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作者:郑文政
科幻在当今科技时代里的流动位置,不再是被动观测,更可以参与、塑造未来。在“视觉文明”“后人类世”终将到来的时代,随着混合现实、AI(人工智能)等技术媒介的更新迭代,文学与科技的融合会给我们提供新的视角、带来新的挑战。
“科幻小说是中国文学迈入 21 世纪后最重要的现象”“中国科幻小说是属于 21 世纪的文学”……美国哈佛大学王德威教授、韦尔斯利学院宋明炜教授等都提出了类似的观点。众所周知,科幻小说已经作为对传统文学的一种创新而被关注。那么,科幻小说的形式、科幻文学的概念本身有革新吗?鉴于此,笔者经过创作与教学实践,与多位艺术家共同提出了一个构想:以科幻作为方法,从今天往后看。
回顾过去,展望未来,一种可能的趋势——跨媒介、跨文化、多媒体共创,秉持“文学”的主体性,对未来文学展开了多层面的构思与想象,延伸着叙事在科技时代的形态。
所谓“以科幻作为方法”有几层含义:一是,科幻文学不只是写“科幻的”故事,还是在以“科幻的”方式写故事。即要实现创作形式和创作流程的全面革新,包括文本内部的叙事手段和文本外部的多媒体融合共创、AI参与协作等展现方式;二是,将科幻文学当中所包含的思想实验、世界观设定等,作为文学以及各学科创作和教学研究的方法论。本文将结合具体跨媒介实践案例予以综述,并尝试对科幻文学创作做进一步探讨。
以“文学”的主体性为立足点,延伸文学叙事在科技时代的形态,成为新的创作趋势。或许由“器官+心灵”共同组成的混合现实“分布式叙事”可以打开一种新的叙事思路。这当中包含了视点人物叙事、交互式叙事、沉浸式叙事、非线性空间叙事等策略。常见的混合现实由设计师和技术开发者主导,通过刺激观众的器官感受产生影响。而心灵感受的混合现实,则由作家为创作主体,运用新的叙事能力,以一种更具冲击性、更具张力的方式呈现。著名作家李洱也将其称为“立体式叙事”。
新型叙事手法是一个很大的命题,这里仅举几个实践案例予以说明:
视点人物(Point of View)叙事和交互式(Interactive)叙事两者是紧密结合的。前者在小说中并不罕见,在严肃奇幻小说《冰与火之歌》中蔚为大成,即严格遵循第三人称叙事,每章跟随轮流交换的人物去延续故事。更进一步,如果每个角色和故事线占据同等位置,那么每个人都是主角,每条线都是主线,体现出去中心化的特质。
交互式叙事与之相对应,从故事的外部解构边界,剧情走向从故事中段予以开放,将决定权让渡给读者,交由读者自己去组织素材、发展情节,由读者参与创作甚至是自发驱动。这本质上借用了游戏机制。“游戏化思维”,也许将成为未来文艺的一个重要基石,这也许是“以科幻作为方法”的另一方式。在文学中,此种创作方式更容易达成读者与作者、他者与我的关系变化,增强阅读的黏性,调动受众的主观能动性。比如近年盛行的社交桌游“剧本杀”,以阅读文字剧本为载体,以交互游戏为特征:编剧只是架构世界观,需要参与者共同决策达成,一个剧本杀作品可能有几十种结局。
在创作中,形式创新如何与内容主题紧密结合,才能更好地体现文本?以《港漂记忆拼图》为例:作品以香港的文化想象和港漂记忆为基底,运用跨媒介手段,将小说故事的元素规划分布在各种媒体平台,通过多重表达方式,将纸质图书、创作叙事架构图、电子音乐、昆曲艺术、科幻影片、未来媒体剧场、AI生成预告片等融为一体,随书的二维码让读者通向文字之外的时空,让故事更立体。
全书由九个篇章构成,故事中的主角代表了其所在的群体,用视点人物叙事,每一章都是对上一章的反转,每个人都是自己故事主线里的主角。从每个人物的视角,都是对另外人物的误解和被误解,这也体现了人与人之间难以理解的主题。此外,还有很多作品做了类似尝试,如历史小说《上山》描绘了古代诗画乐三绝的王维的故事,作者尝试在图书中穿插了主题曲;幻想小说《天海小卷》以“吟游诗人”为主线,复活“诗乐同源”的传统。
《港漂记忆平台》概念图
具体而言,《港漂记忆拼图》中的最后一章尝试了交互式叙事,模拟剧本杀场境,让每个人物拿到对方的小说视角。通过重读这段经历,从而发现被隐藏起来的共情和相似之处,以表现主题。纵然人与人之间的完全理解几乎是不可能的,但这种尝试仍然有意义且十分必要,因此有了第九章,哪怕只是短暂地“成为他人”。与此同时,读者也从被动的“观看故事”变为主动参与“组织故事”,对故事中的人物进行评点、反馈。
严锋教授有一句精辟预言:“让读者成为作者,让作者成为上帝。”这种半开放机制、读者驱动叙事的全新方式,或将带来叙事范式和介入逻辑的改变:受众从看故事的对象,变成讲故事的主人;时间和空间的隔膜被打破,推动读者进入不同角色,体验“成为他者”,共同开发叙事进展。换句话说,每个人都成为了故事的消费者和创造者。
创新还体现在用谱系的架构图来展现叙事:按照《港漂记忆拼图》文本的九章内容,经过对原著的精读和分析,以人、物、场为核心研究架构,基于人物、事件、地点等线索,制定了属于这一章的叙事结构图。用谱系的方法分析解构每一章节,这或许可以成为对文本可视化的一种尝试。
另一跨界案例,是我与美国艺术家于博柔、闵嘉剑一起联合策展的“东方幻想”元宇宙科幻大会。会展从中国古典文艺学出发,在元宇宙空间中,创造了一个无重力的、折叠的、节奏化的世界,将源于古典的想象变为虚拟空间中的现实,成为电子世界中的园林。不同于常见的视觉艺术展,这一过程采用了“文献展”的概念和工作方法,以科幻作家的文字作为重要展示部分,以卷轴、天书、巨碑和音乐等立体化的展示媒介,凸显、呈现科幻文本,期望如约翰·伯格所言,带来一种新的“观看之道”(Ways of Seeing)。这一部分将在下一篇特稿里进行详细阐释。
叙事范式的革新,让观看的客体变成创造的主体。主角和配角、主线和支线、故事的消费者和创造者的位置关系在不断变化,甚至解构了彼此之间的界限,体现了Web3(第三代互联网)时代去中心化的特质。从创作的角度而言,这一方面意味着多位作家或艺术家进行集体共创;另一方面,亦可能是创作主体性的迁移,从作者中心转为联合共智。
这时候我们如果再说“沉浸式”叙事,就不单是靠媒介技术到感官刺激,而是更强调叙事手段,意在通过叙事到达主体,凸显文学的意义。这让我想起里尔克诗中说:“用文学,以翅膀,我们彼此相触。”
每当拿出跨媒介作品,我们面临的最大困难就是:发布平台和读者接受形态的急速转变。故事的陈述在不同形式的媒介平台上相互独立,展现着各种媒介的渠道特点,但又共同形成一个整体。
在当下多媒体嬗变的环境中,其实以多媒体形式表达与阅读,对于受众而言已是常态。但对于传统纸媒杂志和图书出版而言,多平台叙事的手法存在一定的门槛。对于作者而言,也面临写作方法和创作思维的革新,而这种叙事手法的训练与运用也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随着技术的进步和人类阅读习惯的改变,在后期的科幻文学创作中,多媒体、跨媒介,超文本、跨文本的创新实验势必会进一步将内容与形式有机结合。对此,我们尝试“以科幻作为方法”,探索未来文学的叙事形态。
《港漂记忆平台》概念图
《银翼杀手》电影剧照
《攻壳机动队》剧照
媒介相互渗透,在谈论“跨媒介”时,我们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到语言转译。有关媒介的对话,无法回避的一个领域即是语言。在当今技术飞速发展的浪潮中,改变媒介语言之间的联系已成为常态要求。这种联系的转变必然需要视听、文本、身体等语言系统的翻译和整合,以满足“超文本”的需要。新意义上的“视听”体验还应表现出文本、声音等抽象语言的深刻思考和美学。
在跨媒介共创上,《香港记忆拼图》将小说中的片段进行媒介延伸叙事的重新构建,从视觉上展现了作品的世界观。该共创实践以从香港的文化想象出发,汇聚了青年艺术家对社会问题的思考,结合AIGC(生成式人工智能)工具协助,进行多个层面的跨媒介实验。
从具体操作层面而言,首先,通过梳理原著小说的脉络架构,归纳学习叙事能力;然后,依托原著进行文本创作,通过原创科幻设定,打开思维脑洞(在设计学领域,这种思想实验也被称为“Design Fiction”,翻译成“设计虚构”或“思辨设计”);最终,通过小说、影像、装置、声音、游戏等媒介创作,建构出与原著深度关联且颇具完整性和延展性的“平行时空幻象”和“未来媒体剧场”。《未境之像》将技术、叙事、图像、符号汇聚在一起,成为未来设计师手中的创新技艺,释放出突破边界的视觉力量。
《无心兰桂坊》电影海报
在这一过程中我们逐渐发现,跨媒介的多元性与香港地区文化的发展样式一脉相承。香港有跨媒介的基础,科幻与本土文化、通俗文学、严肃文学等都有融合。如香港作家西西被称为“跨媒介大师”,香港文学馆特设“文学与跨界艺术”展厅……这或许与香港作为国际大都会、文化港口,其东西方文化汇聚的丰富特质息息相关,也代表了香港文学乃至该地区本身就存在着的跨文化属性。从《银翼杀手》到《攻壳机动队》,香港的都市景观构建了西方经典科幻电影对赛博朋克的美学想象。因此,在此次跨媒介创作中,我们也提出目标,不再复刻西方科幻对东方的审美想象,而是试图对香港赛博朋克美学进行革新与探索,探讨“东方科幻视觉”。
东方科幻视觉,也可以说是科幻中的东方学,从《港漂记忆拼图》可以感知其宏大轮廓的展露。书中对地域的聚焦让“东方性”首先呈现在文本书写和时空观中,于是文本和地域中的东方,成为了视觉和思想中的东方的基石和土壤。
我们试图在创作中打破去表面化的视觉符号援用,引导讨论关于东方学理、思想的传达和视觉策略的表达。同时,探讨在东方技术下,科幻影响未来人类世界的诸多可能性。比如在设计的前端,对畅想中的未来技术加入了与东方史观、古典文明甚至亚太社会特征的诸多链接,使得每一个架空的衍生叙事都蕴含东方基因。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尝试的,不仅仅是科幻视觉形象的物化,更多的还是在探讨“思想实验”和“视觉传达”的器用关系。
由此,跨媒介设计与文本中地域性的“香港”形成立体结构、互文关系。后续阶段的视觉转化,也为思考“东方科幻视觉”的形式和审美取向,积累了一定的经验。此种跨媒介共创尝试也取得了一定成果。比如文学作品《无心兰桂坊》在蓝星球科幻电影周的支持下,改编成科幻影片《无心兰桂坊》,并于第 80 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创作单元展映。
我们熟悉的经典科幻音乐,是由其革命性的创作手法、深邃的主题思想和有前瞻性的音乐技术三方面共同铸造的。首先,它通过非传统的音乐结构与和声,借助电子乐器和先进的音乐制作技术,营造出一种充满未来感和科技氛围的音乐体验。其次,科幻音乐的主题常常围绕科技进步、宇宙探索与人类的未来憧憬,反映人类对于未知世界的好奇与向往。此外,借助高科技音乐制作技术的支持,如合成器和电脑音乐软件等,科幻音乐的创作展现了无限的可能性与创新性,并伴随提供一些全新的感官体验。
“科幻音乐和昆曲”概念图
《苍蓝旅人》概念图,作者:朱薇、尹博淳、付家骏
当我们探究科幻音乐的本质与其深远意义时,便会发现,这不仅仅是一种音乐风格的演绎,更是一种途径,是展现人类对未来或异托邦世界的无限想象、对科技的深刻思考,以及对超越现实边界的大胆探索。科幻音乐,以其独有的音响、韵律和有突破性的艺术创造,铸就了某种既不完全脱离认知又与异世界息息相关的通道,其价值正体现于它唤醒人们对未知世界的幻想与对科技革新的深思。我们以声音景观《荒·生》为例加以阐述。
声音景观《荒·生》是联合昆曲表演艺术家施夏明创作完成的。与其说它是小说的配乐,我们更愿意将其作为小说中戏曲演员一角的某种“魅”的角色重影,成为沟通《港漂记忆拼图》中不同时间和空间的媒介。《荒·生》中的昆曲念白和电子音乐是线性与非线性并存的,目前的排布是一种可以体验的版本,读者可以从音乐的任何片段介入体会。
常会有读者好奇科幻题材为何要有传统昆曲的介入,其实于跨媒介创作而言,除了本文角色设置的缘故之外,还有另一层考量。代表传统的昆曲与代表未来的电子乐恰恰都是与当下有着一定距离感的符号。而这种距离感不是隔阂,却恰恰是构建故事异世界的基石。它让我们能够在熟悉与陌生之间探寻拼图与迷宫中的轨迹,而时空感也在这似水流年间交流碰撞,溅起某些共通或独有的记忆碎片、浪头与火花。
值得注意的是,不同媒介之间也有审美差异,在文学创作和评价的时候,它们既相互补充,也会产生冲突。比如视觉艺术重视美学探索,可为小说创作提供一种启发,有助于场景描绘更加形象化,但同时可能会忽略故事剧情和人物内心深处的思考。有人说,媒介改编是媒介版的“同人文”。我觉得如何发挥具有优势的表现方式,就是尊重每种艺术形态都有其主体性。比如在以文学为形态的创作中,汲取其他媒介的灵感逻辑,但仍然保持本身特质。
上述教学启发和共创过程是我们探索如何“将科幻作为方法”的实践。同时,游戏化的思维——非线性,去中心,用户参与交互,也是我们认为未来叙事的一个方向,未来,我们会做进一步探索。
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们见证了AI 以惊人的速度更新换代,我们人类是否也面临及时升级的挑战?在创作领域,“数字技术”如何与“文学创作”关联融合?如何将技术革新提升为文学、艺术革新,推动“新的”文学出现?科幻作为理应最前沿、最具开拓性的文学类型,是否已经做好准备,对自己进行突破和再生?
在与中国美术学院长期合作的创新设计学院,其特色研究方向是“艺术与科技”,作为学校面向未来社会发展而建立的创新教学实验区,是学科专业拓展的全新增长点和“双一流”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基于此,我们常深思的不仅是如何将“文学与艺术”“科幻与科技”结合,还有是否可能推动“文学与科技”融合创作的步伐。
2023 年被称为AIGC元年,对于人工智能的强势入场,一些作家持不同观点。比起伦理价值判断,我更感兴趣的是文学、科幻如何与最新技术相结合,进行创作模式的实验性探索。因为技术更新换代太快了,我仅简述在现阶段的看法。
AI协助文学艺术创作,这个问题可以从几方面来看:一是,对专业创作者而言,实际上面临的是生产工具革新带来的技术革命,比如 OpenAI 最新发布的文生视频模型Sora,可以预见其将颠覆未来的工作流。如果我们打开思路,尝试新的人机合作模式,不同AI有不同应用场景,有的头脑风暴提供思路,有的收集素材和整理逻辑,有的创作产出或作为辅助参考……仿佛拥有助理和创意团队,而作者则成为“艺术总监”,需要统筹评估、筛选和整合,甚至在审美上相互影响。
《浮脉》概念图,作者:罗习羽、李欢、王飞燕
《L-LINK》概念图,作者:毛可欣、廖铭俊、葛晗笑
除了辅助从业者提高效率,另一层面也很有意义,那就是对大众非专业人士而言,实际上是借助工具升级,拥有参与创作的机会,实现某种程度的“创作力平权”:即便你没有经过数十年的基础训练,也能将自己的审美和灵感表达出来,进行某种层面的创作。正如中国美术学院校长高世名在《我们是改变的力量》一文中所说:“艺术的作用不只是生产出供观看者欣赏的作品,更重要的是要让观者成为作者,让每个人都成为艺术家。成为艺术家并不是获得一种身份,而是意味着进入‘艺术时刻’。在‘艺术时刻’,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是有所创造的人。”
前面说的都是站在人类文明的立场,其实还可以有一个层面,那就是对于AI而言,如何走出人类中心主义。站在机器的主体性上来看,一切方法和目的是否完全不一样呢?也许目前AI尚未到达自主意识阶段,但这样的未来设想,也有其先见价值。
未来文学创作研究主题包含了跨媒介、分布式叙事,基于协同共智,“让读者成为作者”等。以前的创作是创作者中心,现在出现了用户和作者共同创造内容,而人工智能的跨学科、跨地域、跨时段等特性,能否帮助我们实现跨媒介、跨阶层、跨文化共创,甚至帮助人类重建与万物的共生联结?或者是反方向?未来,尚待探索。
科幻作为一种前瞻性的文化实践,并且天然具有“世界性”,能够促进跨文化交流与理解,对于探索数字技术与文学创作的深度融合,推动“新的”文学出现,有着重要意义。不仅预言和展望未来的可能性,还推动它的建立到来,这是科幻所可以,也应该担负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