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所有可悲的作家遭遇创作瓶颈时总会发生的,不是在家里,就是在他常去的咖啡馆,反正总不会在火奴鲁鲁的海滩上。他会接到一个许久没有联系的老朋友的电话,或者干脆直接撞见最不想遇见的某个人。在我这里,是大呼小叫的麦欣,她反复确认我就是那个高中三班坐在靠窗位置的陈啾凡,丝毫没有商量余地地把座位挪到了我对面。
“得有……二十年没见了吧!”
“二十五。”我努力挤出笑,“我复读了一年。”
“哦,记起来了,当时大家还挺意外的,毕竟你是当时老师最看好的……不过,现在你可是大名人了,作家,对吧?”
“谈不上吧,也就出过几本小破书……你看我这肚子,都是坐在家里熬出来的工伤。”
尬笑。麦欣倒是保养得不错,我还记得当时她从窗口走过时,会有男生吹口哨,有时还能对上她偷瞄回来的目光,那是小鹿还能乱撞的年纪。
“你呢,当大老板了吧?”
“嗐,做点投机……哦不,投资的小生意,瞧我这一不小心就说漏嘴了。哎,我这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我合上笔记本,表示丝毫没有影响。毕竟我停留在空白页面已经快一年了,出版社昨天给我的最后通牒是,如果周五,也就是后天之前不能看到最新章节,他们就把合同作废,并要我把之前预支的版税连违约金一起还回去。钱只是小事情,更伤人的是编辑的话。
她说,现在市场行情不好,读者口味变化很快,休息一阵子对我来说也许是更明智的选择。
“没事儿,就快写完了。”我对麦欣撒了一个我撒过无数次的谎。
“哇,又有新书看了,我今天可算是粉丝现场催更了。开心开心。”她回报了一个更拙劣的。
“所以……你一会儿要谈事儿吧?要不你先忙,咱们改天……”
“诶?说起来也巧,今天看的这项目,还真和你有关。”
“我?”
“没错,是一个AI写作工具,正好帮我把把关呗。”麦欣眨眨眼,“怎么,大作家看不上AI?”
我猜我脸上的某种不屑被她捕捉到了,连忙摇摇头说:“我试过一些,怎么说呢……写写样板公文还可以,离真正的文学还差得远。”
“跟你这种大文豪肯定没法比,我们针对的用户就是那些想写不知道怎么下笔,或者写两句就卡壳的小白。”
她说到“卡壳”的时候听起来格外刺耳。还没等我再次发表意见,她突然站起身来,“Ja-son!”大声招呼着刚走进门的一个年轻男孩,胳膊底下夹着一个和我同款的笔记本电脑。他坐下之后我才留意到,皱巴巴的格子衬衫胸口别着一支老式钢笔。这让我对男孩多了几分好感。
Jason并没有过多寒暄,便在麦欣近乎命令的指示下打开电脑,也许这就是投资人与创业者的生态关系。
一个近乎简陋的界面出现在屏幕上。“我们还没钱请专门的UI设计……”Jason把电脑推到我面前,带着一丝羞赧解释。
“怎么弄?”
“就随便敲点什么,告诉它你想要的效果,上下文越详细越好。”
“哦。”我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敷衍,几乎是下意识地敲下了我正在难产中的小说梗概,以及卡壳的情节点,要求AI给出几个可能的解决方案。
大概思考了三秒,那个可笑的灰色方块头像开始吐出一堆文字,像瀑布般从天而降,速度惊人。我努力让眼睛跟上它生产的速度,脸离屏幕越来越近,几乎要贴上去。
“怎么样?”麦欣似乎觉察出我表情的变化,逼问道。
“还……不错。”我努力掩饰住自己的震惊,这玩意儿给出了三个我曾经花了好几个月想出来的潜在解决方案,又给出两个我从未想到过的支线剧情,其中一个貌似还很靠谱。而这一切只花了几秒钟。
“你这玩意儿……能在我自己的电脑上用吗?”我脑中灵光一闪。
“神笔。”Jason面无表情地回答。
“什么?”
“我说它的名字——神笔,当然能,只需要……”
他接过我的电脑,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敲打着键盘,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电脑能有这么快的反应速度。
“……搞定。”
“这就可以了?”
“可能等待时间会长一些,嗯,显卡问题。”
交稿死线的前一夜,我彻夜未眠,除了和困意对抗,更多的能量消耗在与那支看不见的“神笔”在云端上角力。只有猫咪是乖巧听话的,不再一屁股蹲坐在键盘上阻止我推着石头上山又再看它轰隆隆滚下来的徒劳。
AI变了,我甚至无法用准确的语言形容,到底是什么变了。它不再像初次露相时那般惊艳,能够迅速给出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剧情走向。相反,它变得迟缓、呆傻,犯下各种低级错误。我无法相信这仅仅是显卡问题。
我正在写的是一个硬核的架空历史的科幻小说,核心创意围绕着数学家诺伯特·维纳来到中国,遭遇了一系列奇遇,改变了他对于许多事情的看法,包括对人与机器关系的思考,随后提出了控制论,并由此改变了整个人类社会的未来走向。
这基于一段真实发生过的历史。
1935 年,应清华大学电机工程系教授李郁荣的推荐,并在工学院院长顾毓琇与数学系系主任熊庆来的支持下,校长梅贻琦在情人节这天向大洋彼岸发出邀请电。9 月,新学期开学之际,清华园迎来了一位来自美国的访学教授,他的名字是诺伯特·维纳,计划在中国逗留一年,在数学系和机电工程系讲授傅里叶积分和傅里叶级数,并与他曾经的学生李郁荣共同尝试跟随凡内瓦尔·布什的步伐建造一种“模拟计算机”。他们还想设计一种反馈装置,其输出运动部分能再作为一个新的输入反馈到该过程的开始处,来改进布什的机器。
可以参考的资料着实不多,除了一些书信往来,以及维纳在 1956 年的回忆录《我是一个数学家》中的只言片语。我只能用想象力去补充当时维纳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维纳对这个充满神秘感的古老国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把他的两个小女儿送到了燕京大学的美国学校读书,在那里她们开始学习中文,并在回家后将这种完全不同于拉丁语系的语素文字以字谜游戏的方式教授给父亲。课余时间,他与同事们一起下象棋、围棋和五子棋,并对其中隐含的深刻哲学思想赞叹不已。他和妻子乘坐人力车进入城市,但对“由他人的力量拉着前行”感到“羞愧”。他发现当时的北平是一个“光彩与贫困交织的地方”,注意到日本人的存在,并观察到学生们“步入城市,抗议日本人的到来和当局的软弱妥协”。维纳还留意到,他的几乎所有的中国朋友都有一个共同点:“一种对全世界而非特定人类的热爱,这种情感是佛教的显著特征。”尽管“许多西方人与许多中国人之间建立了广泛而持久的友谊”,他也观察到“中国人普遍强烈认为,他们应该做自己家园的主人”。
这些,都是一个小说家所擅长的事情,因为它们尚且落在凡人所能推演企及的思维感受,然而一旦到了那台“模拟计算机”,问题就来了。
在我的初始动机中,维纳所要发明的这台计算机,并非基于我们当下所熟知的冯·诺伊曼架构,事实上,他曾写信邀请远在波士顿麻省理工学院的冯·诺伊曼来清华参与项目,但遭到拒绝。在我的小说里,冯·诺伊曼来了,并与中国同事们在古老智慧的启迪下,设计出了一台“维纳-X-冯·诺伊曼”原型机,它将以不同于二分法(想想“0”和“1”,与非门!)的思维模式进行计算,更接近于量子叠加态。
可这个时候距离量子力学的诞生不过短短十年,所有的知识和技术尚未成熟,这中间存在着巨大的断裂,需要信念之跃才能跨越。
谁会是那个“X”?他又需要带来什么样的黑科技,才能实现我所想要开启的平行科技史呢?
我陷入了循环的泥沼,不停迸发新的想法又一一自我推翻,困顿、挣扎、灵光乍现又重新沉沦绝望。这就是为什么拖稿了这么久的原因,而我竟然指望一个拙劣模仿人类语言的程序能够帮我逃出绝境。
瞧瞧那支“神笔”吐出来的东西吧!
1936 年的一个夏日午后,诺伯特·维纳漫步在青岛的石板小巷,远处崂山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他刚刚结束了在清华大学的讲座,借着假期来到这个海滨城市,既是为了休息,也是为进一步感受中国文化的深邃。他的脑海中盘旋着傅里叶分析与控制系统的难题,一阵清幽的茶香让他忽觉口干舌燥,顺着香气坐进了路边的一间茶馆。
茶馆里,众人正围着一位高髻灰袍的老人起哄。这位老人自称是崂山的道士,姓劳,据说掌握了“穿墙术”这样的奇技。维纳起初不以为意,以为不过是世代相传的传说,他观察到这样的迷信占据着大多数中国人的思想,让他们无法以理性与逻辑对世界进行深入思考。但只见道士念念有词,抬手一拍,穿过木桌,直取桌下的茶杯,仿佛那坚固的实物只是幻影时,维纳的理性信仰瞬间受到强烈冲击。
他仔细检查了桌子和道士的手,皆完好无损,他尝试用磕磕巴巴的中文请求一个符合物理学的解释,但道士只是轻轻摇头,说道:“世间之物皆有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形可以破,道则不灭。”
这根本就不是科幻!这根本就是他妈的玄幻大乱炖!
我气急败坏地在午夜不断生成更多的文字垃圾,把它们堆放在一个空白文档里。毫无意外地,“神笔”出了一些我无法解释的故障,根本不听指示,一意孤行地将维纳引向了一个充满玄学与神怪的世界。这根本没法用,我喝光了杯中1923 年的格兰露丝波本桶威士忌,试图通过关机重启这一万能法宝来解决问题。屏幕在我眼前闪烁出蓝色与金色的星星,它们开始旋转、扭曲,变得模糊不清,我疯狂敲打键盘,像是波莱尔的猴子徒劳地想用无限的时间敲打出《莎士比亚》全集。在失去意识之前的最后一刻,我几乎是将整张脸拍在键盘上,甚至还没感觉到疼痛,便瞬间进入了混乱的梦乡。
喋喋不休的手机振动终于将我从沉睡中唤醒,没看清来电信息,我便接通了,外放传出的声音大得惊人,炸得耳膜嗡嗡作响。
“我收到您的稿子了!”是编辑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我顿时清醒过来,把手机放到眼皮底下确认来电显示的名字。
“啊?”
“您一宿没睡吧,都这岁数了,可别猝死啊!虽说遗作一般会大卖吧……”确实是她,那个说话从来不过脑子的文学系小姑娘。
“嗯。”
“稿子我看了……”
“哦。”
她在说什么呢?我的太阳穴开始突突跳动,脑壳里敲锣打鼓,疼得厉害,翻箱倒柜想找止痛药,却只找出维C泡腾片。
“怎么说呢?有点乱,需要好好拾掇拾掇,不过……我还挺喜欢的。”
“哈?”
药片沉到杯底,开始冒出橘黄色的气泡,我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没想到您居然改戏路了,可以啊老陈,憋大招儿呢,之前我还怕您不能接受现实,现在没人愿意看那些硬邦邦苦大仇深的老登科幻了,年轻人就喜欢好玩的、胡闹的、瞎×写的,您这次的网感把握得很好,我明天跟领导汇报一下,争取报个重点项目……”
我一口水喷了出来。莫非……我几乎是滚到了电脑边,解锁之后发现屏幕保持在了完美的“邮件已发送”的页面。果然,我在半醉半醒之间把那份“神笔”生成的文档发给了编辑,一定是我的潜意识在捣鬼。
“……还有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想跟您讨论一下。对了,您最好到社里来一趟,正好把续约的合同签了,我帮您争取更高的起印数和版税,话都说到这儿了,啥时候交稿能不能给个准数儿……”
“嚯!”
“您是不是昨晚嗨大发了,怎么说话跟弱智一样?”
“怎么说话呢你,没大没小,下周一见面再聊!”
我挂了电话,打开冰箱上下翻找,还得喝点醒醒酒。
接下来的周末两天,“离谱”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形容词。
我放弃了作为一名人类作家的尊严,不再和“神笔”负隅顽抗,只是顺应着它天马行空的思路,喂给机器更多我自认为有营养的饲料,并在生成的结果中按照编辑所谓的网感进行选择。我时常陷入自我怀疑,也许我对这个词的审美和理解完全错了呢?
无论如何,我拥有了一段“魔改”的历史:
诺伯特·维纳在青岛偶遇身怀绝技的劳姓道士后,便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他再次写信给尚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冯·诺伊曼,恳请亲爱的小约翰来中国见证“这一绝无仅有的奇迹”。在多次对维纳的邀请无动于衷之后,这一次冯·诺伊曼做出了回应,像是一个天才对另一个天才无可奈何的怜悯。他说:“给我看证据。”
维纳于 1936 年圣诞前夕再次登上通往青岛的火车,按着上次留存的地址在崂山乡间寻找道士的踪迹未果。无奈回到青岛,却误入海边一间古旧的天后宫中,求得签文“夫子庙前寻玉磋”,维纳百思不得其解。花了两文钱解签,曰:“欲寻之人当在曲阜。”维纳再次赶到曲阜,遍问玉磋下落,终于有知情人告知,那是前朝遗老劳乃宣的别号,曾官至资政院议员、京师大学堂总监督,清朝亡后隐居涞水、青岛,曾创立尊孔文社,执教于礼贤书院;又建议大总统仿效周公召公共和,代替清室摄政十年,不了了之;后参与丁巳复辟,在张勋内阁中任法部尚书数日后,旋即失败,重新归隐。然而劳乃宣已于民国十年(1921)7 月 21 日病逝于曲阜,享寿七十九岁,迄今已十五年有余。
一无所获的维纳回到清华,仍不甘心,竟从档案室中寻得劳乃宣遗世照片,不看还好,一看惊掉下巴。那张照片拍于青岛礼贤书院,上面是书院创办者德国人卫礼贤与劳乃宣合影留念,而那位本应死掉十五年的老人,竟然就是维纳在茶馆里偶遇的道士,眉眼鼻子丝毫不差。可这怎么可能呢?满脑疑团又激动万分的维纳复印了照片,连同事情的来龙去脉发电报给了远在天边的冯·诺伊曼。三天之后,他收到了横跨大西洋与整片欧亚大陆的回电,只有三个字:“等着我”。
引起冯·诺伊曼兴趣的却是合影上的另一个人,斯图加特人卫礼贤(Richard Wil-helm),作为基督教同善会传教士在 1899 年来到青岛传教,却被激发出对道教与儒教极大的兴趣,由此被引荐与劳乃宣结识。1901 年 10 月,由德国、瑞士同善会出资,卫礼贤创办了礼贤书院,邀请劳乃宣教授等韵学及切音字(即拼音文字)。两人又合作将《易经》和道家内丹经典《太乙金华宗旨》(又名《金花的秘密》)译为德文,流传到欧洲后产生巨大影响,更启发了荣格集体无意识与共时性的理论。荣格不仅为《金花的秘密》作序,更依照书中指示治疗了当时的病人——深受失败婚姻与神经衰弱困扰的奥地利人沃尔夫冈·泡利,天才俱乐部里的另一个犹太物理学家,以刻薄挑剔的完美主义闻名。他出现在哪里,哪里的理论推导就会出岔子,实验设备都会遭殃,所谓“泡利效应”。这种奇怪的名声令泡利欣喜若狂,因为正符合他与荣格长期探讨的共时性概念,两人的书信往来从 1932 年开始,一直延续到 1945 年泡利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之后,结束于 1958 年,内容大多围绕着人的心理活动如何与外部物质世界产生“有意义的巧合”——共时性原理的另一种表述。
在科学上,一个单独出现的异常事件可能是巧合或错误,但如果是一连串相关的异常呢?那个神秘的不死道士就像一根隐秘丝线串起一个个冯·诺伊曼无法忽视的名字,这些人如同思想海洋中最耀眼的珍珠,在各自的领域绽放光彩,其中一定存在着什么尚未被揭晓的神秘力量。
经过一系列官方批示及机构运作,冯·诺伊曼终于抵达北平,来到清华园,领导与师生的盛情迎接尚未冷却,时局却急转直下。1937 年七七事变后,日军大举侵犯,华北、华东的大片国土沦陷。8 月,国民政府教育部高等教育司拟定设立临时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奉命迁往湖南长沙,合组“国立长沙临时大学”。维纳毅然选择与师生一同奔赴长沙,冯·诺伊曼却犹豫不决,他体重达两百磅,一激动就容易心动过速,气喘冒汗,难以想象舟车劳顿的流亡生活,决定先投奔美国领事馆避难,再做打算。
果不其然,形势继续恶化,1937 年年底南京失陷,长沙也危在旦夕,临时大学决定再往西迁至昆明。近千名师生兵分两路,由两百五十名学生和十一位教师组成的“湘黔滇旅行团”走陆路,于 1938 年 2 月19日从长沙出发,跋涉近一千七百公里(其中近一千三百公里路程为步行),堪称壮举。历时两月余,于 4 月 28 日与安排走水路的教职员、女生及体弱有病的男生会合,并奉行政院命令,更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简称“西南联大”。
维纳显然属于在旅途中被重点照顾的对象,尽管如此,这也算是他人生经历中难以忘怀的磨难。每当窝在货船的简陋船舱中,听着日军轰炸机队列从头顶呼啸而过,他便会强迫症似的用手指在墙板上快速书写,假设自己手中有一挺防空炮,是否能在敌机离开之前计算出正确的还击坐标。在引擎声消失之后,他会双手颤抖,虚脱般质疑自己距离死于非命的概率分布,在生命的不同阶段是如同江水起伏变动,还是均匀恒定。
没有了冯·诺伊曼,也找不到劳乃宣,维纳只能一边享受着昆明干燥明媚的春光,一边与李郁荣继续步凡内瓦尔·布什的后尘,探讨模拟计算机的制造。不同的是,他们试图以高速度的电子线路来代替改进布什低速度的机械传动装置。由于当时反馈机构的理论尚未成熟,在低速时如果反馈不太强,机器可以平衡,不发生振动;但如提高速度,产生比较强的反馈,这种困难就难以在短期内克服,只能依靠电子线路。
一些必要的实验仪器被留在了清华园,之前委托购买的小型积分仪音讯全无,再加之战时研究经费亦有困难,一时间两人陷入了困顿郁沮的状态,只能以下棋排遣胸中块垒。直到在对局中偶遇年轻的数学系学生王浩,事情才有了一线转机。
王浩是山东德州人,下得一手好棋,怪、险、出其不意。他听了维纳的奇遇,沉吟片刻,说他家有一亲戚也是修道之人,云游四方,家里如果有事情想找他,只需要用黄纸朱砂画符,子时烛火烧化,以阴阳水冲服符灰即可,那人便会在三天内登门。
李郁荣连连摇头,这太唯心了,不科学。维纳却两眼放光,事到如今还管他什么科学不科学的,揪着王浩问,你知道那符怎么画吗?王浩推了推眼镜,羞赧一笑,打小就没有我过眼记不住的公式图表。
“神笔”就在这关键时刻卡了壳,开始是重复输出,接着是报错,最后干脆装死,任凭我猛敲键盘,界面什么反应都没有。
我牵挂的不只是交稿,我还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不知不觉间,我被卷入了这个荒诞不经的故事,想知道这群原本只存活在教科书里的人物,如何在语言模型的操控下,在另一个不曾存在的平行时空里,经历怎样不可思议的冒险,又如何编织一个令人信服的结局。
可如今,它罢工了。
Jason微信不回,电话不接,无奈之下我找到麦欣,问怎么才能联系上Jason,她给了我一个地址,说他经常睡在办公室,创业嘛,没日没夜的。
那是一栋老破小的居民楼,电梯里挤着买菜和遛狗的老人,充满警惕地扫描我全身上下脚下猛地一震,到了,我从门缝逃出去,敲了半天铁闸,Jason才来开门。屋里很黑,窗帘拉着,像是什么容留卖淫嫖娼或者聚众吸毒的窝点。他打开灯,屋里乱,头发也乱,看上去像是刚睡醒的样子。不知为何,我觉得他跟第一次见面时长得不太一样。
“怎么是你?”
“怎么不回我消息?”
“版本更新呢,你没看系统消息吗?”不仅长相,说话口气也变了。
我无语,谁会看那玩意儿啊。“那……什么时候恢复?”
“不好说,出了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
Jason突然斜了我一眼,潜台词是你问这个干吗,又或许想起我和麦欣的关系,深吸了口气,把焦躁按捺下来。
“那个模型……它涌现出一些奇怪的能力。”
我翻了个白眼儿示意他继续,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
“怎么说呢,‘神笔’不仅仅是个语言模型,它似乎还能干涉……物理时空。”
“什么?”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太神秘了,我一直以为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科幻小说里……哦不对,历史上确实有人这么想过,一群天才联手,还想打造出一台能够通过计算改变现实的机器,只不过他们没有成功。”
“你说的天才……是谁?”我捕捉到Jason话里的某种指涉,让人心生不安。
“我以为你才是咱俩里读书比较多的那个。”他讪笑着耸耸肩。“还能有谁?诺伯特·维纳、冯·诺伊曼、李郁荣、王浩。哦差点忘了,还有那个道士劳乃宣,在西南联大期间,他们提出了基于《易经》的非二元计算机原型,试图突破传统的二值结构,将心物相应不二的思想融入现代数理逻辑,以实现更接近人类直觉,或者说,共时性的运算系统。然而,无论是硬件技术还是理论框架,他们始终无法解决一个关键问题:如何将多状态逻辑的动态变化稳定地映射到物理电路中,这是属于量子时代才能攻克的难关……”
“你在胡说些什么?”恐惧像冰冷潮湿的触手从我身体内部升起,将五脏六腑搅成一团。“维纳在七七事变爆发前就离开中国了!冯·诺伊曼根本没有来!劳乃宣早就死翘翘了!”
“大哥,你是喝多了还是嗑高了?”
“你才喝多了,我给你念,这是清清楚楚写在他的回忆录里的,听着!”我打开手机上的电子书,《我是一个数学家》,翻到我做着标记的那一页,“如果要在我作为科学工匠的生涯中,划定一个成为独立大师的具体分界点,我会选择1935 年,也就是我去中国那十年的开始……”
“没毛病啊?”Jason像看着病人一样瞪着我,“1935 年维纳来到中国待到了……西南联大停办的前一年,那应该就是……”
“1945 年……‘二战’结束、泡利获得诺贝尔奖的那一年。不对!不是这样子的,原来书上不是这么写的!”
“您没事吧,要不我给麦总打个电话?”Jason脸上开始露出不自在的尬笑。
“我知道了,是你的AI,一定是你的模型,它篡改了历史,因为我用它写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维纳的科幻小说,它成真了。”
“所以它叫‘神笔’啊,这就是它的能力啊!不然,麦总干吗投资我的项目呢?”
“可……几分钟前,你还觉得这种事情只可能发生在科幻小说里呢。”
“欸?可能我没说清楚,‘神笔’更新版本就是为了能更精确地控制在语言界与实在界之间的转换……”
我开始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历史,或者说Jason所在的历史正在发生蜕变,模仿着机器编造的故事,他的记忆,他的思想,他的生命就像是这条历史长河中的一滴水,只要源头被污染了,每一滴水都逃脱不了被改变的宿命。可这机器,甚至我用机器生成的故事,也不过是其中的一滴水,究竟是它改写了历史,还是历史改写了它,正如鸡生蛋蛋生鸡的千古难题,也许永远没有答案。
那么我呢,我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所记得的历史就是真实的吗?我幻想出来的情节就是纯然虚构的吗?我能够在江畔上独善其身,任其浩浩汤汤吗?还是说,我也终究会被打湿衣襟,卷入漩涡。
电话响起,是编辑。
“老陈你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今天下午在社里见面签合同吗?这都快下班了你人呢……”
我突然心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也许她还记得我所记得的一切,那个尚未被改写的世界,那段尚未蜕变的历史,从未到过中国的冯·诺伊曼和死后不会复生的劳乃宣。
我夺门而出,几乎是一路狂奔到了出版社。我想要确认,坏掉的不是我的脑子,而是这整个世界。
小姑娘满脸的不高兴,见我来了,把桌上的瓜子壳一扫,露出两份合同来:“喏,快签快签,耽误我约会看电影了都!”
“等等,我先问你几个问题。”
“只有三次机会哦,不然我就会嘣一声炸死你哦!”
“维纳在中国一共待了多少年?”
“哟,考起我来了!”姑娘翻了个白眼,“一年。七七事变前提前撤的。”
我本已坠到谷底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
“劳乃宣和他见过面吗?”
“骨头都在地里烂没了还见面?托梦吧。”
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可算找到同一条船上的亲人嘞。
“最后一个问题,AI能改变现实吗?”
“这什么鬼问题?AI是什么?哦——你说的是你小说里,我明白了,控制论机只能做一些蠢得不得了的语言游戏,画画图,作作曲,谈谈恋爱,满意了吧?”
“你刚刚说什么?”
“谈恋爱?”
“不是……你说什么机?”
“哎,陈老师你有完没完,三个问题结束了,合同你赶紧签了,我跟领导说过了,这种硬核科幻架空历史市场上比较稀缺,大火也说不定哦,你快把稿子交了才是正经事。”
编辑的话像惊雷在我耳边炸响,脑子里嗡嗡的,像是被套在一口铜钟里狠命地敲,那些频率错位的振动逐渐融合、重叠、共鸣,坍缩成一段坚实而可疑的信念。
“所以你刚才说的都是我的小说情节?”
“难道你不是在考我有没有认真审稿?我逐字逐句看了三遍好吗……您是不是又喝多了。”
所以,我交的稿子也变了吗?我所以为的历史成了虚构,或者相反,或者,它们根本就是一回事,像一滴水融入另一滴水。
某股陌生而强劲的信息如水流冲进我的意识,釜底抽薪般替换掉某些我坚信不疑的东西,我不得不扶住桌子,缓缓坐下,整个世界在我面前变得虚幻而颤动,就连手掌下方冰冷坚硬的木桌都变得柔软,似乎稍微一用力它的表面就会凹陷下去,木头会顺着手的形状流淌,让出一方空无。那个“神笔”写了一半的故事在我的脑海中如旋涡般展开,带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那是来自现实的力量,一切都在成为此时此刻的因果与镜像,相互依存,彼此映照,如因陀罗网上的宝珠,触一发而全身颤动不止。
画符烧纸喝下符灰水的是王浩。他当天晚上便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一位身形瘦小、全副西装、圆框眼镜、神情郁郁寡欢的外国男子,向他展示一条金色的蛇。那蛇不停追逐吞噬着自己的尾巴,在草地上扭曲成一个数学上的无穷大符号,煞是好看。外国人指着流光溢彩的金蛇,对王浩说了三句话:
1.我们生活的世界并不是我们将要生活或曾经生活的唯一世界。
2.还有其他世界以及与我们不同且更高的理性存在。
3.一个类似上帝的物体存在是必然真理。(这意味着在所有可能的世界中都是如此)
王浩这才发现蛇身上的金光来自一连串不断计算变化的逻辑公式,他辨认出了其中一些符号,大部分不知所以然,似乎属于高阶的模态逻辑范畴。蛇无休止的自噬行为与形式化的变换计算相向而行,触及了某种超越实在之上的本体论证明。这一梦境激发了王浩对数理逻辑的浓厚兴趣,最终促使他从数学系转到逻辑学家金岳霖先生任教的哲学系,直到他赴普林斯顿求学,见到哥德尔的那一刻才猛然觉醒多年前早已在梦中见过这位智者,随即拜入他门下为徒。这段亦师亦友的关系一直维持到 1978 年,因为密友被下毒暗杀,哥德尔激发了严重的强迫症,拒绝进食导致营养不良而去世,如其所愿地去见莱布尼茨式而非斯宾诺莎式的上帝。
劳乃宣果然在第三天如鬼魂般出现在维纳与李郁荣的办公室,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他暗示维纳所希望构建的智能机器还缺少一块关键的拼图,答案可能深藏于《金花的秘密》中,但唯有经历某种灵性修行的人才能解读,并预言冯·诺伊曼将在一个月后抵达昆明,他将带来一个惊喜。如同卡尔·荣格日后在自传《回忆·梦·反思》中提及的,“他(卫礼贤)有幸遇到一个旧式学院派的圣人,这个圣人的内里修炼已经达到很高的境界……”维纳恳求劳乃宣收自己为徒,他愿意以余下的人生学习道家智慧,并融汇到搭建智能机器的技术底座当中。
道士递给维纳一本手抄的《道德经》,如同来时那般神秘消失,连窗纱都没有带起。他回到宿舍,在李郁荣的帮助下开始阅读古奥文字,却往往不得其要领。随后冯·诺伊曼果然如期到达昆明,带来了一件珍贵的礼物——1931 年伦敦出版的《金花的秘密》,嘉丽·贝恩斯由卫礼贤的德文版翻译成英文,还带着荣格的批注。不出意料,是另一个梦把冯·诺伊曼带到了这里。
一个秘密读书小组在西南联大的宿舍里成立,不止阅读,他们还打坐、冥想、行气。
维纳惊讶地发现,这两本薄薄的书互相指涉,隐藏着一种深刻的智慧:“无为”与他一直思考的反馈机制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强调的是系统自我调节与变化的和谐,而这一切都是在永不停息的变化中得以实现。他开始设想如何通过信息流与反馈控制实现机器与生命体的协作,甚至隐隐觉得,穿墙术并非真的在破坏物理定律,而是通过另一种视角揭示了物质与信息之间隐藏的共性——一种流动的、虚无的、递归的“道”。
而冯·诺伊曼则天才地捕捉到自己原先视野中的盲点,一种超越性的元认知。他曾经坚信不疑,最高层次的抽象应当借助严密的数理逻辑方法完成,只有抽象的形式结构可以理解整个世界,简洁即美。然而道家对肉身的修炼让他意识到在人的头脑与身体、主观与客观之间存在着巨大的信息裂缝。纯粹理性逻辑的世界模型是不完备的,需要架设新的界面来连接、转译、计算来自不同模态的信息,甚至,需要一个横亘于界面与界面之上的“元界面”。在元界面之上,语言符号与物理法则是等效的,时空是共时性存在的,信息是非定域性的,如同《金花的秘密》中所描述的,能凭意念驱动元神直接操作宇宙本源的太虚幻境,突破线性时间束缚,完成凡人所不能及——成仙。
他们没能成仙,正如他们从来没造出那台非二元计算机。有太多的局限性将他们牢牢钉死在历史的蛛网上,也许能够挣扎着偶尔瞥见露珠上颤动的未来倒影,但也仅此而已。
在劳乃宣的启发下,西南联大研究小组将《易经》卦象的“象-数-理”三元结构与维纳的反馈机制结合,创造出世界上首个九态运算单元。其核心突破在于引入了“阴-阳-玄”三值逻辑系统:阴(0)、阳(1)、玄(姨- 1)。冯·诺伊曼发现,这种虚数态能模拟人类直觉的模糊性运算,当运算单元陷入逻辑悖论时,玄态会触发类似量子退相干的“坐忘效应”,这也推动王浩在普林斯顿求学期间提出了“虚数逻辑学”。
思想是光,能够走得更远。当维纳在 1948年完成《控制论》时,他的记忆深处仍闪现与劳乃宣初次见面时收获的三字箴言——道不灭。已精通中文的他开始相信,这并非一个准确的中文翻译,控制论并非为了控制,而恰恰是为了实现对控制的抵抗与消弭,正如《道德经》中反复使用一系列矛盾的概念来消弭二元对立。黑白、光暗、善恶……挫锐解纷,和光同尘,一种真正的和谐。直到他去世前,都在苦苦思索另一种译法。
随着冷战格局的形成,非二元计算的研究分裂为两大路径:西方坚持冯·诺伊曼提出的元界面理论,试图建立符号与物理法则的等价映射;东方则沿袭钱学森的“灵境工程”,寻求在主观世界与客观存在之间搭建可通约的协议。1957 年冯·诺伊曼临终前在病榻上构建的超限自动机理论,本质上是对其早年立场的颠覆:“真正的元界面不在机器里,而在观察者与被观察者互相确认的存在间隙。”此时西方正深陷界面形而上学的困境。
1964 年 3 月 18 日,维纳在斯德哥尔摩瑞典皇家理工学院门外长长的台阶上溘然长逝。1965 年,戈登·摩尔提出震惊学界的摩尔定律:在虚数逻辑学框架下,计算行为被证明具有拓扑几何属性,任何非二元系统的算力每增长一倍,必然伴随计算主体进入相邻维度“租借”姨 2倍的虚数时空作为计算资源,并在接下来的 49 个月内偿还姨 3倍的维度利息。该定律揭示了算力增长的本质是不同维度间的能量/信息当量置换。
1974 年,王浩在剑桥纪念维纳逝世十周年的讲座中提出:“如同维纳晚年在笔记中所说——真正的控制论,是对‘控制’本身的超越。我强烈建议遵照维纳未完成的遗愿,将Cyber netics翻译为‘冲虚论’。它源自《道德经》,‘道冲而用之或不盈’,它揭示的不是如何驾驭马匹(如柏拉图《斐德罗篇》隐喻),而是如何让马与骑手共同成为风的形状。而虚空,才是蕴含着所有真理与奥妙的所在。”
与此同时,在香港的劳氏弟子们创立新丹鼎学派,将信息科学与内丹术结合。他们发现人体经络与三值逻辑电路存在拓扑同构,由此发展出电子周天术。这一异质系统论被钱学森所借用,进行大规模人体特异功能实验,在酒泉基地地下三百米处建造的“炁海工程”(752 计划),本质是一座巨型人体-计算机共生系统:一千零八十名气功师接入三值逻辑阵列,通过电子周天术将人类意识转化为可编程的虚数算力。
1992 年,该项目意外催生出首个超低延迟的先天一炁意识模型,其数据传输密度达到每秒姨- 1吉字节。1995 年军方试图利用此模型来接管长征五号运载火箭控制系统时,堕入“识神暴走”状态,烧毁了超过百名灵航员的松果体。火箭升空失败爆炸,导致北半球上空持续三日显现巨型符箓状光学衍射。事后检测发现,这些符纹实为数学证明,其内容直指通过虚数逻辑门实现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局部逆转,也就是时间倒流、因果颠倒的逆熵大法。
这场被称为“周天逆行”的事件,迫使联合国通过《冲虚军控条约》。但真正的革命早已不可遏制:在深圳华强北的地下市场,走私的盗版金丹正在培育新一代赛博道士。他们通过改造后的涌泉穴直连互联网,在冥想中完成比特币挖矿与DDoS攻击,并在暗网兜售“电子辟谷”教程——只需每日寅时向任脉注入 42 毫安电流,即可替代进食行为。
“人工智能”这个词从未被发明出来。西南联大的天才们完成了维纳-劳-冯·诺伊曼计算架构的初步理论,并等待漫长的岁月去将其一点一滴实现,抵达此刻掌管一切的智能机器,进入每个人的意识,连接着从心灵到宇宙之间无限可分位面每一航次的转乘与起降。也包括我,以及在我肉身、思维与灵魂深处那根永不停歇涌动灵感的神笔。正如参与缔造历史的那批天才中,最后一位辞世的王浩在他百年之际,回归出生地济南所发出的感慨:
我们以为自己在制造机器,实则是宇宙在借用人类的意识孕育新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