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当年一首诗的题目。与写诺日朗瀑布的那首《看见金光》作于同年同月,可能不是同一天。也许是同一天,可能不是同一个时段。确定是五月,高海拔地带的春天。从马尔康出发,翻越鹧鸪山和弓杠岭,过理县、汶川、茂县、松潘,好几天时间才到达九寨沟,住在树正寨老百姓家里。白天四处漫游,行经一个个蓝色海子。晚上,用字与词,搭建叫作诗的建筑,为情感寻找方向。房间里没有桌子,同屋的人睡了,就把被褥卷起来,在床板上写下那些文字。
因为迷惘,开始漫游大地。迷惘很小,一个青年的前路。迷惘很大,如何使渺小的个人与宏大的存在建立确实的连接。
一周以前,我还在马尔康镇的家中
和一个教师讨论人类与民族
和怀孕的妻子讨论生命与爱恋
而现在是独自一人
一个孕雨的山涧黄昏和我说话
一路走来,从大渡河水系的梭磨河畔,到岷江上游,再到嘉陵江水系的九寨沟。关于写作,我不信干谒与援引,相信山水与人民的启悟与开示,所以我像古代诗人一样壮游山河。那时的九寨沟,旅游开发之初,正要蜚声世界。游客很激动,为得遇山中深藏的美景。寨子里的乡亲们很激动,原来祖祖辈辈守着的一众蓝湖,如此魅惑,只要打开山门和心门,整个世界就扑面而来。我就在宁静山水与激越的人群中沉默走动,遇见了那么多蔚蓝海子。
长海。风拂动颜色沉郁的杉树林,老人柏前,我听见蓝湖说,要清洁深蓄。
月光下的镜海。倒映于湖心的月亮闪烁水晶光焰。那是谁在无风的虚空中说:要有光!从外面和里面同时照亮!
树正寨。在开小旅馆的人家用过早餐,主人说,太阳要出来了,客人该去看火花海。于是,我和要去海边摆摊的年轻人一起,背起供游客照相的鲜艳藏装,去往湖边。他们在树正群海的磨坊边停下,我继续向前。经过一个一个的海,经过挺拔的山杨树,经过几丛连香树。几树杜鹃正在盛开,花瓣上露水浓重。画眉和噪鹃在比试歌喉。
湖水幽蓝冷碧,水底横卧的巨树通身被钙华包裹。它们被如此封存多久了?几千年,还是上万年了?水将它们与空气隔绝,不再朽腐,终将,或者正在从易腐的木头成为化石。
没有风,湖面却波光粼粼。那是水从上一面湖中溢出,跌下长堤时所激发的。
树正群海,从高往低,面面蓝湖,梯次分布。每一面蓝,都水体饱满,微微鼓荡,把非水的物质,看得见的,比如从众多树木上落下的枯枝败叶;看不见的,溶解于水中的矿物质,比如碳酸钙,在水往低处流的方向,积累成堰,凝结成了道道曲折长堤。堤上杂花生树,好几种树根须纠缠,枝叶相接,把堤增高,成为树篱。湖水缓缓流动,在中央平静下来,用水晶一样澄澈的晶莹显示深、显示静。然后,满溢,从堤上翻身而下,以飞瀑的姿态跌入下一个深潭,下一个海子。如此相接相续,如此跃动或静止,制造出巨大的奇观。
群海上方,火花海。我用沁凉的湖水洗眼。这是我的个人仪式。祈求造物之神让我看见更多的美,更美的美。我等待太阳出来。
太阳出来了!
太阳从山脊背后升起来,转瞬间,就放射出千万道金光。火花海的蓝水与倾泻而来的阳光交汇,每一道波纹都在折射、在辉映,冷碧的湖上腾起一片动荡的光焰。不停明灭的簇簇光焰不是红色,而是金色。金光闪烁,和水交响,世界宽广!这是历经了沧海桑田的,看见过大陆沉入海洋,看见过海洋中再崛起雄伟山脉的自然之神在教导我,要有光!不但要有光,还必须辉煌,必须荡漾!要有光!不但要有光,还必须温暖明亮!
太阳升高,光芒不再与湖水折射,火花海又恢复了平静。
阳光唤醒了新的一天,便不再那么强烈,而是温和地普照,使整个峡谷升温,激发出草与树蓬勃的气息,激发出解冻不久的沃土的气息。这是春天!
不只一次,我用一整天时间去看树正群海,经过每一个海子、每一道飞瀑。那时景区还没有禁烟。我常坐在一块石头上、一段枯木上,吸一支烟。吸入香气,呼出的蓝雾弥漫,化为诗行:
日益就丰盈了,并且日益
就显出忧伤和蔚蓝
已是暮春,岸上的泥土潮湿而松软
树木吮吸,生命上升
上升到万众植物的顶端
在奇花异木的国度,爱人!
笼罩万物是另一种寂静的汪洋
是什么?你听
启喻一样荡气回肠,凌虚飞翔
九个寨子构成的国度
顷刻之间,布满磨坊与经幡
顷刻之间,蔚蓝的海子就星罗棋布
花香袭满心房
众水浪游四方
路以路的姿态静谧
水以水的质感嘹亮
那时,沟中几个村寨半农半牧的老百姓的生计重心开始转向旅游业。夜晚,寨子里,某一家院中,会燃起篝火,招徕游客歌舞、烤羊。白天,在某个海子或某一道瀑布前,设一个摊点,替游人照相——在相机并不普及的胶片时代。摊上挂着颜色鲜艳的藏装,把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打扮成山中的汉子与姑娘,打扮成九寨沟的达戈与色嫫。那时,还没有退耕还林,坡下林边,还有一块块庄稼地,种植着本地作物:蔓菁、土豆、小麦与玉米。草地上还有牛吃草,还有年轻人牵着马,劝游人骑乘。
这一回和一些写作同行前来,已不知道,这是三十多年中的第多少回了。但知道,这是二〇一七年地震后,第二次到来。
上午,从诺日朗瀑布开始,去了镜海、熊猫海、五花海。最后去珍珠滩瀑布。从瀑布顶上的栈道过去,钙华滩上,水花飞溅喧腾,珠圆玉润。水流间立着丛丛灌木。珍珠梅落尽了叶子,一穗穗褐色的种子还留在枝头。簇生的小檗,叶子经了霜,一派紫红。从瀑布跌落的山坡边下去,可以从悬垂水帘的上方望见雪山。凝固的冰雪和飞泻的水都在阳光下银光闪闪。到了瀑布下方,雪山消失不见了,水的声音与气息充满了整个世界。供游人易装照相的摊点还在。我注意到那些藏装不再那么本朴,其设计中掺入了不少时尚元素。我更注意到,摊点前一字摆开的座椅。座椅前敞开着若干专业级的化妆箱。椅子上坐着的,椅子前站着的,都是化妆姑娘。
我们在诺日朗的游客集散中心午餐。
这个地方,几经变迁。最初,是刚撤销的林场砖房和木板房改建的旅店与餐馆,后来建起了宾馆酒店,再后来,为保护景区,这些设施都迁往沟外镇上,这里就只供游人集散、休息和午餐了。游人川流不息,餐厅颇具规模,整洁宽敞,流水作业,像大学食堂。午餐是当地食材,牦牛肉,土豆。午餐后,团队去更高处的长海,路远,要乘车。我选择步行,下行,去树正群海。
沿栈道行几百米,再次站在诺日朗瀑布前。这回,先从水雾弥散不到的高处观望,然后下去,到最低处,看那些粉碎的水重新汇聚奔流,并与这些水一起在林间一路往下。林间铺满落叶与苔藓,水也只是在偶遇跌宕时才发出声响。
出了树林,谷地敞开。水流入了一片芦苇荡。苇荡充满细密声响。不是风响,不是水响,是阳光下枯黄的芦苇在脱去水分。水穿过这些芦苇汇聚向海子,一个大海子,犀牛海。栈道沿着山根,随湖岸蜿蜒。阔叶树都脱尽叶片,树林很疏朗。林下树影斑驳。两种草本植物上白絮蓬松。在枝顶成团的,是俗称野棉花的大火草。如花朵从低到高围绕长茎,随时准备带着细小种子迎风起飞的,是蟹甲草。更多的是树,站立在四周。常绿的针叶树,杉、松和柏,绿色沉郁,身姿笔直挺拔。丛生的阔叶树,大都斜着身子,倾向湖水。我靠树下的叶片来辨认它们。栎树,叶子有波纹状的齿边,还有未被松鼠搬完的以壳斗为座的饱满果实。连香树,叶子椭圆,像心脏的形状。桦树叶最黄,拿一片对着太阳,清晰的叶脉让人感觉到自己皮肤下体液在流淌。
走过一些树,迎面而来的是更多的树。
从树林中看海子,湖水的蔚蓝被纵横的树木分割,荡漾的整体变成了不同形状的局部。微风在树梢上出声行走,下面,却是一个寂静的世界。林中有各种鸟,各种大小走兽,此时,它们都敛息静止。还有鱼类,在湖中。在远古时代,传说这里还有猛虎与犀牛。有一个老者,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却舍不得这美丽山水。于是,他就骑着犀牛遁入了这片蔚蓝。传说成了这个海子得名的由来。这是一个大海,一边的湖岸就有两公里长。我和陪同的朋友缓步而行。看树,看湖,看天。
抚摸蔚蓝面庞。
年轻时,是抚摸自己内心的迷茫。现在,我历经世事,更与我书中塑造的人物一起历尽沧桑。所以,我现在只抚摸蔚蓝的宁静。阳光普照,湖水澄明。
水越过钙华覆盖的长堤,越过长堤上高树低树的密集篱栅,跌落成瀑,倾入又一个海子,喧哗与静止交替,飞泻与深蓄交替。
老虎海。
又一个海子,火花海。点燃过我心中诗意的火花海。
二〇一七年八月八日晚,九寨沟地震的消息突然传来。
第二天,一位参与救灾的朋友发来一张照片。火花海的长堤崩裂一段,湖水溃决,湖底暴露,那些滋润的乳黄钙华变得一片惨白。那是痛彻心扉的一刻。虽然知道九寨沟形成时,大地运动更加剧烈。原先没有山,岩石涌起,造出了山;原先没有湖,水流切割,岩石分解,造成了湖。大地生长了树木,岩石泌出了钙华,美丽了这些山、这些湖。地震,不过是大地的内部,深暗的某一处,岩石的骨架错动一下,便造成多少平方公里范围内大地的剧烈震动。于是,看起来像是天地初生时就在那里的长堤崩溃,蓝水泻尽,一个海子就消失了。
我庆幸,九寨沟的成群碧海,只有一个消失。我痛心,即便众多蓝湖只消失了一个,那也是美丽山水身上一块令人难过的伤痕。那裸露湖底的苍白,因失水而暗淡干裂的钙华,夺人心魄。我想,可能不忍心再到九寨了。
但是,震后第四年春天,我来了。发现的不是损毁,而是重建后的基础设施,提档升级,比震前更加完善。瀑布依然,蓝色海子依然。
初春时节,光核桃正开着白中透绯的繁花。火花海上,两只鹡鸰用波浪般起伏的姿态贴水飞行。它们落在长堤的出水口,以相同的节奏晃动长尾。要去看崩决的长堤修复处。我有些裹足不前,怕在天造地设的湖上,看见人工痕迹过于明显。两只精灵般的鹡鸰还停在那里,一上一下晃动尾羽,在浅水中啄食。鹡鸰只吃水中的活物,如果是钢筋水泥,两只鸟就不会停在那里。这让我有信心走近前去。和从前一样,和所有的海子一样,蓝水从一株银柳和一丛绣线菊的根旁溢出,漫过石灰岩块,在下跌时破碎,发出声音,变成水晶珠帘,飞坠而下。管理局的朋友介绍说,这段溃堤的修复技术还获得了省一级的科技奖项。修复时不用通常的工程手段,而是向自然学习:就用碳酸钙凝结成的石灰岩堆积,黏结这些岩石用了一点人工材料,学古人用糯米浆和麻,缝隙用棉质的植物飞絮充填。再连土移来根系发达的灌丛:银柳、小檗和各种水草,覆盖在堤上。堤就如此修复了。再蓄上水,火花海就复活了。刚修复的时候,堤坝渗水,不过,这件事交给水自己来完成。九寨的水,从石灰岩中涌出地表时,富含一种矿物质叫碳酸氢钙,出露地表后,氢气挥发,剩下碳酸钙,结晶,沉淀,形成钙华,凝结在一切物体的表面,也在那些渗水的缝隙里凝结。
火花海复活了!
在每个昼夜,和所有海子姐妹一样沉思默想,而在早晨太阳初升的时刻,用漾动的波纹折射阳光,变幻出一池跃动的金色光焰。
今天,地震后的第六年,我再次来到火花海。长堤上,那些穿过树篱的水道,凝结了更多钙华,使下泻的湖水更显晶莹光滑。水流淌,水上落叶飞旋。黄叶是桦树的,红叶是黄栌的。小片是柳树的,大片是山杨的。
长堤上,不止一处,还有一种丛生的针叶树,树形没有云杉高大,对称排列成羽状的针叶却更开张整齐。这是红豆杉,历经了第四纪两百万年冰期得以延续种群的孑遗植物。这种植物曾因富含抗癌物质紫杉醇而被砍伐采集,因此更加濒危。在火花海的长堤上,它们健旺生长,同其他树木一起,用蔓延的根须使堤岸更加稳固。
这天的最后一站,树正寨子。当年靠家庭旅馆脱贫致富的村民为保护九寨沟,再次转型:替游人化妆,易服,摄下人们扮演的形象;制贩非遗产品;售卖当地土产;还有奶茶与咖啡。走进一户人家,二楼望湖的平台上安置了茶座。我们坐下,热茶之外,还有主人家自制的苹果干与奶酪。以前,树正寨中这些人家,接待客人前,可能刚从庄稼地里归来,刚从放牛的山上归来。现在沟里除了一些小小的菜园,大片的庄稼地已经归还给了森林。现在的主人时尚年轻,所有的生计都围绕着服务游客。
夕阳西下,树正群海梯级而下的那群海子上,辉映着这一天最后的灿烂阳光。我久久凝望,抚摸那一面面蔚蓝面庞。从高处望去,那些蓝更深,唤起记忆,写在三十多年前春天的诗句又回来了:
就这样日益幽深
是蓝宝石的深渊,绿色宝石的深渊
爱人,停下你的枣红马
看新生的云朵擦拭蓝天
水声敲击心扉时,你听
即将突破地表是更纯净的泉眼
在潮湿松软的曲折湖岸
野樱桃深谙美学
向忧伤的蔚蓝抛洒白色花瓣
爱人,你的形象
时间的形象,空间的形象逐渐呈现
水的腰肢,水的胸
水的颈项,水的腹
都是忧伤蔚蓝海子的形象
已是初冬,海子们依然一派蔚蓝。迷惘青年当年读到蓝的忧伤。三十多年过去,我从那蓝中读到深蓄的平静。湖的蓝是深,天空的蓝是广。
续茶的主人家说,已经下过一场雪了。只是太阳还暖和,雪没有坐住。我说,再过些时候,雪下来就该坐得住了。年轻的主人家说,那时,瀑布就变成冰了,有些湖也要叫冰封住了。那样的深冬我只来过一回,看见过飞泻的水帘变成凝固的蓝冰,瀑布的水在冰帘后面歌唱。海子的水,在冰下显得更加蔚蓝。
我肯定还要再来,我想要在这里逢见一场大雪。看雪落在湖上,蓬松的无垠的白雪中央,是一个个蓝色海子,这个世界最纯粹最纯净的蓝,名字叫作九寨蓝。
(选自 2024 年第 9 期《四川文学》)
原刊责编 杨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