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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春季

◎雷朝扬

天气将近20摄氏度,她的周围飘悬着淡黄色的落叶。这大约是在春季,女孩想。

男孩跟在她身后举着摄像机,为了拍摄,动作几乎成了偷拍的变态。他呼唤她时,她转身笑得很灿烂。她的笑像春天那样和煦温暖,不似夏天般热烈灿烂,也没有秋天的温柔伤感。

男孩喜欢唱歌,尤其是21世纪初的一些慢节奏的经典老情歌,所以他举着摄像机,边走边唱着:

请允许我尘埃落定

用沉默埋葬了过去

满身风雨我从海上来

才隐居在这沙漠里

该隐瞒的事总清晰

千言万语只能无语

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

原来你也在这里

“好奇怪,”她转过身后倒退着行走,并向男孩发问,“这边的叶子为什么冬天的时候不落,偏偏要等到春天才开始飘落?”

“这里是福州啊。”男孩回答道,“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品种是什么,不过应该都是亚热带常绿阔叶林,这种树木冬天本身不需要靠落叶度过,但春天却需要换掉老叶,才能生长出新叶。”

“嗯。”女孩漫不经心地回答。她开始玩起地上堆积着的落叶,踢、划拉,哗哗的响声,乐得咯咯笑。男孩举着摄像机看着她,笑的没那么春天,笑的有点傻。

时间慢慢流逝,很慢很慢。天上的太阳一点一点地挪动位置,她身下的影子也在随之一点一点地挪动角度。她身下的影子不仅在变换角度,也在拉长,拉长,然后和周围逐渐昏暗的光线失去差别。男孩思考了几分钟如何止住太阳的移动,但没想出来,只好作罢。男孩也不确定,他听到的那句“下次再见啦”是来自哪个方向,发生在什么时间。

男孩坐倒在落叶堆积的地上,打开摄像机的记录。漫天的落叶纷纷扬扬,真的很美,美的像他的梦中情人一般,而整整四个小时的录像只有落叶,和他自己的歌声,没有半个人影,有点遗憾。当然,也没有她。

那一个人

是不是只存在梦境里

为什么我用尽全身力气

却换来半生回忆

若不是你渴望眼睛

若不是我救赎心情

在千山万水人海相遇

原来你也在这里

男孩唱完歌,收拾好手上电量不足的摄影设备,起身回家。

从童年起,女孩就很爱这片树林。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种类的树木,但这不影响她在这里独自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美好的春天。这里的春天是会落叶的,落叶不是零零碎碎的一两片,而是稀里哗啦铺满整片视野范围的落叶雨。她总喜欢在落叶中玩耍,让叶子落在她的肩膀、额头,在地上的落叶堆中嬉戏。踢、划拉,哗哗的响声,每次都能让女孩乐得咯咯笑。

渐渐地,每年春天到这片树林里玩耍在女孩心中成了一件充满仪式感的事情。她会为这一季耐心等待,盛装打扮。福州的春天可能不到一个星期,女孩的衣柜里最多、最华丽的永远都是春装。

这片森林少有人经过,虽然没人欣赏,但她还是想将这片独属于她的秘密花园拍摄下来。“留作纪念吧”,女孩自言自语。摄影师和摄像机就存在于她的脑海中,需要的时候可以随时让他出现并为自己拍摄,她时不时在脑中翻回这些摄影镜头,再用回忆将其加倍美化。

于是,在那年之后,独自在树林玩耍的女孩多了一个摄影师,他总是跟在女孩身后,举着摄影机,记录着女孩的动作。开始他总是沉默不语,时间长了,女孩偶尔会问他些问题,他也按部就班地回答。又过了几年,女孩不向他问话的时候,他就会自顾自地唱起歌来,都是些女孩只在记忆深处隐约记得的、很老的旧时代流行曲。

每年春天,女孩,树林,他跟着,直到春天结束。女孩会时不时打开脑海中的摄像机,看看当时记录下的画面,听听他的歌声。

直到今天。女孩仍然希望男孩来到这里,但他没有出现。或者,男孩不希望再见到她,又或者,他们已经分离了。从直觉上判断,应该是后者。模糊、谨慎,点到为止,不过分纠缠,这种“游牧时代的社交”,让她感到些许遗憾。

女孩查询了一下自己周边的人,有十二万六千三百七十一个,可惜的是,没有那个男孩。既然没法见到那个男孩,那就得再找些什么人来交流。惨痛的历史教训让大家都深刻地认识到,心理健康很重要,过分或过浅的社交都会对自我造成巨大损害,每天起码要和一两个人说说话才行。

万一在之后的漂泊中再遇到他呢?这么想着,女孩走出了树林。她还是不太希望在这片树林里见到第三个人,这样,关于这片树林的回忆,就能成为她和男孩确认彼此的凭证。

离开淡黄色的树林,女孩来到一个巨大的艺术馆前。选在这里,只是因为她想起男孩是个摄影爱好者,或许这里会有他的同好。

走进艺术馆,女孩直奔摄影展,她希望能见到一个足够专业、足够热情的人,来向她介绍摄影作品的美妙之处。

女孩如此想着,并且不出意外的,在摄影展厅内遇见了一个可爱的大企鹅,正叉着腰,贴在照片前仔细端详。

“哦!你来啦!”企鹅发现女孩进入展厅,兴奋地向她招手,“我等你很久了,我一直想找个对摄影艺术有热情但无知识的朋友聊聊天。”

女孩很自然地走到企鹅身边,看着企鹅正在研究的作品,向他问道:“为什么非要限定是无知识的?真正的爱好者或多或少都会学习些相关的技巧吧?”

“那种我见的多了。”企鹅伸出它的细胳膊,在鼻子前扇动,做出一副臭不可闻的表情,“见的足够多就会开始厌烦,张口闭口都是打光、切线、比例、焦距这些东西,与生俱来的审美已经被这些东西彻底盖住了。”

“比如说,”企鹅比画着,指向面前的这副巨大的照片,“从这里面,你看到了什么?”

圆形的照片上,数以万计的人类大脑漂浮在液体中,彼此却又相互保持着一点恰到好处的距离。女孩尽可能以企鹅所说的那种“与生俱来的审美”欣赏这副摄影大作,但今天的情绪让她只能想起自己与那个男孩的分离。

“这应该是我们社会物理层的实拍吧?”女孩描述着,“退去躯干的人类大脑,在营养液中生活和幻想,彼此通过溶液中传导的电信号交流,就像我们两个现在这样。”

“没错,但你还有一些需要发现的。给个提示,数数这张照片里有多少个人?”

多少个?女孩抬起头,没有看到照片的最高处,左右也分别延伸到了她的视线范围之外。

“如果你用密度和面积大致算一算,就会发现这里大概有十万个大脑。”企鹅直接为她说出了答案。

女孩立刻明白了它的意思,“正好是我们在同一个时间段有机会交流到的人的数量极限。”

“所以,这幅实拍摄影作品的名字就叫作《生活的一切》,毕竟,在某个瞬间,你能获取的消息极限就是这十万个脑袋,你所接受的所有信息,都是由这些脑袋提供的。”

“当然啦,十万只是个大概的量级,就像我现在只有……我看看,嗯,只有八万两千四百二十二个人可以连接上。你呢?”

“十二万六千三百七十一。”

“哦哟,看来你还很年轻嘛,不像我们这些老家伙,大脑皮层都疲劳到不行了,哈哈。”

企鹅自嘲地笑一笑,将女孩引到下一张照片前。

“这张,你需要从多个角度来欣赏。动起来,才能看到它的全貌。”

于是女孩顺应着企鹅的话,绕着面前的照片走动起来。这幅作品不大,不像之前那幅望不到边,但从不同的角度看到的内容各有差别。从左到右,景色渐渐变幻:男耕女织的田园风光、煤渣漫天的蒸汽工业、车水马龙的内燃机革命,再到空气中处处弥漫着人类肉眼不可见的电波信号的硅电时代。这是人类文明经历过的一切,再往前,通过一片巨大扭曲的蘑菇云之后,又开始重复。只是第二次重复略有区别,农业时代中多出了大量的塑料和合金金属,工业革命的驱动力也由煤炭变成高纯度的酒精。再往后则是循环,几次循环之后女孩走到了最初的起点。这时她才发现,照片是环绕在一根石柱上的。

“这算是……人类文明简史?”女孩问道。

“呃,基本算是。”企鹅回答,“不过这幅作品的名字叫作《破茧成蝶》(未完成),重点在‘未完成’上。”

“你是指少了最后一步——人类离开地球进入星际时代吗?”

“没错,之所以未完成,只是因为目前它的状态还仅仅处在人类的幼年期,还在文明的发展和自我毁灭中反复。”

企鹅拿起放在展柜上的一个长柄手电筒,打开光束照向未完成的《破茧成蝶》,琥珀质地的外壳被光线穿透,显露出其中一个如婴儿胚胎般跳动着的奇异有机体。

“等到这里面的小东西发育完全,他就会挤爆外面的照片,降临世间——破茧成蝶嘛,这时候才算完成。”

“这个东西,是什么生物?”

“不知道,没人知道。据作者说,这个胚胎的发育过程是高度光敏的,我们站在这来回走动的行为,就会让它受到的光照不均匀,扰动发育过程。所以,没有人能知道它最后会长成什么样子,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它生长的所有变量都来自我们—作品的欣赏者。”

女孩突然明白了这位摄影师的用意,说道:“就像人类文明一样,对吧?”

“没错!看来你已经领悟到了作品的精髓了!”企鹅兴奋地拍着手掌,发出皮肤撞击的闷响,“好了,既然这样,那这幅作品的一切价值都被你参透了,没必要在它身上多浪费时间,我们来看最后一幅。”

说着,企鹅拽上女孩的衣角,将她拉到展厅的角落,那里只有一张平淡无奇的照片,没有巨大的尺寸,没有特殊的外形,就只是很简单的,一个女孩在金黄的树林中行走,空中净是金黄色的落叶。

“这算是……传统摄影?”女孩发现这张照片的场景对她来说有些过于熟悉了,“摄影技法和寓意的返璞归真……是这样吗?”

“从流派上来说,这种摄影技法叫作指针摄影。”企鹅解释道,“有些人很喜欢,有些人很讨厌,有些人直接拒绝承认他们是摄影艺术中的一部分。因为它本质上并不是一张照片,或者说它根本就不是以物质的形式存在的,因为它仅仅只是一串代码。”

“一串代码?”女孩看向玻璃框内的照片,无比真实。当然,虚假的真实本身并不难实现,但问题在于,它的意义何在呢?

想要拍摄一张这样的树林风景,太简单了。

“你有学过基本的电脑编程语言吗?帕斯卡尔?C++?或者之后的自然语言指令?”企鹅突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以前在学校里有,学过一点点,但也就只有一点点,基本知识而已。”

“指针本质就是一串地址、一个门牌号,它没法知道地址里面的住户是什么样的,它只能告诉你调用它的程序,‘喏,就在那里面,自己去拿’,仅此而已。”

“那按这个说法理解,这种所谓的指针摄影,就是固定指向某一个地方的风景图吗?听着和监控摄像头没什么区别。”

“不不不……”企鹅连连摇头,“它指向的并不是外在的区域。别忘了‘调用参数’的是谁——看到这幅作品的你的眼睛啊。指针摄影的代码内容指向的真正目标,是你的大脑皮层,你的记忆模块,它告诉你的视觉神经,面前要看到的‘景象’,就是你大脑中某个区域的记忆。”

“你的意思是,这场景本来就在我的脑子里,它只是把它调用出来?”女孩大概明白了,“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每个人看到这幅作品的内容都不一样?那你看到的是什么画面?”

“嘿!别这样!”企鹅在鼻尖扇动着扁平的手掌,再次做出一副臭不可闻的模样,叫道,“这种问题严重侵犯个人隐私,小姐,下次可别问这种问题了。”

“抱歉,我没有意识到这……”意识到自己冒犯了对方的女孩急忙道歉,却发现企鹅已不见踪影。显然,被冒犯的瞬间他不再想和女孩待在一起,于是他们之间的联系瞬间断开了。

身边突然空无一人的感觉让女孩有点失落,她并不太喜欢企鹅喋喋不休的解说,但一下子失去了交流对象这件事情本身就让人不太舒服。

女孩环顾四周,庞大的空间里,只有这幅指针摄影和她共处。女孩回味着所谓指针摄影的含义,灵机一动,将手伸入相框中。手指轻轻一勾,便轻而易举地将这张照片取了出来。

既然它是一串代码,那么也意味着,它具有无限的可复制性,真品和赝品的区分也毫无意义,自己复制走一份,对它来说也没有丝毫影响。

出乎意料的,女孩拿在手上的东西并不是一张照片,而是朵淡黄色的花,花上挂着一个小小的便签,“花语即旧世纪的指针”,落款是一串碎方便面一样的文字,应该就是这幅作品的创作者。果然,艺术家们总喜欢用大家看不懂的东西作为自己的名字。

由于身上没有合适的口袋,女孩干脆把这朵花插在自己的头发里,就这样头顶着摄影展最深处的名作,离开了这个地方。

天气渐渐变得炎热,接近热带的区域不再宜居,更多人选择将自己的活动范围设置在纬度较高的区域。

季节是这个时代的人们仅有的共同体验,虽然离开了绕着恒星转圈的行星,但旧时的四季变迁却深深埋入每一个人的潜意识中。尽管每个人对季节的认知和时间的流逝感各不相同,但在这个所有人类大脑共同构建的缸中世界,四季成功轮转了起来,而且是最经典的地球温带的四季。

在这个夏天,某一片区域的摄影爱好者们几乎都被一个头上插着淡黄色花朵的女孩拜访过几次,她对指针摄影格外感兴趣。在一位年轻的摄影导师那里,她得到了许多关于指针摄影的学习资料,将她头上的那朵淡黄色小花中暗藏的代码解锁,重构,一行一行探明其中的功能,甚至耐心地标上了详尽的注释。为了明确代码指向思维区的模块内容,她又开始学习脑科学,了解大脑模块中的结构与功能。她发现那只企鹅告诉她的东西过于简单了,人类大脑根本不是简洁明了的抽屉,一格归一格的分门别类,而是一团纠缠在一起的乱麻。指针摄影指向的只是其中的一个线头,至于线头的另一端连接着什么,还需要顺着它细细溯源。

学习中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气温慢慢爬升到顶点,又慢慢落下。秋天到了,是人们心中真正落叶的季节。

女孩再次活跃起来,在不同的人群中频繁交流。但这些人不再是摄影爱好者,而是一些极限运动爱好者。

“我希望你能想清楚再行动,小姑娘。”一个秃头的壮汉严肃地提醒女孩,“人类退化掉感知器官不是没有道理的,物理层只需要留住大脑,剩下的一切都是给你平添风险。”

“风险是难免的,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头上插着淡黄色小花的女孩平静地回答。

“你就算是退回到物理层也没用,你不像我们这些老顽固,你没有留住眼球和耳膜,在物理层你没法感知任何外界信息。”

“我听说你们圈子里也有很多年轻人,他们有办法,我了解过。”

“那些是外接人造器官的,比我们这种保留原生器官的老顽固还危险,除了物理层的自然损耗之外,还需要付出很大的精力和代价抑制排斥反应。”

“那就给我搞一套,那种外接的器官。”

“啧,又一个活腻了想找刺激的小年轻。”壮汉嘴上嘲讽,神情却有些无奈,“虽然你不可能不知道,但我还是有做最后警告的义务。进入物理层是严重违反心理健康手册的行为,如果你的精神状态被认定为会对他人造成危害,你将会被打上‘不宜接触’的标记,这意味着你几乎到死亡之前都没法和其他人类个体交流了。你确定愿意冒这个风险吗?”

“我已经严格按照心理健康手册活了四十二年。”女孩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如果继续按照心理健康手册生活,我很快就会不太健康了。”

“四十二岁。”壮汉耸耸肩,“小年轻。”

之后,他便没有再与女孩进行任何交流,只是为她准备好一副外接器官的订单,送到她的大脑所在的位置,并按照设定连接上她的视觉神经。

说来诡异,人类花了几十万年进化出用以获取外界信息的感官,却又花了几百年时间摆脱它们。更诡异的是,少部分的人类,正如此刻的女孩,又要通过技术手段,将艰难进化得到又艰难摆脱的复杂玩意儿重新接上。

人造眼球连上女孩的视觉神经束的瞬间,女孩猛地发现自己眼前多出了一幅景象——光头壮汉的工坊在她眼前,同时,一片深蓝色的半透明液体中,像海洋中无数漂浮着的人类大脑也展现在她的眼前。人造眼球并没有像人类的自然眼球那样霸占女孩大脑中所有的视觉神经,而是为她原本使用的营养液电信号留下了一半,确保她还能接收到人类社会的共通信息,不至于在茫茫海洋中迷失自我的社会人认知。

随着人造眼球而来的,还有一个小型的移动设备,能够允许她不再随着营养液洋流被动移动,可以主动控制自身移动的方向和速度。

人造眼球的设计非常灵活,可活动范围远超固定在眼眶中的自然眼球。女孩试着转动了一下视角,将眼球翻转了一百八十度,对准自己:一个被保护膜包裹着的人类大脑,其表面因人造眼球自带的灯光反射出肉色的光芒,因为加装了移动设备,所以女孩的大脑被放置在一个半封闭的圆盘中,可以通过控制圆盘边缘喷出液体的力度和角度控制自己前进的方向。

看起来不错。女孩在意识层低头,看了眼身上穿着的朴素长裙,瘦小的身躯和另一片视野中半裸的大脑重叠在一起,这是现代人为数不多的双重自我审视的机会。

移动设备的控制器就在她意识层的手上。女孩试着推动手中控制器的摇杆,相对应的电信号从她的大脑皮层传出,顺着营养液被导入物理层移动设备的接收端。圆盘的一端开始吸入液体,另一端喷出,过程中产生的反作用力让女孩的大脑开始逐渐加速,朝既定的方向移动。但还是有延迟,但这套简陋的设备能顺利运行就已经足够了。

就这样,女孩开始了她的寻找之旅。物理层的她套着笨重滑稽的设备,意识层的她头戴内藏代码的淡黄色指针花朵,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着曾经相遇又各自漂向不同方向的那个男孩。

当然,看着一个个光溜溜的大脑是绝对没法认出他的,女孩给自己接上人造眼球也仅仅只是为了辨识方向,避免撞上别人而已。真正搜寻的方法在意识层中——女孩回到了最初的那片树林,会在春天落叶的、曾经和男孩共同享有的那片秘密之地。她静静地坐在地上,并且向外发出她精心设计的接触讯号,等待着响应。并且她能肯定,只有那个男孩愿意响应这份独特的接触讯号。

秋天持续了很久,最后一个季节迟迟不肯来临。女孩在搜寻的旅途中意外地发现,当她和某一个人在物理距离上足够近的时候,她就能隐隐约约感知对方所生活的意识层世界。多半是距离过近,彼此的电信号即使不做特别的识别对接也能影响对方。但这种不做处理的原始信号对每个人来说都各不相同,在女孩偶尔目睹的世界里,红不是红,绿不是绿,所有的颜色都以某种别扭的方式呈现,声音也被高度扭曲,无法听清其中的内容。这是人类之间生理层上的细微差别,是不靠外在感官或者信号处理手段就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唯一可以感受到的,是季节。

对温度的感知是人类少有的能够彼此互通的感知,毕竟它并不像视觉、听觉、触觉那样的信号需要辨别,它只会以最古朴的方式告诉人类大脑,舒服,或者不舒服。

拜温度所赐,女孩只能模糊地判断季节的变迁。秋天真的持续了很久很久,女孩直到模糊搜寻之旅中的时间概念的时候,才慢慢感受到温度的降低,降到每接近一颗大脑,就有可能被一股凉意侵袭。

搜寻之旅中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可以用来思考。因为冬天到了,所以女孩不可避免地想到地球时代的季节。对于原生态的人类来说,共同的季节体验反而是不可能的,因为地球上下两半区域的季节变化相反。但为什么到了游牧时代,大家却可以如此难得地将季节体验统一起来呢?

女孩努力地回想,似乎一些历史记载视频有提到过,在游牧时代早期,人类刚刚以裸脑形态离开地球,还会将所有人的意识通过中枢连接在一起,共同举办一些集体活动,例如音乐节、运动会。其中最被重视的,就是庆祝地球又绕着太阳转了一圈,即使他们已经离开地球。

据说,那些先祖们为此重新修订了统一的历法,调整了中枢的季节设置,让全人类可以在同一时刻迎接新年的到来,共同庆祝一年一度的节日,并试图以此来构建某种游牧时代的文化,通过群体归属感来解决日益频发的心理疾病。

不过之后数百年惨痛的历史教训告诉我们,他们找错了方向。构建群体是旧时代人类不得不做出的妥协,是对难以撼动的物理层生活的屈服,是逼迫人类社会中少数个体做出牺牲的暴行。裸脑人想要复刻这些行为,无疑是自找不痛快,而唯一合理的解释只有愚蠢的路径依赖。现在,人类已经学会了保持彼此之间必要的距离,这才是维护自身心理健康最大的良药。

而此刻,女孩正打算无视这一历史教训,她要去寻找一个人,因为一朵花。这朵花的花语,即这段指针代码的最终指向是:#真正渴望的#必要的#愚蠢的#不愿离开的#必须找回的#有益的疯狂。

女孩确信,让男孩拍下这张照片,就是她“有益的疯狂”。

冬天稍纵即逝,温度很快就开始回暖,春天要来了。

女孩希望趁着春天过去之前找到他,但没有成功。夏天还是不可抵抗地来临了,又是一个漫长的夏天。女孩的大脑走过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距离,可惜的是,除了少数负责维护物理层设备的机器人之外,不可能有人真正看到她,哪怕他们刚刚擦肩而过。

到了秋天,女孩开始思考,自己的冒险行为到底有没有意义。所谓“有益的疯狂”,是不是已经彻底得到了满足,该回归正常的生活了呢?或许她早就经过了男孩的身边,又离开了。毕竟,就他一定会回应自己的接触讯号这一点,也仅仅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一时的心血来潮持续一年时间,女孩还没有停下,这仿佛成了一种生活的惯性。意识层的她也不再头顶花朵傻坐在树林里等待某个人了,而是慢慢回归了曾经的日常生活。

她发现这趟无意义的旅程并不是一无所获,至少她见到了许多他人的意识世界,而且是不加处理的色彩错乱、色温异常、声音扭曲的原始信号。女孩有丰富的素材支撑她成为一个艺术家,专攻原始神经电信号在他人大脑中的呈现方式。这无疑会是一个生僻但精妙的创作角度,女孩自信自己能以此创作出许多震撼人心的作品,毕竟,这是人类最底层的差异。她打算将其命名为:无符号。

春夏秋冬,春夏秋冬。女孩将她的想法进行了实践。也因为创作的需要,女孩始终没有结束自己在物理层的旅行。她已经完全习惯了人造眼球带给她的双重视野,并几乎认为这就是她大脑的一部分了。同时,她也不再执着于发出“只有那个男孩才能响应的接触讯号”,而是广泛地接触了各式各样的人,展示她的作品,询问他们的感受,并且对比他们意识层信号处理前后的景象差别。这种行为每一次都能给她带来别样的欣喜,女孩已经爱上了这份工作。

虽然找到那个男孩已经不是她的第一目标,但如果真的再次遇到他,会是怎样的场景呢?或许自己会向他展示这朵指针摄影的小花,然后他会表示惊讶;或者他也会掏出一朵同样的作品,告诉她两人的故事和想法都一模一样;又或者他早就忘了曾经的树林,只认出自己是这些年兴起的原始神经信号流派热潮的发起者,来向自己索要签名……

女孩发现自己根本没法预测他的行为和反应。说到底,自己真的了解他吗?回想起那个男孩,许多记忆都已经模糊。女孩努力地回忆,最后只能想起他常唱的那首歌,在重逢时,或许还能再听他唱起。

那一个人

是不是只存在梦境里

为什么我用尽全身力气

却换来半生回忆

若不是你渴望眼睛

若不是我救赎心情

在千山万水人海相遇

原来你也在这里

至于相遇的季节,在女孩的设想里,总是刚刚离开寒冷的冬季,又不像夏天那么炎热,或许大约在春季。 Gv36if7PH05tUC/ooi0+SvPm/exy5sFdAHIB/jsYvWvmANMGKlLXz0OcRB8bEiQ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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