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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红的图腾

◎方东妮

政罢,臣欲献奇珍于王。王允。观之,木制人形,形骸有一符也。

王问:“若有何能?”

臣曰:“王以手置符,可识得人意。”王疑而试之。

及明赤,木偶尽识王意。提笔:“午将何食邪?”果能识人意。

王愕然,问:“此物,他国者,以窃机密否?”答:“若木偶不举,则惟木偶、王二者,自知耳。”然,亦有人言,人之识,如杯中酒。人急走,酒香难散。

王觉有理,命剖木偶,散倡以示内。是时,符之赤尽矣,即自燃,迄化为烬。

司猜测,他应该是整个房间中仅剩的一个人类了。

想到这,他起身,用指腹轻触装置。看似是个小动作,却还是让他的心脏有了微微悸动。

这装置以线条一笔构成,像条还未发育成熟的蛇,吐着芯子,从一处实点出发,随意爬行、转弯,凸起的纹路精简却无序。挂在墙上,把它当成一个白底红珐琅的装饰品也不赖,但因有未知的含义,令人不安。

一秒,十秒,三十秒。

没有丝毫反应。

他所能触到的区域也就几平方米,也不知外头的光景究竟有了哪些变化。在封闭时空中待久了,人就像掉进荒漠里,希望、生存、明天统统糅合在一起,成为执意出走这一意志的支撑。

他能肯定,自己对世界的感知带有残缺,包括记忆也是断片式的。眼前像有阶梯,四周却是万丈深渊,唯一能改变现状的方式是登上阶梯。但楼梯是有断层的,上去的阶梯某处会突然塌陷在大雾中,看不到出路。

外头传来发闷的声响:“等监视机器有反应,估计得下半辈子吧……”司竖起耳朵,可惜一到关键部分,声音就转小,飘散在外头的空气中。

封闭的空间让人毫无希望,沮丧、挫败阻断了司本能的胃口,倒是混沌的梦,更能激发出他的兴趣。

高楼全用玻璃建成,能在夜晚倒映出满世界的墨黛色。大楼周围是深不见底的陷阱。一个女孩从顶层坠落下去,像只振动不起双翅的鸟儿,唯有笔直地坠落。

没有尖叫,没有呼喊,只有呼呼的风声。很快,看不见女孩了,只剩下风和黑夜。

回忆堆叠,司晓得有些记忆和他的肉体产生排斥,可又未能明确感受到这股力量的来源。身体里头似乎还住着另一个人,和自己一起侵占了这副躯体。

倦意照旧袭来。

“那个坠楼的女孩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还想知道为什么每次做梦总是看到你?”

“你的问题太多了。学会抑制自己的欲望,是第一课。”

“我想出去,总不能一辈子都被困在这吧。”司的内心有不满,但没有直接宣泄出来。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一步步走到司的面前。司舔了舔干涩的嘴角,说:“之前你明明说会帮我,还是说你在耍我?你是不是还占据了我的身体,或者我的意识?那些惊悚的画面总充斥在我脑海里,是不是……”

男人打断他:“你就没想过怎样光明正大地走出去吗?”

“那只能等他们所谓的‘能力觉醒’,体格变强,或许身体会有所改变吧。”

“你就没想过其他方法吗?”

“图腾?”

像有魔咒在背后驱使着,司伸出食指找到一个实点,向上移约两寸,从橘红色过渡到胭脂粉,红线流畅且拐出一个带有十五度倾斜的弧线;接着朝东北方向拐出曲线弧度,朱砂红、珊瑚粉、红椒色均匀分布;接着,又要过渡颜色了……

等等,不应该是红椒色吗,怎么变了?嘶——突然有了凹凸不平的触感,从锋利线条的边缘产生,加诸在他食指指腹上。血自伤口处渗出。图腾上也留下了些血迹。

图腾上扭动着的猩红色,仿佛在邀请他加入一场奇异的盛会。他的听觉变得敏感,像外接了条神经触手,估计是那个蛇形图腾的缘故吧。

耳边变得嘈杂,是外头的看守者:“哟!这间房里的人居然醒了。”

另一个声音止不住嗤笑道:“谁知道呢,凡事都有意外。基数越大,意外出现的概率就越高。这都是第几个能力觉醒者了?”

“赶紧干活吧。你去向上头报告一下觉醒成功的后续事宜。”

“等他身份确认后,就没我们的事了。”

虽然男子在梦境里总是冷冰冰的,但司潜意识里总觉得他是个好人。无论司多么不耐烦,他总是心平气和地应对。他回答时的文不对题固然让他很讨厌,可不紧不慢的语调,总会吸引司想继续和他交谈下去。更重要的是,司总觉得他能带自己解开谜团,只是时机未到。

“殷,我在这个星球统治的档案信息里,大概只剩下这个字了。你可以叫我,殷。”

殷:

近况如何?生活物资是否都有保障呢?

气候突变,跨国通信还被人为阻断了。资讯匮乏、信息爆炸,两种极端的状态都令人惴惴不安。交通瘫痪,但人心的恐慌却正在跨国蔓延,并展开无数荒诞的想象。

我觉得我必须干点什么,可自己连原因都没搞清楚,对事情的了解也是从别人口中听说,或者是从街道上的报道和动态那里获知的。我连冰山浮出水面的那一角都看不全,真的能改变现状吗?

记得你曾说过,某本小说里护士安慰病人说,扁桃体是人类能够储存恐惧的器官。有时候,我真想把体内的扁桃体摘下来,这样,我就可以不那么惧怕。

亲爱的禾子:

这会儿,我们真的只能靠手写信件联系了。

以前我总用精雕细琢的文字去精确描述数据表格。后来我才意识到,数据储存也不是万能的,万一哪天出故障,数据丢失了,那跟用一把火把图书馆烧了没什么区别。

我所在的实验室,近来接到一个新的研究课题,是关于大脑构造与意识生成之关系的研究。有了新课题,意味着有活可干。如果这项技术还能给人类的生存造福,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

纵使见面仍遥遥无期,但还是要保持期待。

[Z国度生物实验室]

禾子,我是殷。

前几天,个人信件在我们的国度已经禁止通行了。以前,科技发达,用线上视讯就能联系到对方,可我们却仍想保留异地手写信件的习惯,总觉得这样会多些仪式感。万万没想到科技通信会有被人为叫停的一天。现在倒好,我只能借助我们生物实验室的名义来跟你通信了。

研究还是陷入僵局。我们常提的“物质”是实实在在能碰到的,但像思想、记忆这样的概念,说白了是人为创造出来的,这就很难变得可视化。换个角度想,人是真实存在的,思想又诞生于人。每当有新的想法萌生,很像是在岩壁上刻字。那为何就不能找到一种类似容器的东西,来将其准确描述呢?

我们的研究又陷入了瓶颈,也找不到合适的实验对象……

[Z国度生物实验室]

禾子,是我,我是殷。

是出了什么意外吗?很久没有收到你的来信了。

如果自己投入心血的研究成果被拿去做不义之事,后果会如何?捣毁一切不亚于糟蹋了大家的心血,但如果假装毫不知情,做着可能用于非法用途的研究,这完全违背人性。禾子,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呢?

若能通信,请发到实验室来。我很担心你。

眼前的猩红在慢慢褪散,司睁开眼,恰好对上了窗格外的一双眼睛——眼眶凹陷,眼神中带着逃避。事后,司想,那双眼睛的主人估计是来给他送饭的人。

除了外在躯壳,人的内在还有隐藏空间。从内部纵向延伸下去则会是另一番天地,里头矗立着一座寂静的古城堡。这种建筑物容许你稳妥地放置不能对外人语的秘密、计划、心事,又不容侵犯。

司意识到自己首次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堡——属于那双眼睛的主人的记忆。此时,他耳边传来殷的声音:“别忘了!专注,专注,专注。司,要专注。记住,你就是他!”“嘭”,宛如铁器破裂的声响,格外清脆,黑白纹路的墙壁上有裂痕在蔓延,隐约间总见蛇形图腾在闪现。

“必须集中意志,专注。”陌生感在慢慢退去,窥视他人的不安和羞耻感也被囫囵吞咽。有些声音在回响,司知道,这是属于对方内心深处的懊悔。青年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的态度,在他意识里头是那么真实,真实得让他毛骨悚然。这般梦境体验,真叫人毕生难忘。

就在司被梦境中冲击性极强的画面所困扰时,粗暴的吼声中止了他的思绪:“十一个月外加十三天前,使用口服喷剂。意外出现能力觉醒滞后症状。昨日下午五点四十九分零八秒,完成能力觉醒。目前生命体征正常。可抵达战场。完毕。下一个!”发令者的嘴角抿成一截黑色线段,四肢则被肉乎乎的软组织所包裹。

“你,马上加入战争,听到没?要我说,你们这些蠢货,迟迟没实现能力觉醒,就该直接被处决,别活着浪费所剩不多的资源。”

在司看来,所谓的战时领域和彻头彻尾的谎言没什么两样。实际上,能力觉醒者早已死亡。觉醒后,他们无法交流,也不需要食物与睡眠,只剩下肉体。图腾上的血脉颜色就是能力觉醒者生存的养分。直到机能到了极限,图腾褪为灰黑色,宣告着生物机能的彻底耗尽。

战场,去还是不去?司根本没得选,只有“去”这个唯一选项。最后,他被推搡着完成了档案登记。

外头的世界已经没有了太阳,也没有月亮。重归以往有序的日常看起来毫无进展。巨大的生物骨架堆叠在一起,四周的霓虹灯的光闪烁着。司注意到霓虹灯的源头是空中一个透明电子板。上头用数据算法推演着倒计时,催促每个活着的人参与到战斗中:“各位幸存者,上一场战争刚刚结束,请时刻准备好面对下一场战争的到来。它会在明天、下一小时、下一分钟、下一秒钟,或是现在,就到来。”

战时各领域里随机散布着摄像头,用来监测这里的一切。至于最终成像是保存到哪个储存芯片中、由谁观看与保管,那就不得而知了。废墟里头弥漫的诡异光线正朝着一个统一的方向汇聚。

来的是一群人,脚步声如金属对大地的蹂躏。他们像一群朝圣者,朝光源走去。他们的脖颈上有司熟悉的蛇形图腾,却是灰色的。如发酵面团的脸上,是近乎扭曲的病态五官。从远处看,分不清男女老少,皆是同一副躯壳。

光源来自一个巨大的透明玻璃球,闪烁着刺眼的光芒。它的直径比十个能力觉醒者的身高合起来还要长。而在司看来,玻璃球照射到的区域,呈现出白色弧线光圈,光晕层层叠加,伴随着难以驱散的高温,把人裹挟在无力感中。

光圈和它释放的超声波能精准地攻击一切东西。这群觉醒者走过去,无异于自投罗网。司向前一滚,躲过光线的追击。光谱扫描顺利成像,接下来,光谱数据达到一定数值后会引发异常信号。司打算借此时机来暂缓这批能力觉醒者的行动。“待数据改变,牵引出霓虹灯闪烁,光源方向改变,势必会成功转移觉醒者们的注意。”

接下来,司的一连串操作一气呵成,可他也不可避免地暴露了自身的位置。更多的觉醒者朝他拥来,而且,来者不善。

司急得脸色发红。他一辈子没碰过枪。难道自己要朝暴走的觉醒者开枪吗?即使他们已丧失理智,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朝同类射击呢?

尖锐的枪声划破空气,司清楚那不是从自己的枪膛里发出来的。最后,这颗子弹稳稳嵌进一只左臂。手臂上的蛇形图腾像一团活过来的火焰,随即由殷红转为灰黑色。

子弹划破空气,一颗颗接连不断,巨大的身躯纷纷倒下,激起不少尘埃。

一连串变故,让司瞠目结舌。

女孩身形小巧,却有异于常人的战斗力。若非如此,司现在也不能活着看到她,还有站在她后头的殷。

劫后余生,司的脑中一片空白,身上的伤口正在渗血。有线条转弯、延伸,蜕变成蛇形模样,胭脂粉、朱砂红、珊瑚粉等色彩逐层递进。司觉得自己正和一位老朋友交流,原先的世界仿佛被添上平方符号,拓展多一倍的容量。

“我怎么会一整天待在实验室?这一听就不像是我会干的事。”司喃喃道。

殷终于现身,开口说:“那是我。”

“天天待在封闭房间里,吃一样的饭菜,也是你的实验室生活吗?”

“那是你。你才被放出来没多久,这么快就忘了?”司一听,意识到,这是自己在被判定为能力觉醒前过的枯燥日子。

“我记混了。毕竟,不论是在实验室,还是在封闭房间里,那种对时间失去感知的体验实在是太像了……”

“你难道就没意识到你的特殊之处吗?”殷问。

司说:“我知道啊。只是我和你之间的记忆区别太大了,这不得花点时间才能适应嘛。”

之前,凭借殷的意识,司能在短时间内迅速了解国度面貌。只有双方的大脑都接近于宕机状态才可能启动意识共享,或是通过与图腾的直接接触来迅速触发意识共享的状态。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后者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与其说记忆类似于在岩石上刻字,倒不如说处在意识的汪洋中,记忆的改变更像是冰川的融化和重新冻结。在消解与冻结间,双方由此绑定,矛盾的观点总能博弈出更占上风的一种,个体隐藏起来的倾诉也荡然无存。

殷说:“纵使有如此多的不一致,可偏偏是我们俩能共享,那就在此不一致上来达成一致吧。”即使此处没有勇者创造奇迹的故事,三个人依旧决定朝前走。

他们很快注意到,又有新一批能力觉醒者正朝前方聚集。一个光源,正源源不断产生白光,发号施令般召唤着附近的觉醒者们集结。各种声音嘈杂得像一锅烧焦的粥。

有个落单的觉醒者发现了司的藏匿地点,他扭曲的瞳孔快要跳出眼眶,眼白里满是复杂如藤条的毛细血管。

“图腾在他后背左上方,认准红色,快点瞄准那个图腾。开枪!”这便是意识共享的好处,二者绑定下,无须开口和时间延迟,殷的提醒瞬间就传入司的意识中。可依旧来不及。觉醒者的左脚上抬,遮蔽掉他上空的视线。不过,响起的反倒是闷哼声,庞然大物连连后退。

司瘫软在地,回头才意识到,原来,女孩早已绕到背后,补了关键一枪。她扭动关节的姿态,仿佛在对躯体的一些接榫处加以润滑。

站立、匍匐、睁眼,死亡的姿势有很多,生命技能耗尽之后,便是干枯地杵着,没多久就蜕变成硬邦邦的石头。黑暗中,风像刀子一样,刮蚀着这些尸体。最终,陈尸风化成碎石,或是细沙,和雾霾融为一体,又在风中消散。

那处光源渐渐显露出来,不是原先预想的玻璃球,像是有什么支撑在那,一动不动,徒劳地发着亮光。

[Z国度每日动态]

抗争或是谈和,我们该何去何从?

——关于全体公民应尽义务通知书

Z国度的全体公民:

形势严峻,长话短说。为保护人类的利益,经协商,Z国度决定发布几项临时新增事项,现以每日动态的形式呈现如下:

第一,此次外来文明袭击,来势汹汹。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战时状态自本通知发布之刻起,立马启动。生存的意义为重,一律以战时戒备状态的需要为先。

第二,每个人将生成自身的电子身份认证。若无个人身份认证,看守者有权对个人进行监控与管制,无须持有授权令。此项条目,是为了防止外星人员伪装成人类,潜入星球各国度,窃取人类重要机密。

第三,全体公民需要服用口服喷剂。国度将给每个公民免费配备口服喷剂。

第四,近来警察局收到多起人口失踪的案件,这是威胁到人类群体生存的原则性问题,所以管理高层对此极为重视。据一个多月以来的调查,已经有证据表明,人口失踪与此次外来文明的入侵有关,碍于个人隐私需要,相关证据暂时不予公布。

总之,生存大于一切。必要时,需要全体公民上战场。为确保大家的安全,请在近期尽快服用口服喷剂,为国度发展承担应有的责任。

若有疑惑,可就近找看守者询问。以上临时事项将视情况进行调整。请实时关注本国度每日动态。

司有时很好奇,为何那一米多的人类躯体中能包裹那么多难以道明的想法。很多时候,沉重得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情绪,纵使能化为物理实体,也让人承接不住。

他不想让对话朝不可控的方向发展:“殷,你总是那么理智。但你该清楚的,那个女孩……”

“她救过你几次。”殷辩解。

“正因如此,我才害怕。我试了几次,根本读取不到她的意识,也根本不了解她。未知才是一种真正的恐惧。为什么她总能在关键时刻救下我们,而我们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殷说:“也许你的读心术并不是对所有人都有用,偶尔会遇到特例。”

司最初也是这么想的。之前有段时间,能力觉醒能通过人与人之间长时间的接触来直接获得。但是司一直也没能实现能力觉醒,他把原因归咎于自己不合群、喜欢独处而根本没有资格来获得能力觉醒的机会。后来,国度禁止这种通过直接接触而不受控制的觉醒行为,改为所有幸存公民依旧服用口服喷剂,方便对能力觉醒者加以管控。

司知道,他们现在可能是周围仅剩的两个人类了。“我还能读出少部分能力觉醒者残存的记忆,这说明他们其中有些人不是完全人性丧失殆尽。”司继续说,“她根本就不是人类。”

“不,她和我们一样……”殷有些心虚道,“你能读取别人的意识。谁也不例外。所以,我又能在你面前去隐瞒些什么呢?”

“殷,你不可能永远逃避下去,我读取过你的内心了。”困境中交流也是传递能量的一种方式。司把读取来的意识东拼西凑,就像一面即将完成的大拼图。这幅拼图即将完工,最后几个碎片已握在手中,只是司不知道是否该把这幅拼图给拼凑完整。

殷喊道:“该死,我居然忘了这点。所以,你都知道了?这样也好,不用我再跟你解释。”

“好像我真实的记忆是从走出那间金属屋子之后开始的,我见到了愤怒、悲伤、哭泣、平静、冷漠,唯独没有看到欢乐。难得的一点欣喜,还是我通过读取你的意识才看到的。”

“我的意识?”

“对啊,在你和禾子通信的记忆里。她参加了国度的意识改造试验吧?她现在在哪?”

殷沮丧地低下头:“曾经我以为自己能做点什么,为别人而不是为自己……现实却是,那些改造牺牲了大部分生命体。只有极少数者才成功。”一旦人与人之间有了情感的羁绊,就容易成瘾,难以戒掉。司和殷,都懂得这种感觉。

“你背叛了她?”司问。

“什么?”殷的情绪正走向崩溃的边缘。

“禾子。”司读出了殷隐藏着的秘密。

“当不得不做出选择时,你知道是什么感受吗?”殷吐出来的字像废纸篓里揉皱的一团纸,苍白空洞。随即,他又意识到对方的特殊性:“我当时不想这么做的。我选择和统治层的女管理者在一起,只是为了能活下去。当时太乱了,实验室研究也被叫停,谁都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司和殷的争吵还牵扯出女孩的一段记忆。视线一路踉踉跄跄来到一座玻璃楼里,画面又不太连贯,她好像看到有一个物体正从顶层笔直坠落,如同一只振动不起双翅的鸟儿。拉近,再拉近,那个躺在地上的人,和她有一模一样的脸。

玻璃球正快速翻转移动,又在有能力觉醒者分布的地方猛然刹车。刺眼的光线像爆炸般被释放出来,没有一丁点活着的生命痕迹后,它又继续快速划过雾霾。谁也猜测不出何处是它下一次的杀戮点。

声音自上空传来:“人类来战时领域,就像一无所有的小白鼠在解剖台上打滚。你们还能活到现在,真是奇了怪了。”

戏谑的口吻继续道:“你们几个走到这里,已经能宣告结束了。现在都走到前头的光圈里来!”巨大的光圈瞬间显现,朝司他们三个靠近。

“编号Z-10,现在有新的紧急任务:抓捕你身边的那两个人类。”

这女孩,她已和人类有所不同,外表显然也不是能力觉醒者,她究竟是什么?

司忽然间想到什么,瞪大双眼,想从殷的脸上瞧出点什么。殷的表情很复杂,悲伤、苦涩、悔恨混杂在一处,就是没有惊讶。司晓得,殷不是不懂,恰恰相反,他早就明白——她是由人类改造成的赛博格。

猩红色在扭动,意识的波动像是大锅中咕噜咕噜的冒泡声。在意识场域中,司和殷开始胶着,但女孩是局外人,在一旁尚未能察觉到。

很明显,殷仍怀揣着仇恨,过往喝酒、唱歌的快乐日子已彻底远去。失去所有的下一步,不外乎同归于尽。

可司却不这么想。共享状态下,分歧既然产生,就得先消除这个选项。否则,思维会影响人的决定和行为,致使两个人都无法做出行动。

“禾子失踪了。”

“我知道。可是,你真的相信吗?”这是司在共享中了解到的情况,可他也会疑惑,难道共享就意味着彼此间完全真实?难道殷不会借此把自己也诓骗了吗?比如,用意识改变事实,或是修改记忆,进而包裹出一套说辞,一套他想让自己去充分相信的说辞。

“那换成你,你会怎么做?”殷问。

“编号Z-10,立马执行。”统治者的话音刚落,女孩的小直径枪口便对准了殷。

她已经不是人类了,估计都没有过往的记忆了吧?司知道,他根本就不想落得鱼死网破的局面,若有可能,他还是想存活下去,但与此同时,自己和殷两个人根本不是女孩的对手。

司还没想清楚呢,对准殷的枪口就掉转了方向。几个人的表情都凝固住了,除了女孩自己,谁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行动。殷先反应过来,也朝着同一方向扣动了扳机。

“哟,还是失控了。”统治者开始启用对机器人的管控系统了。芯片植入脑部神经当中,连接到外部电子板系统,可实时观察内部的各项参数,并控制行为。管控系统启动后,会对控制着机器人核心算法的面板进行彻底封冻。

女孩很快就感到自己的双脚失去了知觉。她看到有小光圈自玻璃球这个母体上衍生出来,聚集后,又朝殷的方向迅速滑动过去。她的左手下意识摸索到口袋里的一个光控网,那是用来控制光圈移动速度的。左手肘找到支点后,她朝着小光圈的方向,进行射击——很快,附近的白色弧线光圈都被光控网给消灭掉了。

“Z-10的性能已经这么好了吗?可惜了,不得不毁掉一个还算不错的成果啊!”

“启用失败。主机定位已失效。请重新确定您的操作指令。”机械声在空中回荡。剩下的人,包括女孩自己,都松了一口气。女孩伸了伸手,像是要确定自己的存在,然后望向了殷。

“请重新确定您的操作指令。请重新确定您的操作指令。”重复的电子合成声逐渐减弱。

电火花噼里啪啦接连不断闪过,在黑暗中汇集出一道橘色暖流。沥青地面上裂璺纵横,迅速铺满地表,并蜿蜒开去。狂风袭来,慌乱的情绪充斥着四周,连上空的光圈也在走向暗淡的结局。完了。一切都快完了。

“快点,禾子!过来!”殷朝着女孩喊。司也向女孩伸出手。

一番拉扯,大家总算是平稳地落到一个三维平面上,勉强让三人有个歇脚之处。

沉重的呼吸声,大家在大口大口喘息。禾子正忧伤地凝视着殷,也看到了一旁的司。

“殷,你总是这样,老是不告诉我下一步要做什么。”

“我好像记起来了,我参加了意识改造试验,但试验失败了,时而记忆紊乱,时而保持清醒,再到逃亡、坠楼、失去意识……”

“通过意识追溯,不仅能消除实验体的记忆,还能根据已掌握的记忆追踪与实验体相关的人员,确保消息没有走漏。”

“但我们不能让自己所爱的人被杀害……在狂风骤雨的打击下,能直击灵魂的,未必是暴力袭击,也许是最弱、最不起眼的东西。”

一场战斗刚结束,给人带来的是看不到头的虚无。司听到打鼾声,不是在场三个人的,但估计就在附近。可他毫无心思去寻觅声音的源头。活着本身,已比其他事物重要太多。

天地混沌间,一片死寂中猛地涌现出漫天殷红。司喃喃道:“这是要毁灭了吗?”他的眼神带着不舍,让人怀疑他对这领域还怀有一种难以抗拒的迷恋。殷和禾子两人还在倾诉着什么。破裂的红色碎片悬浮在三人旁边。司的双眼却能分辨出不同的颜色,珊瑚粉、红椒色、橘红色、朱砂红、猩红色,这些统统来自蛇形图腾上的线条色彩。

满眼的血红让人喘不过气,难以想象,原先这个蛇形图腾的体积得有多庞大。司看到有一处位置,陡然凹下,简直是为他量身打造。他不受控地伸手,用指腹轻触装置,心里暗暗想,以后,会有彻底和平的时刻存在吗?该花费多大的代价才能重回昨日世界?

[史书记载:关于Z国度]

用史料来定义其实不够准确,研究者不清楚这是公元具体哪一年的记载,只知以下几句话是目前学术界所能掌握到的关于那一段时期的全部资料。

“和平和战争在历史上交替进行。星球上科技迅速发展,人类占据了星球的全部领地。未知名的外星文明对人类发难,Z国度成为星球最后的希望所在。

“统治层从意识这类精神层面着手,开展‘意识延缓试验’,也是为淘汰孱弱者,并挑选出经改造后能顺利适应下来的实验体。但成功的概率几乎为零。失败的实验体,以‘能力觉醒者’加以命名。每一场试验都是下一场试验的草稿。要到哪一步才是结束,谁也给不出答案。随着绝望日复一日地叠加,人类内部,有人对统治高层的压迫进行反抗。本是以卵击石,却意外摧毁了Z国度统治层。奄奄一息之际,这个文明留给我们的,唯有一个蛇形图腾。这个图腾,像是一座有待开发却又令人无从下手的陵墓。最终,人类何去何从,他们是否为意识试验的幸存者?外星文明又去往何处呢?暂时无从知晓。”

“他们最后如何活下去呢?”学术会议上,有专家直接发问。

有人补充:“很可能是那个仿生人萌生出参数中未能预设的意识,激发脑电波,启动了某些神秘操作吧。目前,有少部分材料能佐证。”

“我看未必。看似是两派的对立,但也有可能是内讧,最终都走向毁灭。”

“这个观点可以保留,不过,还值得商榷。”这位说话者给大家展示考古队现场拍摄的照片,“我们可能还是得回到图腾这个出土文物上来。说不定,这就是个原始部落而已。我们想多了。”照片上的图腾似乎有股魔力——线条一笔构成,像条还未发育成熟的蛇,吐着芯子,一时成为全场的焦点。

“我倒不这么认为。若Z国度真的彻底灭亡,那现在我们各位怎么可能存在,大家又怎么可能坐在这里开会呢?所以啊,人类应该没有灭绝,那几个人一定找到了新的解决方法。”

“‘人之识,如杯中酒。人急走,酒香难散’,这句简短的古文便是该文明存在过的佐证。而‘符之赤尽矣,即自燃,迄化为烬’,不正好象征着他们一同走向毁灭的结局吗?”

“无论他们当时是毁灭了,还是侥幸活下去,现在对我们来说都一样。一个灭绝的文明,仅此而已。”

一向不怎么开口的语言学家,这时也加入讨论中:“Z国度的存在也带来不少新词语,比如意识共享、能力觉醒者,都蛮有意思的。”

从废墟中挖掘出来的岩石碎片被做成标本,必要时供来自各地的专家、学者进行研究。关于岩石碎片、录像带、电子垃圾等出土材料,近年争议不断。当前的主流是探讨该星球如何一步步走向衰落,再到彻底销声匿迹的。围绕这一主流,有的根据虚拟现实还原出星球最后一场战斗场景;有的认为星球中已出现“人类—机器”兼容的赛博格;有的则从松果体、大脑构造等角度入手,论证星球的生物实验足以影响个体的意识。但也有小部分专家指出,所谓的Z国度,包括那句简短的、漏洞百出的古文,都是人为杜撰,或是由算法编写出来的,就如历史研究里头的伪书,在现实中从未存在过。

直至众人口干舌燥,会议主持人才宣布:“这些问题,还要靠在座的各位好好挖掘,破译出这些密码。”

掌声雷动。一场普通的会议结束了。 BaNNIANVNFzp5yehvUaXdeGLFlUh8FmQoMtPpr5X7c3Hd8u9tcqq2qD6opVT3Q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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