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仓,小说家、诗人。陕西丹凤县人,目前定居上海。曾参加《诗刊》社第 28 届青春诗会。著有《父亲进城》《女儿进城》《麦子进城》等“进城系列”小说集八本,长篇小说《后土寺》《止痛药》《浮生》,长篇散文《预言家》《动物忧伤》,小说集《地下三尺》《上海别录》《再见白素贞》,散文集《月光不是光》,诗集《诗上海》《艾的门》《醒神》等。
原来一直搞不清楚,我哥到底哪一年出生的。后来回家上坟的时候,看到他的碑上写着“一九六四年”,没有具体日期,我找到万年历一查,总算知道他属龙,如果还在世的话,今年正好六十花甲了。
我哥的碑是父亲给立的,很简陋,也很小,一尺多宽,两尺多高,不是大理石什么的,而是用红砖砌出来的,上边用水泥糊了糊。父亲不识字,更不会写字,碑上的几个字是叔叔用树枝子,歪歪扭扭地刻上去的。父亲给儿子立碑,主要原因是害怕天长日久,尤其是他百年之后,我回去上坟送灯的时候,找不到我哥的坟在哪了。我哥被埋在我们村的坟地,到处荒草连天,已经有很多坟,塌陷的塌陷,覆盖的覆盖,抹平的抹平,都认不清谁是谁的了,有人从外地回来祭祀,只好跪在村口,念叨念叨名字,也不知道烧的纸钱对方收到了没有。
我们兄弟姐妹四个,我大姐叫元英,我哥排行老二叫元聪,老三是我小姐元琴,我排行老小叫元喜。我们四个人,只有我哥有乳名,叫小毛。“小毛”这样的称呼,在当地的土话里就是“宝贝”的意思,可想而知父亲母亲对他的疼爱。我比我哥小六七岁,对他的印象极其模糊,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只记得一个形容词——疤子。我哥的左脸,或者是右脸,有一大块疤子,不是天生的,也不是刀砍的,据说是有一年冬天,大家围在一起烤火的时候,我哥不小心,一头栽进了火塘,被火烧的。
我们那里的姑娘找婆家,从来不会以貌取人,主要是看小伙子家的地方好不好。好不好是有标准的,标准就是看头顶的天空大不大。站在门前,抬起头一看,如果天空有巴掌那么大,肯定就是好地方,如果只有指头蛋子那么大,地方肯定不怎么样。天空大,就嫁;天空小,谈都别谈。姑娘们嫁的,似乎不是人,而是天空,是天上的神仙。以天空的大小来决定终身大事,也不是姑娘们浪漫,喜欢数星星看月亮追着白云到处跑,更不是因为天空大的地方神仙多。
当年,我们那里家家户户吃不饱饭,整天被饿得脑袋嗡嗡响,所以最金贵的东西是粮食,幸福的全部内容就是粮食。而粮食都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天空大的地方,山小,地阔,平坦,肥沃,光照时间长,适合庄稼生长的土地就多。尤其是平地多,可以种麦子这样的细粮,而且村子大,人家多,前庭后院的,一户连着一户,不仅有小卖部,有赤脚医生,也是小学的所在地,孩子们念书不用翻山越岭。天空狭小的地方,山大,沟深,土浅,太阳刚刚升上山顶,屁股都没有晒热呢,又从山的另一头落下去了。这样的地方庄稼地少,不仅只能种一些粗粮——高粱和苞谷,而且无论种什么,哪怕没有旱涝灾害,也会因为光照时间短和土地贫瘠而歉收。另外,这种地方,出门就得爬山,基本是单门独户,可以说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麦子磨成粉,擀成面条,做成浆水面、西红柿鸡蛋面,或者一碗清汤面,放一点盐,撒一点野葱,加一把辣子,都是最丰盛的美味。因为平时自己家里是吃不到的,多数时候只能用来招待尊贵的客人。能种麦子的地方,春天就有绿油油的麦苗,夏天就有金黄色的麦浪,关键是就有面条吃了。我们塔尔坪周围的几个村,名字中都带着“沟”“梁”“坡”。比如刺沟,是我舅舅的家,密密麻麻的荆棘疯狂地生长,牛都没有办法吃草,常常被刺扎得嗷嗷大叫。比如阴坡,是我后妈的娘家,一年四季生活在大山的阴影里,每天能晒两三个小时的太阳算是好的,洗的衣服几天都干不了,苞谷刚刚抽穗呢,就已经到了寒秋。还有一个叫黄泥洼,遇到下雨天的时候,出门就是两脚泥。
我们塔尔坪,单从一个“坪”字来看,就知道天空相对是比较大的。根据大家的说法,天空大得像是一床席子,在上边晒粮食、翻跟斗和睡觉都可以。天大,地就大,塔尔坪也就比较宽阔平坦,走路都不用抬腿,而且能骑自行车,是为数不多的能种麦子有面条吃的村子,所以方圆的姑娘都愿意嫁过来。
但是,我哥依然很长时间找不到媳妇,婚姻大事让全家人发愁,可想而知他脸上的疤子有多可怕。我们那里唱过老戏《卷席筒》,据说他的脸有点像丑角张苍。直到我哥十九岁的时候,父亲才无奈地同意——换亲。
换亲就是用女儿给儿子换媳妇,这是没有办法的一种办法。离塔尔坪四十里路,有一个地方叫余家村,是方圆最宽阔的地方,庾家河的水和我们塔尔坪的水,都一路流到余家村去了,再顺着余家村朝下,流进了武关河,然后进入丹江,再后来是汉江,最后是长江,直到汇入了东海。所以余家村成了峦庄区政府所在地(后来撤区并乡,改为峦庄镇),形成了一条弯弯扭扭的老街,居民们自己住在后院,前院就用来开店,小吃店、馒头店、烟酒店、理发店、杂货铺、药材铺、修理铺、小旅馆,可以说是应有尽有,而且每月逢五有一个集市。方圆几个乡镇的村民,卖点药材呀,抓个猪娃子呀,扯点布呀,缝一身衣服呀,修理一下自行车呀,都得去余家村,所以余家村是方圆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了。全村近百户人家,清一色姓余的,住在六个大宅院里,大门上边挂着的牌匾书写着斗大的字,比如“清风明月”“高山流水”,房檐、墙壁和窗户都是有画的,可以称得上是雕梁画栋。
当时,大姐元英已经出嫁,嫁到了令姑娘们十分羡慕的余家村。于是,换亲的重任就落到了我小姐元琴的头上。我小姐勤俭,懂得持家,长得也挺好看,又是“大地方”的姑娘,上门为小姐提亲的很多,不乏一些“大屋场”的小伙子。小姐中意的好像是黄柏岔的一位,不仅地方比较开阔,还是通往县城的必经之地,也是大家向往的地方。但是,为了我哥,小姐还是答应了换亲。
换亲的事情,并不是我们先提出来的。我们那里有一个风俗,上门提亲必须赶早,夏天的某一个清晨,太阳还没有露脸,麻雀还在叽叽喳喳地叫,父亲和小姐还没有起床,我一个人正在门口锯木头,突然有两个人推开了我们家的门。其中一个是我远房的大伯,他去过看不见大山的地方,算是见过了大世面,而且因为去朝鲜打过仗,是我们村子里唯一一位每月从政府领“工资”的人。他在打仗的时候挨过枪子,大腿被打穿过,所以走起路来有些瘸,这似乎增加了他的威信。有威信的人做媒成功率高,于是他就成了方圆有名的媒人。做媒人是有好处的,当地有一句话,叫“成不成酒三瓶”。成了,谢媒的时候,除了要送彩礼之外,新娘子还得亲手做两双布鞋送给媒人。小两口过得幸福也就罢了,如果过得不幸福,媒人会被骂,甚至会把彩礼还回去。
上门的另一个人,就是我未来的小姐夫了。他个子中等,精瘦、真诚,给我的印象像一只兔子,似乎正是属兔的,少言寡语,脸上的表情和走路的姿势都比较小心。小姐夫带着四色礼——四样东西,四种颜色,两包红糖、两把挂面、两包点心、两斤鸡蛋,跟着大伯是来提亲的,而且是换亲。
顺便说一下,在当地农村的传统里,“四”是最吉祥的数字。其实这是很有道理的,易经中有“四象”之说,是指阴阳二气在不同事物中的占比状态,包括少阳、太阳、少阴和太阴,它主导着春夏秋冬四季的更替和方向。“四”是阴阳协调,“四”是东南西北,即使从数字本身的角度来说,二加二等于四,也是成双成对的。所以,四合院,四世同堂,四大名旦,四大名著,四海升平,笔墨纸砚文房四宝,无论是几个字的对联,横批多数都是四个字。在农村,大礼一定要送四样,提亲、订婚、拜堂成亲,首选的黄道吉日是农历每个月的初四。我记得非常清楚,尤其是正月初四,正好是过年期间,提亲、成亲的人成群结队,我们塔尔坪的路上,来来往往的都是迎亲的队伍或者上门提亲的人。我的生日是农历八月初四,我突然发现,我的名字里有一个“喜”字,我的命那么好,会不会都和“四”有关呢?
可惜的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人们把“4”当成了不祥之兆,恨不得把它从阿拉伯数字的队伍里清除,电话不要带“4”的号码,买房子避开带“4”的楼层,商品里没有带“4”的价格,开会、出行、吃饭不选带“4”的日子,有些孩子为了不在“4”这天出生,竟然选择提前剖宫产。一个数字的不幸,反映了一个社会的不幸。人们把“6”理解为六六大顺,以“发”的谐音把“8”理解为发财,把“9”理解为九五至尊,疯狂迷恋起了“6”“8”“9”。去年,江苏一个老板尾号为“999999”的手机号,被拍出了两千六百多万元的天价。
如果真要从传统文化的阴阳学说来讲,“6”为阴极,“9”为阳极,似乎都有点极端了。“8”为少阴,我个人的理解,虽然可以拆分为 2个“4”或者4 个“2”,能成双,却不好成对,起码不是绝配,是不协调不稳定的。
继续说我的小姐夫,他们家的那个村子叫马鬃梁,这里的“马鬃”自然不是指马奔跑的样子,而是指凶狠飞起来的大山。我们那里,再宽阔的地方也从来不养马,原因是山特别大特别狭窄,马根本迈不开步子,更别说是奔跑了。后来,我去小姐夫家玩,才知道“马鬃梁”是小姐夫家门前的那座山。那山大到什么程度呢?可以这样说,仰着脖子也看不到山顶,只有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平躺在地上,垂直向上,才可以看到山的全貌。我坚信,在那块土地上卧着的牛、羊、猪、狗、鸡、鸭,在地上爬行的蚂蚁、青蛙和蛇,还有摇头晃脑的花草、树木,以及在树上飞来飞去的喜鹊、麻雀和蝴蝶,都是没有看到过山顶的。所以,住在这样的大山下,别说人了,就算是太阳,翻过山顶,也会累得直喘粗气。
我去过呼伦贝尔大草原,看到过奔驰的骏马。马鬃梁这座山的山顶上,齐刷刷地长着木耳树,树的间隙是密密麻麻的灰白的天空,特别像马鬃飘飘的感觉。加上山间经常涌动着大雾,尤其到了冬天,叶稀影疏,远远看上去,真可谓是:马鬃竖起,状如飘雨;四蹄飞翻,色白如霜。这不就是骏马奔驰的样子吗?只是,马鬃梁几乎没有人见过真正的马,更不知道“鬃”字怎么写,所以叫着叫着,就演变成了今天的“马宗良”。宗,传宗接代的宗,忠厚善良的良,这两个字他们都熟悉。这三个字组合在一起,唯有“马”字唐突得很,因为整个村子不仅没有马,也没有一户人家姓马。再后来,搬迁的移民,出门打工的打工,村里人越来越少了,就归并到了我们塔尔坪,空留下一座山还在那里飞奔着。
大伯和小姐夫在我们家吃完了早饭,这样的饭要么吃面条,要么吃洋芋糊汤加锅盔。吃面条,取长(常)来长(常)往之意,也就是基本答应了这门亲事,如果吃其他的,就是委婉的谢绝。我们家那天的早饭下了面条,是小姐亲自擀的。吃完了饭,我哥就跟着他们去了马鬃梁,把换亲的事情很利索地定了下来——我的小姐,我哥的妹妹,她将嫁给未来小姐夫,小姐夫的妹妹将嫁给我哥,成为我的嫂子。
时间来到一九八四年农历七月份,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清早,太阳刚刚爬上山头,探出小脑袋朝着村子张望。不是吹牛,我比好多大人都勤快,比太阳起得还早,当时已经开始干活了。你别看我小小年纪,也就十二三岁吧,但已是村子里的“富翁”了。我当时正在门口拿着锛子,加工一种小木料——松树的,长一尺四,宽二米四,厚一寸四,加工好了以后,背到十里开外的石门乡,两毛钱一个卖给木材厂。木材厂再请一帮木匠,加工成光滑精致的小木板,然后装进箱子,运往山外。
松树在我们当地,只能用来烧火、打家具、做床板、盖房子,似乎再没有别的用途。我们就很好奇,这些小木板被运到山外干什么去呢?我挖空了脑子也想不出来,我哥见过世面,他当过民兵,参加过打靶训练,也扔过几次手榴弹,所以他告诉我应该是运出去加工成装手榴弹的盒子。我听说我加工的小木板,可以装手榴弹,运到前线打敌人,心里说不出来的自豪。直到若干年后,我来到了上海,才恍然大悟,这种小木板是城里人用来铺地板的。尤其是江南的小阁楼,铺着木地板踩在上边,声音轻柔而舒坦。我为此写过一首诗,大意是,我和树木都进了城,只是它被染上了油漆,而我被染上了浓重的夜色。
那天早晨,喜鹊也开始干活了,它站在门前的杏子树上跳来跳去,喳喳喳地似乎要告诉我:“杏子黄啦,杏子黄啦!”我听了喜鹊的话,放下锛子,流着口水,装作若无其事地来到杏子树下,瞅着开始泛黄的杏子,正想偷偷地摘两个尝尝呢。我哥突然回来了,说你想干什么啊?我说,我就想看看喜鹊。我哥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你想摘杏子吃!
那时候,我们家的院子边栽了一棵杏子树,每年夏天都会结满一树的杏子。我经常站在树下一天天地张望着,看着杏花开了,看着杏花谢了,看着小小的杏子结出来了,看着杏子由青慢慢地变胖慢慢地变黄。到了夏天,我最盼望的,不是阳光明媚,而是刮大风下冰雹的日子。风使劲地一摇,冰雹噼里啪啦地一砸,在树下就可以捡到三五个杏子吃了。即使不是杏子成熟的季节,坐在杏子树下吃饭、乘凉、听故事,都是别有一番情趣。所以正是有了这棵杏子树,那时候的岁月特别有盼头。
不过,这棵杏子树在我哥去世之后,也跟着死了。父亲说,是被虫子咬的。但是我总觉得,杏子树是我哥栽的,他们的魂交缠在一起,它会不会因为主人的离去,而忧伤过度了呢?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我哥是从未来的嫂子家回来的。按照农村的风俗,上门提亲之后,还必须经过两道关卡:首先看家,由姑娘带着主要亲人,比如哥哥、嫂嫂和叔叔,组成四至六人的考察团,到男方家里住上一两夜,进行两到三天的考察,通过聊天、饮食起居、待人接物等,对男方家庭成员的个性人品以及住房条件、经济收入、家底和环境,有一个比较全面地掌握。看完家以后,然后就是订婚了,双方家庭的主要成员见面,比如父母、舅舅、阿姨、哥哥和姐姐到男方家里吃酒席,正式订立婚约,商量结婚的具体日期,也叫送日子。在这些程序中,换亲的话就会省略,只要分别选择良辰吉日,直接结婚圆房就可以了。所以在两家答应换亲之后,我的小姐很快就嫁到了马鬃梁,而我哥只要把嫂子接回来直接拜堂就行。
此时,我哥特别高兴,因为找了一个漂亮的媳妇——瓜子脸,黑溜溜的眼睛,拖到腰上的马尾巴辫子,所以婚礼不想那么马马虎虎就办理完。他和未来的嫂子一商量,准备好好办几桌子酒席,再请戏班子唱上两出大戏,大家一起热闹热闹。为了利用这段农闲时间出门赚钱,筹办婚礼的费用,我哥他们就把婚礼推迟到了第二年的开春。而且开春以后,天气转暖,万物复苏,麦苗返青,嫁妆一抬,鞭炮一响,天地一拜,红盖头一揭,然后再闹闹洞房,那将是人生中多么幸福美妙的事情。
我忘记告诉大家了,我家住陕西秦岭南麓的丹凤县,我们塔尔坪至今还不通班车,手机信号也是时断时续,而且只有 2G网络,用不了微信视频功能,如果想视频的话,可以爬到村后的山顶上找信号。山顶上有一棵参天古树,电视也是一样的,要收到不带雪花点的节目,必须把天线拉到山上并绑到古树上。可想而知,几十年前那是什么样子——不仅不通车,不通电话,还不通电,没有一台电器,整个村子点的都是煤油灯。所吃的粮食都是自己种出来的,麦子粉、苞谷粉、高粱粉、豆腐,都是自己推着石磨子一圈一圈磨出来的;每个村子都有一个油坊,吃的菜油和漆油都是自己打出来的,猪油是自己养猪杀出来的;穿的鞋是自己纳的,衣服是自己裁自己一针一线缝的。自己都吃不饱饭,又没有其他什么工商业,所以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种完庄稼以后,利用农闲的时候,大家结伴一起去淘金。
淘金的地方在河南灵宝的朱阳镇,那里依然属于秦岭。我们一说秦岭,大家自然就会想到陕西,其实河南不少地方属于广义的秦岭。秦岭有一条“黄金地带”,位于陕西和河南的交界处,主要在河南灵宝和潼关辖区内,那里的金矿开采场特别多,有国营的,有私人的,朱阳镇是离我们塔尔坪比较近的。
文雅点叫淘金,其实就是偷矿,我们叫“背矿”。晚上半夜三更,偷偷地钻进人家废弃的矿井,从矿渣里捡一些矿石,胆大的就带着雷管炸药放一炮,开采一些矿石,然后背下山,卖给老板碾金子。矿石的价钱是按照重量计算的,当时好像一斤卖三五毛钱,背得越多赚的就越多,所以大家会不要命,男人每次能背两百多斤,女人每次能背一百多斤。而且上山下山都在悬崖上走,还有保安拿着电棍在后边追赶,往往跑着跑着,一不小心就会掉进矿井或者摔下悬崖。
背矿的人为了晚上出门方便,白天就躲在山上的石洞里睡觉,平常不敢生火做饭,因为一冒烟就暴露了目标,所以只能啃一点干粮。有些胆大的,便带着铝锅,拿三块石头一支,蒸一点大米饭,没有任何菜,只放一点油和盐。如果遇到保安部门“清山”,必须扔掉所有的东西立即逃跑,不然被抓起来了,不仅要挨打受罪,还得缴罚款赎人。所以,大家赚的钱不敢装在身上,也不敢放在山洞里,而是偷偷地埋在山中,会在上边压一块大石头,甚至拉一泡屎撒一泡尿作为记号,等下山的时候再扒出来,缠在裤腰上带走。矿山上的温差特别大,即使还在秋天呢,山上就会下雪结冰。但背矿的人不能穿得太厚,只能穿着夹袄,太厚了行动不方便。而且背矿的时候会出一身汗,衣服里里外外都会湿透,等背完了矿,被冷风一吹,冻得人瑟瑟发抖。
我前几天问起当年背矿的事情,我小姐夫还记忆犹新,说他被抓住过几次。每次被抓住的时候,保安会抽下你的鞋带子,把你的双手扭到背后,把两个大拇指绑在一起。然后再抽下你的裤带,把两个人的胳膊绑在一起押向保安队。一般情况下,会被关上两三天,吃的是面汤,睡在地板上,直到有人来缴罚款,才会被放出来。小姐夫说,实在是没有办法,不然谁愿意吃那种苦啊。因为太危险了,后来好多人都改了行,不再去背矿了,而是到煤矿替别人挖煤去了。直到现在,小姐夫每年农闲的时候,都会去煤矿干上几个月。
关于背矿的故事都是他们讲给我的,我对此是深信不疑的,因为有很多传奇故事被背矿的人带回了塔尔坪。比如在我们村东头,有一个小伙子,他长得特别帅,而且是一个木匠,他打的家具美极了,所以娶了一个特别漂亮特别贤惠的媳妇,养了一双乖巧的儿女。他上山背矿的时候,捡到了一大块颗粒金,发了一笔大财。不过,风声很快传遍了朱阳镇,第二天晚上就遇到一伙强盗找上了门,他虽然拼命地抵着门,但是随着一声枪响,门被打穿了,他被打死了;比如我们村西头,有一个代课老师,去山上承包了一个矿洞,成了我们村子里的千万富翁,他后来拿着这些钱,回到商洛成了房地产老板;比如我的小姨,听说在朱阳镇的地里随便一挖,就有一坨一坨的金子,于是跑过去嫁给了当地人。我姐去过小姨家,据说她家住在黄土高坡上,地里别说挖出金子,连狗屁石头也挖不出几个,关键是一年四季没有水吃,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要下山去背水,生活条件比我们塔尔坪还艰苦。
那天早上,我哥对我勾了勾手,说杏子还没有熟透呢!他扔给我一个大白馒头,十分得意地说:“我要背矿去了!这是你嫂子昨天晚上亲手蒸的干粮。”我哥进屋收拾了一床被子,准备出门去河南灵宝淘金,为来年的婚礼筹钱。我年纪虽小,心里暗暗地憋着一个梦——当我们村子里的首富,娶一个漂亮的媳妇,所以早就想跟着我哥去淘金,只是过去都被他拒绝了。
我把大白馒头掰了一半还给了我哥,讨好地说:“哥,你带上我吧。”我哥吃着我还给他的白馒头,觉得我这个弟弟挺懂事的,第一次痛快地答应:“那赶紧走吧!”
从塔尔坪去朱阳镇,先得步行七八十里的小路,到商洛市(当时叫行署)洛南县的三要镇,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好像要坐汽车到灵口,再坐火车到灵宝,最后从朱阳镇某地上山。为了准备沿途坐车的路费,每个人会从家里带一些山货,到三要镇的集市上卖掉。我背的是笼圈,专门用来制作蒸笼的材料,其多数是用柳树或者香椿树,解成三四毫米厚的薄薄的木片,这样制作出来的蒸笼,在蒸馒头的时候会散发出淡淡的香椿的味道。
(文有删节)
(选自 2024 年第 3 期《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