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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尘界
樊健军

项石立对舒羽说,我来到这里,是受了我爸的蛊惑。

说这话时,他们一同坐在一块翘起的岩石上,相隔不到一米的距离。项石立侧身而坐,用左手支撑住倾斜的身体,望向西北。舒羽端坐在岩石的前端,双手拢膝,仰头面向正西方向。再往前,岩石底下就虚空了,是一眼望不见底的沟壑。他们好像濒临苍山的尽头。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芒近乎平射而至,勾勒出舒羽好看的轮廓。她像镀了一层金光,鬓角边的发丝都是金色的,像熔炉中发亮的金属。山峦肃穆、端庄,天地因静寂而空远。黛紫色的暮岚给远山增添了某种神秘,一座座山峰仿佛回首往事的巨人,集体沉浸在不尽的苍茫中。一大群鸟雀从山谷中腾空而起,向他们飞来,越飞越近。疏阔的天空下,它们的队仗不断变化,皮影戏似的,在夕阳里留下流线型的剪影,那些剪影是静止的,这似乎是种假象,仅仅一刹那,它们又迅速没入从谷底升起的靛蓝色的暮霭中。它们沉沉浮浮,一沉群山之下,一浮群山之上。它们在归林,好像为了迎接它们的归来,项石立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眼看着鸟们落入岩石下的树林中。叽叽喳喳的鸟音,清脆,絮聒,好像在谈论一天所见的趣闻乐事,又或许是黑暗来临前相互安慰,互道晚安。鸟音消失,世界归于空寂。

那是一群什么鸟,项石立认不出来。它们栖息在树上。它们的脚不沾尘埃。它们在天空中飞翔,啾鸣声在你的头顶回荡。它们生活在无比洁净的天堂。父亲不止一次同他说过,苍山里有许多种鸟,树莺、鹧鸪、斑鸠、画眉、灰胸竹鸡、云雀、布谷鸟、老雕、鹰隼、猫头鹰、杜鹃、雉鸡、山雀、啄木鸟,什么鸟都有,好像全世界的鸟都集中到了这里,把这里当成了它们的天堂。父亲还给他模仿过几种鸟的叫声,咕咕——咕,是斑鸠的鸣叫;滴水快,滴水快,是竹鸡在歌唱;哦——飞机,哦——飞机,那是树莺的欢叫;刮、刮、刮,是潜伏在水潭边草丛里的野鸭在呼唤。晚上,从山林中传来类似小孩哭声的鸣叫,那是猫头鹰在号叫,声音有些瘆人。深林中,啄木鸟用它的铁喙将树干敲得梆梆响。他父亲具有口技表演的技能,把各种鸟的叫声模仿得惟妙惟肖,加上他的眼神、手势,及其他肢体语言,父亲仿佛化身为一只造型奇特的大鸟,让项石立享受了一场场口技的饕餮大餐。甚至有时候,父亲不喊他的奶名,而是以鸟鸣声来替代。项石立的童年像是掉进了鸟巢里,耳边萦绕不散的是鸟雀的啾唱,可惜的是见不到它们绰约的身姿。

项石立的父亲说到的远不止这些,还说到过他同工友们怎么去捕鸟,怎么挖掘山老鼠的粮仓。竹鸡过着群居生活,喜欢挤在一块儿度过漫漫长夜。白天瞅准了它们出没的树林,晚上带上手电筒,一棵树一棵树寻过去,保准所有的竹鸡都在同一棵树上站着呢。还有用缝衣针钓山鸡,将缝衣针放在灯火上烧红了,弯成鱼钩状,挂上蚯蚓,山鸡吞食蚯蚓后像上钩的鱼儿一样,再怎么挣扎也跑不掉了。寻找山老鼠的粮仓得在野栗树林里,山老鼠将栗子一颗一颗搬进地洞,地洞虽然都在隐蔽处,可是由于山老鼠进出的次数多,地洞口都光溜溜的,好像在给你暗示,来吧,来我家做客吧。找到一个地洞,挖开来,只见栗子把地洞都塞满了,装起来少说也有半袋。如果地洞没有被人类发现,恰好山老鼠又忘记了地洞里的珍藏,第二年春天,那里有可能就会爆出一丛栗树苗,不几年就会多出几棵粗壮的栗树。

项石立的父亲说着像云母片一样闪光而细碎的往事,把生命的经纬打开了,把世界的经纬打开了。慢慢地,由物及人,及道,及仙,人性的善与恶,道德的高尚与卑劣,命运的顺遂与乖舛,一块儿混沌而来。他说起了苍山的一些风景与传说,说苍山的山坡上有头石牛,牛背上骑块小石头,是牧童。牧童睡着了,石牛成精跑去岳州府偷吃禾苗,被天庭察觉了,晴空霹雷,石牛被雷公电母轰去了脑袋。项石立吓得脸色煞白,又惦记着牧童,问,牧童呢?他父亲说,牧童失职,被罚坐在没头的牛背上,石牛不化,牧童无解放之日。再说试剑石,一块巨石立于悬崖边,巨石旁又立一块薄石,薄石与巨石间的空隙上宽下窄,深达数十丈,宛若刀砍剑劈。是吕洞宾试剑之所在。三说猴面,两块巨石间夹一张猴脸,欲露未露,欲挣不脱。这石猴同孙悟空本是孪生兄弟,孙悟空是兄,这猴是弟,兄蹦出了巨石,却把弟给夹住了,生生世世留在这儿。

“你不是被诱拐来的吗?”舒羽用戏谑的腔调说。

她的脸虽然抹过防晒霜,可仍旧浮现出被阳光照射后的彤红。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眼角微微上扬,带着同她的语调相匹配的笑意。

项石立的内心滑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遗憾,他父亲对苍山的某种情感似乎被她忽视了,没能引起她的共情,这不能责怪她,也没有任何理由责怪她。

“除非你是那个犯罪嫌疑人。”他从凝结的缅怀中挣脱出来,玩笑似的回复她。

“是吗?”她眼角的笑意有点小坏,之后用英语飞快地说了一句什么,他没有听清楚话里的意思,想让她再说一遍,可她已经转过头去,继续望着正西方向。

此时霞光万丈,天宫富丽堂皇。天地间如同科幻电影里的宇宙,山峰孤绝峻峭,壁立万仞。每座山峰都是一座苍山。在父亲有如收录机似的无数次循环播放的讲述中,一座无名的山峰在项石立的心中慢慢拱了起来,像春笋拔节似的,一步一步往上蹿,后来苍山就屹立在他的生命中。有生之年赴苍山一回,这个念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无法抵挡了。不承想,在最没有准备的时候,苍山之旅就摆在他面前了。

几个月前,项石立应聘进了省青年旅游公司,培训结束后,才知他们的工作地点不在省城,而是作为公司代表分派到各个旅游景区。本着公司派驻、自愿选择相结合的原则,项目负责人将各个景区的情况向他们做了介绍,其中就有苍山风景区。在资料里,不叫苍山风景区,而是叫金山风景区,由金矿遗址打造而成的,又不只是金矿遗址,还包括自然风光、人文景观。他认认真真看了两遍资料,又打开手机,在《高德地图》上搜索了一遍景区的方位,才确认这个苍山就是他父亲所说的苍山,就是巍然屹立在他心中的那座苍山。

春生秋熟,夏炙冬寒,阴晴圆缺,所有的时间都是一种轮回,所有的日子也是一种轮回。黑夜与白天,死亡与新生,饱满与亏蚀,富饶与贫瘠,兴盛与衰败,物极必反,否极泰来,所有生命都摆脱不了轮回的铁律,都置身于轮回的大宇宙中。只有苍山是亘古的、恒久的,与轮回同在,与铁律同在,与宇宙同在。千万年前,苍山就屹立在这里,舒全礼从娘肚子里钻出来时,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缕光明中就有苍山的影子。苍山像他的父亲,也像他的祖父。比他父亲更高大、更伟岸,比他祖父更深沉、更博大、更久远。

现在,苍山仍在这里,同他的距离从他出生那天起就固定了。他在苍山脚下,在苍山的怀抱里。它就在咫尺之间。有时,他的内心也会涌起一些奇异的感觉,比如说,夏夜的星光里,苍山是那样辽远,山谷是那样深邃,好像离他很遥远,可说遥远又不是很遥远,他的目光能够抵达,他的心同目光一同抵达。而春天里,苍山忽然像特写镜头似的,所有事物都推到了他面前,树的嫩叶可触可摸,花朵也是可触可摸,连岩石也被苔藓覆盖了,有了生命的颜色。这些都是清晰的,有温度,有湿度,有实体,有形状,真真切切的,是一种真实的存在。他能把这一切描绘给别人听,哪怕你是第一次到达这里的陌生人,也很快就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在脑海里还原出那些事物该有的影像。他能说清楚每一朵花的颜色,它是单瓣的,还是重瓣的,花蕊有多长,花心里藏有多少蜜汁。如果让他接着往下说,往深处说,往隐秘处说,说到花的内心去,说到岩石的内心去,他又束手无策了。它们或许同他一样欣喜,可是欣喜中存在怎样的颤动,又存在怎样微妙的差别,这不是他所能知道的。

这只是看,还有听,还有闻。苍山是有声音的,近山识鸟音,不只是飞禽,还有走兽、虫蚁,都是有声音的。所有的生命,无不发出属于它们各自的声音。鸟雀在鸣啭,野兽在长嚎,昆虫在呢喃。欢乐、悲伤、愤怒、喟叹、沮丧、感慨,每种声音都有专属的音质,都有相应的分贝。还有树的声音、草的声音、石头的声音、天上流云的声音、落霜的声音、降雨的声音、阳光在树叶上燃烧的声音……千百种声音汇聚在一起,汇聚成声音的长河。这就是苍山的声音,春天的声音是潮湿的,夏天的声音是炙热的,秋天的声音是绚烂的,冬天的声音是洁净的。苍山的声音成了他的襁褓,他被包裹,被围困,让他知道自己在轮回中,在宇宙中,在恒久中。

苍山是有味儿的。它的味儿流进他的嘴里,钻进他的鼻孔里,有它特殊的路径。草木的芳香从风里来,腥气从泥土里来,清甜从山泉中汩汩而来。这种种味儿混合成苍山的味儿,一直往他的身体内流,流进他的血管,流进他的心脏,流遍他的全身。

他同苍山不可分割了。苍山是他的挚友,是他的至亲,是他对抗时光的战友。在他妻子去世后,他才恍然大悟,唯有苍山不离不弃,陪伴他终老。如果世间无路可走,无处可去,他至少还有苍山,它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是他的挪亚方舟,是他的归宿。儿子是不可靠的,孙子更不可靠。他的小儿子舒雄因在金矿开风钻机,染上矽肺病,不到四十岁就去世了。舒雄的确叫人悯恻、悲叹,五尺高的汉子,死时体重还不到一百斤,脸上白成一张纸,一阵风准能把他刮跑。大儿子舒英在金矿攒下第一桶金,跑去深圳办公司,这一去就是几十年,其间起起落落,起时顾不上回家,落时没脸回家。起时给他打电话,他忙,每次都是压低嗓音告诉他,待会儿回电,之后就没有下文了。落时给他打电话,要么关机,要么不在服务区。后来倒是稳定了,有气象了,公司蓬勃发展,生意欣欣向荣,豪车、别墅什么的都有了。人也像抹了漆,从头到脚,反射着高光。偶尔回来一次,风也似的来,风也似的走,屁股不落凳,身子不落床,被人拽着镇上村里四处乱转,每日酩酊大醉,待酒醒了,又没了踪影。苍山养大了舒英的身体,养不了他的心,也拢不住他的心。他的心不在苍山,去了哪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像苍山上的一粒种子,一不小心被哪只鸟叼走了,落在别处,便在别处生根发芽了。他像田野上的蒲公英,哪阵风把他吹跑了,吹到别的地里,别的地就成了他的立锥之地,成了他的第二故乡。

有一回,舒英特意驱车回来,好说歹说,把当父亲的劝上了车。嘴上说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在舒全礼看来,儿子是想让他看看他的商业王国,看看他的志得意满。舒全礼让儿子搀扶着,往高楼大厦里走,脚底下的地板在反光,头顶上的水晶灯比星光还璀璨,往哪儿看都是献媚的笑脸。老爷子好,老爷子健康长寿。他像个傀儡,完全被儿子操纵。他不会走路了,不会说话了,除了茫然,还是茫然。转遍了,看够了,才被送到儿子的别墅。别墅不逊于皇宫,有花园,有游泳池,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是无声的,落下去就是一个深凼。厅堂足够气派,房间足够敞亮。可他莫名其妙地发冷,像掉进冰窖似的冷,没有阳光的冷,没有血气的冷。他的身体像受到刺激的软体动物一样在收缩,牙齿不由自主地嗑得咯咯响。儿媳来问安,孙子来逗乐,始终无法让他放松,无法让他释然。站在临时卧室的窗前,所见都是南国风物——高大的椰子树、婆娑的杧果树、繁茂的三角梅,都是陌生的、异域的。像三叶刺葵似的,没有一片叶子可以亲近。风带着咸腥味儿,阳光是潮湿的,黏糊糊的,照在哪儿,哪儿都像爬满了鼻涕虫。这一切的一切,同苍山不对味儿,同苍山不在一个世界。

舒全礼知道儿子希望他长住,可他实在一天也不想多待,勉强待了一星期,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准会待出毛病来。舒英没奈何,只得将他送了回来。下了车,脚落了地,心里陡然轻松起来,天是蓝的,水是清的,空气是新鲜的。再看苍山,像尊大佛,无比庄重,又无比清晰。太阳升起,山顶佛光万丈。流云和飞鸟,让天空也生动起来。舒全礼对自己说,哪儿也不去了,哪儿也不想去了,就守着苍山,就守在这里终老。

后来,舒英或许是为了回报父亲的养育之恩,又或许是为了光宗耀祖,把世代居住的老屋推倒了,新建了一栋别墅。别墅的图纸都是在深圳设计好的,施工队伍也是从深圳带过来的。别墅高大轩昂,门口立着几根大圆柱,二楼有露天阳台,厅堂后门那儿装有电梯。室内太空阔了,恢宏得像一座城堡。别墅落成后,舒英带着深圳的那一大家子回来热闹了两个晚上,往后回来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舒全礼一个人住在别墅里,走到哪儿都是空空荡荡的。舒英可能考虑到他的孤寂,也为了照顾他的生活起居,给他雇了一个保姆。保姆是本村的,朝来夕去,到头来还是舒全礼一个人的时候多。他不像是房屋的主人,而是儿子的看门人。他让保姆将附属房的杂物间收拾了,放张小床,就在那儿安顿了,把偌大的别墅扔给保姆收拾。

项石立同舒羽的交往开始得有些奇特,说奇遇也不过分。他来到了苍山,认识她是必然的,无非时间早晚的问题。在青旅公司将派驻人员分工完毕的第三天,他就出发了。省城到常州亥市不通火车,只能坐长途汽车,金山景区派车到常州亥市长途汽车站候着。长途汽车走了三个多小时,到了站,上景区的车,先走高速,半个小时后下高速,转省道,一路朝南行。省道边可见金山景区的指示牌,下省道,折而往东,是去景区的路。司机是个胖小伙儿,挺热情的,性格也开朗,一张嘴叽里呱啦,车厢里难得有安静的时候。胖小伙儿洋溢着明显的自豪感,常州亥市的人文地理从他嘴里飞出来,划出漂亮的弧线,飞进项石立的耳朵,让他感觉熟悉而又陌生。来之前,他做过一些功课,浏览过常州亥市的政府网站,对当地的地理、物产、风土人情、历史,以及历史文化名人和相关景点,都有个大概的了解,只不过没有亲眼看见,没有亲身经历。

汽车下了省道后没多久,司机就嚷嚷起来,项总,您瞧,那就是苍山。车窗外是丘陵,植被丰茂,远处是高于丘陵的矮山,再远处,峰峦立起来了,层峦叠嶂,危峰耸立。苍山像一个巨大的锥体,主峰直入云霄,云遮雾罩的,神龙见尾不见首,颇有些神秘。汽车转向南,进入峡谷,说是峡谷,其实很宽敞,一条水量不是很丰沛的河流居中流淌,两岸都是田地,屋舍俨然,鸡鸣犬吠,有点世外桃源的景况。公路傍着河流往上游走,两边的山峦渐渐收拢,慢慢往高处走,坡度随之放陡。河流变窄,水流变细,两岸的田地不多,屋舍渐稀,田间地头倒是见到不少静穆的古樟,树冠如华盖,浓荫匝地。经过的村庄一派安静、祥和。

景区的门楼横亘在峡谷的收窄处,将峡谷拦腰隔断了。门楼前有卖土特产的店铺、旅馆、卖纪念品的摊点。三三两两的游客在采购,不是很热闹。进了门楼,右边的梯田栽了修竹茂林,一栋栋独立的小木屋掩映其间,曲径通幽,山坡上的树叶间翘出一角亭子。再往里走,是广场,广场中央立着一尊镀金铜牛像,造型同华尔街的铜牛相似。广场上停着不少供游客乘坐的电动车,西侧建有酒店,东边是筑起来的人工湖,湖上有画舫,湖水呈蓝色,同蔚蓝的天空一样纯净。湖边有长廊,供人观景,也供人休息。

安置下来后,项石立用了两天时间同景区理顺了一些必要的手续,之后开始熟悉景区的环境、硬件设施。他希望快点见到父亲说过的那些风景,可又不得不按捺住内心的急切,先把工作完成。景区刚建成没两年,金矿遗址有一部分开发了,一些矿洞经过改造已经向游人开放,游客除了参观外,能够参与的环节不是很多。景区的空间很开阔,吊桥、索道、魔毯、登山道,将各个自然景点连成一体。此时正是初夏,山脚下的桐花开了,将山谷漂染得一片洁白,惹来无数蜜蜂,走哪儿都是嘤嘤嗡嗡的声音,好像山谷在哼着小调。不少游人端着相机,拍个不停。头顶上还有无人机在嗡嗡飞行,那是拍视频的。鸟雀在林子里鸣叫,有时就站在路边的树枝上,歪着脑袋打量行人。有种鸟叫听清楚了,咕咕,咕咕,是斑鸠,而更多的鸟鸣是项石立不能分辨的。

他在景区里转悠了两天,除了几条分岔的偏僻的小径没有走过去一探究竟,角角落落都转遍了。通往主峰的方向正在施工,一条新辟的道路蜿蜒而上,快要接近峰顶了,几辆作业的挖掘机依稀可见。他在一处悬崖边见到了父亲所说的试剑石,岩石边立了块小石碑,上书“吕洞宾试剑处”。岩石一裂为二,分出去极薄的一片子岩,裂隙有如刀削斧砍。母岩边长了棵松树,虬枝苍劲,松针重绿,看得出岁数不小了。站在母岩上张望,谷底似有烟霭浮动,对面的峰峦植被繁茂,山窝里长了大片茅草,郁翠得发亮。传说中的石牛卧在一个山尖上,远望的确同牛有几分相似,爬到山顶,见到的是块巨石,巨石之上的牧童倒是活脱脱一个孩童,只不过他的神情有些垂头丧气。没有见到猴脸,问过景区的同事才知在峡谷深处尚未来得及开发的区域。

接下来的两天,项石立就发现的问题形成了一份书面报告,同景区方交换意见,同时将电子版发给了公司总部。这一轮走过之后,他没那么忙碌了,景区方对他这个合作方的全权代表,既表示出应有的尊重,可又不希望他介入太深,掌握得太多。说白了,得防着他点,防什么呢?他也不知道。再说他的工资由青旅公司支付,景区方也不便给他增加太多负荷。刚开始,青旅公司推介来的旅游团不是很多,项石立处理完有限的事务后,得了空闲,便往苍山深处跑。这是公私兼顾,于公,景区的发展他需要了解更多;于私,他能够借此认识父亲嘴里的苍山,甚至可以印证父亲有没有说谎。

苍山物种丰富,檵木、枫杨、杜鹃、石楠、油桐、山茶、无患子、无花果、野樱桃、香樟、马尾松、杉树、楮树、甜槠、簕 、山柿、刺椿木、黄栀子、杜仲、深山含笑、红豆杉等树种数不胜数。枫杨长在溪流边,马尾松傲立在山顶上,深山含笑长在山窝里。树上攀着各种藤条,猕猴桃、鸡血藤、八月炸,什么都有。野花野草也是种类繁多,溪流边,山坡上,甚至连裸露的岩石上都长有星星点点的花朵,比如垂盆草、苔花、露珠草、石上莲、鼠曲草、夏枯草。对于在平原上长大的项石立来说,这些都是新鲜的,它们的出现宛如一道亮光,把他的眼睛给照亮了。在峻峭中徒步是很艰辛的,可他的内心是愉悦的、兴奋的、惊喜的,乐此不疲,身体释放出无穷无尽的力量。

就在这种探秘的欣喜中,项石立邂逅了舒羽。有一天,他顺着一条小径往山顶上爬,小径是先前被人踩出来的,已被杂树枝叶遮蔽,但依旧辨认得出来。接近山顶时有一处岩脊,状如鳊鱼脊背,岩底下是槠树林,宽大的叶片连成一片郁绿。他小心翼翼地在岩脊上爬行,甚至都不敢左顾右盼。爬了没几步,忽然听到岩下有人叫喊,等等,声音不是很高。他放低身体,几乎趴在了岩脊上,才敢朝声音起处看去。岩坎下联袂的槠树叶被砸出了一个大窟窿,往窟窿里看去,只见槠树杈上挂着一个人,脚在上,头在下,背上的背包带穿过树枝,负担起全部的重量。你等着,我马上下来。他一边安慰挂在树枝上的人,一边顺原路慢慢退回,下了岩脊,绕道来到悬崖下。树上挂着的人已经憋得满脸通红,有些有气无力了。也幸好被树枝挂住了,不然还不知结果怎样。

项石立很是费了一番周折,才将舒羽解救下来。舒羽着了地,身体软成了一坨稀泥,瘫在了地上。他将背包从她身上解下来,挎到自己肩上,再俯身去搀扶她。她摆了摆手,阻止了他的进一步动作。伤着哪里没有?他问。她摇了摇头,表示没有什么大碍。这的确值得庆幸,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摔下来,什么伤也没有。能站起来吗?他复问。你要是有事,请先走。她有些愠怒,大概恢复了一些气力,说话声也高了许多。他发觉这么赶着问确实有些不合时宜,于是闭嘴了。槠树林里静谧得不像有人存在,风吹动树叶窸窸窣窣响,几只鸟随风飞进了林子里,落在离他们不远的树枝上,嘁嘁喳喳,像在探究他们,又像在议论什么。

如此过了好长一会儿,舒羽才从怔忡中缓过神来,脸上的神色自然了许多。她向他伸出一只手,示意他拉她起来。他没有依她的意思,而是将双手伸到她的腋下,将她托了起来。站起来的过程中,她“哎哟”了一声,大约是哪里受伤了。不要紧吧?他关切地问。她咬着嘴唇,没有吭声。他将她的一只胳膊架到他的肩膀上,另只手挽住她的腰。她挣扎了一下,但仍旧由他架着慢慢朝小径的方向挪动。她嘴里咝着气,没喊一声疼。他们费了一些时间才抵达小径,她要求歇一会儿,他小心地扶持着她,让她坐到地上。

你从哪里来?他把她当成了从哪里来的游客,热衷于户外运动的背包族。

从苍山来。她的回答偈语似的,好像有意叫他犯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舒全礼多了一个习惯——凡事都想说给苍山听听。他对苍山说的话不是在嘴上说,而是在心里,一遍一遍叨咕,像小孩子默诵课本似的,就那么几句话,反反复复,每回至少要念叨十天半个月。十天半个月后,这几句话被他嚼得稀烂了,嚼成了稀粥,慢慢吞进了肚子里,又像是一股脑儿倾吐给了苍山。他的心里又生出新的想说的话,然后又一遍遍在心里说,说给苍山听,也不管苍山烦不烦。特别是老伴儿去世以后,这种自言自语的毛病越来越严重了,有时会不知不觉说出声来。

他好像凭空闻声,在同另一个声音对话。那个声音是老伴儿的,还是苍山的,他没有去辨别,或者说失去了辨别的能力,不想辨别了。他没必要知道那是谁的声音,苍山也好,老伴儿也罢,总之,他同他在对话,他或她在倾听。苍山是个理想的听众,它不只有耳朵,且非常有耐心。他不怀疑它听不见,他说话时它就敛声屏息坐在那里,无非个头儿比他高大一些,胸怀比他宽广一些。苍山听见了他的话,并不是无动于衷的,它会有所表示,总会给他某种暗示。有时树在点头,草叶在摇摆,有时会派遣一只蜂、一只蝴蝶、一只鸟,或者苍山上的其他生灵,到他窗前转一圈,有时还会停留在窗台上,唯恐他看不见。苍山听到动情处,有时也会落泪,天空会下起蒙蒙细雨,雨丝落在他脸上,流到他嘴里,是润泽的、甘甜的。他也不是整天喋喋不休,有时也会安静下来,听苍山说话,苍山也有烦恼,有孤独,有爱有恨,有沮丧,有思念。苍山的内心也有决堤的时候。苍山的声音从地底下传出来,几千年前几万年前的声音,进入他的耳朵,依旧是新鲜的,带着苍山的体温。

舒全礼对苍山说,舒英不会回来了,舒英的儿子不会回来了,舒英的孙子更不会回来了。舒英往后同苍山没什么关系了,舒英的后代同苍山更没什么关系了。舒英回来造房子那会儿,他以为游子归根了,后来才知错了,儿子压根儿不会回来了。这栋房子仅仅是儿子留给他的最后的念想,留给苍山的最后的念想。不只是舒英不回来了,村子里很多人家的孩子都不会回来了。苍山阒静了,村子阒静了,苍山空空荡荡的了,村子也空空荡荡的了。走在哪里,听见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他走一步,脚后跟响一声,走一步,脚后跟再响一声。是他自己的脚步声在跟随自己,是他自己苍老的呼吸在跟随自己。

他问苍山,这是怎么了?

苍山回答,这是怎么了?

他问香樟树,香樟树不语。

他问庄稼,庄稼无言。

他问流水,流水汤汤。

苍山说,由他去吧。他听了泪流满面,好像蒙受了无比浩大的羞辱。他心头搁着疼,刀扎似的疼,火燎般的疼。他被疼痛的烈焰烤得毕剥作响。他想号哭,想号叫,想狂奔,想把这疼转移出去,想把它剜出去,甩出去。他害怕被疼痛的火焚成灰烬,害怕被疼痛的火化为虚无。他想干点什么,又不知该干什么。他不能老是待在这屋子里,儿子给他建造的这栋房子不是宫殿,而是一具光鲜的棺椁。他不能在这棺椁里等死,必须干点什么。苍山说,消停点。他说,不!他第一次对苍山说不,苍山没再劝阻他,怜悯地沉默了。

他梦见了一位老人,穿着黑色的长衫,背着一把用黑伞套包裹的油纸伞,右手握着一把折扇,折扇打开,像孔雀开屏似的挡在胸前。他看不清老人的脸,可老人的眼睛分明在注视着他。老人的目光中有慈祥,有爱怜,也有无助、无奈,还有更多他看不真切的东西。他不知他是谁,找他有何事。他甚至以为是苍山,是苍山幻化成一位老人,要对他说什么,给他以某种启示,以此来拯救他。奇怪的是,老人始终一言不发,只用双眼盯着他,用目光罩着他。他有些惶惑了,惘然不知所措。

我这是在哪儿呢?后来,那个老人说话了,嗓音低沉,略带沙哑。

苍山。他回答那个声音。

苍山啊。老人的声音像是饱经风霜。

也许是受到声音的启发,他忽然记起了什么,老人的穿戴很像一个人。他没有见过他,老人的形象完全来自于他父亲的讲述。他父亲不止一次说起过,他的祖父就是这种装扮,长衫、油纸伞、折扇,是他走南闯北必备的行头。他凭着这三样行头跑长沙,下汉口,贩盐,贩夏布。他的身后长期跟着一队人马,那是他雇请的挑夫式。鼎盛时期,整个苍山地区的夏布和盐都被舒全礼的祖父给垄断了。除了会做生意,舒全礼的祖父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楷书,风格极像赵孟 。不只舒全礼的父亲受到熏陶,写得一手好字,还隔代传承到了舒全礼身上。舒全礼从六七岁开始临赵孟 的帖,笔力自然不弱,可在他父亲眼里,他的字同他祖父的字摆在一起,简直是判若云泥,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不消说,舒全礼是泥,是地上的那个。舒家的祖宗牌位就是舒全礼的祖父书写的,黑地金字,法度谨严,骨肉丰腴,深得赵孟 的精髓,让他不服气都不行。

舒全礼的祖父在舒全礼出生的前一年,在从汉口返回苍山的路上遭遇了不测,被日本鬼子杀害了。祖父带去十一个人,全须全尾回来的只有两个。后来,舒全礼的父亲同那些死难乡邻的亲属一起,由两个幸存的挑夫当向导,到事发地点找寻过。当时慌乱间舒全礼的祖父那一行人全都跑散了,谁也不知谁的去向。寻找未果,舒全礼的父亲无奈只得收拾几件舒全礼的祖父生前穿过的长衫,配上折扇和油纸伞,立了一座衣冠冢。舒全礼的父亲亲自写了墓碑,请石匠雕刻了,立于墓前。墓碑上的字体全不似舒全礼父亲往日的风格,舒全礼略微通晓世事之后,清明时节跟随父亲给祖父上坟,都看得出那墓碑上的字迹除了庄重之外,还饱含着悲愤。

金矿被发现那年,潮水般的人流拥上苍山,凿石,放炮,石头轰隆隆从山坡上滚下来,势不可当,顺我者亡,逆我者更是粉身碎骨,舒全礼祖父墓前的碑石被乱石砸中,断为两截。如果再不迁走,坟墓肯定会被乱石掩埋。那时候,舒全礼的父亲还在世,做主迁坟,因是衣冠冢,故挖了半棺材的黄土,抬到远离采金地的矮山坡上葬了。墓碑还是那块墓碑,镶嵌在大理石的墓碑框里,再用水泥固定。

梦见祖父的第二天,舒全礼让保姆备下酒菜,去给老人家上坟。保姆担心他有什么闪失,提着盛酒菜的篮筐跟在身后,他不让,抢过篮筐,将保姆轰了回去。到了坟前,取出菜肴,斟满酒,燃了香烛,烧了纸钱,又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说:“爷爷,孙子来看您了,酒是温过的,趁热喝,这地儿夜里凉,喝了暖暖身子,御寒,菜是梅花做的,这女人粗手粗脚惯了,做的不一定合您的口味,将就着吃一些。”这一阵唠叨后,无话了,在坟墓前默坐着。过一会儿,又想到了一些要说的话,继续说:“您老要是不托梦给我,孙子还不知您回来了,您莫怪罪孙子耳朵笨,其实孙子耳朵不笨,什么都听得到,您要是真怪罪我,就扯我两下耳朵,解解气。”一阵风吹过来,烛火摇曳,刚烧过的纸钱灰烬飞扬起来,在离地三尺高的地方旋转着。“我说呀,爷爷,您就别出去了,别去汉口了,就在苍山住着,要是您觉得孤单,您就跟孙子回家去,孙子给您做伴,我在前头领路,夜里我帮您焐脚,包管焐得您暖暖和和的,包管您睡得舒舒服服的。”这一阵话说过,又想起别的话,不再说,在心里捂着,只盯着墓碑出神。墓碑是青石刻的,依然裸露着石头原本的色泽,墓碑下端靠近地面几寸高的地方沾了些许泥点,他扯一把草,小心擦去了,墓碑上端靠近墓碑框的一角吸附着一只泥蜂巢,蜂不在了,是空巢,手一碰,泥巢就碎了,扑簌簌直掉,仍用草擦干净了。墓碑上的字迹无比清晰,想必石匠是个极为认真的人,一笔一画都很到位。端详那些字,又端详出同小时候不一样的感觉,只觉得肃穆,大气凛然,像苍山上老松的虬枝一样沧桑,而不失苍劲有力。

过一日,舒全礼又去了祖父的墓地,带上了棉料生宣纸、柔软的棕丝刷、棉布,带上了喷壶、拓包、墨汁和白及水,将墓碑上的字拓了下来。这活儿是他向父亲学习的,他父亲生前有个爱好,不论在哪里看见了碑刻,见着了好字,脚就迈不动了,必定想方设法要把它拓下来,拿回家临摹练习。村里人因此没少笑话他父亲,可他父亲痴心不改,一生到老,我行我素。父亲拓墓碑是为了书法,他拓墓碑却有着不同的意义,这是祖父的墓碑,也是父亲的真迹。它们是他生命里某个不可缺失的部分,也是他生命之外的延宕和承祧。

舒羽的腰扭伤了,不得不卧床休息。保姆梅花跟着受累,每天端茶送水,将饭菜送到床头,就差没喂到舒羽嘴里。梅花的丈夫外出打工,年头去,年尾回,留下她在家里照顾年迈的婆婆和上学的孩子。两个孩子一个上七年级,一个上九年级,都寄宿在学校里,周末才会回来住一晚。她家离舒家很近,不到百米的距离,一个来回用不了一刻钟。她家里家外兼顾着,舒家给她开的工资不低,每月四千五百元,她丈夫除去吃用,每月存到银行卡上的也就这个数。刚开始只照顾舒全礼的饮食起居,后来舒羽回来了,多了一个人,她的工作量并没有增加多少,无非煮饭时多加把米,多炒个菜,舒英还是给她涨了工资,每月增加了五百元。舒英在电话里说,多个人就多份事,增加工资是应该的。梅花心存感激,对爷孙俩的照顾格外细致,早晚到舒全礼跟前嘘寒问暖,生怕他哪儿不舒服,舒羽比她小十多岁,她对她又有另外一重意思的怜悯。

舒羽卧床养伤的那会儿,项石立几次冒出去探望她的念头,临到头却又下不了决心。去吧,他同她好像没有熟悉到探望的份儿上;不去吧,心里头分明有种挂牵,总有一点放心不下。他在苍山需要朋友,景区的员工不是发展友谊的理想对象,毕竟他是青旅公司的代表,分属于两个不同的利益集团,有些戒备的心理在作祟。同景区外的人交朋友就没有这些顾虑,他渴望在当地找到能够说得上话的朋友,那样说不定能了解到他父亲在苍山时的一些事情。他父亲年轻时被招募进地质队做临时工,在苍山做过几年找矿的槽探。父亲给他讲述苍山的逸闻趣事时,他央求父亲带他到苍山来看看,父亲嘴上承诺了,说等他长大一点就带他来,结果一次也没有兑现。

项石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探望舒羽。他同她像两颗陌生的星球一样,虽然只有一次交会,可在她那里也够惊心动魄的。如果说缘分,这就是缘分。她留给他的印象也不错,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能咬牙扛着,不喊一声疼,换了他,也许不由自主就呻吟出来了。这是她的刚毅,也是她对自己的狠劲,这种劲头他是喜欢的、钦佩的。她的外貌也足够吸引任何一位男性,他架着她时心无杂念,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还是让他有些着迷。好像有一种热度,从她身上源源不断地涌过来,要将他淹没一样。在两性交往中,这些都是重要的,有时会因此冲破理智的围困,擦亮爱情的火花。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身上有一种东西,一种他尚不知道的东西,神秘的东西,深深吸引着他,牵引着他,让他想一探究竟。好像在夜晚的森林里,浩荡的黑暗中,某个地方忽然亮起一点飘忽的光亮,你总想靠上去,近一点,再近一点,好看个真切。她就是那点他想捉住的光亮。

他在景区前的水果店买了一篮水果,挑选水果时尽可能多选了几个品种,他不了解她的口味,期望有一种是她喜欢的。他还打算买束鲜花,可找遍景区内外都没有找到花店。碰巧有员工在修剪景区前的花圃,花圃里的月季开得正艳。他请求那员工帮忙剪几枝月季,那员工左挑右拣,在避眼处剪了几枝,他找了根彩带扎成一束,虽然有点简陋,可多了一束鲜花,信心也似乎跟着涨了起来。

他捧着鲜花,提着水果篮,出了景区大门,往来时的方向走五百米,西折,不过五六十米,就站在舒家的铁门前了。在苍山村,舒家的大宅子是座标志性建筑。周边的民居虽说多是新房,风格造型也有新意,不乏可圈可点之处,可同舒家大宅子一比,矮了何止半个身段。单说这铸铁门,描金镶花的,造价肯定不菲,说不定抵得上寻常人家半层楼。铁门平常多是闭着的,进出走右侧的小门,小门虚掩,手一推,门便开了。他进了院子,绕过水池,上台阶,来到廊檐下。这里又有一扇门,金属材质,厚重,气派,此时敞开着,厅堂便一览无遗。厅堂底部左侧是楼梯,楼梯下立有假山,假山下是小小一汪鱼池,右侧是电梯,电梯的提示灯却是暗着的。舒羽住在二楼,他没有贸然走上楼去,而是站在楼梯口朝楼上喊了两声,舒羽,在家吗?楼上有了动静,有人朝楼梯口走了过来,下了楼梯,是上次见过的那个中年女人,手上戴着套袖,腰上系着围裙,脸上堆着笑,说,舒羽在楼上呢。接过水果篮,引着他上楼,进了舒羽的卧室。

舒羽拿枕头当靠垫,半坐半躺在床上,见他进来,愣怔了一下,可能觉得有些意外,不过很快恢复了自然。梅花接过花束,窗台上正好有只玻璃瓶空着,便将花束插在瓶子里,端到舒羽的床头柜上。舒羽吩咐梅花去泡茶,梅花应诺了,同项石立招呼一声,出了房间,下了楼,留下他们俩四目相对。她的眸子晶亮,看得出内心的欣喜,这反倒让他有些发窘,不知该说些什么。说,是不是想讨好我?她的目光咄咄逼人,好像箭镞一般要射到他心里去。与她的目光不匹配的是她的表情,带着佯装出来的嘲讽与拒人千里之外的假象。他看破了她的心思,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这在她看来似乎也是讨好的笑。那——就是邀功来了!她逼迫着他,像是要他一定承认什么。是啊!我是讨赏来了。为了掩盖窘态,他索性顺着她的意思说,然后不再躲避,勇敢地迎接她的目光。她扑哧一声笑了,问,说吧,希望本宫赏你什么?这一笑驱散了他内心全部的顾虑,他应和着笑了,我来看看你伤好得怎样了。

说话间,那个她称之为梅嫂的保姆端了茶上楼,多了个人,她没那么无所顾忌了,三个人围绕她的伤情说了些合乎常情、合乎规矩的话。还真得感谢你,要不是你路过,我真不知道要困到什么时候。她说这话的语气是真诚的,他感觉到了。哪天我请你吃饭……我得好好感谢你这个大恩人。临到他告别时,她又说,在“大恩人”这三个字上还加重了语气。

他下了楼,出了院子,这才嘘了一口气,回头望望身后的高楼,忍不住晃了晃脑袋,自嘲地笑了笑说,小刺猬。

过几日,项石立处理完案头上的一些事情后,正盘算着去哪里转一转,忽然办公室的门被人叩响了,开门一看,是舒羽站在门口,却不是山上所见的模样,一身短装,短褂子、短裙,修长的腿,墨镜架在额头上,一脸热情地看着他。他正要说请进,她却一扭头,说,走,我请你吃饭。已是半下午,可太阳仍旧火辣辣的,照得人目眩。他犹豫着,要不要推辞。她没有理会他的矜持是乔装的,还是真的不好意思接受她的感谢,抛下一句“我在楼下等你”,自顾自下了楼。他拖延了几分钟,还是乖乖地下了楼。她竟然将车开进了景区,停在了他办公室的楼前。是辆路虎,她坐在驾驶座上,庞大的车身同她娇小的身躯形成巨大反差,让人油然心生怜意。

进了舒家,下了车,原本有些清冷的院子,此刻有了浓郁的烟火气,大概厨房里正在热火朝天地忙碌。离开饭还有些时间,女主人便陪着客人在院子里走走,算是让对方熟悉环境。转到后院,项石立第一次被介绍给舒全礼,他跟着舒羽喊他爷爷,这当爷爷的却不怎么热络,甚至有几分冷脸,只用亮得与他年纪不太相称的眼睛看了他几眼。老人的面相有些清癯,精神状态很矍铄。老人的房间陈设简单,却有些凌乱,一张长方桌,桌上散落着几张宣纸,一张宣纸上写有不少字迹,一副老花镜架在宣纸上。毛笔搁在砚台上,一本字帖摊开在桌子一角,字帖的一角还卷了起来。两张单人沙发,一张空着,另一张上堆满写有字迹的宣纸。对门的角落有个小书橱,书橱里塞满了书。只有床上是整洁的,被子被叠成四方形,堆在床头。被子上搁着枕头,枕巾平顺地覆盖着枕头。墙上挂满了拓片,都是没有装裱的,用图钉摁在墙壁上。瞄一眼拓片上的字迹,像是从墓碑上拓下来的,粗略看过去,这满墙的拓片就成了满墙的墓碑,平添了许多怪异和诡谲,森然得有些瘆人。

主人没有邀请,项石立也不敢贸然进入房间,只在门口张望两眼,好在舒羽要领着他去别处转。

奇怪吧?老爷子就喜欢舞弄这些。舒羽解释说,也不知他整天在想些什么。

项石立想,老人家这么孤孤单单活着,天长日久,怪癖肯定是有的,说不定还有些抑郁。又不能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只得附和道,老人家有爱好是好事。

开饭时,四个人分成了两桌,舒全礼和梅花在楼下,招待客人的一桌摆在了二楼的餐厅。餐厅的窗口朝西,正是夕阳西下时,太阳红彤彤的,只剩下半圆浮在山头上,余晖照进室内,将餐厅渲染得一片辉煌。四五碟菜,花样不多,可每样分量都很足。这梅嫂,都恨不得把菜地搬到桌上来。舒羽溜一眼餐桌,皱起了眉头,而后问客人,白酒、红酒、啤酒,你喝哪一种?项石立正要回复不喝酒,不想对方嘻嘻一笑,你没得选择,只能喝红酒,因为我只喝红酒。他跟着呵呵笑了,算是接受了她的安排。

两个人第一次在一块儿吃饭,却没有惯常饭局所见的拘束和矜持。毕竟环境有些特殊,是在这深山沟里。厨娘是辣椒仙子,你可得有准备。话题从眼前的菜肴开始,舒羽抱怨梅花不会做菜,只知放辣椒,作料就用姜和蒜,有时还放豆豉,特别是那豆豉,一股怪味儿,看了都恶心。这大概是苍山的饮食习惯。项石立回应的是,小时候他父亲做过类似的菜,也放辣椒,放大蒜和生姜,偶尔也放豆豉,结果却是,每次面对精心烹制的菜肴,他父亲一筷子都不吃,碰都不碰。问父亲为什么,他总是叹着气说,不是那个味儿,怎么就做不出那个味儿呢?

你爸在苍山待过?她好奇地问。

几十年前,同地质队一块儿来的。他回答。

太久远了。她似有感慨。

他们对苍山的了解都不多,再往前走就是断崖了,只得改道转移话题。他们像被遗弃在孤岛上、此前未曾谋过面的两个人,又像是在世界尽头骤然相见的两个人,有许多话可以说,可一时打不开通往坦途的门。他们聊起了游戏和电影,对待游戏和电影,他们不是真的热爱,只在无聊和空虚时,用它们来消磨时间。在谈论的过程中,他们幸好遇上了一部彼此都看过的电影——《在西伯利亚森林中》。她问,阿列克谢为什么要立下遗嘱,将他的遗体沉入湖底呢?

他没有作答,抑或无法作答。

我回苍山无意义。她仰脸喝了一大口酒,放下酒杯时说。

暮色侵袭到室内了,杯子里浮动的不像是酒液,而是不明真相的暗影,忽隐忽现的模糊之物。他起身开了灯,灯光下她的眼神是迷离的,仿佛她不在这个时空内,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舒全礼拓过祖父的墓碑,又去拓祖母的墓碑。在他的记忆中,祖父是无形的,祖母是有形的;祖父是消散的烟尘,祖母是形神毕肖的绣像。小时候,祖母抱过他,逗过他,给他把过尿,喂他吃过饭,哄他睡过觉。祖母胳肢他,逗他笑时,她也笑。她的笑是慈爱的、绵长的。她的个子娇小,待他长高一点,长胖一点,再抱他就有些吃力了。她的呼吸粗重,呼哧呼哧响,不得不把他放下来。胖小子,该娶媳妇了。她笑话他。她还嘲笑过他写的字,像涂鸦,像鬼画符,像鸡在晒谷场上乱跑出来的足迹。祖母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从小同哥哥们一块儿上私塾,写得一手娟秀的好字。还会弹琴,刺绣。祖母给他印象最深的是她的背影,那么瘦小、伶俜、弱不禁风。她缠过脚,走起路来总是摇摇晃晃,好像一片被风吹动的树叶。祖母在祖父惨遭不幸后还活了十多年,去世的那个晚上她在卧室里弹了大半夜的琴,后来琴声断了,夜晚沉寂了,世界沉寂了。第二天早上,他父亲见他祖母的房门闭着,去敲门,门内没反应,把门砸开,他祖母趴在床榻边,左手搭在床上,右手垂在地上,头枕在左手上,像是睡着了。那只垂着的手上攥着一把撕碎的宣纸,那是她填的词,却又把它撕毁了,叫人读不成句。

祖母下葬在东边的矮山头上,坟头向西,那是她娘家的方向。舒全礼用锄头挑着竹篮,竹篮里放着水壶、宣纸、拓包等拓片用的工具。他照旧是一个人,没让梅花跟着。墓地离得不远,过一座石拱桥,走上田间小道,绕过几块稻田,便到了东山脚下。苍山山脉延伸过来,山脊陡峭,往下山坡放缓,山脚下散落着几个小山包。附近没有民房,这一带格外安静。阳光落在草叶上,发出极其微小的吱吱声。他用锄头刨去坟前的杂草,再用水壶清洗墓碑上的污垢。祖母是爱干净的,他不能腌臜了她。墓碑上的字迹仍是他父亲的,不过同他祖父墓碑上的字迹不同,字体更丰盈,更饱满,一笔一画,从容有度。他父亲总是这个德行,似乎将他祖母的墓碑当成了一幅书法作品,不臻完美绝不罢休。他一连拓了三幅,到第三幅才满意。这似乎是他父亲传染了他,不敢有辱父亲的书法,更不敢有辱纤尘不染的祖母。

拓过祖母的墓碑,接下来要去拓父母的墓碑。舒全礼的父母都是高寿,都活到了八十多岁,母亲先走的,两年后父亲也走了,按当地的习俗算是喜丧,两场丧事办理时都是热热闹闹的,锣鼓唢呐铙钹,全套的响器,全然没有一丝悲伤的气氛。在舒全礼的内心却不是这样,丝毫不亚于一次山洪暴发所带来的冲击,山洪暴发的破坏力惊人,待洪水消退时,河岸崩塌,河边的田地悉数被冲毁,连泥土都不剩,河床空空荡荡的,底部的岩石裸露,没有水草和沙石遮掩,更别说鱼虾蟹鳖了。父母走后不几年,他的小儿子舒雄去世,让他经历了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恸。接着舒雄的媳妇改嫁,舒英举家外出创业,把舒雄唯一的孩子舒羽也带走了。就留下舒全礼夫妇,祖父留下的祖屋幸好不是很宽敞,可是以前有多拥挤,现在就有多空寂,甚至这种空寂还被无限放大了,像施放了膨化剂。

舒全礼父母的坟墓属于同墓不同穴,墓碑是在他父亲去世后的第三年才立起来的。墓碑是他写的,前前后后写了数十次,耗费了几十张宣纸,最终才确定下来。虽如此,可内心依旧是忐忑的,生怕九泉之下的父亲不满意,会因此嘲弄他,讥笑他。他父亲一辈子什么都不在意,不在意家族荣辱,不在意个人品行,不在意孩子前途,就在意这字写得好不好,顺不顺眼,符不符合他的审美。他算不上书法家,可对书法的要求比古时候那些书法大师更甚,人家说精而不苛,在他是精而更苛。但凡入他法眼的字,莫不心慕手追,领悟其精微,非如此不安心。诗是吾家事,字是吾家事,书法是吾家事。舒全礼小时候上私塾,父亲检查他的课业,规则很简单,字好课业就好,字不好,说什么也白搭,免不了招来一顿胖揍。为了让他的字好起来,父亲用朱笔写了字,让他来描红。甚至情愿当他的书童,为他濡笔添墨,而后手持戒尺在一旁监督。年幼时的他见了父亲,真个如同老鼠见了猫,战战兢兢,生怕头顶飞来横祸。

舒全礼总结父亲的一生,就一个字——典,这就是父亲的人生真谛。他父亲就是个败家子,典田,典地,典山。每逢用度花完了,就典典典,得了银圆,买笔墨纸砚,买酒肉,添新衣。有一回,典了地,新买了纸笔,他见父亲写了几个字,若干年后他才认全,世道浇漓,如之奈何?父亲或许真有无奈,当时他想。典出去的,永远出去了,再也赎不回来了。典到最后,就剩几亩糊口的薄地,典无可典了。穷途末路,纸尽了,笔秃了,几年下来全家都没添新衣了。而此时,否极泰来,解放了,旧社会一去不复返,新时代的列车轰轰烈烈进发,喜看稻菽千重浪,人间已是艳阳天。

舒全礼的父亲对稼穑之事茫然无知,扶不了犁,掌不了耙,拿不起锄头,成了百无一用之人,只能记记账,看管仓库,干些不沾泥带水的活儿。村子里的人倒也没有嫌弃他,因为他写得一手好字,哪家遇上红白喜事,对联挽联请帖庚书,都是他包揽了。倘若没有他的墨宝,事情的仪式感就要大打折扣了。农闲时节,红喜事扎堆来了,舒全礼的父亲用红纸卷上毛笔,一袭中山装,像个干部似的走在乡间小道上。到了东家,还得好酒好菜招待,完事了,还会用红纸给他包上几张毛票作为酬谢。归根结底,他还是离不开那个字——典,先前是典地,现在是典字。

古语云,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舒全礼的父亲活到八十有四,村里人说起他不无羡慕,这人啊,不是看谁挣的钱多,而是看谁花的钱多。舒全礼的祖父富可敌村,结果呢,尸首都没能找回来。想一想,滋润的是舒全礼的父亲。他有过苦涩,有过灼心之疼,绝望过,愤懑过,先前写下的那些字,拓下的那些拓片,被时代的一把烈火烧了,化为灰烬,又被时代的风给刮走了,片纸不留。可一转身,风月依然,村子里照旧有人请他写这写那,过年时的春联,祖宗牌位,逝者的墓碑,走到哪儿都是他的字迹,都是他的墨宝。他建立了他的王国,他活在他的王国里,王国外的人怎么活,他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舒全礼长大了,他的担子转移到了儿子肩上,柴米油盐酱醋茶,自有儿子来操心,再不用他劳神费力。他快活他的快活,他自在他的自在。挟一支毛笔出去,就是挟一把砍向生活的大刀,所向披靡。酒醉了,饭饱了,沐着晚风,脚步踉踉跄跄——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临终前的那天,舒全礼的父亲给人写了庚帖,喝了几杯老酒,得了酬谢,回到家,倒头就睡。第二天早上,舒全礼去敲父亲的门,门是虚掩的,父亲仰天躺在床上,人已经凉了,眼角结着泪,嘴角却微微露着笑意。

村里人说,这一辈子,就他父亲活得值,一个字,值!真他妈值!

舒全礼不说他父亲值与不值,在他眼里,父亲是岩石风化后的泥土里包裹的一块鹅卵石,是干燥的泥土中一团绵软的湿泥。面对人世的冷硬,他活在颓圮的柔软里,他的败退除了仓皇、苟且,何尝不是一种走投无路的智慧?如果每个人非得是一座苍山,那他父亲只是一个长满野花野草的小土包。他活在苍山的阴影里,却又惬意,像活在轮回的大宇宙中。

舒全礼的外婆家在苍山的半山腰,靠种番薯、挖竹笋为生。舒全礼的母亲就像苍山上的一株草,被命运的山洪冲下了山,落在舒全礼的父亲怀里,她就在他怀里扎下了根。或许是受了丈夫的影响,她表现得更能随遇而安。舒全礼的祖父在世时,家里雇了用人,遭遇变故后,用人被辞退了,家务活儿全落到了舒全礼的母亲身上。她洗衣做饭,养猪喂鸡,毫无怨言。丈夫给什么,她做什么,富足时,她不会像丈夫一样暴殄天物,丈夫捉襟见肘时,她也处之泰然,不会为他着急。除了一点,就是宠溺舒全礼,每当丈夫责罚儿子时,她总会挺身而出,挡在儿子的前面。她无疾而终,安然离世。

舒全礼跪在父母的坟墓前,拓完父母的墓碑,脑子忽然空白了,不知该干什么。对于母亲,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当着父亲的面,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余下能做的,就是拿手抚摸一下母亲的名字,像小时候母亲给他洗脸时一样,她擦干净他脸上的水渍后,总会用手抚摸一下他的脸蛋儿。那只手因为长年累月干活儿,手掌有些粗糙了,但手心的温度顶得上全世界的温暖。

项石立递交给景区方的报告得到了响应,景区依他所言,新打造了两处景点,都是简单易行、能够激发游客热情参与的项目。那些存在安全隐患的地方进行了整改,增添了安全保障方面的硬件设施。青旅公司总部新整合了几条旅游线路,东西两线在苍山交汇,每天都有旅游团来到景区。东线来的旅游团一般中午到,下午在景区游览,住一晚,第二天上午离开;西线的旅游团踩着东线的脚后跟来到,同样是下午游览,转天上午离开。需要同景区协调的事情多了起来,景区方的负责人姓陈,都叫他陈总。陈总五十来岁,剃个小平头,额头上有道刀疤,模样有些凶狠,平常也不多话,没事就在景区里转悠。有一次,项石立同他说到附近的村民自由进出景区的问题,如果发生安全事故,景区脱不了干系。景区同村民订有协议的,万一发生那样的事,景区也不会袖手旁观,该要承担的责任自然会承担。再说呢,这是景区方面的事情,景区自有景区的考虑。陈总的回复带着金属腔,甚至有些责怪他多管闲事,干涉景区的内政。项石立本是受舒羽受伤的事触动,可不想讨了个没趣,陈总这儿碰了钉子,事情不能就此罢休,真要发生了事故,青旅公司的利益必定会受到损害。维护青旅公司的利益是他的职责所在,要不然公司派他过来干什么,可不是让他来吃闲饭的。他想越过陈总,向董事长面呈,向陈总打听董事长的联系方式,陈总的回应更生硬了,说有什么事直接找他好了,绝口不提董事长。

项石立背着陈总向其他员工打听,都是一问三不知,没人知道董事长是谁,更没有人见过董事长。他有些怀疑,可能这景区的人都忌惮陈总,知道董事长是谁也不敢同他说。他还听说景区的利润有四成分给附近的村民,他没来之前景区就这么分配。这更增添了他心头的迷雾:这董事长到底是个什么人物,真有点像这苍山,云遮雾罩的,怎么看都看不透。爽性不看了,管他是谁,倒乐得个清闲,得了空,景区里的人玩不熟,就去找舒羽。

来到舒家,要找的人却不在,踌躇了一下,想去后院见舒羽的祖父,却又不敢。老爷子身上好像存在一股特别的气息,是令他敬畏的,令他胆怯的,生怕触碰他什么。是他脸上的苍颜?还是他身上散发的暮年之气?他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怏怏地退出院子,没走几步远,撞见了梅花,后者挎着一只竹篮,竹篮里装的全是新鲜蔬菜,大概是摘菜回来。找舒羽吧?她挎着相机出去了,在河边呢。梅花含着笑,手指向东边,你往香樟树的方向走,刚才她还在那里。这个女人身上好像蕴藏着一股巨大的盲目的热情,每次见了他都是这样。他有些感动,又暗暗觉得好笑,谢过梅花后,径自往她指引的方向走去。

他在樟树下没有见到舒羽,便走上河堤,往河床望去。他要找的人果然在不远处,正弯着腰,端着相机,对着河里的一簇水草拍个不停。他俯瞰着她,没有去打扰她。在他对她的了解中,她像只兔子,在苍山蹦来跳去。这里是她的故乡不假,可像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还有几个待在老家,待在这种山沟里的?多半在北上广深,要么在省城,再不济也会在县城。那一回,她请他吃饭,说了那样一句话,“我回苍山无意义”,既然无意义,还待在这里干什么呢?苍山于她有什么难舍的隐情?

她拍过水草,直起身,又端着相机瞄向河流的下游,当她转向河堤时,这才发现了他。她扬起手朝他打招呼,他也扬起手回应她,之后,他们会合了。你都拍了什么?让我瞧瞧。他作势要去拿她的相机,她偏一下身体,躲过了。你想看就得给你看啊?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她戴着遮阳帽,可脸依然被晒得红扑扑的,像小孩子的脸。他拿她的小性子没辙,无奈一笑。这让她有些得意,又有些于心不忍,拿起相机,将拍下来的照片一张张回放给他看。她的摄影技术不错,镜头下的水草不像是纤纤植物,而是某种小动物,生命的光芒在叶片上律动。香樟树静穆而庄严,好像陷入深思的哲人。河流漫漶,视野在延伸,拓展,流入远方的风烟里。河水里的石头像一座座孤岛,在水流的冲刷下岿然不动。一只翠鸟从水面上掠过,它的翅膀下是一圈圈的涟漪。两只白鹭栖在河岸边的乌桕树上,交颈而欢。一只坐在草地上的青蛙正出神打量他。真不赖啊。他赞叹说。什么叫不赖?!她噘起了嘴,对他的说法表示抗议。真不赖就是真美。他不得不自圆其说来消除她的不满。好吧,放过你了。她的抗议估摸是假装的,这会儿的声音里有一种得到褒奖后的喜悦。

你能不能发几张照片给我?苍山的。在确认她的心情好转后,他小心翼翼地问。

可以啊,不过,不能白给。她像只小麻雀似的歪着脑袋,笑着,盯着他,观察他的反应。

他沉默了,少顷才说,我想给我妈看看。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她的意料,她收住了笑容,眼神茫然无措地移向别处。但很快,她意识到了自己该干什么,拿出手机,通过微信发了一串照片给他。

他点开微信,将照片一张张下载,保存在手机里。都是苍山的风光大片,春日里,苍山如洗,头顶裹着白云,山谷里野樱桃一片绚烂;夏日里,苍山一身苍翠,陡峭的山峰林立,主峰巍然而坐,自有一种高不可攀的傲然;秋日里,苍山层林尽染,色泽丰富,斑斓无尽;最美的是冬天,苍山银妆素裹,袒露出一个无比洁净的童话世界。最震撼人的是那雾凇,有如白玉琢器,浑然天成,正应了那两句话“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远景、近景,正面的、侧面的,广角的、特写的,无数座苍山凸显,摄人心魄。还有,苍山的局部,在照片中各显神韵,动感十足,拍摄角度极其刁钻,石牛是仰拍的,云雾缠绕,石牛仿佛正要踏云而去。那张风动石的照片,被大风刮弯了腰的树木做背景,正是因为有了树木夸张姿势的衬托,椭圆形的风动石好像随时会滚动起来,像只气球似的飞上天。试剑石不知从哪个角度拍摄的,那片薄岩仿佛刚从母岩身边分离,电光石火,薄岩正在有节律地颤动,发出剑戟似的啸吟。那些细小的事物也是美到极致,一个个在镜头下复活了。蕨芽从腐殖土里拱出来,嫩黄的茎有如象牙雕刻。一只蝉吸附在树干上,眼睛纯净得像初升的月亮。两只鸟飞过来,作颉颃之姿。深山含笑一树白花,密密匝匝,宛如披着婚纱的新娘。河湾里的蓼子花像粉红的云霞在弥漫。灯笼草提着无数小灯笼,像个小孩儿,萌态可掬,天真烂漫,在秋日的旷野上蹦蹦跳跳。

真美啊,谢谢!他的赞美是真诚的,感谢也是真诚的。

我总得给自己找点事情来做吧。她的神情不像是卖弄,而是自豪,这里毕竟是我的故乡。

他建议她做个微信公众号,把这些精美的照片配上文字,必定能吸引大量粉丝。你想我给你们景区做广告吗?她 了眼睛,向他鬼精地笑了一下。须臾间,她转给他一个链接,点开一看,是美图加美文,原来她早就在做了。她的公众号叫苍山小妖,这让他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过后,他把照片发给了他母亲,她好半天才回复,这地方,很容易让人失魂啊。他母亲的态度让他捉摸不定,不知她是贬损、赞美,还是慨叹,或许三者兼而有之。是什么招致了母亲内心如此复杂?是不是父亲在苍山有过恋人?在他看来,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让一位妻子对丈夫的过往耿耿于怀呢?或许他在苍山能找到答案,也迫切想找到这个答案。

有一天,他央求舒羽帮忙在老爷子那里打听当年地质队的消息。舒羽咯咯地笑了,你是不是惧怕我爷爷?他的脸蓦地红了,支支吾吾起来。瞧你这点出息,我爷爷又不是老虎。她简直笑疯了。笑过,她强拉着他去见她爷爷,让他想问什么直接问,她才不做传声筒呢。

是不是又来捣乱了?老人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欢迎,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们。爷爷,您说什么呢?我是带朋友来向您学习打拓片的。舒羽娇嗔地嘟起了嘴,露出不高兴的样子。老人将信将疑地看了看孙女,又看了看项石立,项石立慌忙点了点头。老人的脸色有些缓和,或许他是太溺爱这个孙女了,又或者怕慢待了客人。孙女像只麻雀似的喳喳不休,当爷爷的拿她没奈何,只得把现有的拓片摆到桌子上,一张一张比画着,讲给年轻的客人听。可能是客人认真倾听的样子激发了他的兴致,老人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从他小时候观看父亲如何打拓片,到他亲手打第一张拓片,如何制作打拓片用的工具,点点滴滴,细枝末节,毫无保留地说了一遍。老人的记忆力惊人,一些细节讲得活灵活现,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情好像就在眼前。“光听是没用的,还得自己动手去做,拓片打得多了,手自然就熟了。”最后,老人画龙点睛地总结说。“爷爷,您下次去打拓片时把他带上,现场教学,他学好了,传出去,您这个当师父的也有面子。”舒羽一个劲儿地撺掇说。“坏东西,你又给我下套呢。”老人假装生气,作势要去拧孙女的耳朵,脸上却是笑着的。

梅花沏了茶来,喝茶的这会儿,项石立总算逮住了机会,敛着声息问老人:“爷爷,您还记得当年的地质队吗?”

当然记得。老人不满似的斜睨了他一眼,停顿了一下,稍后又补充说:“他们就驻扎在苍山小学的旁边。”

“那您认识一个叫项水生的人吗?”项石立又问。

老人狐疑地看了问话人一眼,项石立赶紧说明:“他是我爸爸。”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项石立找出翻拍的保存在手机里的照片,放大给老人看,老人看后摇了摇头,用略带些遗憾的口气说:“那么多的年轻人,我都不记得谁是谁了。”

随后,老人说起了地质队的一些情况,碎片化的,凑不成完整的、有序的景象。地质队刚进苍山时,分散租住在村民家中,后来在苍山小学旁边的土坡上修建了数十间简易砖房,油毛毡苫的房顶,夏天热得像烤箱,冬天被北风一灌,又冷得出奇。房间极为窄小,摆下一张单人床,就没剩多少空间了。天气好的日子,吃晚饭时,年轻人穿着蓝色工作服,捧着饭盒蹲在各自的房门口,极像一排随时准备跳入水中的蓝色鸬鹚。遇上休息日,他们会来学校打篮球,篮球架被打烂了,临别时他们给学校装了一副崭新的篮球架。

说到这儿,老人不知受了什么影响,黯然了一会儿说:“可惜呀,苍山小学不在了,搬走了,现在就剩几间空房了。”

接连几天往墓地跑,舒全礼的内心是仓皇的,还暗暗有些恐惧,恐惧什么?不知道。他听出来了,每时每刻,追随在身后的不是自己的脚步声,而是别的声音,像有四脚动物蹑手蹑脚地跟着他,像狗,又不像狗,你留意时它悄无声息,你一恍惚,一走神,身后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好像蛇在枯草上蜿蜒爬行,离他越来越近了。蛇芯子带着风,呼呼地响。特别是周围静寂时,它好像从某个地方席卷而来,像要把他吞没,把他卷走。如果不是他动作迅速一点,抢在它到来之前,把祖父的墓碑、祖母的墓碑、父母的墓碑拓下来,说不定他们的墓碑已被摔成齑粉,甚至连齑粉都被它吹散了,化为虚无。

他安静了几日,歇一歇,喘口气,消除这种没来由的紧张。他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妻子的墓碑、舒雄的墓碑还在等着他呢。他不着急,都这个年纪了,还着急什么。即便跟在身后的是只狗,是条蛇,那又有什么可惧怕的?如果它有什么恶意,他就转过身,挥起锄头,砸死它好了。这一辈子他很少摸锄头,不是他不愿意,而是妻子不让。你好好地站在讲台上,认认真真给孩子们讲课,这活儿不是你干的。每逢他拿起锄头,她就会从他手中夺走。她以他为骄傲,绝不让他干那些有悖她骄傲的事情。

他有一位好妻子,她是个好女人。她的墓碑也是他写的,当时他没想着单独给她立块墓碑,生时共枕,死时同穴,总有一天,他会躺在她的身边。舒英不理解他的意思,非得给他母亲单独立块碑,那就立吧,他不想让儿子猜疑什么。这块墓碑他写得一气呵成,书写的时候,他脑海里浮现的是妻子的笑,是妻子的小性子,是妻子的温婉,是妻子的良贤。他知道不管他写得怎样,妻子都不会责怪他,她从来不挑三拣四。即便他写得再不好,她也乐意由他来写,也只能由他来写。妻子的心思他是知道的,她的一颦一蹙,一个动作、一个眼神,背后的潜台词他都清楚得很。这世上懂得她的人,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

在去妻子的墓地前,他在田野上采了束野花。苍山这地方,不管什么季节,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有花开着,一采一大束,还不用担心明年它不会开花。年轻时他是有些小情小调的,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他会采上一束野花,把它当礼物献给妻子。有时,妻子不在家,他到田间去找她,在田埂的这一头他还两手空空的,走到那一头,手头就有一大捧芳香四溢的花草了。妻子整天忙忙碌碌,总有干不完的活儿,不过还是会为他采来的花浪费那么一点时间,把它插在瓶子里。有时妻子也会笑话他,能不能整点实际的?就拿这些不值钱的野花野草哄骗人。被妻子这么一说,他的内心有些发窘,表面上仍是嬉皮笑脸的,那会儿他有些赖皮。

他仍旧用锄头挑着竹篮,竹篮里是打拓片用的工具,那束野花放在竹篮的最上面。他行走在去妻子墓地的小道上,竹篮在身后晃晃悠悠摆动,篮子里的花也跟着摆动。天空蓝得发亮,苍山一脸慈祥,主峰远不可及,却清晰如画。微风吹过来,挟带着草木的清香。路边的草叶一闪一闪地动,禾苗被风吹动,泛起了绿色的波澜。这让他有些走神了,想起了那些久远的时光,想起了他同妻子的第一次约会,和之后的无数次约会。妻子是同一个村子的,娘家距离他家不到两里地。有一天,她送她弟弟来学校时他看见了她。后来,他总是盼着她送她弟弟来学校。她不来,他便借口家访,去了她家。他趁她家里人不注意,偷偷塞给她一封信。再后来,他一脸神圣地把信交给她弟弟,并且叮嘱他,这是一封革命的信,是学校写给你姐姐的,你得亲自交到她手上,绝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她弟弟也是一脸神圣,悄悄问他,我姐姐要来学校当老师了?他嘘了一声,保密。她弟弟充当了爱情的信使,受骗了,姐姐没当老师,而是成了他的师母。

妻子说他胆儿肥,他的确是胆儿肥,有点胆大包天。第一次约会,他就牵起了她的手。第二次约会,他就敢亲她。竹林里、河滩上、草坡上,哪儿都成了他们约会的天堂。那一次,是在草坡上,月夜里,他同她有了第一次,地作床,天当被,他们在天地间合二为一,没想到她就怀上了。都说露天野地怀的孩子聪明,胆儿大,这些都在舒英身上应验了。她把消息告诉他,让他赶快找媒人来她家提亲。他欣喜若狂了,私下里却使了点坏,不那么着急了。他知道她跑不了了,是他的女人了。这一坏险些酿成大错。那会儿,他母亲托了不少人给他说媒,说东家的姑娘,他不同意,说西家的姑娘,他也不同意。一个个说过去,三四个月过去了,她的肚子隆了起来,衣服都快罩不住了。说到后面,终于说到了她,他这才假装烦不胜烦,点了头。后来,妻子告诉他,如果不是快那么一两天,她就爬到苍山顶上,爬到石牛上,闭上眼睛,纵身一跃,变成鸟,变成蝴蝶,变成白云了。妻子这么一说,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脊背上凉飕飕的。好险啊,他差点就要遗恨终生了。

他照样先清除坟墓前的杂草,而后清洗墓碑,待墓碑上的水分风干后,再喷上白及水,覆上宣纸,用拓包打下拓片。干完这一切时,他忽然觉得有些空落了,立在坟墓前不知该干什么。这是他挑选的地方,半山坡上,向阳,干爽,视野开阔,大半个村庄尽收眼底,抬头可见苍山主峰。在不久的将来,在另一个世界,他们将每天生活在这里,生活在苍山的垂怜和对它的凝望中。他站得有些累了,靠着墓碑坐了下来。他有些话想对妻子说,思忖着要不要说出来,后来还是觉得不要说出来的好,那些话太丧气了,一旦说出口,别说妻子会笑话他,他也会觉得害臊,无地自容。那束野花被他放在坟墓顶上,好像妻子戴着花环站在他身后。虽然隔着一块墓碑,他还是感觉到了妻子温热的身体,她身体上的气息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来,给了他莫大的安慰。

接下来,他要去拓舒雄的墓碑了。虽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但失子之痛依然是锥心的,伤口这辈子都不会结痂,稍有触碰便鲜血淋漓。小时候的舒雄,青年时的舒雄,病重时的舒雄,往后就再也没有舒雄了。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壮如牯牛的一个人,眨眼就没了。有段时间,他妻子因为儿子的去世,悲痛得都有些精神失常了。她每晚抱着枕头坐在床上,一坐就是一整夜,很快消瘦得不成人样了。几年过去,他妻子才慢慢缓过来,可是,再怎么样也回不到从前了。魂没了,生命就没有了依托,只剩下一线游丝。

他很后悔,也许不该给两个孩子取下那样的名字,舒英、舒雄,两个名字合起来就是英雄的意思。他希望他们成为英雄。那时候,他是有野心的,内心藏下了一个野心家的梦。他偏偏把他的野心镶嵌到了孩子的名字里。野心家是该死的,是罪孽深重的,不是吗?世界就是被他们搞乱的,搞坏的。舒雄在孩子时就爱逞能,干得了的事情当仁不让,干不了的事情他也要干。别人一怂恿,一激将,哪怕是龙潭虎穴,他头一勾,眼一闭,一个猛子就扎下去了。哪怕是火坑,明摆着会烧死人,他也会纵身跳进去,他以为他是钢铁不坏之身,就是钢铁也会被熔化成铁水呀。他不懂得保护自己,不懂得爱惜自己。他同他哥哥,同村子里的青壮年,结伙一块儿上苍山淘金。他开风钻机,凿炮眼,挖矿洞。他以为死神都会怕他,都会躲着他。那时候,山上的矿洞发生的事故不少,有人丢了性命,有人伤了手、伤了腿,残疾了。他母亲劝他悠着点,多注意安全,金矿倒闭时,他倒是全须全尾回来了,可谁也没想到病魔早已埋伏在他的身体里了。舒雄染上了矽肺病,听医生说,他的肺里塞满了尘埃。绝症啊,无药可救,无法可治。他们一大家子眼睁睁看着他一天天消瘦、咳嗽,夜不能寐,脸变成一张白纸,身体比宣纸还轻。舒英一趟趟往镇上跑,从镇医院借来氧气袋,舒雄就成天抱着氧气袋过活。后来,他连门槛都迈不过去了,只有让人抬出去,才能见到太阳。

舒雄太贪婪了,恨不得把每块石头里的金子都炸出来,恨不得把苍山都塞进碎石机里。不只是舒英舒雄,村子里那么多人,都是贪婪的,都恨不得把苍山给粉碎了,一点一滴,搬回自己家里。贪婪的人都遭了报应,患矽肺病的不只舒雄一个人,村子里有百十个,还有外村的。他们都经受了像舒雄一样的折磨,尘埃钻进了他们的身体,霸占了他们的肺。而他们的身体却一天天变轻,薄如蝉翼,被苍山上刮来的一股冷风给吹走了,吹到了苍山的地底下,吹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们同舒雄一起进入了另一种轮回。天道轮回呀,他为他们悲叹,作为他们父亲的悲叹,作为人的悲叹。他为他们祈祷,期望他们真的能涅槃重生。

舒雄去世后,他不止一次责骂过舒英,责怪他没有照顾好弟弟。舒英的眼睛被黄金给蒙住了,被欲望给遮蔽了。舒英发达了,舒雄却为此付出了生命,这个代价太大了,老天太不公平了。这不是他期望他们走的道路,也不是他愿意看到的结果。他对他们有过很多种期望,期望他们像他一样成为人民教师,成为国家干部,或者医生、律师。奉儒守官,未坠素业。可他们奉的是什么?奉的是利欲,做的是索他们命的素业。舒英带着从苍山上挣来的钱,去了深圳,欲望的雪球越滚越大了。舒英人模狗样了,可他挣的钱有一分钱是高尚的吗?他做的事又有哪一件是高尚而被人称道的?

舒雄的墓地是他选定的。在坟墓最密集的山坡上寻了个空当,将舒雄埋葬在那里。有那么多先人在那儿,舒雄不孤独,先人们也可以盯着他,看管着他,不让他再往歧路上跑。舒雄埋葬后的第三年,他才给他写下那块墓碑。他选了一支秃笔,他的爱,他对儿子的恨铁不成钢,他的剜心之疼,他的悲叹、哀怜、绝望,以及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在秃笔擦过宣纸后留下的近乎雕刻出来的飞白中。

苍山小学处在稻田的包围之中,环绕校园栽了一圈白杨树,白杨树高大葳蕤,远看就像一座绿色的城堡。城堡内是两座两层楼的建筑,呈“7”字形排列,中间是操场。主楼门口挂着“苍山村民委员会”的招牌,附属楼一半为诊所,另一半则是图书馆。操场用水泥硬化了,场地上立着一些被固定的健身器材,都是簇新的,器材表面的喷漆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异常鲜亮。白杨树的内侧建有花坛,花坛里栽着矮化的观赏植物。这些植物是舶来品,苍山上难以寻觅到它们的影踪。它们也好像不太适合苍山的气候,不像苍山上的同类长得那么有精神。

苍山的青壮年都外出务工了,他们的孩子要么被带走了,要么寄宿在山外的学校里。全盛时期,苍山小学有三百多学生就读,后来学生数逐年减少,中途只剩下一个初小的复式班,到最后,寥寥的几个学生也跟随他们的家长去异地入学了。项石立在已经走样的校园里逡巡了一圈,如果不是主楼顶上“苍山小学”的招牌提醒,很难相信这里曾经是一所学校。

当年地质队驻扎的土坡在学校的东边,一个突兀的大土墩,土墩上是平坦的,有两三个篮球场那么宽。土墩高出稻田七八米,四面都是缓坡,不难上去。有人怀疑土墩是人工堆积起来的,土墩下可能是座古墓,至于是哪个朝代的墓,是谁的墓,没有记载,也就没人说得清楚。地质队建起的简易房已经被拆除多年了,现在土墩上种满了番薯,番薯藤长得很茂盛,有些藤条像常青藤似的垂降在缓坡上。土墩往东就是河流,距离土墩不远处有个水潭,不是很深,水面也不是很宽,大概几十平方米,潜泳用不着半口气,纵身一跃就冲到对岸了。

项石立在土墩上转了一圈,土墩上视野无遮无拦,香樟树,房屋,都历历在目,甚至都能望见舒家的院落。风从河床上吹过来,带着一股淡淡的腥味。他父亲肯定在水潭里游过泳,嬉戏过,他从小长在湖边,水性不是一般的熟稔。他也肯定在土墩上睡过觉,吃过饭。说不定现在项石立站立的地方,父亲当年也站在这儿,两双眼睛穿过几十年的时空相对,他们看见的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风景。空气中似乎还嗅得到他父亲留下的汗臭味。虽然这样,他还是微微有些失望,父亲奋斗过的地方如此平庸,如此不值一提。父亲没有同他讲述过这些,他所讲述的都是闲暇的部分,散逸的部分,不上正道的部分。而正是这些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部分,是飞扬的,充满了欢笑,充满了诱惑,并赐予他无穷的想象。

他走下土墩,准备到水潭边去看看。水潭东西两边长满了绿油油的水菖蒲,将水潭衬托得更加幽深、神秘。他刚走下河堤,忽然接到了舒羽的微信,你在哪儿?他回复,在河边。你现在来我家。她几乎是命令他,你得感谢我,帮我做点事。好吧,什么事?他发了个撇嘴的表情,其实内心是乐意的。哼哼!快点来,来了再说。她回了一个敲打他的表情,语气更严厉了。

他是步行来的,不得不加快脚步往回赶。到了舒家,舒羽早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埋怨说,怎么才来呀?!她穿戴得同那天倒挂在甜槠树上时一个样,上身是浅黄色的登山服,下身是黑色稍显宽松的长裤。她的脚边放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背包,背包旁边是镰刀、水壶,和一把短柄的鹤嘴锄。她吩咐他背起背包,拿上镰刀和鹤嘴锄。走吧,跟我去寻坟。她拎上水壶走在头里。寻坟?他反问,在苍山这是一句骂人的话,言下之意你找死。苍山的方言中,坟和魂的读音相同,寻坟也可以理解为寻魂,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事。

两个人出了门,往东走,穿过稻田,过了河。半道上,舒羽才说起寻坟的缘由,老爷子要把苍山所有的墓碑都拓下来,他们要去的地方在东边岭的山尖上,线索是村里的老人提供的,多年前有人去那里砍树,碰到过一座孤坟。老爷子上了年岁,爬山不方便了,只能由她来代劳。过河后,他们绕过一个小山包,抵达东边岭的山脚下。舒羽让项石立把背包卸下来,她拉开背包的拉链,拿出一张地图,居然是张实景图。她在地图上找到了他们所在的位置,以及目的地的大致方位,然后规划上山的路线。

东边岭上草木葱茏,郁郁苍苍,这种林深木茂的景象得益于新型能源的广泛使用、退耕还林以及人口外输。当年上山砍柴的小径早已被茅草和荆棘覆盖,根本无处找寻。他们只能往植被相对稀松一些的地方走,项石立背着背包,手握镰刀在前面开路,而更多的地方只能猫着腰,从枝枝叶叶下的空隙钻过去。每走一段路,就得停下来察看一下,看有没有偏离预定的方向。许是太长时间没干过这种活儿,项石立的手掌很快磨出了血泡,火辣辣的疼。手臂也跟着发酸,往后尽可能不用镰刀,只往树木和杂草的空隙处钻。他们的样子都有些狼狈,项石立的脸上被荆棘划伤了好几道口子,舒羽也好不到哪里去,头发被旁逸斜出的树枝钩住,被扯得凌乱不堪。快要接近山顶时,他们终于幸运地遇上了一处裸露的岩石,才得以从茂密的灌木丛中脱身,可以坐下来喘口气。然而不幸的是,当舒羽打开地图时,才发现已偏离目的地太远了。

他们沿着山脊横向运动,在快要接近目的地所在的区域时,变得谨慎起来,边走边在树林间搜寻,唯恐错过了目标。他们居然遇到了一条绕山而行的道路,有几尺宽,外高内低,凹着的部分大多被雨水冲刷下来的沙石以及落叶给填平了。有的路段长了灌木,把路给阻断了。有些低洼的地方生了苔藓。他们在山道上走了几十米远,项石立才意识到什么,停住脚步,对舒羽说,等等,这不是路。他跺了一下脚,似乎在确认路面的坚实,舒羽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什么意思。这是槽探,地质队挖的槽探,我爸挖的槽探啊。他用镰刀指着脚下的道路,慢慢抬起手臂,指向道路伸展的方向。什么槽探啊?舒羽问。项石立忽然扔了镰刀,转身一把将她抱住了,嗫嚅着说,太谢谢你了,你是我的幸运女神,终于让我找到了我爸的一件作品。他的说话声带着重重的鼻音。舒羽挣扎着,可对方陷于亢奋中,气力实在太野蛮了。她挣不脱,只得发声让他冷静下来,你别这么激动好不好?我都喘不过气来了。他这才有些羞赧地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

他没有理由不激动,没有理由不亢奋,这是他父亲在苍山上留下的痕迹,或者说是他父亲另一种赫然存在的足迹。父亲当年在苍山的生活设施不复存在了,当他站在土墩上时,内心产生了不可遏制的怀疑,在苍山的父亲是虚拟的,是想象中的父亲,没有实物例证的父亲。当他站在番薯地里时,种种幻觉在纠缠着他,父亲端着碗蹲在工房前吃饭,画面里的背景不是固定的,而是在不断变化:父亲端着碗蹲在田埂上,蹲在旷野里,蹲在皑皑白雪中。夜晚,父亲躺在用杂木棍搭建起来的单人床上,那张床也是随时变化的,有时是一块番薯地,有时是荒草坡,有时还莫名其妙变成了汤汤流水。头顶上的夜幕也像电影镜头似的在切换,有时是漆黑的油毛毡,有时是星光疏朗的夜空。现在,这槽探就是最有力的证据。虽然父亲怎么开挖槽探,还得依靠他的想象来完成,可最终还是落到了槽探上,他此刻踩在上面的实实在在的可以信赖的槽探。这是一种归宿,就像一块生出翅膀飞上天空的石头,此时此地,它终于落地了,落到了人间,落到了苍山上。

他们在槽探上坐了下来。他第一次向她讲起了他父亲。他的嗓音低沉,时断时续,有时还若有所思,像是在回想某个细节。他父亲离开苍山时成了一个跛子。也许正是因为成了跛子,地质队没再雇请他。当同事们再次出发时,他拖着一条瘸腿留在了村子里。他同村里其他人一样,下田种地,下湖捞鱼。他干得很努力,那条瘸腿也没有妨碍他多少,他种出来的庄稼长势喜人,收获颇丰。他捕的鱼也不比别人少,挣的钱虽然不多,可也够维持家用,总之,他不比村子里任何男人逊色。可他父亲经常受到别人欺侮,好多次都是带着各种不同的伤痕回家的,有时是脸上划伤;有时是腿上被人用木棍之类的东西抽伤了,瘀紫了;有时是脖子被人给掐红了。直到有一天,他父亲用渔叉将一个个子比他高大许多的男人扎伤,将那个恃强凌弱的男人屁股扎出了两个大窟窿,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他了。

在项石立的童年时期,父亲没少给他讲述苍山的故事,到了少年时期,他就嫌父亲啰唆了,一些陈年旧事翻来覆去地讲,耳朵都起茧子了。每逢父亲要打开话匣子时,他赶紧找个借口躲开。没有了听众,父亲也失去了讲述的兴致,喑哑了。此后,父亲变得沉默寡言,埋头操持农事,养家糊口。他父亲并不消沉,有时他会突然喃喃自语,我什么时候去苍山看看,一定要去苍山看看,看看它变成什么样子了。“那你正好把他接过来呀。”舒羽插话说。项石立看了她一眼,勾下头,复又抬起头,凝望着树叶的空隙处,空隙之外是邈远的天空。他来不了了。他哽咽着说。

项石立的父亲也许是劳作时太过拼命,积劳成疾,忽然有一天,卧床不起了。喝的汤药不少,县城的医院也去了多次,他父亲的病仍旧不见多大起色。父亲最后的时光是在病床上度过的。他安静地躺在床上,一言不发。你就是守在他床边,他也只是看你两眼,有时干脆闭上了眼睛。他早把一生的故事讲完了,即便还有没讲的,也不愿意再讲了,他要把它带走,留给自己咀嚼,反刍。那是属于他的故事。而在弥留之际,他竟然学起了鸟叫,梆、梆、梆,是啄木鸟敲击树干发出的声音,刮、刮、刮,那是野鸭的鸣唱。他的模拟声有些空洞,有些走腔走调,在项石立听来,就是干、干、干。

还有他们的呢?苍山问。

苍山的声音是不变的,几十年前这样,现在还是这样。苍山的声音是慈悲的、善意的,也是威严的、居高临下的。它的声音从天上来,从云朵上来,从鸟雀的翅膀上来。它的声音流淌着青春的旋律,承载着中年的沧桑,还兼有暮年的叹惋。

他们是谁?他反问。

他们是谁?苍山重复他的问话。

他就想啊想啊,他们是谁?他们在哪里?他想到了曾祖父曾祖母,高祖父高祖母,还有天祖父天祖母。他没有见过他们,但小时候跟随父亲去给他们扫过墓,他们是他的长辈,是他的祖先。他怎么就把他们给忘了呢?实在不应该,实在是罪过呀。由此推想,也许若干年后,他的曾孙子、玄孙子、来孙子,同样会把他给忘了。他的感受有些凄凉,凄凉的起因是他把他的祖先给忘记了。他怎么就成了数典忘祖的人呢?他有些不能原谅自己。

舒全礼带上拓片用的工具,逐一给先辈们拓墓碑。到了天祖父天祖母这一辈,再往上他就不知道了。他记起了年轻时去进修,上历史课,可没一本历史书上记载了他的这些长辈。所幸的是这几位长辈的坟墓还在,他还能将墓碑拓下来,而往上的那些祖辈连坟墓在哪里都不知道了。还无从查找,既没有典籍记载,连口头的传承也没有。他的祖先是什么时候迁到苍山来的?从哪一辈开始?他怀着愧疚的心情干完这一切,当那厚厚一沓拓片摆在书桌上时,竟然没有任何成就感,甚至还有些惶恐,不知拿它们怎么办,放到哪儿去。

怎么办呢?他问苍山。

怎么办呢?苍山回答。

苍山也拿这些拓片没办法,虽然那些墓碑的主人都埋葬在苍山,他们的灵魂都归宿于苍山。就在舒全礼惶惶然时,老同事吴文胜来了。吴文胜比他小十来岁,还是他的学生。他从二年级开始教他的课,跟班上,直到他小学毕业。他算不上他的得意门生,资质平平,学习成绩始终是中游状态。吴文胜上完小学上初中,上完初中上高中,高考落榜后回到苍山当了民办教师,而后一直在苍山小学任教。这其间,吴文胜在课余坚持温习功课,备战高考,参加了三届,结果都名落孙山,也就死心了,老老实实当他的民办教师。后来通过考试,民办转公办,鲤鱼跳上了龙门。吴文胜在小学时数学好,语文差,进苍山小学时舒全礼是校长,知道他的长处,分配他教五年级的数学。他俩还搭过班,舒全礼教语文,吴文胜教数学和音乐,兼班主任。吴文胜的嗓子好,唱歌好听,除了会唱时兴的歌曲,还会唱苍山地区流传的山歌。这一点舒全礼望尘莫及,只有听的份儿,羡慕的份儿。

放学了,学校安静了,吴文胜来了精神,就扯开嗓子唱——

苍山山歌牛毛多,

黄牛身上摸一摸。

吓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八个九个十个老歌手,

填满十个九个八个七个六个五个四个三个二个一个山窝窝,

再也不敢来对歌,

歌太多。

也唱有风情的——

郎在苍山唱山歌,

姐在房中织绫罗,

我哥山歌唱得格样好,

唱得我姐手酸脚软,脚酸手软,遍身蜡软,

织不得绫罗穿不得梭,

绫罗不织听山歌喔喂。

吴文胜不只是自己唱山歌,还教会同事唱,有时上音乐课,也会挑选几首山歌教给孩子们。学校组织学生去苍山春游时,有他在是最能活跃气氛的,上山时歌声嘹亮,下山时凯歌高旋。同事们也愿意听他指挥,他说往东就往东,说往西就往西。他凭借山歌参加了多次会演,在公社拿了奖状,在常州亥市全市教师会演中还拿了大奖。因为山歌唱得好,他赢得了好人缘,同事们都乐意同他亲近,哪怕是新来的同事,没几天就会喜欢上他。在社会上也是如此,知名度相当高,谁见了他都熟悉,有说有笑。

舒全礼退休后,往来最多的就是吴文胜,虽然偶尔也去一次学校,但大多数信息还是从吴文胜嘴里获得的。学校的现状、同事的去向、教材的变化、新鲜事物、流行的新名词,诸如此类的问题。隔三岔五,小聊一次,喝杯酒,下盘象棋。聊着,喝着,曲水流觞,楚河汉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吴文胜也息影了,两鬓斑白了,背也有些驼了。两人不像师生,更像一对老兄弟。吴文胜的境况同他差不多,儿子儿媳在外打工,孙子生在外面,长在外面,家里就剩一对老夫老妻。吴文胜有的是时间,舒全礼劝他练练字,吴文胜说,我练字干什么?有写的找你不就行了?我还是唱歌好。舒全礼笑,你就知道耍嘴皮子,看你耍到什么时候。吴文胜还嘴,耍到你耳朵聋了的时候。

转眼,吴文胜近古稀了,山歌唱得越来越少,嘴巴倒是越来越爱唠叨了。两颗花白脑袋凑一块儿,开始回忆往事,鄙细隐曲。吴文胜说起了刚参加工作时几次参加高考的经历,那会儿觉得待在这山旮旯儿里憋屈死了,抬头见苍山,苍山好像随时会栽下来,把人给活埋了。几十年过去,没想到这感觉忽然有一天没了,舒坦了,再看苍山,成了不可多得的风景。现在啊,九头牛也拉不走了,要老死在这山沟里了。抚今追昔,难免有些唏嘘,舒全礼毕竟年长,说的少,听的多,有时还嫌老弟太聒噪。旧事下老酒,喝一盅。夕阳西下,脚步踉踉跄跄,舒全礼要送他,吴文胜不让,拉拉扯扯,弟妹赶着最后一缕夕阳来了,扶了醉酒的人慢慢往回走,影子歪歪斜斜。

有一天,吴文胜又来了,落了座,不吭声,梅花泡了茶来,还是不吭声。再抬头,一张老脸花了,全是泪痕,觳觫着身体说,老圣死了。老圣是他们的老同事,年岁同吴文胜相近。听吴文胜嚅嚅呶呶,老圣患了胃癌,先前胃疼,隐忍着不吱声,待到家里人察觉,几乎强押着去了医院,一检查,已是晚期,早扩散了。好一阵才平静。你给我写块墓碑吧。吴文胜忽然恳求说。好端端的,写什么墓碑?!犯哪门子邪了?!舒全礼拂袖而起,脸上颇有怒色。早晚都得你来写。吴文胜赌气说。舒全礼不理睬。求了三四次,终究拗不过,提了笔,抖抖瑟瑟写了一行字,扔了笔,不再写了。有了这字,阎王爷知道咱不惧死,就不敢惹咱们了。吴文胜满心欢喜。舒全礼却不让他把字拿走,说是墨迹未干,又说写得不好,不在状态。我看就好。吴文胜固执地说。舒全礼偏不让。可下次来了,吴文胜又缠着要看那字,只得拿出来,让他看个够。这字多好,多带劲。最终,字还是被索走了。

吴文胜隔了几天没来,感冒了,才刚刚恢复。他像往常一样进了院子,直奔后院。舒全礼正把拓片摆在书桌上,一张张端详、凝视,好像在以这种方式同长辈们交谈。吴文胜见状,以为他在揣摩拓片上的书法,待到看清楚拓片,这才咦了一声说:“学你爸呢。”舒全礼默然看了他一眼,瞧他的神情似乎还陷身在拓片中。吴文胜站到他旁边,同他一块儿观看,他却不看了,摘下眼镜,走到门口吩咐梅花,泡杯茶来。梅花泡了两杯菊花茶,撒上芝麻黄豆。这茶也是苍山独有的,菊花是用盐腌制的,长年保鲜。

两个人喝着茶,围绕感冒说了些要保养好身体之类的话,都有些灰心丧气,却谁也不说出来。“赶明儿,你帮忙把我家祖宗的墓碑也拓下来。”吴文胜说。“瞧瞧,我都不知把这些拓片放到哪儿去!”舒全礼定睛看了他一眼,像是向他讨主意。“交给舒英啊。”吴文胜说,“你想想,要是往后他不回来,逢年过节的,把祖宗请出来,磕个头,上炷香,好歹是个寄托。”“给他?我还不如一把火烧了呢。”舒全礼带着些恨意说。“你这可不能赌气,你烧了自己的可以,不能把你爸妈的、把你爷爷奶奶的也给烧了。”吴文胜劝阻说,“先放着吧,到时候自然有安放之处,这个你别担心。”

舒全礼不想接话了,交给舒英有什么意义?还不是几张废纸。活着时,他尚且不愿意待在那南国的别墅里,死后魂灵还愿意跑那么远,就为了几炷香火,为了接受子孙们磕的几个响头?别说他不屑,祖宗们恐怕也不会有那份闲心。

十一

秋日里,苍山的天地是无言的、散淡的,呈现一种博大的静美。所有的事物都收敛起了夏日的扩张和勃发,变得成熟而深沉。颜色却是最丰富的,稻谷的金黄、河床被冲洗后的卵石白、天空的湛蓝、云朵的絮洁、阳光的火红,大片大片的色彩,铺天盖地,让你震撼,让你惊诧,让你晕眩,让你目瞪口呆。而颜色最富饶的还是苍山的衣衫,几乎是细化的微妙的颜色库,什么颜色都能找得到。石榴红、樱桃红、绯红、绛紫、橘红、枣红、橘黄、杏黄、茶色、棕绿、青白、鱼肚白、蟹壳青、靛蓝、宝蓝、藏青、黛螺、藕荷……一层层,一缕缕,你想要什么颜色,就有什么颜色。你都找不到准确的词语来给它命名,也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来形容它。这是表象赐予你的视觉感受。还有那些隐藏的、潜在的、暗含的,需要你用心去聆听,去感悟,去触摸,去分享。你的感官得全部派上用场。秋天的苍山是暗藏了喜悦的,比如,太阳照在熟透了的稻子上,会发出细微的近乎吟唱的声响,山林里野果子熟了,八月炸夸张地咧开了嘴,露出棉白的舌头;野柿子红了,从外到里都是欣喜的红色;猕猴桃也熟了,绵软的身体内藏着多汁的甜蜜。也有悲壮的,那些落叶乔木的叶子由绿变黄,再变为枯黄,一阵风吹过,就簌簌地谢幕了。候鸟不得不暂时离开故土,往更南的方向迁徙。

舒羽一直在等待这个季节来临。她计划去登苍山,这次登山同往日不同,以往漫无目的地在山上游荡,而这一次是想去金矿的遗址看看。她把想法告诉了项石立,希望他陪同她去登山。他爽快地答应了,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既可以陪伴她,又能对金矿遗址做一番考察。他到景区来的职责中有一项就是对景区的发展提出前瞻性的指导意见。金矿遗址仅开发了一小部分,更多的部分有没有开发价值,如何开发,打造一些什么项目,这些都是未知数。

出发前,舒羽做了一些准备工作,给相机换好电池,储存卡里原有的照片都导到了电脑上,还有干粮、矿泉水、碘伏、创可贴等。还准备了两顶安全帽,如果有可能,要进入矿洞看看。她要去的地方是当年的主矿区,位置居于村庄和苍山的主峰之间。当年她大伯和她父亲就是在那里采金。她向村子里熟悉情况的人打听过,那座山差不多挖空了,山上到处都是天槽和矿洞。告诉她这些情况的人还提醒说,上山要特别注意安全,前些年有人去寻走失的山羊,结果不小心掉进天槽里摔死了。

他们沿着山谷朝目的地进发,很快就将游人丢在了身后。山谷渐渐安静下来,谷底传来淙淙的水流声,路边有蜂绕着野花在嗡嗡嘤嘤飞舞。他们的脚步声在山谷里溅起巨大的回响,像有无数人在走动。草丛里有芒花雀在唧唧。遇到一簇金樱子,像是遇到一群熟透了的小汉子,舒羽端起相机,瞄了瞄,并没有按下快门。这中间,舒羽说起了采金时的一些事,怎么定位矿洞,怎么开风钻机,怎么用水银收金。还说到怎样的矿石含金量高,矿脉的走向,最后矿山怎么倒闭的。这些事情都是她从大伯那里听到的。

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到了矿山脚下。仰头朝山上望,只见山峰峭拔,直插天空,峰顶岩石裸露,几欲倾倒。峭壁之下是个大山窝,坡度相对较缓,长满了芒草,芒草中间或长一棵松或是杉树。芒絮尚未及凋零,茫茫一片絮白,离得近的,像擎着一面面白色的小旗帜。山窝里有条小溪,这会儿已经干涸了,挨着山沟生长的杂草丛中依稀可见道路的痕迹。他们沿着山沟往上爬,走过一段崎岖的山路后,脚下突然平坦了,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小面积的黄土高原。小高原上生长的多是芒草,芒草中偶尔突兀一棵油桐树,树上的叶片已经发黄发红了。芒草中有一条明显的分界线,估摸是先前采金人踏出来的道路,比双车道的公路还宽阔,路面被杂草覆盖,长势并不茂盛。

坎坷不平的山路,加上秋阳的暴晒,他们的衣衫都湿透了,脸上汗津津的。项石立背着沉重的背包,更狼狈,头发都汗湿了,冒着白烟似的水汽。他们不得不停下来小憩,补充水分。舒羽却不闲着,端起相机拍个不停,拍芒草,拍芒草中的油桐树,拍芒草中间的道路。她好像要把她看到的一切都装进相机里。待身上的汗水稍微收干了,他们整理行装,继续往山上走。从芒草的开裂处进去,里面的情形同外面看到的无异,两侧是夹道的芒草,脚下是低矮的杂草。芒草的带锯齿的长叶开始泛枯了,而他们的脚边还冒着绿。有风刮过来,脱落的芒花絮有的在他们头顶飘舞,有的落在他们头上,还有的飘入了芒草丛中。

进去没多远,忽然一只似鹿非鹿、似羊非羊的动物站在矮草丛中,一身黄褐色的毛,光滑亮丽,瞪着两只晶亮的眼睛看着两个陌生的异类。他们及时收住了脚步,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惊动了它。项石立看看舒羽,她也看了看他。如此静静地对峙了一会儿,舒羽端起相机,正要按下快门的那一刹那,那动物仿佛清醒了,几个蹦跳,消失在了道路尽头。舒羽只拍到一道黄褐色的影子。

麂。她怔怔地瞧着那动物的去处,好半天才吐出一个字。

之后,她解释说,这是第一次见到麂,之前听大伯说起过,苍山上的麂邪乎得很,每次听到麂声嘶力竭地嗬叫,金矿准会发生事故,要么塌方,要么哑炮突然崩了,总之,非死即伤。说到这儿,她又哑口了。

他们继续往上攀登,舒羽走到了项石立前头,时不时举起相机,咔嚓一声。但很快又无路可走了,密集的芒草把道路给封死了,项石立换到了前面,用镰刀开路,一点点往山上钻。他们所经过的决然不像是矿区,同平常的山坡无异,脚下多是泥土,极少见到石块。矿山废弃后经过了治理,丢弃的废石被覆盖了泥土,种了芒草,栽了树,树长不过芒草,最终成了芒草的世界。上到三分之一的位置,他们被几个巨大的细沙堆挡住去路,细沙堆上也长了芒草,一簇一簇的,并没有将细沙堆完全遮蔽。细沙堆有些松软,不受力,脚踩上去直往下滑,他们不得不小心地拽住芒草,费力地爬上了细沙堆。细沙堆上是个小平台,照样长满了芒草,穿过芒草,赫然见到了一眼矿洞。

矿洞是横向深入山体的,洞口已被水泥和石块封填,仅留下不到两米见方的空洞。有水从矿洞里渗出来,矿洞顶部岩石的缝隙处也渗出水滴,这些细小的水流在洞口汇成了一个水洼,水洼边是嫩绿的杂草。居然还有几根冬瓜藤条,叶子肥大,开着几朵黄花,颜色格外鲜亮。拨开冬瓜藤叶,几只硕大的冬瓜卧在细沙堆上。猜想是当年矿工吃了冬瓜,扔掉的冬瓜籽便在这地方扎根了。洞口前还有不少遗弃的物品,废牙刷、啤酒瓶、烂了帮的球鞋、生了锈的手电筒、几截蜡烛头、几只豁了口的瓷碗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舒羽不停地按着快门,把这一切都收进了她的相机里,连那些散乱的弃物也没有放过。

其他几个细沙堆上的情况大体相似,每个细沙堆都对应着一眼矿洞,矿洞同样被封死了。在其中一眼矿洞的东侧,他们发现了残存的半个棚垛,其实已经不能叫棚垛了,不过几根被日晒雨淋后现出颓败颜色的树木歪歪斜斜撑在那里。地上有几块破碎的油毛毡,大概是之前用来苫盖棚垛的。

他们接着往上攀爬时,舒羽突然说,等等。她跑到洞口附近的杂草丛中采下几束金黄的野菊花,每个洞口放了一束。在几个细沙堆的上方,他们又遇上了几个高低错落的细沙堆,细沙堆上的情景大体相同。他们渐渐接近峭壁,最终抵达了峭壁之下。那里岩石赤裸裸的,大概覆盖的泥土被雨水冲走了。他们还发现了天槽,往天槽里丢一块石头,石头碰撞在天槽壁上,发出砰然的声响,好半天响声才消失。天槽果真深不可测。

他们没有就此返回,而是沿着峭壁根部的岩石,慢慢朝山脊运动,爬到了峭壁的最顶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山顶的风光不同于平地,天空就在头顶上,似乎触手可及。阳光朗照,视野一泻千里。远山有如波涛,曲线起伏。俯瞰田野,稻浪纵横,像铺了一层厚厚的大毡子。再看峭壁下的山窝,芒花洁白如雪。先前走过的那些细沙堆上仿佛有无数的人影在走动,有人挥动铁铲,有人在推翻斗车,耳边甚至响起了机器的轰鸣声。好像还有一个人影仰头在望着他们,望着她。再一细看,那些人影倏忽不见,只剩下大片的芒花在飘动,在招展。恍惚中,芒花幻变成了白雪,山窝成了滑雪场,有个身影从舒羽模糊的视线中飞出,快若流星,在皑皑雪野中划过。他左冲右突,一会儿像野马狂奔,一会儿像鸟雀疾飞。满世界的白,满世界只剩下那一个飞动的身影。无山,无川,无她,无我,只有那个飞奔的人儿。而最后,那个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微缩成了一粒尘埃,微缩成了一个小小的光点。

十二

天地间没有比苍山的夜晚更寂静的了。它的静是长在你心里的,一个孢子,一颗芽头,一绺根系,一枝,一叶,一纳米,一微米,一毫米,慢慢向外伸展,延长。你闭上眼睛,世界就放亮了,光明了。你看得见静延伸出来的形状,静的色彩,静一抖一缩,一动一颤,一吞一吐,像透明的水母。静就是一朵无限透明的水母。它在你的梦里,在你的脑海里,在你的眼前,那样舞动,像一位飘逸的舞者。在静中,你看见了不静,露珠滴落下来,“咚”的一声响,余波颤动;夏雨打在荷叶上,噼里啪啦;秋霜下在草叶上,像鱼在水里的唼喋声;雪落在瓦脊上,像有人在蹑足行走。野兔啃食青草的声音,狗的狺狺声,水流的清唱,夜鸟的咕噜声。这种不静也是有形状的,有的是流线型,有的有棱角,有的是液态的,有的是固体。正是这种不静,反而让你更加安静,眼睛更明亮,能够看透世间万物。

这样的夜晚,舒全礼高枕而卧,安稳,踏实。他知道自己睡在苍山的怀抱里,从床上跌到地上,还是在苍山的怀抱里。他不担心会跌到哪里去。他会做梦,做各种各样的梦,稀奇古怪的梦。他在梦里会笑,没心没肺地笑。苍山上的冰瀑融化了,流水从悬崖上飞泻而下。野樱桃开花了,好似漫天的飞雪。柳叶娇嫩,随风起舞。一头老牛从桥那边慢慢悠悠地走过来,它的蹄子踩得嘎吱嘎吱响。几只鸭子在桥下呱呱叫着。梦里,有一个人同他道别,他目送他上路。那人走到桥头,转身举起手里的折扇,缓缓地朝他挥了挥。他也扬起手,挥了挥,祝他一路走好,珍重。那个人身着长衫,撑着油纸伞,慢慢走远,隐入了烟水苍茫之处。他知道,那是他的祖父。他对祖父不无羡慕,他的世界何其大,大到无边无际,大到占据整个地平线外。而他独守着一座苍山,只有苍山。

有一天,舒全礼在梦中被一种咄咄逼人的声响给振醒了。那种声响不是单个的,而是集体的,排山倒海式的,好像无数钢铁巨人咬着钢牙,跺着脚,列队向他碾轧过来。他的床在颤动,床下的地板也在颤动。爷爷,您快去看看,工程队进村啦。梅花的声音惊奇而兴奋,好像一只母鸡偶然产下一枚巨蛋后惊喜而骄傲的高歌声。他有些反感这种声音,因为把他的梦给震碎了,给排挤走了。他带着一种不耐烦而又有几分好奇的心态来到前院,透过铁栅栏门往外瞧去,挖掘机、推土机等工程车排成长阵往山谷驶去,履带轧在水泥路面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似乎要把他的耳朵给扎穿。这不像是钢铁的机器,而是各种钢铁巨虫,钢铁的金龟子、钢铁的独角仙、钢铁的螳螂。它们张牙舞爪,旁若无人。他有些头晕,不是惧怕它们,而是它们如此密集,如此接连不断,诱发了他的密集恐惧症。

这让他想起了若干年前的那个早上,地质队也是排着长长的队伍来到苍山。他们扛着各种各样的工具,铁锨、八磅锤、炮钎、钻棍,后面还跟着抬机器的队伍。他们在山头上挖出长长短短深深浅浅的壕沟,苍山好像穿上了印有土黄色条纹的衬衫。地质队还在苍山钻出肚脐眼儿似的圆孔,圆孔深达几十米甚至上百米。有段时间,村民们都不知他们在干什么,询问他们,却从来得不到答案。当那些圆孔喷出清甜的泉水时,村民们才恍然明白,地质队原来是给他们打井来了。从圆孔里喷涌而出的水冬暖夏凉,至今都没有干涸。地质队走后的第三个年头,一个哑巴上山砍柴,无意中捡回一块石头,石头里镶有黄灿灿的金点。有人把哑巴的石头锤碎了,把那黄灿灿的东西放在牙齿上一咬,是软的,是黄金。难怪地质队的人守口如瓶,原来他们是在寻找黄金。

金矿被发现后,苍山就不消停了,开挖矿洞的爆炸声从早到晚响个不停,村子里的人不分男女老幼都往金山上跑。孩子们更不安分了,三天两头有人辍学,舒全礼动员全校教师一轮轮做家访,可收效甚微,仍旧时有溜生。那是他职业生涯中备感羞辱的日子,好在那座金山三两年工夫就被挖成了一座空山。现在,这些钢铁巨兽开进山来,莫非要开采尚未发现的金矿?一股不安的疑虑从舒全礼的内心升腾起来。

苍山要搞旅游开发了,这个消息早已传遍了,全村人就剩他还蒙在鼓里。吴文胜哼着山歌,又是那种姐呀妹呀带点情色的,欢欢快快踏进了他家院子。舒全礼不知他遇上了什么高兴的事。苍山要开发啦。苍山要飞黄腾达啦。苍山要见世界啦。祖宗都要笑醒啦。祖宗要见世界啦。吴文胜手舞足蹈,像只花喜鹊似的喳喳不休。看把你给疯的。舒全礼乜斜了他一眼,有些嫌恶他的呱哒。要说见世界,金矿被哑巴发现那会儿,苍山就见世界了。当时就听说好多报纸、电视台都发布了苍山发现金矿的消息。其实苍山还是在这儿,苍山还是苍山,不是苍山见世界,而是世界来见苍山,世界上的人来见苍山。

村子里喧闹了,沸腾了,工程车来来往往,挖掘机、推土机不分昼夜在山谷里轰鸣。村民也摊上了事情,景区规划范围内的坟墓要尽快迁出来,不然景区建成了,游客来了,这里撞见一座坟墓,那里又被坟墓挡住了去路,那还不扫了客人们的兴致?村民们不乐意,镇上的干部、村上的干部就来动员,说景区建起来了,受益最多的还是苍山村。两下里协商的结果是,各退让一步,该迁的坟还是得迁,有些避眼的、不影响景观的,暂时就不迁了。那些要迁坟的人家纷纷来央求舒全礼,请他帮忙把墓碑给拓下来,不用猜,这肯定是吴文胜嚷嚷的结果。

舒全礼身不由己地忙碌了起来,邻里乡亲的,不答应面子上磨不开。年轻人不在家,来央求他的都是年纪相仿的老年人,心思大体上是相同的,怕迁坟时把墓碑给损坏了,打了拓片,即便毁坏了,恢复起来也有个样板。那可是祖宗的门庭,不能随便更改,祖宗要是生气了,家里怕会不干净。他们拿着他打拓片用的工具在前头领路,他跟在后面听他们絮絮叨叨,讲述即将见到的某座坟墓里的逝者生前的丰功伟绩,或者是趣事糗事。这些业已消散在风烟深处的事迹,有的听过,有的是第一次耳闻。他安静听着,极少插话,有时出于应付,也会感叹几句。年少时,他随同父亲去上坟,父亲也会讲述祖宗们的故事给他听,一部家族史就是这么断断续续传承给他的。说到紧要处,还会重复几句,他父亲好像把这些告诉了他,就无事一身轻,不再需要担负任何责任和义务。

这一圈拓片打下来,大半个村子祖祖辈辈的故事都汇聚到他这儿了。他听过,也仅仅是听过,照样把它付之云烟了。打拓片时,他似乎被什么触动,这家长里短的故事里好像藏着什么他尚不知道的要义,因此每块墓碑都打了两幅拓片,一幅给东家,一幅他留着。他们也不让他白干,要付给报酬,他先是推辞,最后拗不过他们的坚持,收下了。这让他觉得有些可笑,当年父亲夹着毛笔去给人家写庚帖写对联,而他似乎在重走父亲的道路。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将他们父子绑在了一起,又像是谁给他们开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玩笑。

完事时,他的书桌上早已码放着厚厚一沓拓片,这让他有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成就感。他翻看那些拓片,一张一张琢磨,慢慢揣摩到一些端倪,明了父亲为什么爱好墓碑上的书法。他根据墓碑拓片上的字体风格,条分缕析,分门别类,大体上推断得出来这些字迹出自几个人之手,其中就有他的祖父和父亲。他父亲的字迹粗一看有些儒雅,看到细致处,才觉察到小心翼翼,如走钢丝,如履薄冰,只在出头翘角之处才释放出些许的飘逸和肆意。祖父的字迹也给人以错觉,一眼扫过去,结构严谨,中规中矩,落到细微处,在一撇一捺之间,似有一股凌厉之风袭来,让人颇觉凛然。越过祖父这一段,往上是另一个人的字迹,有点欧阳询的影子,点画劲挺,紧凑中不失疏朗。再往上是隶书,气势浑厚,雄健壮美。再看刻字的风格,也可以辨别出几辈几代衣钵的传承,那功力雄厚的,腕力坚挺的,落刀如风,迅猛而精准;那功夫细致的,虽说刀功不硬,可细细打磨,不失精到,也不输世人口碑。只有那毛糙的,笔画的凹槽底都没有磨平,粗粗粝粝,高低不平,有点给祖师爷抹黑了。还有几张拓片,虽各有千秋,可无法归纳到谁的名下,应为散客了。从这些碑帖中找出其中的佼佼者,再品味,再参悟,有了更进一步的发现,点画之间分明能看出许多人的影子,墓碑书写者、刻字的石匠及逝者,一个个鲜活的人、鲜活的灵魂,都隐藏在那里。你看着字迹时,他们也在看着你。恍惚间,点横撇捺变成了人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一张张你从未见过的脸若隐若现。

十三

透过纱窗看去,不远处的山坡上是一丛柏树,从阵形上看,该是属于自然生长的,树干粗细不一,树冠高矮也不一样,地势低的树干粗壮,鳞片状的叶子绿得深沉,绿得厚重;往上走,树干变细,叶子郁绿中带有嫩黄,叶片上像附着一层浅薄的光。柏树丛之上是杂木林,杉树、油茶、石楠、檵木和一些叶子阔大的乔木混生。项石立刚到时,它们都是同一种颜色,这会儿,山坡像是彩蝶的翅膀,五彩斑斓。他常常站在窗口凝视着它们,像凝视着在山坡上弓着腰干活儿的父亲一样。这种凝视是无法言说的,即便外人看见,也会以为他在发呆。他内心藏着一股感动、一股温馨,好像父亲就在身边,不曾离开一样。

他渐渐适应大山里的生活。在省城的时候,他经常失眠,会因焦虑而醒,或者被嘈杂的城市噪音吵醒。他整天浑浑噩噩的,带着一副未睡醒的模样,整天在外奔走。现在,在这宁静的山谷之中,要么睡到自然醒,要么被窗外的鸟鸣声叫醒。他离它们太近了。他拉开窗帘,太阳已经把山坡染成金色的了。他知道即将开始的一天要干什么。他的内心是愉悦的、甜蜜的。每当空闲,他会联系舒羽,约她一块儿出去走走,到田野上漫步。他对她没有最初相见时那么冲动,坦然多了。他对她有爱情的倾向,又不是那么明朗,即便他们不会朝那方面发展,相处也会很融洽,不受拘束,有一种彼此心灵相通的感觉。

考察过主矿区的遗址后,她好像有了些许变化,虽然没有明显地流露,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把不准那变化是什么,是好的,还是坏的,无从判断。他们待在一块儿时,她不像之前那么捉弄他,言语虽然俏皮,可不再毛茸茸的,带着细刺。她相对沉静了一些,有时会出神地望着某个地方。他故意找她说话,有时她回过头来茫然向着他,不知他说了什么。有一天,他们坐在河边,望着潺潺流水,望着河湾里涌动的蓼子花,舒羽忽然说起了她自己。她父亲去世时,她才三岁,对父亲的印象原本就不清晰,现在回想,仅剩下一团模糊的影子。她的手机里保存着一张父亲的照片,是从父母的结婚证上翻拍下来的。照片上的男人唇上留着短髭,抿着嘴,两眼直瞪瞪地盯着前方。他的状态有着说不出的紧张,如果能看到他的双手,你就会发现他正死死地攥住某件东西。之后,她找过她母亲,说到了伯父和伯母,他们将她带去南方,他们待她视若己出,甚至比亲生女儿还亲。上完大学后,他们送她出国留学,她在法国待了四年,后来回国了,在深圳待了几个月,之后回了苍山。

说到后面,她只是简述了一个过程,至于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什么,都被隐去了。他无从猜测,想说点什么,好像说什么都不妥。他伸出手,将她的手抓在掌心,她侧过头向他淡然一笑,任由他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

她的讲述勾引起了他对父亲的怀想,他的心底有个疑问,父亲当年跛着一条腿回去,究竟在苍山发生了什么?他把疑问告诉了她,她抽出手,拍了拍他的手掌说,都过去了,你知道了又能怎样?他摇了摇头,她的话没能给他安慰,也没能让他释怀。

秋深时节,他们再次相约,漫无目的地在田野上走动。放眼望去,田野上已露出肃杀之气,收割后留下的稻茬被霜冻日晒,呈现出干涩的枯白色。阳光倒是朗照,可风吹在脸上,已有寒瑟之感。远处的房屋,远山,都被笼罩上了一层薄烟。他们缓缓而行,有时会在某个地方驻足,是因为被微小的发现吸引。脚下越冬的草已冒绿,叶片柔嫩得像初生婴儿的小手。他们站在某个草墩上,草墩上长满了白茅,絮白的花随风摇曳。远处有农人在翻地,使唤的不是牛,而是耗油的耕田机,“突突突”地鸣响。

我带你去见个人。舒羽用明亮的眼睛看着他说。

他问,什么人?

你去了就知道了。

两个人在田埂上东拐西绕,慢慢走到了苍山小学原址附近。她领着他朝一栋外墙贴满马赛克的房子走去。要见的人是个老婆婆,她称她为彩莲阿姨,他也跟着喊彩莲阿姨。彩莲阿姨长得有些富态,眉眼开朗,见了他们,一脸热情而慈祥的笑容。搬来椅子,让他们在场地上晒太阳。又泡来菊花茶,端来一只干果盘,盘子里盛的是花生瓜子。彩莲阿姨一个人住,儿子儿媳去了浙江打工,孙子上了大学,孙女在市区上高中。来了客人,忽然添了人气,彩莲阿姨话也多起来了,问舒羽爷爷的拓片打齐了没,又说舒羽爷爷就是同别人不一样。接着问舒羽的大伯舒英的生意怎么样,村里有人说舒英的生意做到美国了,是不是真的。舒羽挑紧要的答复了几句,忽然转口问,阿姨,您还记得地质队的项水生吗?彩莲阿姨被问得一愣,丫头,不是告诉你了吗?怎么又问起他来了?

他是项水生的儿子。舒羽指着项石立说。

我听家父说起过您呢。项石立堆了笑,虚伪地客套。

我说怎么眼熟呢,原来是项水生的儿子,同项水生一个模样。彩莲阿姨一脸惊喜,嘴巴都有点合不拢了。

又问项石立,怎么来苍山了?

舒羽替项石立回答,在景区上班呢。

后来话题定格在了项水生身上。地质队刚到那会儿,彩莲阿姨并不认识项水生,好像是第二年冬天,地质队的钻井转场,项水生上山扛钻杆,刚好下了场薄雪,路滑,下山时被钻杆砸伤了腿。才十六七岁的人,扛那么重的钻杆,不出事才怪呢。项水生留在村子里养伤,彩莲的公爹给他挖过不少草药,一来二去,彩莲一家人全认识了他。

知道了父亲腿跛的真相后,项石立的内心并没有释然,反而更沉郁了,更惶惑了。苍山该是父亲的伤心之地。父亲在这里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也没有什么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有的只是繁重的无休止的劳动。今日似昨日,明日是今日。所见之处都是寻常、平庸,甚至带点灰色。父亲离开苍山之后,生活也没有多少改变,仍然在旧有的轨道上做看不到尽头的惯性延伸。在逼仄、困顿的日子里,父亲一次次回望苍山,回望苍山的生活,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些在苍山的日子是父亲暗淡的一生中唯一生动的部分。

仅此而已。

十四

工程队开进苍山后,舒全礼的日常习惯不知不觉有所改变,每天都会踱到前院来,站在铁栅栏门前朝山谷里张望。山谷里机器的响声震天,烟尘蔽日,从早到晚,几乎没有停歇。景区的施工进展迅捷,眼看着景区的门楼起来了,观景台搭起来了,晴朗的日子还可以看见索道上有缆车来往了。景区最终建成会是什么样子呢?他期待苍山的变化,又害怕看到它面目全非。他的内心有一股不安,有一股深深的忧虑。当观景台的钢架翘起来时,他油然想到了地质队当年的钻井架,身体随之揪紧了,像有什么尖锐之物在体内旋转,抽搐。他不想看到苍山不像苍山,不想看到苍山不是苍山。

还要些日子呢,别在这儿打望了,完工了够你看的,把你的活儿干完吧。吴文胜监工似的提醒说。自从景区开工后,吴文胜像是打了兴奋剂,心情前所未有的好,几乎每天都是哼着歌儿来,哼着歌儿走。

什么活儿?舒全礼有些迷惑。

打拓片啊,你总不能打了一半,另一半就撂到一边不管了吧?吴文胜把事情挑明说。

然后呢?又能怎样?舒全礼反问。他并非厚此薄彼,对乡邻不讲情面,而是手头上的拓片都没有想到好的去处。

吴文胜的主张却很鲜明,咱们这辈子能在纸上留下的,也就这么几个字,一座纸上的坟墓而已。把苍山所有的墓碑都拓下来,一座坟也不能遗漏,拓全了,编成一本书,咱们这些人就生生死死在一起了,算是修来的缘分吧。

舒全礼内心还有些混沌,手头上却依照吴文胜说的行动了。两个人商定好了计划,先从那些有主墓开始,挨家挨户,一座座墓碑拓过去。舒全礼走在前,吴文胜当跟班走在后头,路上也说些闲话,多是同即将打拓片的墓主有关系。你一言,我一语,相互补充,说到会心处,笑一笑。因为没有时间限制,也就不着急,尽可能地把活儿干得漂亮一些。两三个月过去,这批拓片就打完了,码在舒全礼的卧室,像是堆了一堆黑白混杂的柴草。

接下来,该拓苍山公的墓碑了。在苍山,苍山公的墓神秘而神圣,谁也不知道墓主姓甚名谁,到了清明节,张家来扫墓,李家也来扫墓,苍山所有的人家都会来扫墓,都把墓主奉为自家的祖先。谁也不妨碍谁,谁也没有把苍山公墓据为己有。苍山公墓坐南朝北,这是山谷的方向,一弯弧形山包将坟墓围住,南边是苍山。人们都说苍山公墓的风水好,像端坐在太师椅里。舒全礼不敢贸然,怕冒犯苍山公,去之前备了香纸烛和祭品。到了墓地,把祭品摆开,烧了香纸烛,两位老人跪着磕了几个响头。苍山公墓呈四柱三门结构,不是很恢宏,却有些讲究。中门上是龟背顶,东西两翼各有一根大理石横梁,梁上刻着字,东边刻的是“日月齐光”,西边刻的是“福泽子孙”。打了两张拓片,吴文胜要一张,说要自个儿收藏,遂依了他。

活儿干到这种程度,勉强说完成了一半,另一半才是难题,要寻那无主墓。两个人漫山遍野寻去,某一天,遇到一座无主墓,拓过墓碑后,吴文胜说,要画张地图才好,要不然白白寻了一场,后人谁知道它在哪里。两颗花白的脑袋又凑在一块儿,根据记忆绘制了一张苍山地图,山峁沟壑逐一印证,尽可能减少误差。那无主墓隐身在暗处,找到它们全靠机缘,除了实地察看,还得向其他人打听线索。地毯式地搜寻了一遍,发现了数十座,可依旧不放心,总觉得某个地方遗漏了。景区施工时挖出几座无主墓,其中有块墓碑上刻着篆书,碑石也不像产自苍山的。这墓碑是个谜,谁也解不开谜底。

寻找无主墓持续了两年,两位老人都觉得身疲力竭了,可谁也不敢说结束。景区初步建成了,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开业典礼,对游客开放了。进苍山的公路也改造一新,双车道,铺了柏油。村子里有些打工回来的年轻人在景区里应聘到了工作,收银员、验票员、观光车司机,五花八门。进山的车辆渐渐多了起来,先是本村本镇的人往景区跑,慢慢地,好像涟漪一样一波一波往外扩散。南腔北调的口音不绝于耳,舒全礼的心又开始浮动起来。这些陌生的声音仿佛入侵者,猛然闯入他的耳朵,闯入苍山的耳朵。它们的主人多么向往异乡,多么渴望踏上异乡的土地。他们在他们的故乡是尘埃,是微末的存在,在苍山同样如此。苍山不得不接受他们,不得不与他们共存。苍山的声音中混合进他们的声音,苍山的声音随之改变了,变成了一种全新的声音,一种舒全礼从未听过的声音。他不知苍山会高兴,还是忧愁。苍山被这种崭新的声音包围,裹挟,他也被包围,裹挟,像苍山一样被新的声音困住了。

来自天南地北的游客不只是在景区里游玩,有的还喜欢到村子里乱窜,把千奇百怪的声音玻璃珠子似的撒得到处都是。他们到附近的乡邻家中购买茶叶、鸡蛋及各种土特产,有的跑到舒家门前拍照,有些不懂礼貌的,没得到允许就推开铁门,进到院子里来。有一次,一个游客带来的宠物狗还在院子里拉了一泡屎。他如此轻易地被冒犯了,被羞辱了。苍山也因此被冒犯了,被羞辱了。他像头困兽似的躲藏在自己的屋子里,被白天的喧嚣煎熬着。夜晚降临,天地宁静,虽然夜晚越来越短暂,但能带给他片刻安宁。他在这种宁静的轮回中得以苟延残喘。

景区开张后不久,一个熟悉而又有点陌生的声音冲进了他的耳朵。爷爷,我回来啦。爷爷,我回来啦。这个声音甜美,带着纯真的亲情。他聆听到了天地的回响,苍山的回响。是舒羽回来了,他的孙女回来了。一个浑身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可人儿,光彩照人地站在他面前,这足以抵消任何不悦和伤害。他原以为是舒英让她回来的,后来才听她说,是她主动回来的,这让他倍加欣喜。偌大的院落有了她的加盟,一股生龙活虎的气息便在院子里流动,像从苍山而来的流水,永放生机。

有一天,一群高鼻梁蓝眼睛的游客在景区导游的带领下,来到他家的院子里。导游向舒全礼解释,这群外国朋友是被他家的院子吸引,想来参观一下,顺便拜访一下主人。这让他有些手足无措,还有些无奈和愤懑,又不得不吩咐梅花说,你带他们转一转,他们想看什么就让他们看吧。后来,是舒羽接待了他们,她听到院子里的喧闹声下了楼,绕过那个脖子上挂着一块蓝色标牌的翻译,用一种轻快的腔调同那些操持异域口音的人交谈。他留意到,她见到他们的瞬间,脸上流露出惊喜而亲切的表情,好像他们是她的熟人,或者她同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较为密切的联系。她同他们一一握手,还拥抱了一个个子高挑的小伙子,那个小伙子看上去有些腼腆,当他受到女主人的拥抱时脸上分明有些得意。她不停地做着各种手势,与他们谈笑风生,把他这个真正的主人给冷落了。当然,他不在意这个,令他惊讶的是,她说出来的语言他从未听见过,一个音节也听不懂,支棱着耳朵听了几句,从中听出了苍山的部分,孙女的口音中有着抹杀不了的苍山的成分。这让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也带给他足够的欣慰。

舒羽领着客人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而后来到后院的廊檐下,让梅花给客人沏了菊花茶,端来了水果。他们愉快地交谈、欢笑,舒羽的笑声格外清脆悦耳。后来,不知是谁的提议,他们要参观书房,这让舒全礼有些尴尬,因为卧室和书房本就在一块儿,不适宜外人参观。舒羽却不考虑这些,把客人们领了进去。大概是屋子里成堆的拓片叫客人们感到震惊,刚才还喧喧嚷嚷的客人突然鸦雀无声,屏住呼吸了。好一阵子过后,有个客人连比带画同舒羽说着什么,那位客人的表情认真而又紧张,话语都有些结巴了。舒羽告诉舒全礼,那位客人想请他写幅书法,中国的书法。舒全礼不由得看了那位客人一眼,那位客人正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对视他的目光时向他友好地笑了笑。

舒全礼犹豫了一下,写什么呢?有四个字从他脑海里蹦了出来,他提起笔,饱蘸浓墨,悬腕,收腹,笔速从容,写下那几个字:苍山无尘。

送走客人后,舒羽告诉他,这群游客来自法国,那个高个子男孩是她在法国留学时笛卡尔大学的校友,此前她并不认识他,今天算是巧遇了。他想,这是一种缘分,苍山的一种缘分。

十五

苍山的第一场雪下得非常早,比平地早了将近一个月。还是晴朗的日子,人们仰望苍山,发现苍山顶上白了,满头银发。在后来的日子里,雪线一点点往下挪动,行动很慢,好像也怕路滑摔跤。如此过了半个多月,某天早上,忽然到了半山腰,苍山像穿了一件白衬衫。经过几天太阳的照耀,这件白衬衫又收回去了,苍山像戴了一顶洁白的礼帽。

这让舒羽有些失望,从苍山顶上出现第一缕白开始,她就盼望着雪快点落下来。这是她的秘密,不会同别人分享。每天早上醒来,第一眼望向窗外,看看天地是不是苍茫一片白。雪不理解她的心情,故意为难她,总是迟迟不肯降临。

大雪的节气过了,北风呼啸,在半空里盘旋,像只巨鸟,发出呜呜的怪叫。寒山冷水,天地一片萧瑟。一夜之间,雪落下来了,世界大同,全是粉琢玉砌。积雪已经盈尺了,可雪花还在飞舞,全然没有停歇的意思。朝田野上望去,四下里纯净得很,更远处,是苍茫的混沌世界。舒羽给项石立发微信,邀他一块儿进山去赏雪,他很快回复了,我正等着你呢。

景区里那头类似华尔街铜牛造型的镀金铜牛被雪覆盖了,一身洁白。滞留的游客已经玩开了,在广场上奔跑,打雪仗。有个女孩穿了一身红,在飞雪中舞动,极为醒目。他们撇开撒欢儿的游客,往山谷深处走。这样的天气,景区的深处不对游客开放。身后渐渐静寂了,耳朵边只留下两种声音,脚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和雪落下来的簌簌声。偶有突发的声响,嘎呀一声,树枝被积雪压断了。往苍山上看,只见漫天飞舞的雪花,不见苍山,不见天空。山上的树木不论是落叶的,还是不落叶的,此时都是一身素洁。舒羽呦呦地叫喊起来,声音很有穿透力,回声嘹亮,树顶的积雪受到回声的冲击扑簌扑簌掉下地来。

往深处走,积雪变得更厚了。在一段相对平坦的道路上,舒羽奔跑了起来,边跑边喊,发了疯似的。项石立正要提醒她小心,话还没说出口,她就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将雪地压出一个大窟窿。她爽性张开手脚,趴在雪地里。这只是前奏,当他们抵达一小块白色的草地时,她变得更为放肆了,一次次扑倒在雪地上,印出一个个人形的雪坑。后来,她干脆在雪地上打起滚儿来,把那些人形的雪坑给抹平了。之后,又蹦起来,手舞足蹈,在雪地上跳起舞来。她旋转着,蹦跳着,淘气得像个孩子,像个小精灵。也许是转动得太快了,她被积雪给绊倒了,仰躺在雪地上。他跑过去拽她起来,她拒绝了,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雪花落在她脸上,融化了,她的脸上有了透明的液体,分不清那是雪水还是眼泪。

后来,他还是将她拉了起来,抱住了她。他们俩拥抱着,在雪地上慢慢转着圈,像是一对慢舞的情侣。这统一的白将他们黏合成了一个整体。她从他怀里仰起头,有一片雪花刚巧落在她的鼻尖上。小时候,听伯母说,人死后灵魂会变成星星,要是不变成星星,变成雪花多好啊。她的脸受了寒冷的刺激,现出了婴儿红。他没有答话,抱紧她,继续转着圈。

她没有挣扎,顺着他指引的方向同步转动。

你说,一个人能不能保持灵魂的洁净?少顷,她问他。

雪花还在飘落,这无垠的洁白世界像被天光笼罩。

十六

春天里,他们多次进入山谷去踏春。山坡上那些高大的树木花期正盛,最早盛开的是野樱桃,它的花期较长,正月里就开花吐蕊了。后来是杜鹃、金樱子、檵木花、深山含笑、油桐花。苍山顶上的高山杜鹃是最晚绽放的。

有一次,他们沿着溪流溯流而上,遇到了一树羊奶头,叶子稍显银白,细长的果实红艳艳的,吃起来酸酸甜甜。他们围着果树吃了不少野果子,离开时,舒羽让项石立摘些果实,因为没带可以装东西的袋子,她让他将摘下来的羊奶头放进裤袋里。返回的路上,项石立感觉到大腿外侧湿漉漉的,摸一下裤袋,羊奶头全都化成了果酱,掏出来一看,就剩一把瘦长的两端尖锐的果核。

她见了,捂着嘴窃笑。

十七

苍山下已是初夏,气温一天高过一天,风吹在脸上,热烘烘的。桃树的新叶茂密了,挂了果,梨树也挂了果,山楂那么大。听村里的老辈人说,此时,苍山顶上的高山杜鹃开得正艳。他们计划去登山,此次的目的地是苍山主峰,那里的高山杜鹃数量繁多,面积广阔,且树龄更长,树干更粗壮。他们设计好了行走的路线,从风动石沿着山脊往上爬行,经过猴脸,继续往上,抵达主峰。项石立从景区借了两顶帐篷,因为路途遥远,无法当天返回,需要在山顶上露营一晚。舒羽将所需的物品、食物,加上相机、打拓片用的宣纸、拓包,一一装进登山用的背包。做足了准备后,挑选一个晴朗的日子,出发了。

他们顺着栈道进入山谷,地势慢慢抬高,绕过一处巉岩,登上去往风动石方向的登山道。头顶上缆车在运行,一块块阴影在嫩绿的树叶上移动。山势陡峭,石砌的阶梯呈之字形,拾级而上并不是很困难。他们很快就到了风动石观景台,观景台上有几个游人在拍照,也有人靠着栏杆站着,朝远处瞭望。这儿观景不是很有气势,但也有些壮丽的气象。他们稍事休息后将游人甩在身后,重拾登山路径。山脊上长着一片甜槠树,刚刚吐出来的新叶被阳光照耀,通透如碧玉。他们在树下穿行,甜槠树叶的阴影从他们脸上、身上快速滑过。出了树林,山脊变得薄如刀背,光秃秃的,无遮无依。两侧都是悬崖,不是很深,但足够陡而险。项石立让舒羽等在一旁,等他将帐篷送过去后回来接她的背包。如此一往一返,两人才过了山脊。

脱离险境后是一段下坡路,山脊变宽,路边长有碗口粗细的松树,新长出来的松针在阳光里闪现翠绿的荧光。风吹过,闻得到松脂的清香。山脊下沉一段后又陡然上行,近乎七十度的斜坡,他们手脚并用,才得以攀爬上去。过了这段陡坡后,往上山势放缓了一些,沿途长有树木,还遇到一棵巨大的古木,树身攀满藤条,他们耗费了半个多小时才绕开古树,回到山脊上。他们闻到了一阵花香,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中发现了一树栀子花,纯白得有些耀眼。项石立想去采一枝来送给舒羽,被她拒绝了。时间临近中午,阳光热烈起来,他们出了不少汗,口干舌燥的,不得不停下来补充水分。

再往上行,照样是陡坡,不过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的脚步。上升到一定高度后,遇到一处岩坎,所幸的是岩石上布满了藤条,项石立放下帐篷,用手抓住藤条,脚尖踩在岩石的裂隙边缘,慢慢爬了上去。抛下绳索,将帐篷和舒羽的背包吊上去,再放下绳索,将舒羽拉上去。等上去之后,他们才发现干了件傻事,这是一块近似于石柱形状的巨大岩石,要往前行,得从岩石另一边下去。而岩石的另一边光秃秃的,除了嶙峋的石块,根本没有什么可以攀附之物。此时身体乏力,肚子里空空如也,舒羽从背包里拿出食物和水,他们席地而坐,共进午餐。

岩石上长有一棵松树,根部长在裂隙处,估计吃进岩石很深,树干不是很粗壮,虬枝盘曲。饭毕,项石立将绳子一端系在松树干上,另一端抛下悬崖。两人借助绳索的帮助下了巨岩,复往前行,走了没几步,舒羽忽然在身后大叫,看,看,猴脸。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一排松树,可能是因为长期经受山风的吹刮,一侧的树枝差不多全都枯死了,只剩下树冠上繁茂的一簇。树干的尽头是面巨岩,只见到半张猴脸的轮廓。项石立快步前行,那张猴脸逐渐清晰,走到松树林的尽头时,猴脸已经完全呈现在眼前。的确是太像了,几乎是照着猴子雕刻出来的,眼睛鼻子嘴巴,每一处都与猴子无异。最真切的是那双眼睛,好像正用充满童真的目光看着他们。同项石立父亲所说不一样的是,猴脸不是被两块巨石夹住,而是被限制在一块巨石之中。

下午,他们继续往主峰方向攀登,时而在密林中穿行,时而爬过赤裸的岩石。夕阳西下之时,他们终于到达山顶,一片高山草甸,这儿距离主峰的最高点尚有两三百米远。草甸像是块盆地,被三个山头从三面包围,不过空间很开阔。草甸四周长满了杜鹃,果然正是花期,在夕阳的映照下给苍山戴上一圈如火的花环。脚下是密密麻麻的萱草的嫩叶,可以想见,如果是萱草的花季,必定是异常壮观的花海。舒羽端起相机,趁着最后的辉煌不停地拍照。项石立无暇观看美景,得赶在黑暗来临之前做好过夜的准备工作。他找到一处避风点,搭好帐篷。而后,他沿着杜鹃花的边缘寻找干枯的树枝,很快捡拾了一大堆,足够燃起度过长夜的篝火。当他干完这些时,太阳在远山的方向仅剩一个红彤彤的圆盘,并且正在快速下沉。舒羽不时举起相机,记录下日落的整个过程。待西边的晚霞燃烧时,他们在草甸的高处并排而立,静静地欣赏一天中最后的美景。

山风呼呼作响,将携带的暮色洒满草甸。起初,还能看见萱草的叶片在风中摇曳,很快暮色变浓,山峰黑漆漆的,犹如沉默的巨人。头顶上朗星初现,四下里大致能看出一个轮廓。气温下降得很快,寒意袭身。项石立在两顶帐篷之间燃起了篝火,柴枯火旺,就近的萱草都被照亮了,火光在狭长的叶片上跳跃。他们对坐在火堆旁,进行了简单的晚餐,小声说着话,回想这一天的经历,几次陷身险境,每次都化险为夷。

山顶的寂静是空旷的、敞开的,不会有人偷听,除了苍山,也不会有别的倾听对象。枯枝在火焰中炸裂了,爆出火星,这爆炸声泛起的涟漪很快被黑夜抹平了,敛走了。火堆旁的两个人静默了。夜慢慢在朝深处走,这是在人类之外的夜晚,是世界之外的夜晚。

你爱过吗?一个声音问。

他被问住了,在问话声的对面微张着嘴。他不知该怎么回答,爱过,还是没有爱过,或者正在爱着。他在大学时追求过一个女同学,拿惯常的眼光来看,他是成功了。他同女同学在校园外租了一间小屋,课余在出租屋里过起了小夫妻生活,逮住机会就在屋子里做爱,疯狂地做爱,不分黑夜和白天地做爱。大学毕业后,女同学南下去了深圳,之后就断了联系,杳无音讯了。他在省城忙于求职辞职,像西西弗斯一样,将同一件事无休止地重复。他居无定所,工作始终无法稳定,也不知哪儿出了差错,会是这种状况。

那该多好啊。她没有听到答案,喃喃自语了一声,不知把他的哑然理解成了爱过,还是没有爱过。

后来,在黑夜无限深入的寂静里,在辽阔的星空下,她以一种低缓的声调说起了在法国留学时的恋爱经历。到法国后的第二年,她在一个派对上认识了一个男孩,是个华裔,与她同一年级,专业却不同。男孩酷爱滑雪,可能家境很优渥,小时候他父母还给他请过滑雪教练。他几乎去过世界上的任何滑雪场,阿尔卑斯山、法国的博朗峰、美国的大提顿山、加拿大的班夫、瑞士的采尔马特、日本的志贺高原滑雪场,包括国内的长白山滑雪场,等等。他们相恋后,她陪着他奔走于世界各地的滑雪胜地,为了追逐雪季,一年中多数时间都在路上。为了他,她荒废了学业,可是一点也不后悔。有一回,他们在阿尔卑斯山下的小镇上住了将近一个月,就是为了等候一个滑雪的好时机。他们白天在小镇上闲逛,晚上在旅馆的床上相拥而卧。那时候,她想,一辈子同相爱的人就这么在滑雪场度过,该是多么美好,该是一次多么完美的生命之旅。他说他死了也要埋葬在雪地里,雪当床,也当被,不染任何一粒尘埃。在冰岛的滑雪场,他模仿滑雪女神奎蒂奎特从直升机上一跃而下,结果……火光跳跃,撕破静夜里的黑暗……他看见了她脸上的斑斑泪滴,每一颗泪滴在火光的照耀下都闪烁着像星星一样的晶莹之光。

十八

舒全礼有意将打拓片的活儿传给舒羽,这活儿没什么技术难度,他边示范边指点,白及水的多少、墨的浓淡、拓包捶打的力道是否均匀,将这些技术要领一一传授。舒羽是有些悟性的,练习了十多次,打下来的拓片就有模有样了。他把继续寻找无主墓的担子卸给她,没想到她不假思索就答应了。他以为她不过随口应允,怕他失望而已,可她很快付诸了行动,一趟趟往山上跑,好像特别热衷于登山。跑得勤了,自然有收获,虽然不是每趟都有,三五次总能带回来一张拓片,是之前空缺的。如此跑了一段时间,差不多该找的地方复又找了一遍,只得偃旗收尾了。

凡事哪有十分圆满,能有七八分就不错了。吴文胜宽慰他说,留点遗憾就留点遗憾,这事不能再拖了,一块石头抛上天,总得有个落地的时候。

随后,舒全礼着手整理那些拓片,按家族、辈分理出顺序,无主墓的拓片按时间先后,从古到今,另成一摞。翻看那些拓片,他又有些恍惚,那一张张脸谱从字里行间浮现出来,苍老的、俊朗的、清癯的、黝黯的、紫赯的、方正的,朝他笑,朝他说话。揉了揉眼睛,视觉清晰了,那些人脸却不见了。再看那字迹,丰润的、奇崛的、雅气的、中规中矩的、铁骨铮铮的,什么字体都有,什么风格都有。他甚至能据此写出一篇鉴赏的长文,标题可以叫《苍山墓碑书法考》。受此启发,既然要编成一本册子,那就叫《苍山墓葬图》吧。同吴文胜一说,后者极为赞同,还建议他亲自题写书名。

写就写吧,那么多事情都做了,不差这一件。舒全礼题写了书名,笔却放不下来,好像内心总有什么牵扯着。过几日,终于明白了要干什么。一个人关在卧室里,研了墨,铺了纸,挽袖捉笔,给自己写下了一块墓碑。待墨迹干了,想着要找个人刻出来,临出手又默然了,把那张写了自己姓名的宣纸折了,藏了起来。

《苍山墓葬图》的后期工作基本上都交给了舒羽。她将拓片拉到常州亥市市区,找了家装裱店,一一装裱,拍照,按照舒全礼编辑好的目录,将照片归类整理。尚缺序和跋,吴文胜让舒全礼执笔,舒全礼却又嫌麻烦了,执意不肯,三番五次劝说,临了才写了篇几百字的跋,无非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如此云云,算是交代了。舒羽将图片和文档打包,用邮件发给了舒英,余下的事情就由他去处理。

过了两个月,舒英亲自押着印刷好的《苍山墓葬图》回来了。他是一个人回来的,开着车在前面引路,后面跟着一辆小集装箱,车厢里装着打包成捆的新书。书搬下车,拆开来,拿出一本,十六开,精装的,封面黑白印刷,自有一种肃穆、庄重。书名下有一行印刷体小字——舒全礼编。翻开书,首先是一幅地图,苍山被复制到了纸上,密布的星星点点,是坟墓的标记。粗眼一看,好像一幅浩瀚的星空图。舒全礼留下一本,其余的全部交给吴文胜,由他挨家挨户去分送。

舒英已然不同于往日了,头顶上稀疏了许多,两鬓也染了薄霜,脸上虽然没添多少皱纹,可也是中年末梢的肥腻之色。人也如同肚子,稳重起来,说的时候少,听的时候多,好像什么都装进了肚子里。镇上的,村上的,甚至市区的,种种有头有脸的人物闻了信,纷至沓来,送走一波又来一波,都是笑脸,都是恭维,都是迎合。放在过去,舒英就同他们走了,赴那灯红酒绿,赴那觥筹交错,以为那是荣光,是光前裕后。而现在,他毅然了,不卑不亢,既不随他们走,也不挽留他们。安静了,就一个人在院子里走动,偶尔打个电话,说不了几句话,也就挂了。他有些像苍山上滚落下来的石头,落到河床上了,就静止在那里。到了饭点,让梅花炒几个菜,陪舒全礼喝一杯,喝多少全随老爷子的兴致。舒全礼无话问他,他也无话告诉父亲。父与子,像一块石头与另一块石头,像一座山与另一座山,有远有近,觉得远时其实或近,觉得近时分明又离得远。不管远或近,两者相安无事了,还不止于此,竟然还有点心犀相通,说与不说,都明白要说什么。舒全礼觉察儿子终于有那么一点像他了。

舒英在家住了四五日,中间去过一次景区,是由舒羽陪着去的。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伯侄两个回来谁也无话。舒全礼更不会问,随他去吧。随之,舒英便走了,走时同老爷子打个招呼,不说保重,也不说回与不回。人世间本该如此,谁对谁都不能有所期望,哪怕是父与子。这父与子,也是各自的两个人,同在宇宙的大轮回中。

这一幕算是消停了。

院子里重又阒寂起来。舒羽守着前院的高楼,进与出,自由得很,好像与他不在同一个空间。更多时候,她会待在景区里,打理景区,这是她大伯赋予她的重任。这倒让他更为轻松了,洒脱了。他好像续上了之前的时光,看书写字,翻翻碑帖,一天过去了,一辈子也就过去了。而苍山还在身边,看得到,摸得着,他听得见他说话,闻得到他的气味,一年四季的变化,草木荣枯,轮回之后的又一次轮回。他想起了父亲,父亲一定夹着用红纸包裹的毛笔,走在乡间小道上。他也想起了祖父,祖父一定背负着一座可以移动的苍山,在异乡灵魂作歌,且行且吟。

某个夜晚,他把那张写着自己墓碑的宣纸找出来,摊开在灯光下。他摩挲着纸页上的字迹,仿佛每个字都是他人生的一个节点,如此清晰,如此真切。它的轻在纸页上,它的重在石碑里。摩挲良久,他最终做出了决定,把它同那本留下来的《苍山墓葬图》放在一块儿,揿亮打火机,把它们给点燃了。也罢,人这一辈子,何处不尘埃,又何处染尘埃?

火光旺起来,照亮了他的脸,照亮了他的眼睛。

责任编辑 韩新枝 饶霁琳

【作者简介】 樊健军,江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小说见于《人民文学》《收获》《当代》《钟山》《上海文学》等刊,著有长篇小说《诛金记》《桃花痒》,小说集《冯玛丽的玫瑰花园》《向水生长》《穿白衬衫的抹香鲸》《空房子》《行善记》《有花出售》《水门世相》等,曾获首届汪曾祺华语小说奖、第二届林语堂文学奖、第二十九届梁斌小说奖中篇小说奖、《飞天》第二届十年文学奖、江西省优秀长篇小说奖、《星火》优秀小说奖、《青岛文学》第一届海鸥文学奖、江西省谷雨文学奖、江西省作协“天勤杯”2021年度优秀小说奖,作品入选加拿大列治文公共图书馆最受欢迎的中文小说名单。

·新作大家谈·

主持人语
创作聚焦与阐释多元

◎ 王春林

王春林, 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商洛学院客座教授。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第八、九届茅盾文学奖评委,第五、六、七届鲁迅文学奖评委,中国小说排行榜评委,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有相关著述若干。

“新作大家谈”栏目这一期的具体讨论对象,是江西作家樊健军一部篇幅多达五万字的中篇小说《无尘界》。近几年来,樊健军的小说创作,虽然称不上是风生水起,但也一直在以严谨的写作姿态步步为营地探索前行。围绕《无尘界》,同样身在江西的青年作家欧阳娟和我本人都在各自的评论文字中表达了自己的理解和看法。

从作家所拥有的艺术直觉出发,欧阳娟认为樊健军所展现的,首先是“一幅苍山成形到养育山民生存至今的壮阔图景”。在强调这是一个“有关走出去,再找回来的故事”的同时,由舒雄这一人物形象,她又认定这也是一个“有关欲望与救赎的故事”。何以救赎?唯有深情。这深情,既是舒羽和苍山的深情交互,也更真切地体现在舒全礼那一心一意的拓碑行为中。

王春林则更多地注意到了樊健军《无尘界》思想表达上的多义性特征。他认为作品所讲述的不仅仅是一个精神救赎的故事。除了精神救赎,与舒羽、项石立紧密相关的精神疗伤主题,体现在舒全礼身上的生命延续主题,或者看似与以上主题“了无干系”的某种自然文学主题的存在,恐怕也都不容忽视。

由以上讨论所进一步延展而出的,我想,恐怕是两方面的问题。其一,从作家创作的角度来说,在一个篇幅相对短小的中篇小说中,艺术聚焦应该相对集中,应该朝某一个方向专注地持续用力,力争打出艺术的深洞来。其二,从批评阐释空间的角度来说,诚所谓诗无达诂,也应该尽可能更加开阔一些。

救赎、疗伤与生命延续或者自然文学
——关于樊健军中篇小说《无尘界》

◎ 王春林

先后两次展读樊健军中篇小说《无尘界》的结果,是我对作者所欲表达思想内涵的某种不确定。虽然说小说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但在艺术处置过程中却呈现出了一定程度上的含混性特点。从艺术结构的角度来说,《无尘界》由两条交叉的线索组构而成。一条线索主要讲述的是项石立和舒羽这两个年轻人的故事,另一条线索的核心人物则是一位名叫舒全礼的老人。两条叙事线索之所以能够有所交叉,一是因为舒全礼和舒羽之间的祖孙关系,二是因为故事的发生地全都是一个名叫苍山的自然风景区。

与救赎这一主题有关的人物,除了舒全礼外,还有他的两个儿子。从舒英和舒雄的命名即不难判断,舒全礼曾经在他两个儿子身上寄予厚望(“舒英、舒雄,两个名字合起来就是英雄的意思。他希望他们成为英雄。”),但两个儿子后来的状况却令他倍感失望。按照小说中的交代,现在已然变身为美丽风景区的苍山,过去不仅一度是矿区,而且私挖滥采的现象还非常严重。舒英舒雄兄弟俩的命运变迁,就与隐藏在苍山里的金矿紧密相关。过分贪婪的舒雄,在淘金过程中开风钻机,凿炮眼,挖矿洞,“恨不得把每块石头里的金子都炸出来,恨不得把苍山给粉碎了”。到头来,自以为死神都会怕他的舒雄,虽然身体没有留下残疾,但却染上了矽肺病这一不治之症。体壮如牛的一条汉子,不到四十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但即使是弟弟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身为兄长的舒英却仍然没有能够从贪婪的梦想中醒来。他利用在苍山金矿攒下的(其实是舒雄以生命的代价换来的)第一桶金,跑到深圳去开公司,没用太长时间就变身为拥有豪车和别墅的成功人士。然而,在父亲舒全礼的心目中,舒英却毫无疑问是苍山的一个背叛者。正是从这一点出发,他才不由得大发感慨:“苍山养大了舒英的身体,养不了他的心,也拢不住他的心。”从根本上说,舒全礼之所以要坚决拒绝在舒英那里长住,一定要回到苍山,守着苍山,正与人物内心深处一种建立在自谴前提上的精神救赎愿望关系密切。只有在时过境迁之后,舒全礼才不无惊讶地发现,原来的自己不仅有着野心家的一面,而且还“偏偏把他的野心镶嵌到了孩子的名字里。野心家是该死的,是罪孽深重的,不是吗?世界就是被他们搞乱的,搞坏的”。罪孽深重的舒全礼,所选择的自我精神救赎方式,就是固守苍山:“苍山是他的挚友,是他的至亲,是他对抗时光的战友。”“唯有苍山不离不弃,陪伴他终老。”“它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是他的挪亚方舟,是他的归宿。”在儿子的深圳豪宅里如坐针毡的他,一旦回到苍山,就如鱼得水一般地倍感轻松:“天是蓝的,水是清的,空气是新鲜的。”大约也因为如此,所以,等到后来法国游客向他索字的时候,他才会写下“苍山无尘”这四个字。很大程度上,小说的标题“无尘界”恐怕即由此而来。

与疗伤这一主题有关的人物,分别是舒羽和项石立。舒羽是舒雄的女儿,舒雄因矽肺病不治去世的时候,她才三岁:“对父亲的印象本来就不清晰,现在回想,仅剩下一团模糊的影子。”因为年幼失怙,她便备受伯父伯母的宠爱。舒英夫妇俩不仅把舒羽视如己出,对她的疼爱甚至还要胜过自己的亲生女儿。大学毕业后,他们干脆把舒羽送到法国去留学四年。事与愿违的一点是,舒羽精神创伤的生成,正是在法国留学期间。原来,到法国后的第二年,舒羽就认识了一个酷爱滑雪运动的华裔男孩。由于家境优渥,他虽然年纪轻轻,却几乎已经去过世界上所有知名的滑雪场。情投意合的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没想到的是,在冰岛的滑雪场,当他试图模仿滑雪女神奎蒂奎特的动作从直升机上一跃而下的时候,不幸的悲剧却发生了。舒羽内心深处的一种精神创伤,就此而得以生成。她之所以不愿意待在法国,也不愿意待在深圳,而是跑回苍山,和祖父厮守在一起,正是为了从根本上治愈这种精神创伤的缘故(虽然舒羽曾经刻意强调“我回苍山无意义”,但愈是如此,便愈是凸显她精神创伤的严重)。项石立是省青年旅游公司派驻到苍山风景区的代表。他之所以把苍山或者说金山风景区作为自己的选择对象,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受了已逝父亲蛊惑。从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开始,耳中听到的,就是父亲关于苍山那简直就是喋喋不休的各种讲述。项石立内心深处某种精神情结的生成,无论如何都与父亲的喋喋不休脱不开干系。父亲之所以会对苍山念念不忘,主要是因为年轻时的他曾经以地质队队员的身份有过一段在苍山地区工作的难忘经历。很大程度上,正是为了借助工作之机对父亲当年在苍山的经历一探究竟,项石立才不仅来到了苍山风景区,而且还得以邂逅舒羽这样一位极具个性的美丽少女。然而,多少有点出人意料的是,项石立很是费了一番心机后所打探到的真相,和他的预期差距甚远。事实上,父亲腿跛的真相仅仅是因为工作时的一时不慎而被钻杆砸伤了腿:“知道了父亲腿跛的真相后,项石立的内心并没有释然,反而更沉郁了,更惶惑了。苍山该是父亲的伤心之地。父亲在这里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也没有什么可歌可泣的事迹,有的只是繁重的无休无止的劳动。”但即使如此,由于父亲一生过于灰暗,苍山的日子仍然成了他生命中最生动的一个部分。虽然并不像舒羽那样精神创伤严重,但项石立精神情结的得以缓解,也可以从疗伤的层面上得到相应的阐释。

救赎与疗伤之外,樊健军在《无尘界》中还把不小的篇幅用来描写舒全礼的拓碑行为。或许是某种家学渊源的存在和影响,舒全礼是一位书法艺术热爱者。正是从祖父的墓碑在当年的挖矿过程中被乱石砸中断为两截的时候起,舒全礼如同父亲一样开始了自己的拓碑行为。等到他从深圳儿子的豪宅里重返苍山之后,拓碑更是成了他日常生活的一项重要内容。从祖父祖母,到父亲母亲,到儿子舒雄,到家族之外的其他人家乃至无主的墓碑,一直到被苍山人顶礼膜拜的苍山公的墓碑,全都成为舒全礼的拓碑对象。他煞费苦心拓下的这些墓碑,最后被编辑成为《苍山墓葬图》,由舒英将其正式印制成书。行文至此,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显然是,舒全礼到底为什么一定要拓碑?问题的答案,或许与这样一段叙事话语有关:“父亲拓墓碑是为了书法,他拓墓碑却有着不同的意义,这是祖父的墓碑,也是父亲的真迹。它们是他生命里某个不可缺失的部分,也是他生命之外的延宕和承祧。”事实上,由舒全礼倾其全部心力的拓碑行为所牵连出的,便是舒氏家族在苍山地区长期生存繁衍的故事。如果我们的理解与分析还有那么一点道理,那么,作家借助于舒全礼的拓碑,以及临近结尾处舒羽对祖父这一手艺的自觉传承,所试图传达出的,很可能就是一种生命的延续主题。

当然,如果我们不拘泥于对人物形象的狭隘理解,那么,这部《无尘界》中潜藏的另外一个与以上这些人物形象相比同样重要的“人物形象”,就是曾经被作家以浓墨重彩的方式饱含深情反复书写的苍山。请一定不能忽视诸如此类的一些描写文字:“苍山是有声音的。所有的生命,无不发出属于它们的声音。鸟雀在鸣啭,野兽在长嚎,昆虫在呢喃。欢乐、悲伤、愤怒、喟叹、沮丧、感慨,每种声音都有专属的音质,都有相应的分贝。还有树的声音、草的声音、石头的声音、天上流云的声音、落霜的声音、降雨的声音、阳光在树梢上燃烧的声音……千百种声音汇聚在一起,汇聚成声音的长河。”“春日里,苍山如洗,头顶裹着白云,山谷里野樱桃一片绚烂;夏日里,苍山一身苍翠,陡峭的山峰林立,主峰巍然而坐,自有一种高不可攀的傲然;秋日里,苍山层林尽染,色泽丰富,斑斓无尽;最美的是冬天,苍山银装素裹,坦露出一个无比洁净的童话世界。”细读《无尘界》,就不难发现,诸如此类对苍山的自然景色饱含深情的生动书写文字,占有很大的一部分篇幅。如此一种情形,在当下时代的小说创作中,其实比较罕见。如果说在生态观念变得日益重要的当下中国文坛,已经出现了一种可以称之为自然文学的新生事物,那么,樊健军的《无尘界》这部中篇小说便庶几近之也。

作者简介: 王春林,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商洛学院客座教授。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第八、九届茅盾文学奖评委,第五、六、七届鲁迅文学奖评委,中国小说排行榜评委,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有相关著述若干。

唯有深情可以救赎
——读樊健军中篇小说《无尘界》

◎ 欧阳娟

这是一座山和一群人的故事。山,是千万年前即已矗立在时光深处的苍山;人,是在苍山的怀抱中轮回的祖祖辈辈。

堪堪五万余字的篇幅,樊健军展现了一幅自苍山成形到养育世代山民生存至今的壮阔图景。图景中,有远古时化成石头的猴面、改革开放初期地质队留下的槽探、当下如火如荼的旅游区建设,有春日的花海、初夏的草甸、秋阳下的芒絮、深冬里的雪野,有花朵的种类和颜色、草木的形态和气味、芒絮辉映的那点金光、雪野不期而遇的舞蹈,有无以计数的鸟鸣、雨滴、落雪,还有前尘后世绵延不息的人生故事。

五万余字的容器,如何盛装“大至一座山的古往今来,细到一点阳光偶然投射在芒絮上”这般硕大而繁杂的内容?

小说从刚应聘进省青年旅游公司的小伙子项石立开始写起。这位小伙子跟大多数年轻人不一样,他熟悉各种鸟的叫声,初次涉足苍山便熟知当地品类繁多的动植物。这让他显得有些怪异。在略显怪异的氛围中,故事徐徐拉开,项石立在一处陡峭的山岩上,邂逅了被挂在槠树杈上的女孩舒羽。

舒羽是舒全礼的孙女。舒全礼一辈子从未离开过苍山。故事主体采用的是项石立作为外来者、舒全礼作为本地人双线并行的叙述方式,推进到项石立与舒羽结为好友后,两条叙述线索的主人翁有了交集。

这是一个有关走出去,再找回来的故事。

舒全礼的祖父年轻时跑长沙、下汉口,垄断了整个山区的食盐和夏布生意。就在他活成了当地人交口称颂的传奇人物时,却被日本鬼子杀害在返乡途中,尸首无存。舒全礼的父亲跟祖父截然相反,他不但不能承担起外出谋生的重任,反倒把原本殷实的家产典卖一空。然而,这样一个“败家子”却活到了八十高龄,寿终正寝。

项石立的父亲曾在苍山的地质队工作。有关石猴面、试剑石、困在无头牛背上的牧童等传说,都是父亲讲给项石立听的故事。在他出生之前,父亲已意外负伤离开了苍山,所以在他眼里,父亲只是一个贫苦而封闭的残疾人。童年时,父亲的故事曾给项石立带来过无穷的喜悦和震撼,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逐渐产生了怀疑和厌倦。面对他的厌倦,原本不善言辞的父亲越来越沉默。父亲死后,项石立才明白,有关苍山的记忆,大约是父亲贫乏一生中仅有的亮点。他带着对父亲的愧疚和怀念走进苍山,触摸苍山的一草一木,感受苍山的春夏秋冬,然而父爱已逝,永不可再得。

樊健军正是通过两位主人翁对父亲(们)的追寻,将苍山的成形、苍山的花草鸟兽、苍山的人情往事,一样样向读者细细道来。主人翁对父亲的怀念与歉疚如此深沉,因而苍山的形象、苍山的花草鸟兽、苍山的人情往事,无不带着某种深切而浓郁的气息。

走出去,再找回来的,不仅是父辈,还有后辈。舒全礼的儿子舒英开采金矿发了家,将家眷都带到了外地。财大气粗的舒英呼朋唤友、纸醉金迷,偶尔回老家看望父亲也只是走个形式。所谓父子之情,对他来说,只是在中国流传了几千年的孝道文化里挂了个徒有虚名的招牌而已。在舒全礼对这个儿子不再抱有任何指望时,不知什么原因,舒英却不再热衷应酬,将精神和身体都收拢在了父亲身畔。相对于舒英的间歇性短暂回归,舒羽的回归更为彻底。她住在了苍山,走遍苍山的角角落落,用相机记录下生命动颜的点滴瞬间。

如果山有性别的话,苍山应该是雌雄同体,具备自我繁殖的能力。一茬茬出走、一茬茬回归,一茬茬死亡、一茬茬新生,它始终丰饶。它是父亲,扛起了一方生存的天地;也是母亲,抚慰着孩子们的迷茫和哀伤。

舒全礼一生最大的哀伤,是他小儿子的早亡。由于在苍山发现了金矿,苍山的山民一窝蜂拥到山里去淘金。他们开风钻机、凿炮眼、挖矿洞,将苍山捣得千疮百孔。舒全礼的小儿子舒雄也是其中一员,尤为骁勇的一员。在大量粉尘的侵袭下,他患上了矽肺病。看着儿子一天一天慢慢死去,舒全礼内心的光明与希望一并堕入地狱。那些淘金时挖出的天槽,就是横亘在现实世界的地狱。项石立和舒羽试着往里面扔过石头,回声反复回荡,好半天才消失。掉进去的人,毫无生还的机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舒雄就是掉入了天槽的人。因此,这也是一个有关欲望与救赎的故事。

如何救赎那些掉入欲望天槽的人?舒全礼夜以继日地与苍山对视、对话,相互叹息。有一天,他决定将祖父墓碑上的文字拓下来。他记得,父亲在败光了家产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以典字为生。

苍山为什么葬送了舒雄,却养活了父亲?舒全礼拓完了祖父的碑文,又接着拓父母的碑文,直至拓完了苍山之上所有的碑文,他似乎找到了答案。

在挑上水壶、宣纸、拓包的时候,他的内心是平静的;在凝视那些或丰润、或奇崛、或中规中矩、或铁骨铮铮的字迹时,他的内心是舒展的。舒全礼明白了,养活父亲的是对书法的热爱,葬送舒雄的是对金钱的狂热。热爱与狂热差之一字,却失之千里。热爱中,饱含着深情;而狂热中,窝藏着暴戾。唯有深情,可以换取苍山的温顺。

舒羽也是在与苍山的深情交互中,一步步疗愈了失去爱人的痛苦。苍山的一切,在她相机里都是活的,水是活的,草是活的,石头是活的,风云变幻都是活的。

拓片挂满了舒全礼的房间,每一张拓片,都是一位山民的人生故事。樊健军通过这种巧妙而又朴素的设计,讲完了从苍山公开基以来,到舒全礼的垂暮之年,苍山所有山民祖祖辈辈的故事。读完全文,几千年的繁衍生息、几万年的风霜雨雪,仿佛悉数凝聚于眼前的方寸间。它如此精巧,一览无遗;又如此浩渺,言之不尽。

作者简介: 欧阳娟,女,生于1980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十四届高研班学员,滕王阁文学院特聘作家。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长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中国艺术报》等报刊。已出版及发表长篇小说《深红粉红》《路过花开路过你》《交易》《手腕》《最后的烟视媚行》《婉转的锋利——林徽因传》《天下药商》,散文集《千年药香——中国药都樟树纪事》。撰写纪录片《千年药都话樟树》脚本,其中《天下药商》获江西省谷雨文学奖。 36fv38TH2w7ySpU6Yo2EF92Ya6wdn6ilOGMfvjbLvSnK0R9INkablvDzLyxy+2Z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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