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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请闭眼
梁豪

他叫扈琛。一个极易令初次碰上的人舌根发软的名字。扈琛觉得自己和名字挺配,特立独行的结果不过是让人犹疑不决,进而退避三舍。

那就索性沉默。

现在,扈琛究竟喜欢什么?两个月前还好说。那时津姝还在。那时,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前进,或说扈琛觉得未来理应更好才对。不然呢?他经常冒出这三个字,别人的不知所措让他误以为是默认了他的看法——不然呢?

现在,那些转瞬即逝的抓拍反倒成了他仅有的把握十足的事。

相机参数早早调整到位。通常提前半小时踩点,稍微预判一下对方可能的路线。偶尔他会玩一把声东击西,支开那些妄图不劳而获的跟随者。无须中远景,甚至不劳考虑构图,他有强大的后期作支撑。没法料事如神,有时需要包抄,人太多还得上身体。扈琛个头不高,但协调性好,下盘比本人稳重,胸口以下都是实肉。何况跟他抢位的绝大部分是女生,至多穿插几位堪比女生的男生。他曾碰到过一个小女孩委屈巴巴地埋怨,相比谩骂,这更能唤起他的愧疚感。没办法,这时的他做不得君子,他必须让自己变得很丛林,或者说,很职业。别拿热爱挑战专业。疫情前就习惯戴口罩,同款的黑色毛线帽有两顶,轮流登场,龙头水抹一把脸,带齐装备就能出门。都已熟能生巧,除非碰上更强悍的外力。那些穿制服的,扈琛惹不起躲得起。

手要稳,连续快门,镜头确保不被遮挡。事成后,赶紧撤离决不恋战。这是他的地道战、麻雀战和破袭战。随后去往星巴克,坐到熟悉的座位,在角落位置,打开电脑,插上电源,迅速比对、挑选战利品。精修,分类打包,归入百度云,将信息发往各大群组。一口价,愿者上钩。通常一杯热拿铁没喝完,微信里就闹开了。查一查下趟出动的节点,如果时间充裕,他会选看一些感兴趣的节目。相比短视频,他更爱几档早年的业已停播的对话类节目,嘉宾们围绕一个现在看来已然过时又有些刺眼的议题侃侃而谈。总有一些东西得以突破时限,让扈琛暗暗大呼过瘾。逐渐认定两三位理想的嘉宾人选后,有他们的每期必看,甚至不止一遍。粉丝之于爱豆,应该就是这样的逻辑,程度不同罢了。如果获知某位嘉宾现身机场,他也会分外兴奋吧?纵然物是人非,嘉宾早已不是当年门庭若市的风云角色。扈琛觉得自己没准会凑上前,说出嘉宾曾在节目里发表的观点:“成功就是让自己的一切都过剩。”诸如此类,然后凭借这份突兀的熟悉赢取对方的好感,又或一并唏嘘。若是索要签名,扈琛就让对方签到自己的T恤上,他会把它裱起来,挂到书房的墙面,镜框的右下角是两人的合影,他们一起对着镜头微笑,或也不免俗地各自比出一个大拇指,如同给自己打气。

上班的时间和地点都不固定。有时在T2,有时在T3,时而在出发大厅,时而在抵达大厅,还有些时候,他必须刷关进安检。最初,扈琛都是按买来的明星信息逐个搜索行程,再编成表格,一目了然地给自己排班。口碑起来后,会有站姐、网站人员甚至明星工作室前来求购。倒不至于无可取代,但扈琛意识到自己正变得越发重要,账户余额不会撒谎。扈琛理解他们的人前一套背后一套,钱足够诚实、纯洁和牢靠就行,尽管扈琛觉得这也无所谓。尤其是在津姝离开以后。

蹲点前后,扈琛会就近选择一家星巴克。当前T3正常营业的计有五家,散布于航站楼各处,相比其他店面的闭门萧瑟,足以说明这个老字号咖啡品牌的深入人心。那位双马尾女海神始终从容含笑,脉脉注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金主。扈琛嫌她笑得还不够灿烂。一口,两口,三口,阿拉比卡豆释放的咖啡因在古老的东方肠胃落地生根,小解的时候,扈琛能从尿臊中闻见那股远道而来的芳香。植物拥有远比人顽强的气性与记忆。一口,两口,三口,人变得精神十足,不管是出于生理的刺激,还是拜整个仪式所赐。

在机场,咖啡店属于那些游走于时间空隙的人。航班延误、早到、暂且避开一同出差的上司或冤家,总之,人们必须抢在一个给定的时间前,让自己清醒起来、饱足起来、光鲜起来、放松起来或紧张起来。好在他们都很擅长这个,他们行色匆匆地构成机场生态的有机部分。此外,不乏要在这个独特的秀场展示一番的人,多为女性,她们信步走到吧台,报出某个在手机程序里无从下单的“隐藏款”,语速从容流畅,神色不卑不亢。

不管怎么看,扈琛都是异类。

在“啡快”下单,不出三分钟现身,算准咖啡师做出咖啡的时间要比手机通报提早一些。偶尔扈琛会加一块提拉米苏,这说明真有些饿了。他不是会馋的人,更不爱硬凑一些拼补的优惠。最近几趟,焦糖玛奇朵成了他的新欢,大杯少冰,两泵糖浆。那就需要再多等两分钟。夏令来了,他同样需要一点甜。

暗淡的铺面、因无人光顾而犯懒的自动人行道、广告牌、广告牌里人高马大神色漠然的西洋模特、自助饮水机和唱吧,通通显得悲壮和空茫。唯有阳光暴虐,零星的乘客纷纷远离阳面的玻璃幕墙,一排排皮质座椅被弃置于阳光中,同时给人温暖和落寞的感觉,过剩的热能激化为炫目的反光,闯去更远的地方。飞机缓缓滑出廊桥,两片机翼在蒸腾的热浪中微微上下颠簸。必须站在飞机边指示检修完毕可以起飞的工作人员,手势看着比以往更为躁动和急促。整个航站楼依然沉浸在制冷机兢兢业业置换出的冷气中,竭力维持某个令残存的大多数人满意的温度,让掉落在室内户外的日光变得暴躁而喑哑。

这回扈琛失算了,货架上没有他的东西。向咖啡师那边张望一眼,女孩的目光刚好跟他撞了个正着。扈琛赶紧将头撇开,目光挪到更远处。手机风平浪静,取单通知迟迟没有抵达。

“焦糖玛奇朵好了!”是那个女孩的声音。

“先生您点的是?”声音在向他逼近。

意外的关心既让他受宠若惊,也感到异常的难堪。

“阿飞的。”扈琛誓死不报出那些幼稚的取单口令。现在,讳莫如深的还有饮品的名称。

“‘新的爱新的喧闹’,对吗?”她的话很是不解风情。

他吃力地点点头。

女孩扑哧笑了,幅度明显超出岗位所需。她亲自递给他。

“你的手指冰冰的。”又是多出的一句话。

扈琛的脸瞬间滚烫。他很久没这样了。

“如果没猜错,刚才我是在你那儿下的单。Lisa的生图。”女咖啡师落落大方地盯紧他,“我是这个。”她等他看向她,再指了指自己的胸牌。

“海藻。”笑容晃晃悠悠浮现在扈琛热气腾腾的脸颊,“你就是海藻啊。”

“请慢用。”女孩的笑像偷笑的一种。她将吸管也交到他的手上。

不过是轻微的摇晃,手里的塑料杯内便迸发欢脱的呐喊。冰块挤挤挨挨,轻飘飘浮于水面,正无忧无虑地迎向搁浅和彻底的消融。

本科学校远在哈尔滨。扈琛想离家远一点,离所有熟悉的事物和人都远一点,最后发现,跟刚混熟的舍友也处不来。只要时间足够长,他能跟所有靠近的人都产生距离感,他有这等本事。他从大三开始就搬到了校外。房子坐落于校区对面的老社区,房东是位东北阿姨,这套小一居是闲置的旧房,阿姨母亲当年单位配发的。兴许是扈琛周全的礼貌和客套——与人交往之初,这也是他的能耐——赢走了这位哈尔滨房东太太的青睐。扈琛给阿姨下过一回厨,煲了一个冬瓜薏米排骨汤,还有一碟酿鸡蛋,将肉馅像饺子一样裹在搅匀煎好的蛋皮里。阿姨头一回见识这道客家菜,自然赞不绝口。这一出兴师动众,扈琛无非想看看彼此能否建立哪怕一丁点的交情,好让她平日别太找他的麻烦。母亲让扈琛充分领教了中年妇女的厉害。此外,未来租金的趋势,最好能维持一条温情而笔直的横线,挪窝到底是件伤神事。

刚上桌,阿姨就开始打听扈琛的情况。家里的情形大致勾勒一番,绝不会丢扈琛脸面。阿姨紧接着聊起自家闺女。闺女是独生,人也在哈尔滨,重点大学,大三在读。“还没谈对象,哎呀,人老好了,就是眼光贼高。”阿姨的愁闷完全凝结在圆乎乎的脸盘上。她的情绪来去匆匆,风一吹就晴,再吹又多云有阵雨,几无过渡与掩饰。扈琛觉得这样家庭长大的孩子,应该不会太悲观。哪怕是单亲呢。

津姝。他喜欢女孩的名字,还有上好的学历。

之后的某个周末,三人在家里碰了头。这是扈琛第二次设宴。那回他做的是豉椒蒸排骨、咸鱼茄瓜煲,还有一道鸡肉硬菜,介于冬菇蒸鸡和小鸡炖蘑菇之间。军师在,不难获知女孩挑的哪门食。但扈琛最初心心念念的,还是房租问题。

扈琛一直感觉他对津姝的情感里夹杂着一丝恐惧,说不上为什么,哪怕在房租不再构成困扰以后,恐惧依然存在,甚至愈演愈烈。半个月牵手,一个月零三天就全垒打了,好在两人都觉得非常自然。自打这段感情不断从各个向度和进度得到确证,扈琛就死了心了,他愿意与恐惧相伴,毕竟天平的另一侧春光明媚,而且更具分量。他觉得爱本质是个孰轻孰重的问题,他得认清了。

对于津姝喜欢的菜品、口味和餐厅,扈琛了如指掌,且让这一切顺理成章地成为自己的喜好。只需她的一个眼神,然后摆好动作,变换造型,扈琛随时准备举起镜头,同时灵活切换脖子和手上的三个相机。从构图到修图,高级得一点也不“男友视角”。郭德纲常听常新之余,扈琛也试着欣赏津姝喜爱的青年相声演员,从黄牛那里抢票,陪同这位准“德云女孩”在那些并不好笑的桥段里纵声大笑。当然还有她迷恋的男团。她叫他们崽崽或弟弟而不是老公,这让他松了一口气,身为姐夫或父亲,扈琛有必要为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小舅子做点什么。他唯一担心的是,她的情感耐力似乎并不持久,而且多情,今天是这档节目的某位选手,明天又是某个连续剧的当红炸子鸡。这就是她疏压的途径吧,没什么伤天害理的,扈琛理解。他要做的,是让彼此在这段绝对真实的两性关系里更投入一点。他可以先付出再求回报,没关系。

津姝去了北京,到互相属意的央企提前实习。扈琛陪她租好房,再追随进京。平日他在家备战研究生考试。尤其到了北京,他这样的文凭还得再跳一跳。首先面临的难题是,如何让自己从床上爬起,再从手机里逃开。

津姝进门时通常天已全暗,荫翳同样覆盖在她脸上。问怎么了,回说并没有,依然沉默寡言,静静地将外卖袋打开。扈琛懂她的那份别扭,因为莫名其妙又没有理由直接发作,只能找些毗邻的时间、场合和由头,比如他洗手后习惯性将手往裤腿两侧抹,吃饭时总吧唧嘴,还有上火时的口臭。扈琛决定跟她同时早起,他去附近一所大学找间没有排课的教室看书刷题。效率的确比家里高。等到差不多的时候,他就和她前后脚回家。

今年一定要考上。第三次了。又多两年。总该了吧。扈琛缺的不是决心和毅力,决心如果有用,他早就是光鲜亮丽的另一个扈琛了,他欢喜、厌恶和恐惧的东西,都将与当前这个低配版截然不同。那么,应该就没津姝什么事了。所以她应该感谢现在的他,现在的扈琛有绝对的心神和时间奉献给她,热情不减地稀罕她,他真的不缺意志品质。想到这儿,扈琛无奈地笑了一声。教室里的一对情侣扭过头瞅了他一眼,再靠着脑袋窃窃私语,偷偷地笑。和津姝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也经常这样笑那些可笑的人和事。那年他们从成都跟团出发去九寨沟,途中稍事休息,上落点有卖煮玉米的小贩,标明十块钱三个。“只要一个怎么卖?”津姝问。“一个三块。”小贩答。最逗的是,当两人重新坐回大巴,眼见后头上车的一个阿姨手里拎着装了三根玉米的塑料袋。他们笑得前仰后合。

中学时代,扈琛的梦想是做一名电影导演。高中借着语文课布置的自由习作机会,他写下过不少自以为深刻的影评,从《苏州河》《阿飞正传》《风柜来的人》到《肖申克的救赎》和《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当年资源易找,学问在挑,扈琛感觉自己还蛮标新立异。姓郭的语文老师开明而宽厚,对此持开放态度,甚至当着同学们的面诵读扈琛的习作片段,对此扈琛心怀感激,尽管他觉得郭老师在对付应试教育上很有些捉襟见肘。那年高考,语文勉强及格。再往后的两年,语文依然是拖后腿的那一科——之一吧。“不拼不搏,高三白活。”“努力造就实力,态度决定高度。”“今朝灯火阑珊处,何忧无友;他年折桂古蟾宫,必定有君。”醒目拥挤的标语既无从让扈琛变得振奋,也不会望而生畏。为何不参加艺考,选报编导专业?身边没有这号人,大家都在“要成功先发疯”地苦读、刷题,没有机缘让扈琛在那个时期陡然出奇。母亲一句“影视圈水太深,你现实一点”,就能让他彻底死心。扈琛偶尔会拿母亲的这句话作为抱怨的理由,但根本的原因,他知道出在哪里。

是他自己认可这样一条路是一条完全正确的道路。不得不正确。只是对他而言有些磕磕绊绊。第一次察觉自己面前死路一条,竟然是在津姝跟他提出分手的时候。其他的都谈不上。分手无须两人的默契,这是它残忍的地方。入职刚满半年的津姝那天跟他说,她觉得他俩有必要分开一段时间看看。“东西都收拾好了,车子马上就到,你不用赶回来的。还有三个月的租期,你可以住下去。考试的事,你加油,尽力而为吧。”扈琛一句话也讲不出。

去年过年,津姝还跟他回了老家。一起南下的还有她母亲。大年初二,母女俩和扈琛一家三口特意去了一趟桂林阳朔,他们把彼此当亲家来处。阿姨对扈琛向来满意,她不在乎学历和金钱,疼人是第一位的,她有的是切身的教训。那次两家人碰面,无疑加深了阿姨对扈琛的喜爱。那时,扈琛一家还住在两百平米四房两厅的高层江景房,浩渺的江水从大阳台前徐徐拐过一道弯,不舍东流去,江对岸是尚未开发的山岭,一年四季绿意起伏不歇,令关外的来客大开眼界。山管人丁水管财,南北方的老一辈在此达成高度的共识。至于说扈琛父母,他们同样欣然接纳这对母女,东北再怎么凋零,哈尔滨也是家底十足的大城市,再说津姝是名牌大学毕业生,此前他们根本不敢奢望。牙刷头总朝下置于漱口杯,洗澡不用沐浴露,毛巾只是干擦,还有津姝母亲嘹亮的大嗓门,甚至是母亲曾经反复提醒扈琛警惕的离异家庭,这些现在二老全都不以为意。

“什么时候让她改口叫妈?”那时母亲刚给津姝夹完菜,对旁边的扈琛说。用的是方言,美滋滋的笑意从她的嘴角整个泄漏出来。高中两年的复读已经伤足了父母的自尊,任何的转机似乎都值得他们反复回味、隆重庆贺。很奇怪,扈琛当时只是感到非常惭愧,对所有人。

要不了多久,同样十分唐突,父亲栽在了“钱”字上。

其实很早就注意到了她。但扈琛并不总来这家店,这就是他的风格。准确地说,他一开始留意到的是左上臂内侧的一个小文身。一张看着不大高兴的简笔人脸,两侧嘴角下坠,一只眼睛闭起,张开的另一只眼睛被手掌挡住,目光却穿透了手背。扈琛第一次觉得文身也不是不能接受。

叫海藻的女生是他新添加的顾客。她是如何知道他就是那位“阿飞dp”的?难道某次接机时,她发现了敢为人先的扈琛?不重要了。那些他亲手缔造的照片,画面清晰,后期自然,别说一个小粉丝,就是大型娱乐网站也从来都拿走即用,恬不知耻地盖上自家的水印。扈琛暂时不知她对他的态度,但那些微笑让他心底有些把握。

犹豫片刻,扈琛还是决定坐到之前的角落位置。亲手将桌上的一个白纸杯和一个剩了小半杯咖啡的透明塑料杯扔进垃圾桶。纸巾擦了又擦,桌面重新变得光洁。那么久了,他第一次在这里拥有一种主人翁的感觉。

他看她比之前来得英勇和频繁。这位工牌上注明“海藻”的女孩,拉直的发梢染成渐变绿,唇色暗红,眼下腮红有意弄得偏浓。扈琛觉得她就是那种掌握最时新的娱乐资讯和最新潮的美妆穿搭的女孩。她偶尔也望过来,投以微笑。扈琛在慢慢适应。他跷起了腿。

换班后,海藻坐到扈琛身边。她的四肢和脸蛋在扈琛眼里白到有些晃眼。几痕可可粉色的雀斑坐落在两边的颧骨上,像日晒斑,津姝也有。扈琛愿意为它们稍稍调整对美或说可爱的定义。

他颇为绅士地多发了一百余份照片和视频给她。他以沉默接纳她的感谢和欢笑。

那天以后,海藻便活跃在他的微信对话框里。她主动提出要加日常生活号,大号。扈琛没有犹豫。犹豫总是事后事。

有时海藻很晚还会发来消息。“陪我聊聊天。”“问我问题,我不会再这么坦诚了。”扈琛不觉得此类发言何等矫情、庸俗。是俏皮,一种他从未正面遭遇过的人格特色,有着拿铁一般的色泽。原来,雅或俗得分人看。

不知不觉,扈琛感觉自己总像在守候什么,就对着自己的手机。好在他无须也不宜付出太多行动,守株待兔,痴痴地、苦苦地,又或是淡淡地。唯一忌惮的是津姝,三十八平米的开间到底狭小了些。扈琛转念想,不过是挺投缘的朋友,何况她还是他的主顾,而他的工作伴侣咖啡,也常常需要拜托这位“咖啡大师”级员工的悉心调制。终归是异性吧,所以,没必要让津姝徒增猜忌。他居然开始期待津姝也忙自己的事,那时的她总是不分昼夜地加班加点,还有频繁的出差。她早已不再要求扈琛跟她同时上床,工作日津姝早上七点五十就得起身,而扈琛每天睡到自然醒。

扈琛和海藻后来约去北新桥附近一家酒吧,看了一场网上难以搜到信息的地下乐队的live演出。海藻提议的,扈琛当即应下。那个周末津姝跟同事去杭州了。这家国有控股的金融开发性机构的培训项目和业务对接任务曾让扈琛多有抱怨,但最近,他会替津姝整理好行李箱,塞满她想到或没想到的用品,最后甚至必须按捺住雀跃,亲吻她的额头,跟她说“想你,早点回来”。

酒吧灯光太亮,装潢也过于簇新,非常刻意的朋克风,颓废的派头不够真也不够彻底。好在海藻是个健谈的女孩,还有她的那些扭动、哼唱、摆臂、跳步。她足够投入。他们那时都笑得很密集也很实在。没人料到鸡尾酒的后劲如此彪悍,他们喝得有些放肆。后半夜,扈琛的本意不过是护送海藻回家。三更半夜太危险,哪怕是北京呢,他务求绅士到底。

第二天的场景非常像电影,扈琛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苏醒。眼压偏高,眼球微疼。在逐渐清晰的视线里,小巧的铁制书架摆放在正前方,斜立的书籍零星而精美,此外还搁了一些关于爱豆的手幅、胸针、手灯等应援物。书架左侧的墙面悬挂着一幅类似唐卡的挂饰,各款耳环与手链穿插其间。挂饰右上方是一扇梨形挂钟,清新的马卡龙绿外壳,不同使命的金属针在钟盘内执着地回环,周而复始,不知是第几度的十一点十七分。一盆马醉木是目之所及仅有的活物,静静立在白色书桌的一角。

枕头的气味很新颖,一种从未闻到过的奶香,想不出来自何种动物,倒让扈琛有了一点饥饿感。毯子非常舒适,皮肤蹭上去滑溜溜的,愉悦感蹿升。就是这具臭皮囊有些配不上这番惬意,短短七个小时远不足以挥散一身的烟酒味,还有不知什么遗下的臭味,黏腻、衰颓而又艳丽。橙色格纹窗帘掩盖了窗外的景致,但拦不住鸟叫,这让扈琛一度以为身在老家。他还从未在北京伴着鸟鸣醒来,这些窸窸窣窣的声响,让内心滋生出微小而坚固的喜悦与祥和。

书桌紧贴的那面白墙上,照片夹底下晾满了印好的照片,有爱豆的,也有海藻自己的,扈琛觉得不输那些明星,而且更为自然。照片里也有别人,应该是她的朋友,她们的发色个顶个浮夸。爱豆的相片肯定少不了扈琛的作品,但他没有半点兴趣,甚至感到一丝厌倦。

桌面躺着一张海藻写下的便签,字迹非常舒展。依留言指示,扈琛用那台胶囊咖啡机为自己做了一杯热拿铁,两片烤好的全麦吐司已叠放在旁边的圆碟上。应该有半个多小时,扈琛一边就着吐司慢慢喝咖啡,一边听那些窗外的啼鸣。窗帘一直没被掀开。房间色调偏淡,色温微暖。

扈琛没有刷牙因为没有自己的牙具,匆匆洗过一把脸。离开前,他在厨房冲洗了咖啡杯和碟盘,并将缀满鲜红色灯笼椒图案的被子平整铺开,平时他从不会这么干。他的情绪很饱满。确保枕头上没有一根毛发,包括她的,或者还有别人的?把门关上,确定再也打不开。好不容易摸索到电梯口,降落到一层。手机里初次显示的定位让扈琛感觉这一切如同一场恶作剧,好在他不讨厌。

那时距离津姝提出分手,还有差不多半年光景。都没有什么迹象。

最开始,扈琛只是跑去拍拍津姝的偶像。相机都是租的。PS技术一向拿手,闲着也闲着,反正书一直看不大进去,自以为看懂了也考不对路。就当去消遣。若是刚好撞上,扈琛也拍拍其他明星,不赚白不赚。一年到头,摊在情侣头上的节日和节目越来越多,每一个都需要大把的开支去营造一种叫仪式感的鬼玩意儿,商家们有的是办法让你心甘情愿地吃哑巴亏。跟考试不同,代拍这事,越做越顺手,扈琛敢直接㨃脸拍。骂就骂吧,不能跟钱闹情绪。

母亲的电话通常隔天打来。

“工作怎么样了?”

“一直挺好。”

“跟津姝呢?”

“都好,放心吧。先不说了,得加班呢。”

“好的好的,要注意身体。”

“药都按时吃吧?”

“在吃,你先忙吧。”

扈琛跟家里说在一家文娱公司上班,能经常碰见明星。他发过自己拍的沈腾给母亲,其他很多人她也不认得。记得当时母亲很开心,说真牛啊你。扈琛有些忍俊不禁,心想到底明星能耐大,一张照片就让自己沾了光。母亲甚至都不喜欢春晚里沈腾的小品,她跟他们的节奏不对,她对董卿和赵本山有着同等程度的热爱,这倒是有趣的现象,但不妨碍面对沈腾时那片刻的兴奋。扈琛都能猜到,母亲会利用买菜、饮早茶、摸麻将、打“拖拉机”、等电梯或是饭后散步等一切时机,跟遇上的老姐妹、前同事和远亲近邻们吹嘘、标榜自己在北京高就的好儿子。

扈琛对母亲来电的态度有些恶劣是在搬家那段时间。那些书让人头疼,真题集、模拟题集、教科书、辅导书,还有不少学术著作和小说集,搬家的时候才如此明确它们的大而无当,起码没有时间和能力去兑现它们的价值。丢掉吧,又想着来年。肯定是最后一次了。去年得知闯过笔试当天,他跟津姝去了东直门那家两人顶喜欢的韩国料理店,一张小方桌摆满了韩式炸鸡、海鲜豆腐汤、芝士辣酱炒年糕和全州石锅拌饭。津姝这一年多晚上都节食,但那一餐,扈琛无论如何都要多点一些,就算浪费也在所不惜。津姝当时是高兴的吧,替他开心?哪怕回去的路上,扈琛手里一直晃荡着装餐盒的塑料袋。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是很清楚她在想些什么。

提心吊胆地准备复试,再提心吊胆地获知落榜。这期间扈琛没睡过一回整觉。为转移注意力,他挥霍了一大段时日在游戏上。那段时期津姝又是什么感受?她很快就要跟他分手了。她后来说,这跟他考没考上一点关系都没有,也跟其他事没有任何瓜葛。扈琛唯一感到庆幸的是,当初他没将进入面试的消息告知家里。

不久,他决定给自己安上一个相对体面的职业。

——两个月前,父亲东窗事发。据说是由于一笔又一笔不菲的钱,说不清,道不明,转进来的,转出去的。扈琛发现他其实很不了解父亲。从小到大,他们看似和平友好,本质上却互不关心,因为似乎没有必要,仅仅靠着一个女人联结在一起。他们像一头犀牛和一匹河马,混沌地栖息在同一片混浊的河湾。老的不切实际地夸奖小的因为并不真的懂得,小的想要努力兑现却总适得其反。不过如此。但彼此都没有什么怨言。

海藻眨巴着乌黑的大眼睛,央求跟扈琛去上班。扈琛断然回绝,让这对好眼目悻悻然暗下去。没别的缘故,那回他碰上了马队。

有站姐找来,某港星次日下午准备飞回厦门老家,问接不接。扈琛那时就坐在机场的星巴克。以前跟津姝闲聊时,他喜欢称那些客户为“脑残粉”。津姝早就无暇贪恋什么偶像,客户市场、结清数据、投资信用,她的生活不再纵容她去彩色地梦幻,她必须实际起来,做好规划,防范风险,与其他同样非常实际的同事众志成城地开疆拓土。她没有多余的额度去呵护和怜爱他人,虚拟的或现实的。可能也包括扈琛。眼下她需要的是一座靠山,一个让越来越高耸的大厦不会轻易晃动的阻尼器。

事业起步之初,津姝还有兴致听扈琛摆弄见闻。“拿手机追后头的铁定是粉丝,相机㨃脸上的十有八九是我们这行的,那些呈V形站到外边的多半是主播。需求不同,状态就不一样。人都很现实的,关键时候没那么多虚招。”“有俩姐们儿,长得不赖,去接爱豆。来早了,其中一人戴着GM墨镜,朋友让她摆几个Pose试试光。结果刚来两张,周围蜂拥过来一群人,咔咔一顿猛拍,完了互问:这是哪个明星?把人家姑娘给吓乐了。不怪他们,现在的小鲜花小鲜肉,太他娘雷同。”“可怜见的。”津姝说完,示意扈琛安静,将手机贴近唇峰冒出一颗猩红的疱疹的嘴,“好嘞高叔,那咱就股转A,明天详谈。您早点休息,晚安哟!”最后是一串丁零当啷的笑声。虽非有意,但扈琛觉得她的话让他有些窘,起码是自讨没趣。

扈琛给站姐发去一个OK的手势。

刷关找的是打了两年多交道的黄牛,买了某航空的低价航班,退票实惠,对方给的友情价。进安检时有同行被拦下,对方手里拿的是所谓的刷关卡。后果扈琛当然了解,初次逮到,未成年人通报家长,成人罚款,再犯,拘留加罚款,胆敢来第三趟,禁飞一年。最近风声有点紧,他同样清楚。扈琛使用手机里的电子登机牌顺利进关,他不无恐慌,也有点幸灾乐祸。

就在登机口附近作业时,一个男人横出,一把抢过相机,单用另一只手便将扈琛反绞在地。

扈琛事后知道,这位姓马的中队长尾随了他一路。

“真的只是顺手拍拍。”扈琛很庆幸之前的照片都传到了云盘。

马队当时盯着扈琛,让他删掉刚拍到的照片。

“小子,我记着你了。”

扈琛临时决定乘坐这趟航班,以一名乘客的身份。那人背着手,目送扈琛登机。

匆匆走在廊桥上,扈琛想到的是当年高考那场语文考试。忍到做阅读题时,他不得不申请去卫生间。那是不多的需要别人批复和准许的如厕。也有一道目光紧紧尾随。那位巡考员那时就站在门外,应该清晰地听到了虚掩的木板门里忍无可忍的狂轰滥炸。扈琛来不及羞愧。当时扈琛就意识到,又搞砸了。

这次飞行,扈琛喝了一路热水凉水。他后来消停了两个月,再不敢刷关了。

厦门还是第一次去,索性住下一晚。在鼓浪屿看着一对对穿戴清凉的情侣漫步闲游,寻思要是津姝一起来就好了。他挺喜欢这里的气氛,店铺密密匝匝,店内的热闹与街道的熙攘短兵相接,店家看着挺忙,因为不愁来客,所以也显得放松。这些,北京不太能见到,老家节假日期间就可以,小地盘,都不劳外地游客。他那时跟津姝交了底,从头到尾。现在,扈琛后悔了。完全可以更具风情一些,来些巧妙的瞒和骗,这样她就不会总是埋怨和嫌弃,尽管本质上毫无道理。

“我说过,我认得你。”

“马队好。”

马队后来再度现身,是在到达厅。

“不要挑战一个老警察的眼力。”

“我从不挑战权威,只是不得不面对生活。”扈琛不打算跟身穿警服的男人饶舌,不管他是谁,任何职务,多长工龄。

“非得干这行?”马队还在嚼舌根,“你瞧瞧,都是小姑娘在闹。你多大了?”他的确是个长辈。

他要来扈琛的身份证,拉远了,眯着眼瞅,翻过来,再翻回来。

“阴差阳错,熟能生巧。”扈琛觉得自己说得很老实,“不然呢?人得认命。”

“我看没到认命的时候吧。”身份证被摁回扈琛湿滑的手心,“我看,这不是个长久靠谱的营生。”

“什么才靠谱?公务员、老板、教师、医生,还是警察?”扈琛真把马队看作一个长辈,是长辈就得容下晚辈的几声辩,“只要人还愿意爱人,只要人还会爱而不得,我看这行挺牢靠。不过是成人之美,顺便看看能否糊口。”一回生二回熟,他有必要试探他们有没有交流的余地。

马队一时无言。他背过手。

“注意点儿行人。”像一个父亲的叮嘱,“就是人吃人,也得讲体面不是?”

扈琛笑得很灿烂,他满口答应。

马队是开着电动巡逻车离开的。轮到扈琛目送。

津姝那时返京正赶上人潮最汹涌的时候,没办法,单位人力的要求迟迟没有随疫情发展而变动,等来的只是虚高的票价。回京后无非居家办公,一句“随时待命,注意防护”,便全然体现了单位的一丝不苟和体恤下属。另一头的扈琛唯有跟上,从已零感染的老家层层防护地飞回当时仍不断冒出病例的京城。虽说打了个小小的时间差,那种普遍而切实的悲壮氛围依然触目可感。再缜密、镇静的新闻播报,也无从缓解病毒最初那无孔不入的恐怖形象。死神在宣判,死神在挑选。一场残酷无情的游戏,拿人命在玩。全副武装出现在机场的扈琛非常清楚,自己真正能做的只有祈祷和静待。

做饭,洗碗,看剧,刷刷新闻,在房间里局促地走动,点进不同的App再退出,潦草地做爱,打扫卫生。她处理她的业务,一笔又一笔烂账,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假装复习,连考试日期都成了谜。那段时期他们特别勤于打理房间,这已经跟病毒无关,就是不断地擦拭、调整、翻新,在维护中谨小慎微地变换一些什么,像一种年深日久的癖,而且都觉得没必要改。最长超过十天不出门,送货上门的日用品和食物,津姝会在门外和玄关处用酒精喷雾各消毒一遍。他们不无侥幸地在捍卫一些什么。无聊时他们聊到过感染,甚至是死亡,谁先把谁送走之类。“总之,别太狼狈。”“为何不能悄无声息地离开?好比瞬间消失。”津姝那时说。

扈琛负责扫地拖地,他还擦洗了此前从未在意的窗框凹槽和空调内机——此前他一直告诉自己,这不是自己的家,不必太过上心。津姝主要负责清理衣物,把冬天的大衣洗晒一遍,装进衣橱的深处和高处。多年没碰的衣服也给翻出来,洗净,熨平,叠齐,收进衣柜,哪怕心里早已将之淘汰。她一遍遍地整理衣橱里其实已经非常规整的衣物,从款式到颜色到材质到用途,不断变换排列的逻辑和方法。

“怎么老跟衣服过不去?”扈琛问。

津姝停下,神情略显错愕,笑一笑,继续。

“就是放松。”她说。

扈琛后来觉得,恰恰就是这段被迫居家的日子,他们的感情迈向了终点——比变成事实提早得多,跟很多事一样。

那时口罩紧俏,母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百多个医用口罩,非要发顺丰寄来。“给你们小两口的。”口罩作为出门的必需品,长到了人们脸上。扈琛一度感觉自己患上了唾液恐惧症,那段时间他甚至不想接吻,与任何人。

但同时,他也乐见口罩带来的那份距离感和分寸感。它像一道戒令,迫使人们在公共场合变得文明起来,声音弱下,间距拉开。那就挑选心爱的颜色和样式吧,让沉默与遮掩也变得可爱一点。对了,疫情的严重程度与口罩的别出心裁程度大致呈反比。愿口罩越发花里胡哨。

第一次允许外出采购,偌大的商场超市里大家全部静默无声,像丧失了发音的能力。这群扈琛以往颇不待见的聒噪、鲁莽的人,也跟自己一样,戒备森严、面目模糊地静静挑选着,既贪婪又谨慎,夹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悲凉。

扈琛手里抓着两根再平常不过的大葱,一次性手套由于手心的汗雾而变得黏滞。看着沾满泥土的葱白,他突然想哭。

海藻是兼职,一周四天,每天三班倒。其他时候她就耍废。毕业论文说是已经搞定,不知借由什么途径。她多次提议跟扈琛一起去体验代拍,扈琛不让。他从来都是单枪匹马,那些狼狈,仅自己可见就好。

她主要是看剧,美剧英剧内地剧港台剧,口味纷杂,热门就行。追星倒是挺专一,女爱豆的站子有什么活动安排需要出资出力出人,她总显得义不容辞。她在粉丝群里结识了几位可以倾心的同路人,偶尔私下见面,一个茹素一个无肉不欢也觉得惺惺相惜。扈琛感觉她们是在沙漠里看见海市蜃楼的绿洲的人。他唯有羡慕。

海藻也会陪扈琛一起看早前那些文化访谈或对话节目,又或者两人找部都没看过的电影,坐床上面对投影屏幕搂着看。她愿意安静地听扈琛像弹幕一样随剧情推进的评论,眼睛一闪一闪,过于明亮。她对逛街不算热衷,美食倒是爱的,经常在大众点评发发评论,蹭上几单免费试吃,跟自己钱多钱少无关。只恨北京的饮食不足观也不够可爱,经常害得兴致勃勃的两人铩羽而归。东直门那家名声日盛的韩国料理店,扈琛暂时不愿再去,让它兀自人山人海吧。知足常乐,这是二十一岁的海藻的处世之道。她的要求不多也不高,无非怂恿扈琛试试弄个韩式三七分,将头发染成接近冷萃冰咖啡的红褐色。

“我从来不信日久生情。人需要很多很多的惊喜,才能抵消掉生活自身的平庸无聊。”她的用词总比日常生活来得激烈,但意思是这么个意思。所以,她才情愿去相信那些实则并不足信的声光电色和人吧?根本不在可信与否,而在相信本身。

扈琛不时会为海藻紧起一口气,为她的三十一岁或四十一岁,哪怕简直无缘无故,哪怕对付二十九岁的自己他已费力劳神。海藻之前玩过一年比特币,赚了一票后赶紧撤退,放到基金里利滚利。她其实挺好的,方方面面。她不愿触碰家里的事,扈琛只知道海藻父母每月会兵分两路,将一笔不薄的生活费转到其账下。她跟他们说不想要,郑重其事地过过嘴瘾。

扈琛跟海藻一起参加过她的饭圈友人凑的“狼人杀”局。他没玩过,交代规则时才意识到跟多年前的“杀人游戏”很像。那还是高中时,很久远的事了,需要用心回忆才能还原出某些局部的景观。成天荤段子不离嘴的舍友李跃,长着一张写意的脸,后来法学本硕博连读,毕业后直接被深圳一家技校聘为讲师,学校当人才引进,在罗湖区给配了一套房。吕波,这个从小县城考上来的大才子,如今人在美国,疫情横行也阻挡不了他今天定位在波特兰,明天闪现西雅图,扈琛不知现在他从事什么职业,没问,光看朋友圈,近来迷上了单板滑雪。没分班前,他俩关系很铁,一起到饭堂吃饭,在隔壁卫生间淋浴,一起洗衣,再一同去教室自习。是分班和成绩让他们渐行渐远。另一位班里公认的才子李林森,学了文科,跟高中的同班恋人一同考取西南某所985大学,一人是考砸了,一人是黑马,也算缘分缠绕不清,遗憾的是后来也分了,女方劈腿,扈琛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直到日本那只网红猫“猫叔”去世当天,常年隐身的李林森才在微博出现:“直到现在还用着你的头像,谢谢你曾经陪我走过这个世界。”这样的男人,或许不解风情,但绝对痴情不渝,扈琛替那位女生感到惋惜。女同学倒是风情万种地频频在微博、小红书和朋友圈招摇过市,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羞怯寡言的女孩。因鼾声过于嘹亮而获享单间待遇的梁铭,将将一本过线,差强人意吧,随后远赴西北一所一本大学,归来仍是胖子,在移动公司卖了一段时间的手机卡后再去读研,学的马哲,据说容易考些,不知顺利毕业了没。扈琛已经不怎么刷朋友圈了。总之,当年没考好的、考不好的,纷纷认下,毕竟二本也有不错的学校和专业,要么家底殷实,到澳门或更远的地方混得文凭,还能跟深目高鼻的老外一见钟情风花雪月,在欧罗巴缺失自己档案的古老街巷谱写崭新的青春之歌。

扈琛第一次勉强考上二本,绝对考砸了。第二回刚过一本线,感觉时运不济,心仪的学校依然遥不可及。第三趟,最后一搏,还是二本。如何解释那些年六月出现的状况?——自身状态不佳。尤其是最后一年的腹泻干扰,肠胃蠕动的响声能让整个教室的考生憋笑。老师讲解的思路一直跟出题者没碰到一起,即便这所远近闻名的重点高中当初还是父亲动用关系让他有了一张课桌,否则无法解释那么多学霸结果同样不尽如人意。还有不近人情的新课改,题型改来换去,让人摸不着头绪。

他不愿直视那个最根本的症结。

“天黑请闭眼。”有人在模仿上帝发声。

“狼人请睁眼,请互相确认。狼人请杀人。请统一意见。狼人请闭眼。”

对扈琛而言,每一个庄严的“请”字,都埋伏着相当剂量的戏谑。深度沉浸游戏的人不会觉察到这种趣味,神神秘秘地犯下滔天大罪。怂恿。纵容。状似客观。局势如何发展,尽在掌握中。相比戏中角色,扈琛更想出任那位“法官”。

“女巫请睁眼。昨晚他死了,你有一瓶解药,要救吗?你有一瓶毒药,要用吗?毒谁?好的,女巫请闭眼。”

一而再再而三,昼夜轮转,黑白无常。那道声音始终因克制而显得公允。日复一日,村庄的人口在减少,土地重新迎来黄昏,黎明时分传来噩耗或虚惊一场。受伤的总是人,把愉悦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是人,狼人也是人,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还是人。人爱人,人害人,人玩人,人生生不息,人杀戮不止。津姝真的走了,某一天,某一瞬,她会怀念吗?扈琛合上眼,心揪紧了一下,长长的疼痛。

“天亮了,竞争警徽的请举手。”

有人出面主持正义,或也是以假乱真。

“昨晚你死了,请发表遗言。”

有人遗憾出局,带着满腹的委屈和控诉。

“昨晚是个平安夜。”

平安是福。平常话最动人。尤其在平安变得如此奢侈的时局里。

“游戏嘛,玩玩而已,讲的是投入。”在回去的路上,海藻看着扈琛说。

这就是她,这也是扈琛。他讨厌重在参与的感觉,他对事与愿违熟悉到简直快没脾气。

常听别的男人讲,某某女人跟了他多少年。好像女人是他们的陪侍、随从,她们用青春和肉体,讨取男人轻描淡写的疼惜和微不足道的补偿。对津姝,扈琛从来没有这等口气。不敢,也确实没有。

对于津姝的走,扈琛最难过的不是告别本身,而是五年的时光终究没用在更为“应当”的人和事上面。他们都是。津姝是对的,在她的意义和价值上。他也错得不很离谱,就当时的思维和能力而言。接纳便是解脱。

那之后扈琛倒是有了不大不小的烟瘾。偶尔跟马队到航站楼外来几根,扯扯闲话。马队说,可以考虑辅警或地勤看看。扈琛表示感谢,心想不可能,才要求大专学历。马队快退休了,他比实际年龄看着年轻,主要是身板结实健步如飞,让扈琛想到电视里穿州过省的钟南山。

一瓶毒药,一瓶解药。扈琛记起那个游戏。好人难免被错杀,坏人则逍遥法外,游戏还在继续。

现在,他恐惧和厌恶什么呢?

他一直没跟父母提及海藻,在他们那儿,津姝还没翻篇儿呢。得等,等他对这段感情拥有更充分的自信,等他足以承受父母中意的对象被一个看起来千疮百孔的人选替换后那再熟悉不过的怨叹。准无业、文身、离异家庭、混饭圈、离家出走,还有早恋、抽烟、堕胎、未来无规划,据实以告不闪躲的海藻,亲爱的海藻,在当今世俗的眼光中,到底过于勇猛精进了些。

又或者,等到两人无疾而终。

扈琛最佩服海藻的一点是,她总能看起来毫无包袱地轻装上阵。风险在这样的人面前似乎也变得诚惶诚恐,不足为惧。她也便一路敢爱敢恨下去,把解脱当饭吃,这是她善待自我的方式。扈琛想要亲近她,揣摩她,呵护她,像她一样,将一切的幸运和不幸统统抛诸脑后,尽管去爱,去遗忘,去体验,去迎接无数先知先觉或后知后觉的此时此刻。

厦门之行回来,扈琛选择在大兴机场重新上岗,逗留小半月后,又回到了首都机场。不仅仅是距离因素。那个简约而别致的人脸文身,谜一样困在扈琛的脑海里。那人的眼睛到底是想睁开,还是闭合?是好奇,还是无感?是开心,抑或失落?是要相遇,还是远离?是,还是不是?

他们无疑是少有的将机场作为目的地的人。

起先他们聊那些拍到的人、想拍的人。光鲜靓丽的明星成了两人熟悉和靠近的媒介,然后逐渐淡化为背景,不再受重用,像夜晚远景里那些虚焦的霓虹。专注生活的人是不会注意霓虹的,那是一种人造的外在的虚荣表象,且只在夜里出现。

“没想过读研?都说现在本科文凭不值钱了。”

“就知道钱,有了钱就开心?”

一组泛滥成灾的问答,放到他们身上,又显得别有情趣。

“怎么才能开心?”

“不会成天想开心还是不开心,最开心。”

“我以为你会说,见到偶像最开心。”

“那当然,美好的东西就是会让人心情舒畅。你没有喜欢的偶像?”

扈琛想了想说:“应该说活着的没有。”

“谁?不在了的。”

“鲁迅。”

一排“哈哈哈哈哈哈”不够,海藻再发来几个捧腹大笑的表情。

“居然迷恋我的童年阴影。他的课文真是,哎哟饶了我吧。”

扈琛也笑了。一个本该轻松的环节被他弄得有些严肃,好在歪打正着,反差出了一种滑稽感。那是他第一次觉得津姝不在身边的时候,好放松,而且很开心。

“你平时会不会无聊?”海藻主动问,“不能天天盯着鲁迅看吧?”

“常常啊。生活说到底是苍白的,我是个蛮无聊的人。”

“但我觉得你很酷。”

扈琛从不觉得这个字跟自己有何关系,不断重整旗鼓奔赴考场也只能说明他的保守和顽固,一种人生的拮据。他的世界窄到只剩一道光。

海藻曾跟他形容过很多很多对亮光的感觉。因为有很多很多的灯。它们安在天花板上,安在墙壁上,甚至嵌入地面和柜子的深处。不同的颜色,不同的热度,不同的形状和大小,只有想不到。只是光多了,人也会感到麻木。

“所以我现在偏爱深色系的衣服。”

“听着感觉你是在光里长大的。”

“还真是。”

扈琛笑。

飞机闪跳着信标灯,一架接一架在夜空中低低掠过,起飞或抵达。地上的灯火络绎亮起,又将逐渐熄灭,如此往复。北方的城好像不是很喜欢灯,拉拉杂杂,零零星星,每一条夜路都像险路。哪怕是京城。尤其是京城。那些北方的灯光就像一个不懂化妆的女人,蠢蠢欲动而不得要领,却有一份大实在,又或是更大也更致命的陷阱。

灯总与人相关,不论在天上,还是在地面。在一个人类寿命不断增长的年代,人们反而变得前所未有地匆忙,变得更在乎速度、效率和目的。这就是现代人和现代的夜晚,所有的灯光都有各自的用途和意义,明与暗的边界却在消亡。

纵然光天化日,即便夜如白昼,每个人都有一点盲。

“是来跟您告别的。”扈琛说。

刚才两人各在手机扫码下单,马队抢先买了单。“不能落人口舌,明白吗?我请你是应该的。”这餐饭是扈琛早前跟马队约的。就在航站楼,马队下班后直接过来。

“早该了,往后只会越来越严。”马队回,“瞧瞧现在这些小年轻们。”或许是肌肉松弛的缘故,他的眼睛成了三眼皮。

“人是唯一需要制定规则才能存活下去的物种。”谈话节目嘉宾当年的一句话突然钻出,暗地作为对马队的应答。扈琛不敢去看马队的眼,虚虚地笑笑。

“你之前提到的那姑娘呢?”

“海藻啊,说是要回去了,回她的老家。她爹逼着她继承家里的灯业。她爸是批发灯具的,各种各样的灯,生意做得挺大。”

“噢。”马队拿食指抹了抹暗紫色的嘴角。

“但其实我不大信。不是不信她的话,是不信她的命。她这样的人,注定属于北上广深。最多加一个成都。”

“你俩彻底嗝屁啦?”马队像是在笑,眯着眼看扈琛。

“算吧,不然呢?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可留恋的。”扈琛将嘴唇抿湿,“她还在追星,以后可能帮不上太大忙了。”

“什么这样那样的人,都吃五谷杂粮,都是洗洗就睡,我看咖啡不喝也死不了。都是钱在作祟。”

“对,也不对。这方面她没有后顾之忧,有想法的也只能是我。”这个话题,扈琛不认为马队是理想的对话者,但不妨听一听,主要是他想倾诉,“这也是为何我俩不合适的原因,她要追求新的刺激了,我还想着脚踏实地的事。”

“老话讲门当户对,你们年轻人不信,老爱玩互补。”听着像奚落。

“但我很感激这些经历。”扈琛也是实话实说。

“以后怎么个说法?”

“今年肯定行了,因为我调整了预期。不再挑名校,让去报到就成。之前联系了一个副教授,人家愿收我,男孩这方面有点优势。虽然人家是青教,但我看了一些他的文章,挺有才情的。我想助他一臂之力。复试暂时还没消息,但就快了。”

“要还砸了呢?”马队一脸坏笑。

“呸!”扈琛笑回去,“总之,不会离开北京。”这是他的底线,也是他的命,“北京嘛,看谁熬得起。论熬,还真没输过。”

菜上齐了,就俩套餐,外加一个藜蒿炒腊肉。

“还有不到两年,我就能满世界跑喽。他娘的疫情,再给它两年时间,还不给老子消停。”马队埋头吃饭,挤出一个空当,“天天看飞机起起落落,你不知道我有多眼馋。”他皱紧眉头,一脸层层叠叠的认真。

“我的话,想回趟家。去看看我爸。”

这一餐的饭后烟两人抽得特凶,把彼此的烟盒抽了个干干净净。直至无话可说,夜一样沉默。扈琛给了马队一个拥抱,马队捏着扈琛的手臂,久久不松。道别,两厢化入黑夜。

离开对海藻而言,应该是个相对轻松的决定,毕竟她还有一帮趣味相投的朋友,他们共同拥戴、喜爱、滋养、分享、捍卫着一个想象的实体,他们跟这个实体咫尺之遥,真实和虚拟互相修补、完善。他们需要这份想象和行动,这能让群体中的个体既感受到抱团的温暖和力量,也在分担中彰显自己的价值,以此渡过那些非常艰难、苦涩、乏味的人生关节,疼痛感变轻了,无聊被瓜分了,尽情获享畅快与喜乐。

但,解决问题和回避问题到底是两码子事,总有人生的关卡是忽略不掉的,得蹚过去,一个人。他们还年轻,他们无所畏惧得理直气壮。

告别之际,扈琛才意识到自己的内心非常充实。她让他的生活乃至性格都变得斑斓,现在的他和她一样,对未来充满了坦然的期待。一想到海藻,扈琛甚至有些感激。这跟津姝完全不同,尽管他对津姝同样心存感谢。

海藻不让删联系方式,扈琛满心欢喜地应下。

“发现没,你是一个只会说yes的人。”

停顿良久。

“不然呢?”他意识到,这其实也是一个肯定句。

又得重新给自己选择一个住址了。他相中了一个听得见鸟叫的地方。

主要是书,积压已久的书,它们跟着他在北京奔波迁徙,一并变得沧桑和陈旧,又始终敛着一股劲儿,等候再度被派上用场。手机的铃声是在搬家路上响起的,一个来自北京的未知的固定电话号码。是时候了。

扈琛闭上眼,滑向接听键,抢先说:“您好,我是扈琛。”

货车师傅频频向副驾张望。小伙三十岁上下,不贴肉的脸蛋杂糅了成熟与青涩,他始终闭目,嘴角挂着一丝笑意。今晚过后,师傅最多能记得今早拉过一个“读书人”,几大箱死沉死沉的书倒不多见,八成是个书呆子。再过几天,就什么也想不起了。北京需要跑的单子,需要在北京跑来跑去的、千奇百怪或千篇一律的人与物,实在太多太多。

臃肿的小货车,箭一样往东五环外飞去。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烁

【作者简介】 梁豪,1992年生,北师大文学硕士。著有小说集《鸭子飞了》《人间》。小说见《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上海文学》等杂志,有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书刊选载。曾获华语青年作家奖中篇小说奖等。

·新作大家谈·

主持人语
“只要人还愿意爱人”
——关于梁豪《天黑请闭眼》

◎ 张 莉

张莉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师范大学“最受研究生欢迎的十佳教师”。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茅盾文学奖评委。著有《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1898~1925)》《小说风景》《我看见无数的她》《持微火者》等。主编《2021中国女性文学选》《望云而行:2021年中国短篇小说20家》《带灯的人:2021年中国散文20家》《散文中的北京》《人生有所思》等,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中国女性文学优秀成果奖、图书势力榜十大好书奖等。

梁豪是九〇后新锐作家,他的硕士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专业。对青年生活的切实书写和深入认知使他的作品有一种独特的现实感。《天黑请闭眼》是梁豪的最新短篇小说,写下的是当下新一代青年的生活方式和情感方式,令人印象深刻。本期栏目邀请了胡诗杨、易彦妮来点评,两位论者都是出生于2000年前后的年轻人,属于是新一代读者,她们如何理解梁豪笔下的这位青年人的生活,是我特别感兴趣的问题。

在《始于一簇言语的照明》中,易彦妮认为,“小说《天黑请闭眼》演绎了一次次意味深长的‘闭眼’与‘睁眼’——从游离于‘饭圈’产业链的半职业代拍者扈琛的视角切入,通过捕捉追星、代拍、乐队live演出等颇具当下性的流行文化元素,梁豪写下当代北漂青年的爱情、秘密和重新拾起的勇气,也勾勒出穿梭在日常生活与虚拟的电子密林之间关于逃离与直面的故事。”“在这里,作为一种外向的确认,那些光鲜的照片和丰厚的收入带来了一场虚幻的催眠,它们为诸事失意的扈琛提供了一种与父母、恋人和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之间小心翼翼地维系动态良性关系的可能性。而在镜头的盲区里,小说《天黑请闭眼》也在耐心地一遍遍打磨着某种对于日常突发事件的钝感力。面对意料之外的家庭变故、分手、考研失意等遭遇,那位面目模糊的扈琛只是沉默、克制着,试图接受那一切。”易彦妮欣赏这部作品的同时,意识到主人公在某些层面的“钝感力”和在生活方面的“敏感力”。而这,正是打开这部小说的新颖角度。

胡诗杨在《爱与生活的冷眼旁观者》中则认为,“两种不同性质的‘爱’在小说中交织,一个是粉丝对偶像的爱,这份爱被置身事外的扈琛认为虚拟与不可得,他不过是利用粉丝心理谋生;另一个爱则是扈琛自己的爱情,在这方面他仿佛失去了清醒而变得惶惑起来。后者的‘爱’在小说中是扈琛用来标记人生的参照物,爱情对他而言是生活的一大转机,是奇遇的发生,而爱情的结束,也就意味着奇遇的结束,一切又回归庸常的轨道”,“扈琛清楚地知道家庭与社会需要他表演出怎样一副面目,他可以用表面的礼貌和周到轻松换取房东阿姨的信任,然而他内心深处仍是孤独的,总是关上心扉,拒人于千里之外。扈琛身上是有些颓废的,可颓废得不够彻底,他也有一点理想和抱负,但他的拳脚在现实中却始终施展不开,他仍然是困顿的、不得志的、迷茫的,唯有那些转瞬即逝的抓拍是他把握十足的事。扈琛这一人物就和他的名字一样,特立独行,又犹豫不决。可以说,扈琛是当代迷惘青年的一大缩影,也是现代性的一个症结”。胡诗杨的敏锐在于,她认识到这位青年的整体精神气质是孤独,认识到他对爱的渴望,进而指出他们面对世界时的这一层面目和另一层面目。

我对两位年轻人的分析深为赞赏。她们的看法打开了我们对梁豪及其作品的理解。读这部小说,我对这位年轻人的职业和他对职业的理解非常感兴趣。这部小说写了一个年轻人的漂泊感,他的不得意,最终成为偷拍明星的摄影师。这并不是正经工作。但是,在主人公眼里,“只要人愿意爱人,只要人有爱而不得”,这个工作便会一直在。什么是爱,我们应该爱什么人,爱远方的人还是爱身边的人?——爱远方的人是容易的,爱镜头里的人是容易的,但是,爱身边的人,爱活生生的近在眼前的人何其难。一方面是那狂热追星的人群,一方面是身边人的不满意和对日常情感的不满意。这篇作品写下的是我们时代青年对爱的困惑和不解,以及对爱的向往与疏离。我以为,我们时代如何理解爱、如何理解爱的意义是这部作品所包含的主题。《天黑请闭眼》里,小说家写下了这个时代爱的新方式、新密码;经由这样的新方式和新密码,我们看到了那些“颓”和“丧”之下的别一种迷茫,别一种思考。

始于一簇言语的照明
——评梁豪《天黑请闭眼》

◎ 易彦妮

“天黑请闭眼”是当下年轻人倍感亲切的游戏话语,它温和、公允而蕴含着深涌的激情,以一种邀请的姿态让人们共同进入这场破案游戏之中。在青年作家梁豪的笔下,小说《天黑请闭眼》演绎了一次次意味深长的“闭眼”与“睁眼”——从游离于“饭圈”产业链的半职业代拍者扈琛的视角切入,通过捕捉追星、代拍、乐队live演出等颇具当下性的流行文化元素,梁豪写下当代北漂青年的爱情、秘密和重新拾起的勇气,也勾勒出穿梭在日常生活与虚拟的电子密林之间关于逃离与直面的故事。

作为90后青年写作者,梁豪的写作有一种将热气腾腾地发生在当下现实生活里的新兴事物纳入日常生活肌理的洞察力。从那难以启齿的取单口令“新的爱新的喧闹”、追星粉丝群体对偶像的亲昵称呼,到一起相约听地下乐队的live演出、组织“狼人杀”游戏局……如同霓虹般绚丽的一连串动作,既是对当代青年人生存样态一角的摹写,也隐含着重新激活时代“新词”蕴意的思考。就像小说里扈琛的机场代拍工作一样,生猛、敏捷地拍摄下某个时间节点明星的匆匆行色,这位主人公原本黯淡的生活也看似在一道道闪光里泛起了微澜。对于这一问题,桑塔格在《论摄影》里指出照片与现实感之间的错位:“生命不是关于一些意味深长的细节,被一道闪光照亮,永远地凝固。照片却是。”尽管这些瞬间的摄影动作可以逐渐带来账户余额的富足,可以尝试着重建与女友津姝、咖啡师海藻、因两次复读失败自尊心受挫的父母之间的关系,却无法触及这位求学路上屡战屡败的青年人内心深处的“盲”。这或许是那些萦绕不散的记忆碎片反复拨动时间轴的原因所在。

经由哈尔滨、阳朔、北京、厦门等地的辗转迁移,小说的字里行间隐秘地运行着一股力道,成熟与涩味交织,涌动着沉默世界里的种种。在这里,作为一种外向的确认,那些光鲜的照片和丰厚的收入带来了一场虚幻的催眠,它们为诸事失意的扈琛提供了一种与父母、恋人和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之间小心翼翼地维系动态良性关系的可能性。而在镜头的盲区里,小说《天黑请闭眼》也在耐心地一遍遍打磨着某种对于日常突发事件的钝感力。面对意料之外的家庭变故、分手、考研失意等遭遇,那位面目模糊的扈琛只是沉默,克制着,试图接受那一切。当镜头语言的魅力被流水线的美颜后期所取代,对于书籍知识的渴望在日复一日的生计盘算里消磨,还有心照不宣的“越轨”恋爱和无声告别……没有争吵,没有指责,没有爆破性的戏剧场景,一切就在寂静中发生了。那些晦暗浓稠的个人情绪被岁月折叠,一起埋藏的还有扈琛那颗曾经为鲁迅的作品和经典电影而跳动的文艺青年的心。

请注意,来到“狼人杀”的桌游局是小说的重要节点,它是小说的主人公扈琛在冗长日常生活里的一次惊醒。当“天黑请闭眼”以上帝的口吻提示着游戏的正式开启,它不仅暗示着村庄的众生对即将降临的命运的沉浸式参与,这句让众人沉睡的咒语也包孕着苏醒的种子。就像一簇探照灯光,它倏地唤醒了扈琛在遥远的高中时期流行的“杀人游戏”的记忆,那些如鲠在喉的险要之处开始缓缓浮出文本水面。与此同时,时隔多年的回望也赋予了“狼人杀”这一游戏以全新的理解视野:在死亡降临后的村庄的黎明,人们凭借虚虚实实的言语说出自己的怀疑、不安和困惑,真诚地坦露心声,由此搭建起某个足以暂时抵御严寒的想象共同体。如何理解真实与虚假之间的界限?怎样在动荡不安里寻找心灵的笃实,寻获自我与他人的心意相通?这是小说里逡巡往复的谜样核心,也为“天黑请闭眼”这句话注入了意味深长的质感。仿佛一种隐喻,类似的情感困惑也暗自串联起扈琛、津姝二人在疫情居家岁月里那些细微的、不安的表情。例如,昔日甜蜜的恋人无言地反复整理着房屋内的摆设和日常生活用具;例如,扈琛喜欢上佩戴口罩带来的距离感,在充满采购人群的超市里生出感情……某种程度上,物理距离的失焦反而为心灵世界提供了别样的呼吸感,在微妙的情感流动轨迹里,当那些心底的声音开始说话,发出喑哑而混沌的音色,每一位人物都不得不直面自己千疮百孔的恋爱和失序的人生。

置身日常生活的一团迷雾里,是等待着被一簇簇绚烂的霓虹灯照亮,还是努力寻找照亮世界的光源?在结尾处,小说的主人公扈琛重新拾起失落的勇气:和追星女孩海藻分手,准备新一年的考研,他和警局马队在夜色里久久相拥的场景令人动容。来自“天黑请闭眼”的启迪,也让人联想到穆旦的诗句:“静静地,我们拥抱在/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而那未形成的黑暗是可怕的,/那可能的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穆旦《诗八首》)从光怪陆离的流行文化症候里,从贴近日常生活肌理的骨骼里,梁豪发现了言语而非镜像对于日常意义感的持久照亮,从而为流行文化场域里的话语“天黑请闭眼”敞开了一种新的认知可能性——当黑夜再次降临,不是闭上眼睛默默等待死神的挑选,不是驯顺地成为一只沉默的羔羊,而是屏息以待,细细感知四周黑暗空气里每个毛细血管的脉搏,等待着再次苏醒的时刻。始于这簇言语的照明,每一个“我”都将有勇气与那些遇见的伙伴携手成为一个个侦探,在日落黄昏之前一起寻找线索,一起破案,一起跳舞。即使在生活的荒漠里,一个人也能像一支孤身前行的队伍,哪怕前途未卜。当而立之年的扈琛再度踏上自我的革命之路,他开始谅解,开始狂奔,开始直面世事的无常,融入茫茫人海里,他要一步一步重新擦亮那个用言语所能照明的新异世界。

作者简介: 易彦妮,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22级硕士研究生,曾于《长江文艺评论》《文艺报》《文学报》《中国妇女报》等报刊发表评论文章。

爱与生活的冷眼旁观者
——评梁豪《天黑请闭眼》

◎ 胡诗杨

90后青年作家梁豪的小说《天黑请闭眼》所讲述的故事并不复杂,男主人公扈琛是个郁郁不得志的青年,几次落榜,没有体面的职业,前途渺茫,与两位女孩的恋爱也是无疾而终。扈琛年少时曾有一个当导演的梦想,但迫于现实只好做起了见不得天日的营生——在机场抓拍偶像明星。作为偶像与粉丝之间的桥梁,扈琛在“灰色地带”为“追星族”们提供偶像最新鲜的照片,也提供一份爱人的可能与被爱的想象。

梁豪在小说中有意将扈琛这一人物放置在了一个永远的“旁观者”的位置,而不是一个投入其中的“参与者”。扈琛虽以抓拍明星为业,但并非“追星族”的一员,而是清醒地抽离其外。当扈琛在机场被警察追捕并被质问为何要做这么一份不体面的营生时,他调侃道:“只要人还愿意爱人,只要人还会爱而不得,我看这行挺牢靠。不过是成人之美,顺便看看能否糊口。”扈琛清醒地旁观着虚拟的狂欢,他不投入其中,只是冷静地体认着爱的虚幻性与不可能性。偶像文化与粉丝心理在扈琛这儿是被工具化了的,他仅仅将拍照视作一份谋生手段,做一场双赢的交易。

扈琛这一“旁观者”的位置从抓拍这份工作一直延续到了自己的情感生活,在扈琛个人的生活中,他也常常将自我间离出来,冷眼旁观。指向他人的旁观或许可以是一种事不关己的犬儒主义,可以谐谑,可以调侃,指向自己的旁观则含有一种主动揭开伤疤的疼痛,是苦笑,也是自嘲。

在与房东女儿津姝、咖啡馆女孩海藻的三角恋爱之中,扈琛分别在两个女孩身上照见了人生的两种可能性——津姝过着世俗意义上成功的人生,安稳、踏实、现实,代表着一种主流的生活方式,在所谓“门当户对”的习俗规训与父母的殷切期许之下,扈琛当然想追求高学历、高薪资等社会主流所认可的价值,可两次复读与落榜的经历让他与成功人生失之交臂,生活理念的不合拍也将二人分了开来,他给不了津姝想要的靠山;而海藻则几乎是津姝的反义词,她是个追求刺激的追星女孩,叛逆、浪漫、相信奇遇,二人最初的相识缘于扈琛点咖啡时选的一个羞于启齿的名称——“新的爱新的喧闹”,这一名称恰暗示了扈琛内心深处渴求着平庸生活中能够有奇遇发生,可当海藻真正与他亲近时,他却感到无法接受她身上新的刺激,此时的他只想要做脚踏实地的事。扈琛在两段交叉进行的恋爱中犹豫不决地寻找着自我,实际上他也很难说清自己心中所爱的具体是什么,他只能通过爱人来辨认自我。

两种不同性质的“爱”在小说中交织,一个是粉丝对偶像的爱,这份爱被置身事外的扈琛体认为虚拟与不可得,他不过是利用粉丝心理谋生;另一个爱则是扈琛自己的爱情,在这方面他仿佛失去了清醒而变得惶惑起来。后者的“爱”在小说中是扈琛用来标记人生的参照物,爱情对他而言是生活的一大转机,是奇遇的发生,而爱情的结束也就意味着奇遇的结束,一切又回归庸常的轨道。

小说的叙事形式也与内容同频共振,共同营造着一种冷眼旁观的姿态。梁豪在小说中使用了冷静克制的语调,编织高密度的语言与跳跃的节奏,在密不透风的叙事中,男主人公扈琛把结了的痂重新撕破,并在心里反复品咂伤口的痛感。小说中常常出现这样的句子,“那时津姝还在”“尤其是津姝离开以后”“那时距离津姝提出分手,还有差不多半年光景”,这样的叙事使得扈琛不断地从自己的情感生活中间离出来,以追溯的口吻回忆与津姝的爱情,在回忆中旁观自己曾经的举措与心理,并体认爱的不可能。

扈琛的“旁观者”身份在小说的标题中也得到了暗示。“天黑请闭眼”来源于当下青年群体中时髦的桌游“狼人杀”中的游戏术语,玩家模仿上帝的口吻对其余人发出指令,开头第一句便是“天黑请闭眼”,其余玩家可能错杀好人,可能让坏人逍遥法外,这一游戏的过程其实也是人生的一种隐喻。梁豪的小说以此作为标题,想必是要再次确认男主人公扈琛是一个无法投入游戏的“局外人”,他想抽身其外,想成为主持游戏的法官,成为说出“天黑请闭眼”这句话的人,成为所有闭眼玩家中唯一一个睁着眼睛的人,成为他人生活的冷眼旁观者。

扈琛清楚地知道家庭与社会需要他表演出怎样一副面目,他可以用表面的礼貌和周到轻松换取房东阿姨的信任,然而他内心深处仍是孤独的,总是关上心扉,拒人于千里之外。扈琛身上是有些颓废的,可颓废得不够彻底,他也有一点理想和抱负,但他的拳脚在现实中却始终施展不开,他仍然是困顿的、不得志的、迷茫的,唯有那些转瞬即逝的抓拍是他把握十足的事。扈琛这一人物就和他的名字一样,特立独行,又犹豫不决。可以说,扈琛是当代迷惘青年的一大缩影,也是现代性的一个症结。

小说《天黑请闭眼》的背景被设定于“疫情期间”,而扈琛的惶惑正是因为被放置在了特定的疫情背景下而别具一种时代感。残酷的疫情使得扈琛这类人的生活变得很潦草,工作与薪酬都变得不确定,未来何去何从亦成了个谜。日子的狼狈加剧了精神上的苦闷与空虚,侥幸地苟活成了第一要务,在看起来毫无起色、远景模糊、不知前路在何方的境遇中,扈琛想牢牢抓住一些确定的东西,而海藻的毫无规划的生活方式在他看来是太不确定的,所以他们的分道扬镳也似乎成了必然。另外,疫情也迫使人们戴起了口罩,口罩天然地拉远了人与人之间的社交距离,扈琛可以在口罩的庇护之下安心地、合理地旁观。在爱与生活中,扈琛始终保持一段距离,拒绝全身心的投入,不论是像津姝一样全身心投入主流生活,还是像海藻一样全身心投入追星应援,扈琛都是不能接受的,他只想做一个旁观者。

可是,成为一个旁观者真的就意味着幸福吗?扈琛的旁观、间离、作壁上观的姿态注定了他漂泊无定的生活方式,他不追星,却为粉丝们提供明星照片服务,他不投入游戏,却想象成为游戏中的法官,他无法真正过上主流的人生,永远只能与“好的生活”擦肩而过,不断地路过不同人的人生,而永远不参与其中。就像抓拍明星照片这份特殊的职业所隐喻的那样——人人都只将机场作为中转站,只有扈琛将机场作为目的地。他无法步入真正的爱与生活,因为他习惯了旁观。我想,清醒与惶惑并存,淡淡的谐谑与隐微的痛楚交织,既是男主人公扈琛的特性,也是《天黑请闭眼》这篇小说的风格。

小说的结尾收束在扈琛的一次搬家,社会中千千万万的人同时在搬家,扈琛仍将继续流徙,继续他的惶惑,继续他的旁观。搬家以后扈琛会到哪里去,过上怎样的生活?作者没有直接告诉我们这一问题的答案,但是他在“天黑请闭眼”后的一片茫茫黑夜之中留下了一束窄窄的光——扈琛在与海藻分手后心怀感激,感到内心非常充实,生活与性格都变得比以前更加斑斓,搬家时他心中对于未来有种坦然的期待,相信往后必会有新的生活。

作者简介: 胡诗杨,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22级硕士研究生。 y8k+5/m5hqhSh3/fcASgOIahcPA7niTybszdEp+2Fp1wV1AY8vIJ6ONeqDGU4Oq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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