切,可是他未曾想过,他也曾经是热热闹闹的流行。一场热热闹闹的饭局,眼见成了失意人的挣扎,也不是不让人心酸的。或许正是这不如意,为饭局结束后乔乔与“我”的推心置腹做了铺垫。乔乔再次提出了他对于其赖以成名的喜剧的厌倦。在他看来,喜剧角色让他丧失了真正生活的能力。他用了一个漂亮的比喻,“好像一个人习惯了在浅水区游泳,有一天失去了潜到深处的能力”。这反思不可谓不深刻了。只是,在“我”这个曾经的电影迷看来,乔乔电影事业的下跌,只不过源于他的颜值不再。这是多么讽刺的事情,你以为是你拒绝了时代,其实是时代拒绝了你,而且这拒绝并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我们都以为,在打开心扉的深度交流之后,“我”和乔乔的关系会更进一步。仿佛是钟摆又摇到了另一边,又好像是呼叫事件的再次重演,“我”邀请乔乔参加女儿的生日宴,却被放了鸽子。这似乎构成了“我”和乔乔关系的一种模式。乔乔的形象在狷介与真诚之间来回摆荡。

紧接着,来到了第三次宴饮。这一次,是乔乔邀请“我”和女儿参加上影的新年晚会。与前两次相比,这一次显得更为堂皇、气派。在《海上花》的背景乐中,明星们来来往往,仿佛共同合力创造一个大梦。乔乔也更诚恳了。他为上一次的爽约道歉。如我们所预期的,他再一次向“我”打开精神的内面,倾吐心中的烦忧。他将自己形容为“大概是注重精神,总是在找,却永远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外人看来,只觉得这个人性情奇怪,渐渐也就疏远了”。现在我们看得更清楚了,乔乔是那种永远在对自己进行精神剖析、惯于对他人表白自己的人,只是,这种剖析一直停留在一个层面上,丝毫没有深入的可能。他也没有能力与他人建立更深入的精神联结。

再后来,乔乔消失在了“我”的生活中,“我”只有从与乔乔的弟弟乔启亮的交往中得知他的一二动向。我们知道,他终于告别了演艺事业,以曾经的银幕形象谋生。这个过程必然是艰难的,“我”目睹了他的落魄与遭人冷落。对一个活在他人仰慕眼光中的人,还有什么比这个打击更大呢?就这样,乔乔渐渐淡出了“我”的生活,也淡出了我们的视线。

仿佛是一个圆回到了原先的出发点上,小说的结尾再次落到了乔乔曾经的梦想上。谁能想到,这部电影竟然拍成了,不是都说梦想就是用来落空的吗?更加令人意外的是,乔乔在里面的表现竟然无可挑剔的好,只是,放在整部拙劣的影片中,更是叫人感慨命运的荒诞与乖谬。然而,就在“我”为屏幕上的乔乔感动的时候,“我”突然得知,乔乔曾经在上影厂的新年晚会上毫不留情地打击了女儿的梦想。而这一切却被“我”选择性删除了。乔乔性格的最后一块拼图就此归位。复杂的人性透过这个并不复杂的人物鲜活地呈现了出来。

不过,并不能就此认为《小楼昨夜又东风》全然是关于乔乔这个人物的。我们关于“乔乔”的认识来源于“我”。“我”以及“我”的生活其实是观察乔乔的取景框,或者反过来说,乔乔这个人物是“我”的生活的测量仪。“我”是那种不能完全满足于日常生活的人,电影是日常生活的逃逸与出口。“我”与乔乔的每一次宴饮,无异于“我”给自己造的一场梦。“我”对于乔乔持续的充满热情的关注,是对梦的凝视与渴望。所以,在这些梦里,乔乔曾经出演过的电影都会被“我”的意识召唤而来,共同完成对于生活惊奇瞬间的创造。每一次宴饮的结束,“我”都会觉得无来由地跌入黯淡的日常生活中,只有下一次大梦,生命的热情才能再次被唤醒。从这个意义上说,“梦”才是小说层层涂抹的底色。是啊,人生就是一场不安的大梦,“我”与乔乔原来都是梦中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对李煜来说,人生是不是也是一场大梦呢?

作者简介: 岳雯,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研究员,北京市文联签约评论家。著有《爱的分析》《沉默所在》《抒情的张力》。获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年度优秀论文奖等。

乔乔的七次转身
——读三三《小楼昨夜又东风》

◎ 贺嘉钰

文学擅用瞬间性力量和裁剪的局部来调度我们对一件事、一个人乃至一场人生的感知。无尽的时间坍缩在小小瞬间里,漫长人生由几个表情动作勾勒,这是武断、绝对和危险的,也是迷人的。

三三新近短篇《小楼昨夜又东风》写一颗星曾经的耀目和陨落的轨迹,凝视渐黯余烬向明亮跃去的那份不甘。小说写的是一颗星要成为他自己。

星是乔乔,他可数的几次现身,或者更具体些,三三以“七次转身”剪辑出他半生所为。乔乔,乔启明,过气喜剧影星。从前“朝阳沥金”“器宇轩昂”“迎着山水,脸上漾开一阵好风光”,时过境迁,当他坐在我们身边,乔乔的“脸几乎肿了一倍”“发根稀疏”“眼睛格外显老,并不是无神,反倒有一种陨落前紧绷的光辉”。

美人迟暮令人伤心。乔乔的迟暮还被尴尬、窘迫以及与衰退相持的不甘所裹挟。他从银幕来到现实,带着时间的风沙,让在座各位多少体会着颗粒迎面擦身而过的微痛,尤其是“我”。每次相见,乔乔的容貌和神形都提醒“我”,曾有的辉煌只为此刻徒增悲伤,无能为力的人生正贴身而过。他憔悴、疲惫又不满,不满于“喜剧人设”,不满于“喜剧”本身被浅薄地误读,也不满于自己。

日渐肿胀的皮囊里装着两个乔乔。一个臣服,一个眺望。

盖茨比那盏“对岸的绿灯”也萦绕在他的心上——拍出一部电影,在选定的角色里,成为自己。于是,这个总是浸在喧闹里的人一边将自己喂养得丰润,一边又时常清瘦地出神,他在热闹而荒芜的大道上走,不时怔住,从一张照片里看见一件遥远而必要的事,然后,转身,一个自己转身看着另一个自己。

照片是大伯的。“我大伯去世得早,他的朋友从京都寄回几张照片。有一张是大雪天拍的,他一个人站在路上,后面的景色模模糊糊。我每次看这张照片,就觉得伤心,我要把它作为电影的结尾。”乔乔道。“而他的大伯则与喜剧角色截然相反,孤苦、沉郁,一个眼睁睁看着幻想破灭又转身湮没于历史洪流中的人——那样的角色,对乔乔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挑战。”

巨大挑战也是巨大诱惑。他要完成,要从此处脱身。他走着一条越来越窄的路。乔乔偏往窄门里去。日后的时间,他不过是为一个愿望以不为人知的方式竭尽全力。

一切被“我”看见。“我”是中学外语教师,与乔乔在老费张罗的一次饭局中相识。此后数年,几度交集都在饭桌上。“我”看见乔乔在行路中的犹疑徘徊若有所思,看见他数次“转身”。

小说以“七次转身”勾勒乔乔半生浮沉,像山峰出示在半天里,亦接续起连绵而沉默的部分,那是他不为人知的生活,那是我们这些普通人的日常经过。

第一次,是初次见到乔乔,酒局后卫生间里的照面,房间里也不摘下的围巾流苏落进水池,“我”试图帮忙而“他一把扯回围巾,一手按在我肩膀上,踉跄了两步终于站稳”,乔乔带着些微的窘态转身,自己站定,捞起某种尊严,那围巾就是他尊严的某种维系。第二次,乔乔在席间关于“喜剧”的严肃表态招致一场酒局不欢而散,他要从被大众想象、被过往形象规定的角色里走出。乔乔从被角色淹没的自己转向想要成为的自己,他转身,死盯着那些被现实逐渐抽空的意义。第三次,是乔乔对一次约定背过身去。他失约于“我”的邀请,并未出现在女儿十周岁宴席上,这让“我”在家人特别是妻子面前再一次颜面尽失。光鲜之下,乔乔有隐秘,或者,酒局上的真诚亦是他的表演?第四次,似乎作为某种补偿,乔乔邀我们全家去上影厂的新年宴会,流溢着时间余烬之光的一席盛宴虚虚实实、影影绰绰,小说写到此处,很像献给上影人的一支小夜曲。餐后花园中交谈,乔乔再一次将他的“真身”出示给我。那个在盛宴中婉转逢迎的人一旦安静下来,依然会转身看向另一个自己,虽然那个自己“总是在找,却永远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第五次,“下海”之后的乔乔在一场婚礼上做司仪,他极尽尴尬之能事,“隔着鼎沸人声,我们遥远地对望了一眼”,这一次他转向了理想主义的反面,仓皇而逃,只留给“我”一个背影。第六次是数年之后在朋友的家宴上,“我”从电视里无意看到第一次见面时乔乔所言要拍的那部电影,他已从上次狼狈中转身,回到银幕,回到体面,回到兑现,回到那张照片中的伤心和苍凉。“至剧终,乔乔一袭青衫,站在积着雪的鸭川岸边。薄雾升起,远山半隐。”第七次也是最后一次,“我”请女儿找出这部影片,在家里重温,观影后闲谈里竟被女儿幼年一段记忆击中。乔乔又一次转身,亮出他另一分身,那是一个骄傲到掩饰不住几分刻薄的人。

是这样一个乔乔。一个明亮、黯淡、油滑、清爽、失意而一直坚持的多面体。乔乔走出银幕,让这颇易滑向单向度的形象散发着复杂的人的气息,一个在真诚与伪饰之间摆荡,在油腻与不凡之间徘徊,在窘迫与自尊之间游走的人。三三以旁人视角目睹这颗星,看见那细小动作和细微神情里伸向精神、存在、终极意义的叩问。

这篇小说也许关于命运,乔乔从璀璨到不如意到不甘到跌进泥潭,到周身光洁着抵达自己。火光只是一瞬,而淬炼漫长,一个人可以被光鲜的过往拖下泥潭,当他浑身湿淋淋地爬起,并试图以某种体面来凝视到达他的目光时,他将获得真正的尊严。这篇小说也许还关于尊严的丧失和重获,三十年,层层涟漪正是一个人想要发出自己的光这不死的欲念。

乔乔的七次转身就像涟漪中心,在涟漪与涟漪之间,是无限的水,在水与水之间,起伏着时间的形状。它们接壤着“我”、妻子、女儿、老费、“油爆虾”的日常生活,七次转身之间,人间荡过三十年,时间露出它惊心的轨迹。这篇小说还关于时间。

我们在友人家第一次看到电影《小楼昨夜又东风》的那个夜晚,回家路上,三三写下这样一幕:

电影结束已是深夜,公交停止运营,我和妻子打车回去。出租车在公路上行驶,车厢以外,幽暗的世界如蹿动着的微弱火焰。妻子坐在我旁边,光线沿着她的轮廓一层层上涌,就像一场无止尽的涨潮。她小声地吸涕,我转头再看她,发现她眼眶竟泪光粼粼。我有些错愕,想装作不知道,迟疑后还是开了口。

“电影那么感人啊?”我故作语气轻松。

“神经病,和电影有什么关系。”妻子说。“神经病”几乎是她的口头禅。

“那你怎么了?”我问。

“没有。”她往窗外望去,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久久无言。她小声重复道,“没有,我能有什么。就是真的过了太久了,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

乔乔的出现总是将时间忽然标记而出,人生就这样顺水而过了。这篇小说像一次取消了时间感的写作,但另一层属于时间的视角又几乎是缓慢挪行的。三三以“瞬间性力量”与“裁剪的局部”勾勒出乔乔半生,让三十年的时间从小说里流过而不觉。这其间,“我”从刚工作到退休,女儿从幼孩到而立,妻子从怀带某种不觉之美到在婚姻中历尽无奈和不甘,却又无从讨要什么,只有无能为力的伤心。人生那些朴素的辛酸和悲伤,小说里隐约浮现。

而小说依然最属于乔乔。“Gatsby believed in the green light.”盖茨比一生钟情对岸码头那盏绿灯,乔乔也是,他信仰的不仅是表演,而且是真正成为自己,在某种喜剧的造设里接近悲剧的苍凉和崇高。

若在这里停住,三三就写下一个传奇故事。可是她又向前走了一步,让刚刚踏上“神坛”者重新就位于“人”,一个飞起的结尾到来了。

结尾如此漂亮。人生千回百转,万事瞬息流过。一切秩序、混乱、细节、重大被一种文学的方式重新编制在叙事与情感的经验里。身临过往,记忆雪片般飞来,那些与乔乔的碎片交集成为人生经过的某种隐喻。小说在这里飞行器般垂直抬升,以情节里的细节为手臂,向着时间的边缘伸展而去。总是这样的书写让我确认,时间与世事的风暴即便只存在于词语,也能从你我面前呼啸而过。

作者简介: 贺嘉钰,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纽约大学联合培养博士。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助理研究员。研究中国当代诗歌史,兼及小说评论。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凡羽 KV/Y2631Yrxlh2cqsBB729RnwzvfaOpS70zQnmau1PDGfGkk3GwoyKLpGRE4ma2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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