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企划

澳门科幻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作者/邓晓炯

作为中西文化早期接触和交汇之地，澳门文学长期以来形成了以华文文学为主流，兼具其他语种的特色。作家韩牧于1984年提出“建立‘澳门文学’形象”的倡谓议。随着澳门文学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进一步发展，本地作家、新移民作家陆续涌现，也催生了一批文学社团和文学刊物。于1987年创办的，以凝聚澳门写作人、交流创作并加强与其他地区文学组织间的联系为宗旨的澳门笔会，成立近半个世纪以来，坚守初衷，努力团结作家、培育青年、搭建平台，助力澳门作家和澳门文学取得了丰硕成果。

目前，中国内地的读者或许对“澳门文学”仍然感觉较为陌生，但事实上，澳门文学的品类尚算丰富齐全。不论诗歌、散文、小说还是戏剧，多年来，均有不少本土创作者热情以待，创作不辍，其中的优秀作品亦不算少，但科幻题材的创作仍相对单薄。笔者作为澳门科幻文学发展的参与者和见证者之一，就个人阅读与创作经验尝试对澳门科幻文学的发展脉络加以梳理，或有偏颇或遗漏之处，唯望抛砖引玉，一方面能为澳门科幻文学的发展脉络留存轨迹，另一方面也期望在此基础上，日后能有更多后来者进一步全面、深入地整理相关文学史料。

早期的澳门科幻小说

若以英国作家玛丽·雪莱于1818年发表的《科学怪人》（Frankenstein，又译作《弗兰肯斯坦》）作为科幻小说的起点来算，中国科幻小说起步其实也不算迟——20世纪初，梁启超、鲁迅等人就陆续将西方科幻小说作品译介到中国，1904年“荒江钓叟”发表的《月球殖民地》大概算是有史可查的、最早的中国原创科幻小说。逾百年来，中国科幻文学经历了不同时期的起伏变迁，直至近年才迈入迅猛发展的康庄大道。

回望澳门，科幻小说则起步较晚，作品和作家亦较稀缺。20世纪八九十年代，澳门女作家汤梅笑以笔名“林中英”在《新园地》《镜海》等报刊上发表散文和中短篇小说，早期尤为针对少儿读者群体创作。她的儿童小说集《爱心树》对澳门儿童文学的发展起到了重要的引领和推动作用。她的少儿科幻小说《张乐上太空》算是澳门早期为数不多的少儿科幻（科普）文学作品。这篇仅数百字的小故事，描述了小男孩张乐从电视上看到穿梭机升空的新闻之后，内心对太空的梦想体验，故事中对太空飞船在失重状态下生活情形的描写，充满了童趣想象，尤适合儿童阅读。值得一提的是，该书由香港的出版社出版发行，也体现了早期港澳创作的密切互动，以及澳门文学的水平。

同时期另一位澳门女作家周桐（本名陈艳华）曾连载及出版多部长篇小说。因从事国际新闻翻译工作三十余年，她的作品中往往具备一定程度的宏观的国际视野，这在澳门作家群中并不多见。周桐在澳门回归祖国前夕出版的长篇科幻小说《香农星传奇》脱离传统写实路线，开辟了澳门本土科幻小说的创作新天地。该小说透过外星男子庞雅伦和地球女孩香农在澳门从相遇到相知的过程，探讨了当时颇具前瞻性的环境保护主题，书中描画的场景从澳门小城到西部河源地区，更涵盖了中国的改革开放、西昌卫星发射等时代背景及历史事件。

《香农星传奇》出版六年之后，澳门基金会推出的第二批“澳门文学丛书”系列中，周桐为《香农星传奇》作续集——长篇科幻小说《除却天边月没人知》，小说延续了澳门女孩香秾与外星人庞雅伦的恋爱故事，在浪漫温情的故事背景下，继续唤醒世人对环境保护的关注，警告人类社会的无序发展将导致自毁的未来终局，展现出澳门作家跳出小城、心怀世界的宽广视野和博爱胸怀。

回归后的澳门科幻小说

1999年12月20日，澳门回归祖国，其社会、经济、文化等领域由此发生了较大变化，澳门文学也步入新的历史阶段。为鼓励和推动澳门文学的提升，同时为本土影视提供优秀故事文本，2008年，澳门笔会与澳门基金会、澳门日报出版社联合举办了首届“澳门中篇小说”征稿活动。该活动三年一届，从2015年起合并至“澳门文学奖”活动内。笔者邓晓炯的中篇历史科幻小说《迷魂》于2008年获首届“澳门中篇小说奖”。

《迷魂》将一个穿越时空的现代科幻故事置于大航海时代的历史背景下，故事讲述《历史》杂志编辑麦奇卷入了一场离奇案件，负责案件的警察白朗天对陷入昏迷的嫌疑犯一筹莫展，年轻女医生庞司南也对这奇怪病人产生强烈的好奇心。除了不断提及“麦奇”这个名字，昏迷病人口中吐出的全是令人毫无头绪的只言片语。在阴差阳错之下麦奇进入了跨越时空的神秘通道，穿越回数百年前的澳门城，并卷入1622年荷兰舰队进攻澳门的那场战争风波。然而，就在快找到解开疑团的钥匙之际，意外却接二连三地发生，麦奇陷入一座难寻出口的时空迷宫，同时还要穷于应付紧紧相逼的白朗天……《迷魂》于2014年被选入“中葡文学丛书”，并被译为葡文版发行。

在努力探索结合“科幻”与“历史”的多元书写可能性的同时，邓晓炯在短篇科幻小说方面亦创作不断。比如，《退休荷官》探讨未来“无人化”社会结构对澳门博彩业乃至社会的冲击，《浮城》描绘了一段关于澳门城市的未来千年乌有史，《最后一只格力犬》则探讨遭受科技深度冲击的人类个体记忆之可贵。2024年，邓晓炯再凭中篇科幻小说《AI写作大师》获得“澳门文学奖”

在这段时期，也有不少澳门作家开始尝试科幻小说的创作。2014年，澳门作家吕志鹏发表科幻小说《期限》，这部反乌托邦小说讲述了未来记忆局工作人员聂浩（“我”）和“异者”张可颐、Q45型超智能机器人“小宝”，在一个“1984”式未来世界里发生的故事。2015年，澳门作家李懿创作了短篇科幻小说《珍珠从天而降》，刊于2015年5月8日《澳门日报》小说版。这个用“科幻”外壳包裹的关于孤独者的爱情故事，讲述了在未来资源枯竭的地球上，一个女人和一个机器人在诗歌聚会上从相遇到相爱的历程。2024年，澳门作家陆奥雷的短篇小说《AI告解室》，全文以“人机对话”的模式呈现人类与人工智能并存的时代异质感。该作品刊于2023年7月14日《澳门日报》小说版，获2024年澳门笔会主办之第八届“纪念李鹏翥文学奖”短篇小说组首奖。2023年9月22日《澳门日报》小说版又刊登了陆奥雷的另一篇科幻短篇小说《变异记》，该作品则透过一个“生化危机”式的故事，讲述了人类对自然的异化和破坏力。

在诗歌方面，近年也出现不少与科幻主题相关的佳作和活动。在2024年7月举行的第二十七届澳门书市嘉年华期间，陈家朗、甘远来、邝子洋、鸣弦四位澳门诗人，在“不可逆转的AI诗代”对谈活动中探讨了在不可逆转的人工智能趋势下，人工智能将如何影响“诗”这种艺术形式。人类创造力的独特性又是否会被取代。可见科幻除了被用作书写题材之外，给澳门的文学创作者们也带来不少冲击和思考。不过，总括而言，在澳门从事科幻文学创作的作家并不算多，作品的质量、数量和产出频率也有待进一步提升。

澳门科幻戏剧及影视作品

回归后，由于澳门社会治安好转、经济发展改善，人心思定，越来越多年轻人选择以文化艺术作为未来人生发展方向，比如在戏剧方面，从早期的业余性质向专业甚至职业转变，相对于文学，澳门戏剧的发展在这一时期更趋活跃，也出现了文学和戏剧联手的合作项目，比如澳门晓角话剧研进社与邓晓炯合作，于2020年推出为期三年的“想象未来·AI世代”之“科幻文学×剧场创作及演出计划”，结合文学与剧场演出，分不同阶段推出科幻小说和改编剧本的试演版。最终，于2023年，邓晓炯创作的中篇科幻小说《最后一个人类的回忆录》被改编成舞台剧公演。

在上述三年计划期间，晓角话剧研进社还举办了一系列科幻讲座和写作比赛，持科幻讲座和写作比赛，持续推动跨域及跨艺术类型的合作。2021年举办的短篇科幻小说征文比赛中，有三十多篇科幻小说参赛，最后由凌子臻的《自由的牛》、许挺延的《兔人》、杨嘉茵的《旅友》分别夺取冠、亚、季军；何凯琪的《当人类连自己都要吃的时候——第一部》夺得“最具创新奖”，杨嘉茵的《连结》夺得最佳文风奖”，此外，吴凯鹏的《无智人工——Disappearing Al》、谭健锹的《生死攸关》、凌子臻的《乌托邦》、杨嘉茵的《连结》、叶廷铿的《绿盒子》夺得“优异奖”，其中，叶廷铿的《绿盒子》（载于《澳门笔汇》第83期）还拿下2024年第十四届“澳门文学奖”短篇小说（公开组）冠军，足证澳门写作人在科幻领域的创作热情和实力。

科幻小说素有捧场客，科幻舞台作品亦与日俱增。近年AI迅猛发展，不但议题备受关注，也逐渐走入大众甚至官方的视野。在澳门科幻戏剧创演方面，除了2023年的科幻舞台剧《最后一个人类的回忆录》，身为《最后一个美的回忆录》编剧之一的邹景峰，亦曾编创“反乌托邦”舞台剧本《潜在课程》（导演徐灵芝、编剧邹景峰，2020年1月13-15日，友人创作艺术剧团于澳门戏剧农庄黑盒剧场上演），透过科幻故事框架，探讨现实教育体制。

2023年，澳门梦剧社公演的科幻舞台剧 Into The WonderLand （导演莫家豪、编剧谢斐陈，2023年12月22-24日，梦剧社在文化中心黑盒剧场上演）的故事背景设定在人类已普遍接受人工智能的未来世界，剧中由六位演员分演七段人类与仿生人的故事，以重新审视生命个体间的微妙关系。2024年，在澳门文化局主办的第三十四届澳门艺术节上，来自澳门与东京两地的艺术团合作创演的科幻舞台剧《科学/怪人》于2024年5月1-12日，在岗顶剧院上演，由日本导演佐川大辅改编自两百年前英国作家玛丽·雪莱的《科学怪人》，透过对这本科幻经典作品的重新演绎，为今天的观众带来全新思考和想象。

相对文学创作和舞台演出，影视作品因涉及投资规模制作团队、院线以及宣发渠道等更加商业化、市场化和产业化的运作模式，故澳门科幻影视作品目前仍较罕见，只是偶有小规模试验性质或学术性质的作品出现，比如2013年，澳门大学传播系新闻及公共传播课程三年级学生举办的“传播周二〇一三”活动上，由学生团队创作及拍摄的科幻剧情片《2049》，以科幻故事的框架，探讨当时澳门面对的现实社会议题。

澳门科幻的普及和推广

在全球范围内，科幻文学或影视作品因贴近主流大众，素有一定数量的捧场客。虽然澳门的科幻作品在生产端较薄弱，但在消费端仍有一定需求空间，尤其是近年受到内地“科幻热”的影响，澳门在科幻作品普及推广方面也有渐受重视的趋势，部分公共机构亦开始着力推动相关普及与推广工作。

澳门中央图书馆多年来持续举办与科幻相关的阅读推广活动。2013年，澳门中央图书馆举办的“人文雅叙”活动中，就以“科幻文学中的历史与政治”为题，邀请作家邓晓炯向读者介绍《银河帝国：基地七部曲》《三体》等科幻文学作品，透过作家和作品的历史与政治脉络，沉淀现实世界的观察与思考。近年，澳门中央图书馆与澳门科学馆合作举办“科普绘本游乐园”“科系列活动，透过结合线上线普×阅读”下的活动形式，推动相关的科普教育，激发大众的阅读兴趣。

澳门科学馆亦是近年积极推动科普和科幻作品普及的公共机构之一，该馆于2023年推出“悦读科幻之美”青年科幻作家讲座系列活动，持续邀请外地知名科幻作家，透过科幻作家的亲身讲解，激发大众对科幻和科普作品的兴趣。2023年，澳门科学馆邀来内地科幻作家程婧波和天瑞说符，2024年邀来内地青年科幻作家匪迦及远瞳参加相关活动。此外，澳门科学馆秉承推动科普教育、传播科学文化的使命，依托自身平台出版科普读物，如2023年和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合作出版的繁体版《新科技知识读本》，面向港、澳、台地区发行。

澳门科幻文学的未来机遇与挑战

长期以来，澳门文学主要靠民间写作人的文学兴趣和自发热情发力，澳门没有以写作为生的专职作家，亦欠缺市场化的商业出版机构。这种“野生”文学生态，也塑造了澳门文学“细水长流”的个人化、生活化的风格特色。相对自由的创作环境，也令澳门文学具有真情流露、自娱自乐的松弛感，虽然未必有名家大作，但能为作者和读者的日常生活带来精神层面的丰富和充实感。

虽然澳门作家和作品在外地的能见度、辨识度相对较低，但也有不少澳门写作人一直在努力冲出小城发表作品，走向更广阔的出版天地，虽然暂未有“现象级”的成功案例，但仍属令人鼓舞和期待的尝试。对于作品类型方面，外闯的澳门相关主题出版物仍以文化、历史、城市建筑等非虚构种类较受外地读者欢迎，而在相对注重“在地化”的文学小说方面，开拓市场空间仍不容易，较冷门的科幻小说就更难上加难了。

展望澳门科幻文学的未来，仍是挑战与机遇并存：一方面前行道阻且长，在澳门发表作品、出版书籍欠缺平台和传播渠道的困境，短时间内不太容易解决，至于科幻作家的培养、科幻读者的拓展，就更为任重而道远；另一方面机遇仍然存在──生活于科技日新月异的新时代，澳门同样迫切需要开展全面的科学普及教育，科幻小说和科普作品恰是能提供助力的有效方式，尤其在科普方面，具有官方和民间共同合作的巨大潜力和空间，从人工智能到量子计算机，透过多元、有趣的文学表达方式，向社会各个阶层普及相关科学与技术知识，除了文字，还可以利用短视频、影视、动漫、游戏、网上课堂等形式，不但可以借此推动澳门的人文科技进步，也能让有志科普和科幻的创作者从中找到栖身与发展的空间；至于在“走出去”方面，趁中国内地这波科幻大潮，也是借东风之力的大好时机，推动澳门科幻作者善用内地的发表或出版平台，比如《科幻立方》等专注“科幻”相关题材的文学杂志，相信亦可成为容纳澳门科幻作者投稿的文学发表平台，进一步丰富中国的科幻文学版图。

结语

从某种意义来说，今天的科幻已不止文学写作和阅读这么简单──它甚至可被视作社会发展的某种风向标。曾有说法是：要衡量一个社会在科技研发水平、工业技术实力、全民科学素养，以至综合国家实力的水平与走势，读一读它的科幻文学作品，便可略知一二。当然除了小说外，也包括影视、戏剧等。虽然这说法并无科学依据，但其中的逻辑确实不无道理。

回望来时路，中国科幻文学的发展可谓路途崎岖、一波数折，所幸如今已迈入新时代的发展路径，对外能展现中国科幻作家和作品的创作实力，对内可引发更多写作者的创作热情和动力。相较而言，澳门科幻文学虽然仍处于萌芽期，但在中国科幻文学发展的庞大版图上，亦是充满了地方特色的不可或缺的一角。展望未来，期望澳门写作人能和内地甚至全球的华文作者、读者们一道，共同推动科幻文学的创作、阅读和推广，令其焕发更多元、更丰富、更充沛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