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以前,我经常做一个梦:
我贴着溪流往上飞,两面山坡极近,只伸得进一个手指,石头是溜黑的。穿过峡谷进入一个小小的山荡,扑面是阴凉的青色背景,很深,大幅的水在近处泻下。不能叫瀑布,不是那样气势逼人,一点也不破坏幽静,倒像在无声的远方,满地只有菖蒲和水荷叶。我感到和家乡隔绝的孤寂,又有湿润的欢喜,水汽升上我头顶,没有阳光,阳光洒在外面万里青翠逼人的原野上,离这里很远,很远——我是在一口井,一个洞里,从伙伴们的躲猫猫游戏中走散,到了别人不可触及的源头,心已经变了。
我认识这里,妈妈打猪草带我来过。有一年秋天妈妈说:“走吧,我们上大溪沟去打糠。”我很乐意地陪着她走过半溪湾,走上倾斜的山地,一直来到冯家梁垭口下方,沁水从茅草地中渗出,牛踩出了深浅的汪着水的脚窝,这就是大河的起源,姨婆婆一家住在这里。妈妈没有全心去打糠,后来我知道她是找姨婆婆聊一些心事。
我们偶尔会来姨婆婆这里,每次都得到最好的招待。有一次遇上了暴雨,姨婆家地炉子窖里都灌满了水,土屋感觉站不住了,我们躲到山坡上去,七八口人头顶一张大簸箕。雨水瓢泼,天乌红黑暗,眼看着牛脚窝沁水的小沟暴涨了几十倍粗,成了大洪水,裹挟两岸的房屋石坎桑树往下倾泻,姨婆说没见过发这么大的水,是走蛟,指给我们看水面上好像有两只红色的灯笼,是蛟的眼睛,蛟要一路走到东海去,变成龙。
姨婆婆早已故去,那座土房或许早已不在,那个下午暴雨的场景却一直留在我心里。
往下游走到湾口上,山势收束溪流,成为一个深水潭,四周崖壁峭拔。潭边石坎上有一座小屋,不知来历,屋影深深落下潭底,有避世的感觉,这大约就是我梦境的来源。
听说小屋从前是座旅店,后来由于地处孤僻遭了抢劫,主人遇害了,无人再敢居住,小屋因此废弃。每次走过湾口,想到这宗传说,就觉得山风飒飒,潭影愈加深重,不由得加快脚步。小屋仍旧存在了很多年,像是下游半里路的汪家纸厂,已经无人明白来历。
汪家纸厂的历史要长得多。我记事的时候,它已经只剩残垣了,还有一个灰白的池子,从河中就近引水,大约是化纸浆之用。能开纸厂的都是大户人家,这里的人早已不姓汪,也无复当年纸厂主人的荣光,但却有另一宗出名之处:九朵金花。这家人连生了九个女儿,没有一个儿子。在乡下这自然是一种不走运,却也引发了远近单身汉的遐想,说起来嘴角都会染上一抹神秘的微笑,显出乡下人少有的妩媚。
大溪沟出了湾口,接纳了支流,改叫河坝了,但纸厂往下一直在山峡中穿行,并未来得及展开。流过一段到了石板湾,是从前盖房子开青石板的地方。开石板出过一次事故,死者是我班上一个同学的爹。那天我们正在上课,忽然听说出事了,大家都往外跑,在马路上迎面看见一辆板车,上面拉着红头脑鲜的死人,在阳光下分外刺眼,这是我第一次对死亡有印象。那个同学很快从班上消失,再也没有出现过。从此每当走到石板湾,即使是在正午炎热的阳光下,都会感到一股寒意,提醒我远离这个地方。只有河水在峡湾底部缓缓流淌,平静如昔。
学校在马路靠山的一边,厕所却孤零零竖在马路对面,架得很高,蹲下去时屁股扫着呼呼的河风,夏天算是凉快,冬天却感觉要结冰了。正是在这个厕所里,我领会到了河风的含义,和山风不一样,带有更多的潮润。这也说明河坝流出了山峡,真的可以称作一条大河了,至少是对于身为小孩子的我们来说。学校下边不远的一个水潭,足以淹死洗澡的孩子,成了学校整个夏天严防死守却徒劳无功的去处。
一下课,哥哥和其他高年级的孩子就疯跑去那里,一路走一路脱掉背心,趁十分钟的时间洗上一回;我们这些小不点只敢远远看着,老师们口中淹死人的威胁对于哥哥们像是轻描淡写,对于我却真实,只能由衷羡慕水花中翻腾扭动的肉体,又感到震慑的心跳。男孩们全都一丝不挂,本来也没有人讲究到穿内裤,像是一场大型的人体展出,平素封闭拘谨的乡村的奇观,只有借助河水的掩护才能上演。
我渴望着洗澡,与沁凉的水花融为一体,像哥哥们那样难分彼此,但那要在好几年以后,在这条河很远的下游。
水潭下方不远,河水迎来了它第一条大的支流,叫小溪沟,被人们讹称为小气沟,住在这条沟里的人,似乎也由此沾染上“小气”的嫌疑。事实只不过是为了与大溪沟区分。接纳小溪沟之后,河流也由此彻底摆脱了大溪沟的余味,正式称为八道河。八道河是指河流出境前一共接纳了七条河水,加上发源的大溪沟是八道。
小溪沟是在学校的后身陡然拐弯,横截冲入八道河,落差很大,水势一点也不小气,水口冲出很多大石头,被激浪打磨得浑圆。我总幻想在其中最大的那个上面坐一坐,却从未能实现,水流过于湍急了。加上没能下那个花水潭去洗澡,这是我童年时的两桩遗憾。
下游不远是炭场。炭场时开时闭,开张时从炭洞流出大股洗煤水,将一半河面染成乌黑,往下游延续很长一截。不过炭场总是垮塌,兴旺的时间并不长,河流大体上就还是清的。再往下不远,就到了石拱桥。
石拱桥不知有多老了,从我记事起,它已经遍身霉苔,近于废弃,没人能说清它的来历。没有任何装饰,但顶部青石板镶嵌的拱券致密,显出匠心和某种气质。对岸桥头有一座同样废弃的石灰窑,敞着大口,窑壁露出陈年累月烧灼留下的微红,任怎样的雨水剥蚀也不会消退。石灰窑不会是兴建这座拱桥的起因,附近山顶有座马鞍寨,人们在战乱时拖家带口过桥,上寨避祸。马鞍中段还曾有一所小学,每天清晨日暮,石拱桥承受纷来沓往的脚步,它麻石条垒成的桥基如此坚实,在学校荡然无存大半个世纪、那一代学生也纷纷谢世之后仍旧屹立,未曾显出坍塌之状,今后不知还会伫立在河上多久。
马鞍寨崖脚大半环绕流水,四面山根壁立围拢,河流进入一个车厢底部一样的峡谷,激浪咆哮,从前无法穿行。我们上学的小路就在峡口与河流分叉,往上攀爬过一架吊岩,进入名为筲箕凹的山荡。山荡里有两股溪水,一清一浊,汇合后在吊岩倾泻而下,形成一座落差几十米的瀑布。并排还有另一条瀑布,是从银洞湾下来的溪水,像是两座门户。银洞湾的溪水还有一部分不循常规,索性漫过了溪岸,穿越生满乔木杂树的崖壁跌下,形成绵延十几米的一幅,像是九寨沟景区入口处的诺日朗。
按说这是一处幽绝胜境,但我有印象时,它已经开始毁坏了。记忆中我大约五岁,跑下河谷去看哥哥姐姐们修公路,这条通向八仙的公路正在拓宽,岩壁往里被刳掉了厚厚一层,有点像穹顶,瀑布像水帘散落,人身上很容易被打湿。河里堆了横七竖八被炸掉的石头,和小溪沟口的不同,还未来得及被水流打磨浑圆。
打坏的岩壁流出红色的汁水,老人们说这里是九龙抢珠的大地形,龙脉被打坏了,流的是血。以后瀑水渐渐干涸,岩顶上的乔木都枯死了,而附近曾经兴旺的秦家二房也渐渐衰败,人们说都和地形被打坏有关。
修公路的破创只是开始。整个筲箕凹的地层下都是煤,建了国营煤矿,峡谷入口建了过磅的地秤,整天车辆囤积,以后在出口的瀑布正下方开了炭洞,造成了名副其实的水帘洞,又在不远处的岩壁上架设轨道漏斗,作为卡车装煤的台子,整面山壁变为煤黑色,河水也被染得发黑。煤矿鼎盛的那些年,整条八道河的上半截都流着煤水,沉积厚厚的炭衣子,无从洗清自己。
一旦煤炭生意衰落,几次大水一冲,河流又找回自己的质地,岩床和流水清白如昔,让人疑心它到底有怎样修复的能力,或许蕴含灵性。峡谷的出口有个水潭,上空吊垂藤萝,光线明明暗暗,四围一圈石礁,形状像是敞口的莲花。半潭是瀑布激起的水花,无数珠子瞬间诞生又消灭;半潭静水流深,泛着玉石的青绿,诱惑人下去洗上一回,却无人敢投身,连同一向胆大的哥哥们。原因据说是一次淹死了七个外地小伙子,一个下去救一个,全都没有上来,大约是底部有个漏斗,把人吸走了。
关于莲花潭,大人们还说潭水里曾经升起一朵莲花,现在如果定睛看水面,久了还看得出来。莲花不能厌污,潭里不能洗澡,也就是这个原因。我从此经常定睛瞅着水面看,却什么也看不出。
有次回乡见到哥哥,听到进一步的说法。莲心中包着夜明珠,正是峡谷九龙抢珠地形的中心,因此会有无数的水花,生灭不息,夜里也泛出隐约的光线,似乎潭底有个隐秘的光源。这些年却渐渐被沙石和煤渣淤塞,地形杳无踪影了。
莲花潭往下有一面滚子坡,滚子坡上除了覆盖的茅草,没有东西可以长久存留。爸爸有一年在银池队输光了钱,回来路上赌气扔掉最后一把硬币,第二天我和哥哥再去翻找杳无踪迹,大约也一路滚下大河坝了。河坝中心有一块房子大的石头,是从滚子坡落下来的,顶上很平,我在那里丢过一件东西。
那次我和哥哥、表弟离开筲箕凹,步行三十里下去广佛上学,走到这里觉得阳光不错,想到大石头顶上玩一会儿,打牌。打完牌上岸继续走时,我把三舅娘送的一大坨荞麦馏馍馍忘在了石头上,走了很久才想起来,来不及回去找,也不敢告诉舅娘。后来听说是被一个过路的本地人捡到了,那人吃了荞馍馍得意地到处讲,传到了三舅娘耳朵里,弄得她很不高兴。这是我一直觉得亏欠三舅娘的一件事,直到她在远离家乡的广佛镇去世。
再走几步路是一片光滑的岩壁,刀劈斧削般齐整,和石板湾的石板一样,连草都长不出来,我路过这里总是想到华山。华山是书上学到的,没有见过,但我想绝壁就是这样子,光溜溜地无处攀缘,不由设想课文里的智取华山是如何实现。一直到现在,我也没登过本省的这座名山,公路旁绝壁的印象却一直在我心头,似乎就此满足了。
我独属的华山绝壁下面,河中有一道木桥,木桥下两扇石板竖立,水流泻下形成一个石门,落差比童年的我身量高出一倍,我想下游的鱼是无论如何上不来了,难怪河的上游没有鱼,连一条钢鳅子也无。即使是有鲤鱼跳龙门这回事,这条河里也没有鲤鱼,至少我们在下游从未钓到过。因此这里就是鱼类的天堑,如同人类的华山。成人之后感觉这扇石门并非那么高,但那时候整条八道河上下也几乎没有鱼了。
下游拐过一个峡湾,又有一座木桥。它的规模比石门上的小桥大得多,却身世飘摇,屡修屡毁。最初它只是座独木桥,供对岸山湾里的两户远方舅舅居住。每年夏天被洪水冲掉,秋天再建一次。后来湾里挖出了卡数很高的煤炭,两个舅舅合力扩建了便桥,竟然能过卡车,当然没多久就被压塌下去,又被第一场洪水冲走了。再建起来的桥不能过大车了,两兄弟用三轮车转运煤炭过河,到桥头上卡车。木桥腰身歪歪扭扭,像一条竹节虫晃来晃去,朝不保夕,就跟他们开的炭场一样,一会儿被查封,一会儿又开张,两兄弟陷入麻烦的官司,还走了上访之路。多年以后煤源枯竭,两兄弟也都搬离了这里,桥便失去了它的作用,终于被下一场洪水冲得杳无痕迹,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下游没多远,便是门槛洞的出口了。这是八道河的第三道,水口有一道整齐的崖隘像是门槛,由此得名,一个洞字则说明了山谷的幽深。河口交汇处对面的缓坡上,坐落着几户人家,他们似乎几百年来在此居住,并没有什么担心;但或许是上游开采煤矿太多,洪水也就涨得更猛。有年夏天我路过这里,猛然看到正对河口的第一座土房子被削掉了一半,整整齐齐地剩下另一半立着;后面一排的土房子整体还立着,但洪水从屋中心穿过,留下前后两个一丈多见方的大洞,代替了从前的大门和后窗。意外的是大洞前小马扎上坐着一个男人,端着碗在吃饭,就跟他从前在好端端的屋子门前吃饭一个样。
这两座房子后来修补好了,人们照常居住。下一次洪水来时似乎有意放过了这里,却在不远处光顾了对岸,好几幢房子的边角和山房被洪水捎走了。低矮的河堤没有起什么作用。人们也是修好了屋角照常居住,等待下一场不知几十年一遇的洪水。
对岸的花屋没有遭受洪水之虞,显出古人的先见之明,它是八道河最有名的一座老房子,尽管已经衰落得只剩片瓦残垣。所谓花屋是指雕梁画栋,带饰的山墙门楼,甚至还有鱼塘,显出这里曾为大地主宅院的气派。大地主姓舒,他家衰败无遗的原因,据说是老爷欺负丫鬟生了孩子又想弄死,顿顿喂她吃猪油拌糯米,结果没吃死吃成了傻子,身高也停着不长,成了远近闻名的侏儒。后来大地主被扫地出门,以后在饥荒中过世,后代远走他乡,只留下侏儒母女在这里度日。我上下路过时好几次看到过她,在门槛上择菜剥蒜,人比门槛高不了多少,终身未嫁。
同样在饥荒中过世的,还有一个叫谌赞桶的贫农,这件事是我在电站上游不远听来的。当时一行人下白果坪看电影归来,带着点意犹未尽的兴奋往筲箕凹走,一个老辈子说起了谌赞桶。他力气特别大,有一次一个拖拉机头掉到这段河里,他硬是一个人抱了起来。他的饭量也特别大,一次要吃一桶,到了三年困难时期,力气换不来饱饭,他就倒下了,比别人都倒得快。河水汩汩流淌,黑暗中闪着微光,这件事情从此留在了我心里。
电站也是过去年代的遗物。它开辟在河对岸一处悬崖上,和这岸只有一道近似独木的桥相连。桥下方水流太急没下柱子,只有两端崖壁人字的支撑。这边的桥头又高于电站那边,整座桥是倾斜的,似乎随时在摆动,桥下水花扑打崖壁,溅起湿气,长年沾湿桥面木条,长出发黑青苔。我疑心有任何人敢于过桥下到电站去,但电站里确乎有灯光,有一次看到人影晃动,并且木格窗下停着一辆自行车,这是那个年头“搞工作”的标配。他是怎样过去的呢?这是一处孤绝于世的存在,这个人,这座电站,这道桥。
多年之后它被废弃了,灯光熄灭,那座桥也终于无人经过。但近年的小水电热潮中,它却被重新发现,拓宽了引水渠,改建了房子,大约也加装了大功率水轮机,轰隆的声音隔河听得真切,一道人工瀑布从半坡倾泻而下。同时这段河流却干涸了,水全部被引走发电,难以想象曾经的水汽蒸腾。这种大河水干的情形从前只在赌咒发誓中出现,如今却到处成为现实。木桥却消逝了,对岸新修了去电站的公路,不再需要它。
终于到了白果坪。那个年代,白果坪是公社,两县交界的大地方,也是八道河唯一一处算作宽阔的坝子,来自八道河主干和第三道支流黑沟的汇合冲刷。没人知道它和白果有什么关系,没见到一株银杏树,但有很多白房子,包括大屋顶的公家瓦房。站在河口大桥眺望,上游两岸疏落的白房子让我神往,有一种安宁干净的气氛。人们可以在河中洗衣,院坝乘凉,隔水眺望。许多年中这是我神往的居所,总会想到在这里生长的人,会有怎样与我不同的记忆。直到白果坪发展得过于膨胀,却又同时在衰落,以八道为名的乡政府撤并了,只是作为过往物资的中转站。那些白房子都蒙上过路煤车的灰尘,从前街上的杨柳树被连根拔起,还算整齐的街面变得拥挤混乱。连汇合的河流也不能安抚这里。
中考那年,班主任吩咐,你们就不要等班车了,挤不上去,自己走路下县城吧。恐怕沙家河口那里涨水,要提前两天。
走路下县城,是和翻山的公路分道扬镳,顺着太平河的流向。我从来没有到过塘防街下游,因此除了畏怯路途遥远,也有不小的向往。
我和哥哥是同一级。那天约上另两个同学启程了,很快就走出了我熟悉的塘防街,过了月亮岩。月亮岩很陡,只能悬空凿出栈道,脚下是深潭,让人心惊。后来知道,这是清代白莲教起义最后覆灭之处,可惜没有树碑记录。太平河曲曲折折,印象最深的是过了好几次铁索桥,都要比红藤沟口的长很多,晃很多。最险的一座,桥板有一段七零八落,缝隙间瞥见生锈起毛的钢索和滔滔河水,我几乎要放弃了。后来还是半趴在桥上过去,并无成功的喜悦,倒像是受到了不可恢复的伤害。
到了沙家河口,倒没有老师说的那种涉水而过的惊险。但接下来告别太平河翻山的路途,才是考验人的开始,一直到傍晚才翻过山垭望见县城灯火,被一道流水环绕。
如果一直沿太平河走下去,会遇到螺丝石的天险,修公路固然艰难,连小路也过不了。以后在那里修了水库,供县城人吃水和发电。又过了很多年,终于凿穿螺丝石的天堑,沿水库修通了公路,可以沿太平河道一直下平利县城了,一路上要穿过好几个隧洞。
家乡山地崎岖,没有大的天然水面,水库修好后成了本地一景,政府雇施工队镌刻了“古仙湖”几个斗大的字,刻在临水的悬崖上。包工头是我后来认识的一个朋友,也是画家张雪峰。他在水边搭一间棚屋住了下来,起初是讨要被拖欠的工程款,以后索性临湖写生,当起了画家。我去棚屋玩过几次,陪他在附近的山溪里捡木头做根雕,在月夜的棚屋前喝酒吃凉菜。面对粼粼湖光,也曾经解开捕鱼人的筏子去湖面划船,就近辨认他当年指挥刻下的几个摩崖大字。他对这一片山光水色着迷,胜于自己千里外的家乡,根本没有离开的打算。
他的绘画之途不算顺利,后来总算加入了省书画家协会,还获了一个奖,自创的“雪峰画派”有了点小名气,却被本地一个二流子盯上,为贪图棚屋阁楼上的几条烟,竟然杀害了他,凶器就是用来做根雕的斧子。去世之后家人拒绝前来认领骨灰,棚屋作为敏感现场被围上了警戒带,后来终究倾圮消失。每次坐车路过那一片空旷水面,我还会想起身为异乡人的他来。
河水穿过了螺丝石的隘口,奔腾而出,改名叫冲河。在下游平利川道的冲河口,我曾体会过它的浩大宽阔,溢满了整个隘口,平滑水面下暗流迅疾汹涌,使人难以立足,几乎要带走那些大片光滑的石头。
古仙湖大坝修建之后,已无复冲撞奔腾的气势,河水大部分被隧洞引走,坝下只剩萎缩的细流。不过在最终衰萎之前,它曾经两次冲决在修建中的大坝,引出一宗偷工减料的腐败窝案,让一干官商落马,算是维护了自己的尊严。以后由于水质下降,水库不再适合作为县城饮用水来源,更多地变为了一处湖光风景。
冲河进入川道,汇合了从长安坝来的支流,正式更名为它在地图中的名称:坝河,不久就流经平利县城。我从上高中到大学,来去县城的那些年,它还称得上清澈,有一个龙潭,总有很多孩子洗澡。但也有一个大患,是上游不远的造纸厂,每到排放碱水的日子,河面一片乌黑暗红,气味刺鼻。这种场面震惊了乡下来的我们。后来它终于衰落了,直至倒闭,很多年来不再排污。
但大学毕业那年,我回到县城实习,却意外地在碱水中洗了一次澡。当时我去运输公司的修车厂看哥哥,遇见他从地沟里爬出来,满身油脂地带我和一位表弟去河里洗澡。到了河边我和表弟都傻眼了,满河泛着泡沫的黑红色碱水,原来那个造纸厂被私人买下,又活过来了。哥哥却说,这水没事儿,还消毒,我已经洗过两次了。
他若无其事地脱掉衣服,走到河中间,撩起水往身上浇,又伏下去游起来。我犹豫了一会儿,因为天气实在太热,也脱掉衣服投入河中,跟着哥哥游起来。表弟坚决不肯下水。碱水的刺鼻味道比以前轻了很多,掠过肌肤也确实没有什么感觉,也许哥哥说得对,两个人就在这样在黑红色泛着泡沫的河水里游了一遭。这是我从来没有想象过的事。
我不知道那家造纸厂还排放过多少次碱水,等我出外上学再回到家乡,流过县城的坝河已经大变样,龙潭和沙滩都消失了,增设了几道橡胶坝,流水变成了梯级的水库,造成平湖环城的景观,配合休闲步道。这是眼下的时尚,缺陷是河水流速减缓,水质下降,再也没有人能在河中游泳了。夹河两岸开了很多农家乐,有一次夜里我站在桥上,目睹大半幅河面几乎凝结了起来,大片火锅底料的油污闪闪发光,一个伙计正端着残余锅底往河里倾倒。
直到流出县城的地界,坝河才又恢复了河流的样子,不疾不徐,据说从前可以通航,从平利县城一直下汉口。我曾经认识一位老航道工,他说在“大跃进”的几年,自己还曾经负责疏浚坝河河道,亲自带了两艘小划子装上粮食,从县城下游长沙铺漂流到汉江,因为回程拉纤实在太不划算,最后放弃了。但眼前的涓涓细流,显然无法负载船只,为什么所有的河流据说从前水都要大很多呢?
长沙铺附近的坡上,近年修高速路发掘出两座古墓,文物部门清理后没有完全回填,一位朋友带我去看。墓穴空空荡荡,黄土半掩的墓壁露出有楔形绳纹的青砖,据考证是汉代的。我想遥远的先民们,安居在这面缓坡上,面对的是怎样的坝河,他们会在滔滔河流中自由地行船、游泳、捕鱼吗?那时候的河面上,远不是今天的寂寞。
长沙铺往下,河流再一次和去市里的公路分途,它对人世弃弯取直的逻辑并不遵从,只是沿着曲折不已的河谷,进入连绵起伏的女娲山,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在女娲山的腹地,我见过一次它遁世的面容。那天我和小絮离开她任教的任家垭小学,去看乡人口中的大河。沿着松林覆盖的山谷一路前行,走了十几里路,脚下缭绕的小溪终于到了尽头,松林荫蔽之下,大河没有前奏地出现在眼前。它确实是一条大河,拥有足够的容量,却又如此安静,几乎没有发出声音,整个隐遁在连绵的松林之中,似乎阳光都只能透过树冠泄漏到水面。我从未见过如此隐藏自己的一条大河,与离开县城时相比,它全然恢复了自己的清澈,陈年累积的松针在水底清清楚楚,河声似乎也被松针完全吸收了。
休息好以后,它将重回人世,更为宽广、平缓。一个傍晚,我、父亲和哥哥一起走在魏汝区的公路上,早就没有了班车,我们只能步行十几公里去爸爸调任的医院。公路傍着大河,爸爸说,这是从县城流下来的坝河。再往前流出了县境,就会汇入汉江。
河面宽广而弯曲,有很大的迂回,每走过一道弯,都要花费很长时间。月亮刚刚升起来,河面闪着微光,有些地方又是山坡投下的阴影,我想到一首叫作《月亮河》的歌曲,心里涌起模糊的幻想与憧憬,又夹杂着某种永不复返的遗憾。前一年妈妈刚刚去世,身边的父亲褪去了他惯有的严厉,话语柔和,在微弱的河声中显得深沉。似乎说起了很多事,很多人,又一件也没有记住,只是知道走过了一道迂回的河湾,又一道,父子三人从没有这样亲近地同行。脚下已经很累,却又似乎希望这样的旅途不会结束。
我们终究只能陪伴大河一小段路途。它向着前方蜿蜒,消失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多年以后,我在汉江边看到了坝河的归宿。此时它已经流入邻县旬阳,改名为吕河,汇入汉江。它很自然地就成了汉江的一部分,交汇处没有泛起一点波澜,连水色都没有差别,似乎早就在等待着这一刻。
不如说这是更长旅途的开始。我想到了童年时那条走掉的蛟,它是否到达了这里,又随着汉江去往更远的地方?那时坝河和汉江上还没有众多的水坝,它无须面临难以逾越的障碍。
我也顺着江流东下,到了遥远的地方。多年后我在上海吴淞口眺望长江,忽然想到,这里边也含有家乡的一条河、一滴水。它们终于走完了迢迢的路途,来到这里,即将汇入大海。我和它们相伴的旅途,其实从来没有结束。
(选自 2024 年第 8 期《长江文艺》)
原刊责编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