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最早可以追溯到沈阳军区“炮校院”的那个家,我出生以后在那里住到七岁。为什么叫“炮校院”,是什么“炮校”,我没有考证过,至今不得而知。那是临近中山路和二经街交叉点的一个小院子,院子里一圈小洋楼,是旧时代遗留的产物,但旧时代的产物也可以“古为今用”。
我住的是一栋二层小楼——也可以说三层,因为第一层是半地上半地下,我家在一层,实际是一层半。小楼外表是一色的青砖,楼顶是坡顶,有点像欧洲的房屋。几层弧形台阶通向楼门,进门是又窄又陡的木质楼梯,楼内的走廊和房间也都是木板铺地。楼梯在中央,东西两侧住家的门两两相对,一层共四家,每两家的中间有一个共用的小厅,各家门内是一个里外套间,加起来也就三十多平方米,我的父母住里间,我和姑奶住外间。外间是一张大床,一张书桌,床边的墙上曾经贴过一张年历,印的是一张油画,描绘人民群众在天安门城楼前合影的欢喜场面,名叫《天安门前》,为这座古董一样的小楼注入了新时代的气息。里外间的隔墙上挂着两个大玻璃镜框,我们一家几乎所有的照片都镶进了这两个镜框,其中就包括我三岁时父母带我去北京,在天安门前的合影,与对面墙上的那幅年历相映成趣。
我童年记忆中的沈阳,有许多民国时期遗留下来的老洋房。这些洋房虽年久失修,却结构完好,一般是一栋房子要分给许多家庭居住,有的老洋房(别墅)变成了“大杂院”。遗憾的是,时至今日,许多这样的老房子都被拆掉了,包括我住过的那一栋。它消失在一个新楼盘的地基里了,从此我再也看不到它的姿影。无论从时间上还是空间上,我都无法返回自己的童年。
“炮校院”马路对面是于济川公馆。于济川是奉军将领,他的公馆号称“虎楼”,正中及左右两侧有宝瓶式的雕空护栏,据说其楼梯扶手的球状顶饰都是玉制的,无比典雅华丽。公馆西边紧挨着沈阳迎宾馆,沈阳人俗称“安乐窝”,是一栋欧式风格建筑,设计者为日本人三桥四郎,一九一二年落成,地上为二层,绿色坡屋顶,一楼正中间有一个由四根石柱支撑起来的抱厦,右侧为圆柱形设计,顶端为绿色圆锥形尖顶。抗日战争时期,这里曾经是日本驻奉天总领事馆,日本无条件投降后,成为苏联驻沈阳领事馆,现在是一座园林式宾馆,对公众开放。
我从来没有走进过于济川公馆和沈阳迎宾馆,只能在马路上,透过树丛看到它们的屋顶。在我的童年记忆里,这两幢老房子和沈阳的其他老房子一样,显得幽深而神秘。我对它们的历史一无所知。我们就在这些老房子构成的街景中上学上班,买菜逛街,度过平凡的岁月人生。
幼年的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城市观看者,就像孙甘露所说的,“用眼睛抚摸了它的整个外观”“四季中的每一天,一天中的每一分钟,在暮色和晨曦中辩认它。不为什么,仿佛只是一次惜别前的凝视,深情却又是一片茫然”。
一个孩子的目光,最容易被运动的事物所吸引。那时候城市里的人很少,因为哥哥姐姐们都去上山下乡了,走资派也都被下放农村了,沈阳的大街上总是空空荡荡的,见不到几个人影,非常的安静。我姑奶抱着我坐在马路的边上,视线中最活跃的事物当属公共汽车了。坐在汽车里的人像是坐在小房子里一样,跑过来,又跑过去,又跑过来,又跑过去,非常的神奇,以至于我小时候的人生理想,就是长大以后当一名司机,带领着人民群众东跑西颠儿,自己还能自由自在。
那时沈阳的街道都很窄,是名副其实的“小街”。街边大多是旧时代遗留下来的建筑,一座摩天大楼都没有,所以呈现出的城市表情是质朴低调、宁静安详的,与现在高楼林立的嚣张气质迥然不同。我就在这样的小街里蹒跚学步,姑奶渐渐抱不动我,就牵着我的小手,在小巷里漫无目的地游走。
学步是有代价的,具体地说,这代价就是我的胳膊腿儿各断过一回。断胳膊大约是在三岁多,我妈带我在八一公园玩儿。那时我妈已从大连回来,但身体仍旧不好,长期休病假。公园里有一个很大的观鱼池,大概有一两米深,跟一个游泳池差不多,四周的边框凸出地面,也是水泥的,大概有四十厘米宽。小孩总喜欢围着那水泥边框,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有一次我在边框上走,眼睛被远处吸引,以为到了拐弯处,两条小腿儿提前拐弯,结果砰的一声跌到了池里。池底的地面也是水泥砌的,而且那时池里根本没有水,我实打实地摔在池子里。
假如从池边跳到池底,未必能够骨折,因为那是有准备的动作,身体本能会采取减震的动作,怕只怕无意识地跌落,身体完全处在没有防备的松弛状态,很容易受到伤害。那一次跌落,造成右手的臂骨骨折。我猜可能在落地的一刻,右手本能地扶了一下地,在重力的作用下折断了。半个世纪后,我在拍摄一档电影节目时,因为在夜里没有光线,我意外跌入一条深坑,造成三根肋骨骨折,也完全是因为毫无防备所致。
第二次骨折差不多是一年后,在中山路靠近北三经街的《辽宁日报》社附近,我在街边走,姑奶坐在路边休息。可能是腿脚不太听话,走着走着就溜达到了街上,这时一辆自行车冲过来,结结实实地轧在我的左腿上,把小腿骨轧断了。我爸爸把我送到医院接骨,但有经验的医生都被当作“反动学术权威”扫地出门了,只有夺权的造反派主事儿。他们只“红”不“专”,业务能力几乎为零,把我的断骨没对上茬儿,后来照了X光,我爸爸发现不对劲,利用他在军区的身份,从“牛棚”里把被打倒的“学术权威”请回来,把接上的骨头打断重接,才保证今天的我没成一个瘸子。
于是,还没长到五岁,我就经历了两次骨折,一次是右胳膊,另一次是左腿,一左一右,倒是很平衡。这是童年有关走路的两个小插曲,似乎在告诫我,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要想走稳是不容易的。人都是在磕磕碰碰中长大的,没有谁能一帆风顺。
姑奶越来越老了,大多时候,我是被妈妈牵着,到街上溜达。那时没有什么娱乐,不像今天的孩子,有游乐场可以去,我们的孩提时代什么都没有,跟着妈妈逛大街就是我的娱乐。
忘记了什么时候,我终于坐上了公共汽车。我眼中的公共汽车真的像小房子,四面有窗,前后各开一门,那时的车门是两扇对开的,司机一按按钮,两扇门就打开了,再一按,两扇门就关闭了。这足以引发我的好奇。乘客座位都是木制的,有的还是用木条拼成的,有着粗朴的气质。与房子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可以移动。坐上公共汽车以后,流动的就不是汽车,而是城市的街景,街道边高高矮矮的房屋,像水一样从车窗里流过。我好奇地张望着,像看电影一样,观看着车窗里景物的变化。
好多次做梦,我都梦见自己在坐公共汽车。在梦里,我随意说出自己的目的地,汽车都会载着我安然前往。我记得有一次对售票员说,我想去中山广场,看毛主席像,汽车就载着我向广场奔去。到了广场,一尊白色花岗岩的毛主席巨像出现在我面前,顶天立地。我说我想看的不是这个毛主席像,我想看的是棕色的毛主席像。后来我自己分析,这个棕色的毛主席像,是中山广场上巨型毛主席像给我留下的印象。我想说的,是想去中山广场,只不过当时我还不会说中山广场这个词语。我哭了,见不到中山广场的毛主席像,我哭得很伤心。
盛京古城和满铁“附属地”并不是紧密相连的,这两个区域的中间,还有一个“过渡带”,是一九〇七年以后发展起来的商埠地。所谓商埠地,是中国政府(当时为清政府)拥有主权,允许中外商人在此建房经商,以吸引商业资本、推动城市繁荣而开放的土地。它的范围东起盛京古城外郭的边墙(今青年大街)、西至满铁“附属地”东边界(今和平大街)、南至浑河故道北岸(今南运河一线),北至黄寺大道(今皇寺路)。沈阳市东西为经、南北为纬、东西为路、南北为街的道路格局,就是出自商埠地的规划。沈阳市有“经街”,有“纬路”,如同中国古代文献有经传,有纬书。
“经街”的顺序自东向西排列,其中一经街和二经街在今天的沈河区,三经街是沈河区与和平区的分界,东为沈河,西为和平,也几乎是当年商埠地的“中轴线”(三经街并非一条直线),从四经街到八经街都在今天的和平区。“纬路”的顺序自北向南排列,越往南数越大。这些经街、纬路的名字在岁月中不断变迁,我今天所知的数字最大的经街是八经街,数字最大的纬路是十五纬路,再向南,就是南运河和文艺路,不再有多少多少“纬路”了;数字最小的经街是一经街,数字最小的纬路是二纬路,没有一纬路,一纬路就是横贯东西的市府大路,也没有五纬路,五纬路就是中山路,中山路东接盛京古城的小西门(外攘门),西连中山广场和沈阳站,像一根扁担,扛在商埠地的肩膀上,把古城和租界挑起来。
我童年时住的“炮校院”在二经街和中山路交叉处,归沈河区;我上小学后,我的家从二经街“转移”到延安里(如今叫北四经街),我就读的八一学校小学部、初中部,校园就在三经街、四经街、七纬路、八纬路围成的一个不规则四边形里,归和平区。我童年时期的“活动范围”,原来都在这个商埠地内。我眼中的“世界”,也只局限在二经街到三经街这巴掌大的地方上。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巴掌大的地方,在沈阳的近现代史中扮演过关键性的角色。有学者认为,“开辟商埠地是中国政府维护主权、谋求发展、反制日本侵略势力在沈阳扩张的一种积极措施”,“对于沈阳后来的城市发展,还有着重要的示范意义——它打造了一个近代化城市结构的样本,跳出了传统的同心圆式的向外扩张模式”,也打破了古城的封闭结构,真正开启了沈阳城的近代化之路。
自商埠地“开埠”以来,大量外国洋行(如美孚洋行)、银行(如汇丰银行、花旗银行)、公司(如亚细亚石油公司、英美烟草公司)、饭店(如凯宁饭店)、会馆(如六国会馆)、领事馆(二纬路、三经街一带密集的领事馆群)等涌入商埠地,留下了一大批老旧却典雅的欧式建筑,进入我的童年记忆,比如与“炮校院”隔一条中山路的沈阳迎宾馆从前是日本领事馆,我上过的沈阳军区政治部幼儿园原本是德国领事馆,我时常进去玩耍的八一公园的西门,有英国和法国领事馆的旧址,我上小学时每日经过《辽宁日报》老楼,是原《满洲日日新闻》旧址——一栋颇具荷兰风的西洋建筑,可惜一九九八年拆除了,《辽宁日报》社对面,是美国领事馆旧址。
我八岁时因哮喘病在沈阳军区二〇二医院住了大半年,每次无所事事地在街上溜达,目光都会降落到马路(十一纬路)对面的那栋典雅的欧式建筑上。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座建筑曾经是美国花旗银行奉天支行的所在地。这是一座二层欧式老建筑,正立面有六根爱奥尼柱式组成的柱廊支撑起整个建筑,柱式的做法与希腊神庙的柱式构图相似。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沈阳街景中,显得格外醒目。我的目光被它吸引,却从来没有走进去过。四十多年后,这里变成一家酒店,我作客辽宁出版集团辽海出版社(也在十一纬路上),去这家酒店吃饭,终于走进它堂皇的内部,领略它宽阔的厅堂和高耸的石柱,透过屋内大型欧式窗格看街景,感到清新悦目。
西风东渐,吹进了中国东北这座古老的大城。商埠地内,不仅有外商来此设厂开店,民族工商业在这块土地上崛起。我有一位小学同学,就住在沈阳纺织厂(民国时叫奉天纺纱厂)旁边,我经常去她家里写作业,每次去她家,都要经过那座造型精美的仿欧式建筑。这座建筑主体两层,起脊灰顶,拱券式门窗,上面雕饰着弧形窗套,中央有一座钟楼“异军突起”,吸引我的视线,钟楼上还悬挂着古老的时钟,似乎在提醒我要惜时如金。在没有手表的年代,在骑着自行车飞奔的路上,嘴里唱着“太阳太阳是一把金梭,月亮月亮是一把银梭”从这座大楼前驰过,抬头看一眼大钟,就知道了时间。但那时并不知道太阳真是一把金梭,也不知道月亮真是一把银梭,它们穿梭去来,就带走了我的华年。如今我已年过半百,奉天纺纱厂比我更老,早已度过了百岁生日。重新站在它面前,遥望着转动不息的大钟,我却突然觉得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是时光带不走的,它会停留在时光中,永不离开。
这座纺纱厂是一九二一年筹建,一九二三年投产的,从美国引进纺纱机二万锭、织布机二百台,还有全套发电机,利用东北的棉花资源和密集铁路网发展起来,成为当时东北最大的棉纺织厂,与当时外国输入的棉制品进行了有力的对抗。奉天纺纱厂昼夜不停的纺纱声,始终伴随着民族工业的发展,伴随着沈阳的工业化转型,将这座古老城池的时间纳入到世界的时间体系中去。自二十世纪之初到“九一八”事变之前的三十年间,不知有多少个全国第一出现在沈阳——第一个造币厂、第一大兵工厂、第一台载重汽车、第一个使用机械制瓷……沈阳的工业化由此启程,一直发展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雄浑壮丽的大工业气象,傲视全国,成为“共和国长子”。一个沈阳人,理当为自己城市的历史感到自豪。
商埠地与满铁“附属地”的“边界”,就是今天的和平大街。我每次回沈阳,都住在和平大街边上的华人国际酒店。这里离马路湾近,马路湾有新华书店,一栋瓷砖罩面的典型日式建筑(已拆除重建),是我小时候最常光顾的书店之一——谁的童年和少年记忆里,没有新华书店呢?不知多少次,我跟着妈妈到这家书店,翻看小人书,还有琳琅满目的儿童读物。尤其在我生病、在二零二医院住院的时光,这家书店成为我重要的精神寄托。每天上午熬过长达四小时的输液,下午去马路湾新华书店转转,闻到纸墨的芳香,心里会得到极大的慰藉。
马路湾这地方很有意思,有五条马路在这里交会,成为一个“大”字形,从上到下分别是和平北大街、和平南大街和光荣街,“大”字那一横是中华路和十一纬路——这两条路并不在一条直线上,而是在马路湾拐了个 120 度弯,所以马路湾原本叫“马路弯”,不知怎么后来成了“马路湾”。难为马路湾的交通警察,一个人要管五个方向的车辆。顺着和平大街南行,从马路湾向西(右)一“弯”,就“弯”到了中华路,直通太原街和沈阳站,向东(左)一“折”,就“折”到了十一纬路,长期出版我作品的辽宁出版集团大厦就在这条路上。
二〇二四年春节前我回沈阳,我的高中同学、《沈阳日报》编委佟丽霞开车送我回华人国际酒店。车子从北向南驶过和平大街,眼前的行道树全部用灯光装饰起来,一街的火树银花。那一天,佟丽霞给我讲述了一个历史知识,在我司空见惯的街景之下,撕开了一条洞察历史的缝隙——为什么和平大街上双向行驶的车道由中间一排行道树隔开?它们并非出于绿化的目的种上去的,它们是历史的物证。
一九一七年,和平大街还只是一条土沟,作为商埠地与“附属地”的“边界”。中国人在土沟东边修建的一条路,叫九经路,归商埠地;日本人在土沟西边修建的一条路,叫“东五条町”,归“附属地”(马路湾新华书店为德亨木厂旧址,后为“日满贸易馆”所用,因在“边界”西边,所以为日式建筑)。两条道路平行,中间立有界标,平均三百米一个,将两侧的道路隔开。在今天的沈阳市档案馆,还保存一段界标残碑,石制,长条形,正面刻“奉天商埠界”,碑顶部刻编号“第五十五号”。佟丽霞说,两路道路原本各行其是,井水不犯河水,但日本人喜欢搞鬼,经常在夜里暗自挪动界碑,每天晚上往商埠地这边挪一点。为了提防日本人,一九二二年,奉天商埠局决定沿街种树,双方以树为界。树是挪不走的,这样就把“边界”固定下来。本来用于绿化的行道树,在那一刻成了抵挡日本人蚕食的卫兵。日本人的鼠窃狗偷、中国人的步步为营,都被这条街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记录下来。时光流转,沧海桑田,和平早就降临在和平大街上,原来的柳树也早已替换成了银杏和杨树,每逢秋天,满街金黄,犹如进行着一场庄严的典礼。
商埠地和满铁“附属地”,犹如拼图,拼合出故乡沈阳从近代走向现代的完整版图,其中掺杂着反殖民侵略的挣扎与疼痛,也充满了顽强的精神和不屈的斗志。横亘在历史中的街衢犹如一支支幽咽的乐曲,汇入到二十世纪的历史叙事中,激荡成宏伟壮阔的盛大乐章。
历史潜伏在平静的表象下,总是令人心动。可惜孩童不懂这些,只看到造型各异的老房子在大街小巷中罗列,像童话中的城堡,吸引好奇的目光,它们内部的奥秘,不是一个孩子能够抵达的深度。要想真正读懂它们,只能等到长大成人。但历史犹如血脉,潜藏在一个人的血液里,不论你在不在意,都无法丢弃,无法遗忘。它会左右你的思想,干预你的行动。在幸福或者悲伤的时候,你会听到它在你血管里暗自回响。
(选自 2024 年第 9 期《作家》)
原刊责编 谭广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