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企划

科幻启蒙
一堂给孩子的科幻文学课

作者/蒋一谈

同学们，你们好，很高兴和大家交流科幻文学。来学校的路上，我在一个丁字路口遇到了堵车，两辆橙黄色的无人驾驶快递车，在路口小心翼翼相互避让，谁也不敢贸然前进，路边的人在笑。科幻小说里的机器人，已经在我们身边。同学们肯定读过机器人的故事，我想请问同学们，什么是机器人？你们是如何理解机器人的？

（一位同学说：物理老师对我们说过，机器人是那种可以移动的机器设备。有些机器虽然功能强大，如果不能移动，就不是机器人。另一位同学说：马斯克说，再过一百年，地球上会有 100 亿个机器人，数量超过人类。第三位同学说：我读过科幻作家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定律”，但我觉得未来的机器人会伤害人类，我们要控制机器人的数量。第四位同学说：语文老师说，“机器人”这个名字来自捷克作家恰佩克的作品《罗萨姆的万能机器人》。）

谢谢同学们的发言，你们说得很好。机器人是那种可以移动的机器设备，即使它的外观不像人形，比如我们家里的扫地机、餐馆里的自动送餐车，都是机器人。马斯克不仅是企业家，还是理想家，他想帮助人类在火星上长期居住。阿西莫夫之所以设定“机器人三定律”，就是因为他生前有一个隐忧：未来的机器人是否会摆脱人类的控制，创造自己的世界和生活？我和刚才那位同学一样，觉得未来的机器人有伤害人类的可能性。不过，我想补充一点，未来的机器人可能会用特别的方式控制人类的意识和决策。人类是有自身缺陷的物种，对完美有天然的甚至是盲目的追求和奢望，而未来的机器人则有完美的特性，人类会在机器人异样的完美里迷失自己，从而淡忘或怀疑人之所以为人的意义。恰佩克是非常了不起的作家，他最重要的文学成就其实是小说和散文，戏剧创作是他最薄弱的，但恰佩克没有想到，在 1921 年，他的戏剧作品《罗萨姆的万能机器人》首演后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这部作品因为创造性地推出了“机器人（Robot）”这个概念而长存于世界科幻文学史。在捷克语中，“Robot”表示被强迫劳动的人，也就是奴隶。我想请同学们思考一下，如果人类在各种条例制度的约束下辛苦加班，高强度地工作，那么，这样的人类像不像另一种机器人呢？

在可以想象的未来，机器人主要以三种样式在我们周围：第一种，汽车型机器人，我们不必自己动手驾驶汽车出行。第二种，无人机机器人，这类机器人可以保卫国家的安全，它们是来无影去无踪的飞行器，也是机器人士兵。第三种，服务型机器人，它们协助人类工作，并能照顾人类的生活。同学们，机器人主题是科幻文学的一大母题，如果同学们想写科幻小说，可以从机器人主题开始，想象你和机器人在未来的关系和相处模式，想象机器人如何改变了你的生活，想象你和机器人之间的爱恨情仇。

科幻文学的三个关键词

关于机器人，我还有一个问题：对我们的日常生活而言，刚才提到的无人驾驶快递车是什么类型的机器人？

（一位同学说：送货员。另一位同学说：交通运输工具。）

我看不少同学在点头。无人驾驶快递车是日常生活里的交通运输工具。我引出这个话题，是想请同学们思考，人类发展至今，发明创造了哪些交通运输工具？同学们可以自由回答。

（同学们开始回应：马车、牛车、板车、三轮车、自行车、汽车、公交车、地铁、消防车、火车、高铁、竹筏、木船、帆船、轮船、热气球、坦克、装甲车、滑板、降落伞、滑翔伞、飞艇、飞机、潜水艇、火箭、宇宙飞船、空间站……）

我们现在可以轻易说出这些工具的名称，可是为了创造发明这些工具，人类的梦想家、科学家和发明家耗费了数千年的时间，非常不容易。人类创造工具，拓展生存空间，这些交通运输工具的发明和创造历史，就是人类的科学发展史。同学们，如果你们想在短时间内全面了解人类的科学发展史，可以把交通运输工具的发明故事搜集起来，这是知识的积累，更是视野和思维的拓展和训练。同学们可以先从宏观上把握人类的科学发展史，慢慢体会人类科学发展过程里的科学原理和科学发明之间的内在关联和逻辑。

好的，现在我们回到“科幻文学”话题。这是一个话题，也是一个词组，这个词组包含了三个关键字词： “科学的”“幻 想的”“文学的”，“幻想的”这个字词居于中间，像一个天平 支架， 显得非常重要。为什么非常重要呢？因为科学家和科幻作家都离不开幻想。关于科幻文学有很多解释，我觉得，同学们可以先记下这个简单明了的解释：科幻文学是那种与科学有关，同时与现实生活保持一定距离的幻想文学。你也可以把科幻文学理解为“超现实文学”。

科幻文学的第一关键词是科学。很多时候，我们把科学家的幻想理解为猜想。幻想和猜想，都有一个“想”字，含义近似又有差异。科学家的幻想，是基于自然现象观察后的猜想，进而通过理论分析和实验数据总结未被前人发现的自然规律。猜想是科学家的第一思想动力，本质上是一个人的好奇心，而科学家的智慧，就是追求自然界深刻的普遍性和优美的简洁性。关于“好奇心”，爱因斯坦有这样的阐述：“一个不再对世界好奇、不再对世界吃惊的人，如同行尸走肉一样，他的双眼早已暗淡无光。我们为这浩渺的神秘而生，在它面前，我们永远是充满好奇的孩子。”

说到科学家，我们会很自然地思考什么是“科学”，或者说如何给“科学”下定义。科学史家马丁·肯普的定义朴素而准确，他是这样说的：“科学就是一套由经验证实了的知识体系，是从神圣的自然规律中得出的一套理论。”关于科学，物理学家李政道先生的说法很有趣，也很有启发性。他是这样说的：“艺术和科学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李政道先生为科学找了一个伴侣，那就是艺术。他的这句话是在提醒我们，没有细腻的感受和持续的想象力，一个人无法真正贴近科学世界。我们也可以这样理解：一个大科学家，他在艺术上也有非凡的敏锐感受力和洞察力。

马丁·肯普曾在剑桥大学与考陶尔德艺术学院学习自然科学与艺术史。因其自然科学的学术知识背景，肯普更注重以更为理性、科学的视角进入艺术史研究——这与达·芬奇在艺术与科学之间探索有着惊人的耦合。

同学们肯定知道达·芬奇，《蒙娜丽莎》和《最后的晚餐》是他的绘画作品，他同时还是数学家、工程师、雕塑家、解剖学家、植物学家、发明家、地质学家。可以这样说，在艺术和科学的融合方面，达·芬奇是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全才。爱因斯坦最伟大的科学成就是创立相对论，而这个理论的最初萌芽源自他年轻时候的艺术想象：骑在一束光上会有什么感觉，会有什么发现？这样的想法非常浪漫。爱因斯坦还是一个出色的小提琴家，他撰写的文字作品将思想和情感融为一体，真切感人且有崇高的品格和精神力量。

所以，在这里，我想提醒同学们，你们一定要学好语文，学习语文不仅仅是学习字、词、句，那只是基础。学习语文最重要的目标是培养和提升你对世界的思维能力，提升你的口语和书面语双向表达能力。AI时代，人类对知识的理解和吸收路径会发生深刻变化。同学们要努力掌握这两种能力：第一种，你与大自然的相处能力。与课本知识相对应的是大自然知识，也就是博物学知识，这类知识非常重要，关乎你的行动能力、视野和心性。大自然包括树木、花朵、山河和大海，还有星空和宇宙。第二种，你与他人的沟通和相知能力。这涉及到你的语言表达、语言情商和同理心。这两种能力的培养和提升，都离不开你的语文学习。

人类离不开艺术和科学，科学帮助我们认知世界，而艺术能放大我们之前所认知的世界。关于艺术和科学，爱因斯坦的引述和阐述流传很广，他是这样说的：“我相信叔本华说的，人类致力于艺术和科学的最强劲的原动力之一，就是逃遁日常生活那令人痛苦绝望的枯燥乏味，脱离其自身变幻无常的欲望的桎梏。细腻的天性渴望脱离个人的生活，遁入客观认知和思维的世界。”

科幻文学离不开科学意识和科学精神

或许有的同学会问，我们这是科幻文学课，为什么讲那么多科学呢？我今天讲这么多，原因有两个：第一，科幻文学永远离不开科学意识和科学精神。第二，我刚才和同学们交流的时候，听几位同学说自己的理想是成为科学家，这是很棒的理想。可是，如何才能成为一名科学家呢？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我的理想也是成为科学家，我觉得只要学好课本知识就能成为科学家，后来我发现这样的看法是简单片面的。所以，我想借这个机会告诉同学们，学好现在的知识、打好基础非常重要，但仅有知识远远不够，未来的学习理念和学习环境也非常重要。2004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戴维·格罗斯教授对有志成为科学家的年轻人有过这样的提醒，他是这样说的：“一个人在研究生院里才能真正成为一个科学家。对于一个科学家来说，最重要的是学习如何做研究，但是没有人可以教你，也没有书本写着如何做研究、怎样进行创造性的思考。只有一种方法，就是看其他人是如何做的，你的榜样们是怎样做的，他们如何与别人进行互动。从这方面来说，你只能从身边的熟人那里学习，就像一个人想要成为一个好木匠，他必须先跟随一个好木匠进行学习，想要成为一个有创造力的科学家，就要跟随一个好的科学家进行学习。”同学们，这段话非常重要，一个人要成为真正的科学家，没有捷径可走，前人的经验就是你们未来的努力方向。

科学家离不开幻想，科幻作家更是如此。不过，科幻作家的幻想，可以基于现实生活，也可以基于与现实生活毫无关联的奇异世界，他们的幻想没有边界。科幻作家的文学智慧，是追求人性和世界的复杂性、预言性和警世性。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人类是一个充满好奇心同时又很危险的物种，科幻作家要用自己的作品，随时敲打人类的脑袋，让他们提前感知危险和灾难就在人类命运的前方，人类需要随时反省。

说到文学，同学们都知道，小说、诗歌、戏剧和散文，是基本的文学写作样式，科幻文学的写作也是这样。相对现实生活文学而言，科幻文学最重要的成就是小说。刚才，我们说过，科幻文学是那种与科学有关，同时与现实生活保持一定距离的幻想文学。为了便于同学们多角度理解，我们可以根据下面几个表述更多地理解科幻小说：第一，科幻小说是纸上的社会实验。第二，科幻小说是对未来事件的一个现实主义的推想、预测或演绎。第三，科幻小说是在科学和未来背景之下的文学思考尺度。第四，现实生活小说能缝补我们的伤口，科幻小说能提升我们面对未来冲击的免疫力。第五，科幻小说是那种描写人类及世界极端变化的文学样式，或者说，科幻小说善于描写且有职责描写变化，你也可以把科幻小说理解为变化的文学。第六，科幻小说与奇幻小说不同，科幻小说是理性的，它有这样的设定：如果这样会发生什么？科幻小说描写的世界是可能实现的，奇幻小说通常不受科学原理的限制，它描写的世界是很难或不可能实现的。第七，很多科幻小说大师对科幻小说做过定义。我觉得，阿西莫夫的定义很有代表性。他有两个解释，分别是这样的：A.科幻小说涉及的是科学家在未来科学领域中的工作。阿西莫夫认为这个定义比较极端纯粹，强调科学在科幻小说创作中的核心意义。这个定义也在读者脑海里刻下“硬科幻”的阅读和选择记忆。B.科幻小说是文学的一个分支，它描写的是人类对科技水平变化的回应。阿西莫夫的这个定义，则把重点放在了“人类回应”方面，更中性，更有弹性。第八，科幻小说主题分类繁多，包罗万象，主要有遥远旅行、科学奇迹、人与机器、人与宇宙、战争、人与环境、超级力量、人与外星人等 14 大分类。我这儿有一个科幻小说主题分类图表，内容比较多，没有时间展开讲述。有兴趣的同学下课后可以看一下。

经典科幻文学作品

接下来，我想问问同学们，在你们读过的科幻小说中，你们最难忘的是哪一部作品？

（第一位同学说：我喜欢石黑一雄的《别让我走》，克隆人为人类贡献器官，我喜欢这部作品，可是读完特别难受。第二位同学说：我喜欢刘慈欣的《三体》，我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但我喜欢里面的科学想象。第三位同学说：我喜欢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语文老师说，这是人类第一部科幻小说。第四位同学说：我喜欢威尔斯的《时间机器》，我想乘坐那台时光机，在空间里随意移动；我还喜欢科幻电影《星际穿越》，连续看了两遍。第五位同学说：我喜欢《火星救援》这本书，那是火星上的野外生存指南。后来看了这部电影，发现自己更喜欢这本书了。）

听了你们的回答，我很高兴，因为你们的阅读很广泛。我读中学的时候，可阅读的科幻小说很少，能看到的科幻电影极少。我分别回应一下同学们的回答。那位喜欢《别让我走》的同学，我想给你竖起大拇指，你在这个年龄就已经在接触非常深刻的科幻小说，真是难得。我觉得，一个年轻写作者想开始写科幻小说，如果平时时间不多，可以先不读历史上的那些科幻经典，但《别让我走》这部作品是一定要读的，因为这是一部真正的现代科幻小说，不同于“太空歌剧”那种类型的科幻小说。石黑一雄是杰出的严肃文学作家，他对人物内心的刻画、性格的塑造，是过去的众多科幻小说作家无法相比的。过去的科幻小说写作追求科幻背景、故事情节设计与大的历史和文化观念，人物只是小说里的道具，而在《别让我走》这部科幻小说里，人物是绝对的主体，而这正是现代科幻小说的写作观念。第二位同学喜欢刘慈欣的《三体》，我也很喜欢这部作品。我说一个小故事。2019 年 12 月底，我在东京茑屋书店买书，书店里很安静，我忽然看到书店工作人员忙碌起来，发生什么事了？我很好奇。后来，我看到他们在移动书架上的书籍，同时看到工作人员推了一车书籍过来，把书摆在书架上，整整摆了三层。原来，书店收到了畅销书榜的通知，日文版《三体》登上了日本畅销书榜首位，这可是中国作家的作品第一次站在销售榜首的位置。我马上拍照，当时有热泪盈眶的感觉。我本人是中国作家，当然为中国作家感到高兴。我把照片发到朋友圈，很多写作同行为刘慈欣点赞。刘慈欣是那种拥有强大想象力和大的历史观、未来观的作家，同学们一定要多读他的作品，这样能大大地拓展你们的想象心胸和思维格局。第三位，第四位，第五位同学的回答相对集中，我就合起来回应。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出版于 1818 年，是人类历史上第一部科幻小说，为什么说这部作品是人类历史上第一部科幻小说呢？因为玛丽·雪莱是第一位在小说里应用了科学新发现的作家，她没有将科学新发现置于一个不可理解的荒诞位置，而是充分发挥了科学新发现的合理性。那么，她到底运用了什么样的科学新发现呢？这要感谢意大利两位科学家。一位是鲁吉·伽伐尼，这位解剖学家发现，当一个静电装置放出的火花放在切下的青蛙腿上的时候，蛙腿的肌肉会剧烈抽搐；更有趣的是，即使不把电火花放在蛙腿上，用一把金属解剖刀触碰蛙腿也会有这样的效果。再后来，这位科学家发现，蛙腿在接触金和铜两种不同的金属时，肌肉也会产生痉挛。第二位科学家是亚历山德罗·伏达伯爵，他通过实验证实，将两种不同的金属放在一起可作为电流源。这样一来，玛丽·雪莱就将他的小说主人公塑造成了一位解剖学家，同时将生命注入进了一个完整的躯体，创造出了一个科学怪物。相比玛丽·雪莱，凡尔纳是第一位专门写科幻小说并以此为生的作家。除了这个身份特别的标签，凡尔纳还有两个重要身份印记：第一，凡尔纳是第一个使科幻小说获得商业成功的作家；第二，他是第一个也可能是最后一个因为写作科幻小说而受到教皇祝福的作家。凡尔纳有一句名言： “我创造了我自己。” 凡尔纳是那类向外走的作家，他的文字散发出对人类的歌颂，同时还有对未来人类的趣味挑逗：我在小说里写出的科技装备新发现，你们将来能造出来吗？相比凡尔纳，威尔斯的作品是理性的，充满沉思的特性。我觉得《时间机器》是他最好的作品。我有一种感觉，对读者而言，凡尔纳的作品适合高中毕业之前阅读，威尔斯的作品适合很多年龄段的读者阅读。 威尔斯称自己是“一个幻想世界的大将军”。 威尔斯作品的最大意义，是改变了那个时代的人类看待世界的方式。《星际穿越》这部电影我也看了两遍，我想买《星际穿越》这部小说来看，没有买到。《火星救援》我先看的是小说，之后看完电影，我沉默了很长时间。这是一部最忠实于原著的科幻电影。安迪·威尔的《火星救援》追求极致的科学和人物心理细节，树立了一个写作样式和典范。同学们可以多看他的作品，这样能提升你们的写作观察力和细节把控能力。

好的，今天的讲座到了尾声。最后，我想引用物理学家约翰·惠勒的总结送给同学们。约翰·惠勒不仅是物理学家，还是哲人科学家，我非常喜欢他。他的总结是根据前人和个人所思所想而成，标题为“七个警示：宇宙不是为人类的利益设计的”：“第一，死亡是无法避免的；第二，我们永远是少数种群；第三，我们并非处于宇宙的中心；第四，未来的形态由过去的形态所决定；第五，充满偶然的、并非预先设计的进化使我们身处于人类当下这种转瞬即逝的状态；第六，我们的宇宙不是静止的，而是动态的、演化的；第七，我们还没有发现有什么办法能够排除其他星球存在生命的可能性。”

这七个警示，能帮助我们前进的时候保持清醒、谦逊和珍惜之心。如果你们将来写科幻小说，这七个警示能帮助你们重新认识人类理性的意义。

附录：科幻小说主题分类

备注：科幻小说主题分类文字引自《交错的世界》一书（詹姆斯·冈恩著，姜倩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0 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