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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专栏

藕味集

赵丽兰,云南澄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人、散文家。作品见《人民文学》《诗刊》《大家》《星星诗刊》《雨花》《长江文艺》等。出版散文集《月间事》《云端屏边》,诗集《梁王山看云》。

在云南,说到藕,自然绕不开澄江藕。

藕是澄江餐桌上的灵魂尤物。一桌人,围坐在一桌藕全席前,藕羹、藕粉、藕饼、藕花、藕芽、藕叶、藕节……随便取其一样,都可以做成一道色香味俱全的上好菜品。

藕从泥里生。泥巴里挖出来,姿态甚好,苗条嫩白,水灵灵的。端上餐桌,滋味甚好,面糯甘甜。一桌人,兴致甚好,一边享受着藕的饕餮之妙,一边说着跟藕有关的故事。

藕之神妙,从姿态到滋味,自带着一种品性。佛家说“花开见佛性”。这花,即指莲花。澄江人,唤“莲花”叫“藕花”。藕之高洁,自不必多说。出污泥而不染,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是国人精神追求的最高境界。

自小,吃藕长大。生吃、煮吃、炒吃、炖吃……用瓦擦擦碎了做成藕羹喝,嗞溜溜喝一碗下去,神清气爽。藕粉,便是藕羹滤净了藕渣,晒干做成粉。气虚体弱者,冲一碗藕粉,烫烫地喝下去,病就好得差不多了。

在澄江,跟藕有关的故事,一半在胃壁上,一半在灵魂里。

藕粉

农忙的时候,父母只顾田地里的庄稼,也包括藕。一忙起来,便忘了孩子们需要陪伴和关爱。为了赢得父母的关爱和偏宠,便想着生一场病。于是,故意跑到雨里,淋一身湿。或者,大冷的天,只穿一件薄薄的单衣,坐在场院里受冻。抑或,迎着一场大风,在田野里奔跑。如此种种,只为生一场病,让身体受点罪,父母便会腾出手,丢下锄头、镰刀,心肝宝贝地来疼娃娃。最重要的是,倘若病了,能喝到一碗放了红糖或白砂糖的藕粉。糖的甜,是诱惑。晶莹剔透的藕粉,亦是诱惑。烫烫的,冒着热气的藕粉,湿润、饱满,不仅只是味蕾上的诱惑。那一瞬时,被父母的爱包裹的窃喜甚过了糖的甜,也甚过了藕粉的鲜糯滑爽。

乡村的娃娃,风餐露宿惯了,皮实得很。风吹雨淋,还是很难会生一场病,连感冒发烧都很少。

那碗放了糖的烫烫的藕粉,便一直在要生一场病的计谋中,从未能如愿。

某年冬天,极冷。夜里,下起了雪。被窝里,暖暖的。小娃娃贪睡,老是睡不够。雪,落在瓦片上,落在草垛上,落在收割完了庄稼的土地上。雪,还落在只剩下枯荷的藕田里。那夜,雪是鹅毛大雪,落下来的时候,极轻,极美,一点声响都没有。我在被窝里睡得踏实,连想着法子生病的计谋,在那个夜晚,也被一场雪覆盖了。

一觉醒来,推开雕着几朵梅花的木格窗子,着实被惊着了。满眼都是雪的白。瓦沟上,已经堆起了厚厚的一层,闪耀着剔透的亮光。远山,也是白的。被雪覆盖,高出了平常看到的样子。场院里的那棵槐花树,已经被厚厚的雪,压断了几根旁枝。猫蜷缩在屋檐下,一动不动。猫身上的几块白,和雪正好相配。母亲在堂屋生起了一盆炭火,红红地燃烧着。火盆上,支着一个三脚锅架,锅架上,正在炖去年晒好的干藕,锅里还放了一块腊肉,堂屋里都是藕和腊肉的香味。有一点温暖,有一点鲜香,有一点疼爱。一场雪,终于让母亲丢下手中的锄头、镰刀,停了下来,为娃娃们准备一顿丰盛的家宴。

干藕虽是往年的,但极香,有嚼劲。娃娃们爱吃,母亲便爱做。更或者,一家人围着火塘,闲闲的,等着煨一锅藕。那样的日子,暖暖的,冒着冬天里的热气。不用想着法子去生一场病,也感受到了父母冒着热气的疼爱,自是不可多得的偏宠。等同于喝了一碗烫烫的冒着热气的藕粉,不放糖,也是甜的。甚或更多。

每年冬天,便是挖藕的季节。十冬腊月,大多数藕田都干涸了。有水的田里,会结一层薄薄的冰。父亲总是要把田里的藕一直养着,留到过年前十多天才挖,以备过年请亲戚朋友吃饭时端上餐桌。过年的餐桌上,倘若没有藕,便是对亲戚朋友的怠慢。倘若没有藕,也便是对劳作了一年的胃壁的亏欠。

藕的保鲜,很有讲究。要糊着藕田里新鲜的泥巴,裹上一层塑料油布,放在潮湿的地方。还要轻拿轻放,不能碰破皮,如此,才不会腐坏变质。保存得好,可以吃一两个月。丰产的年份,过年吃不完的藕,母亲便洗净,切成小节,用一根纳鞋底的纱线,或者铁丝,穿成串,一串一串的,挂在屋檐下,自然阴干。来年入冬,闲下来的时候,便可以加一块腊肉,放在火塘的锅架上,煨了吃。

锅里,噗噗地冒着热气,鲜香甘甜。仔细闻,似乎还能闻到一股泥土的味道。屋檐下,挂了一年的藕,自会沾了些灰尘。母亲会用冷水先泡,把干藕发开,让它先醒一醒。阴干了的藕,很难再如新鲜藕一样饱满水灵,但是煨出来,却是极好吃的。或许,便是那些经年粘上去的灰尘,让挂在屋檐下一整年的藕,有了平常日子里来自泥土的温馨。灰尘,原来也是香的。

母亲在灶房蒸米饭。秋天刚收的新米,极香。趁母亲不在,掀开锅盖,从滚烫的锅里,快速搛一块藕,等不及冷,就放进嘴里。小娃娃,都爱偷嘴。唇齿间,瞬间就充盈着藕的鲜香糯面。干藕,少了点新鲜藕的甜,却因为经年风干,多了些陈年的香味。酒是陈的香,干藕的香,大抵也是如此,越嚼越带劲。

饭菜上桌,新米饭、蒸南瓜、腊肉煨干藕,满屋生香。母亲说,你们这些馋嘴的娃娃,我数一数啊,锅里的藕,究竟少了几块。我们姐弟三人,低着头,只顾喝汤,装作没听见。母亲也没真的去数锅里的藕是不是真的少了,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权当是警告一下我们,不要馋嘴偷吃。

陈年的干藕煨出来的汤汁,泛着一点点铁锈色,品相不是太好,但绵长有余味。烫烫地喝下去,身上就暖了起来。母亲说,今早的汤,是舀了两瓢雪煨的。怪不得这汤入喉就能感觉到一股淡雅的清洌之气。平时,一天忙于田间地头、灶头锅脑的母亲,原来这样风雅。母亲说,我哪懂这些啊,你爹突发奇想。

吃得饱饱的,一家人围坐在火塘前。猫也蹭上来,蜷缩在脚边。雪还在下。远处的山,泛着雪白的莹光。天井里,父亲做的一张石桌子,完全被雪覆盖了。晚饭,母亲会不会又舀两瓢雪,煨点别的什么。这样想着,早忘了要去生一场病的小计谋。

吃饱了,坐在火塘边一会儿就瞌睡起来。山丘野马跑惯了的娃娃,哪坐得住。一扭头,咔嚓一声,看见场院里那棵槐树,又被雪压断了几枝。这么大一场雪,总是要做点什么的。

南方的娃娃,哪见过这么大的雪啊。不去雪地里撒一下野,哪配得上这么大一场雪。添一件白地碎花的棉衣,推开门,扑入一场大雪中。雪地上,多出几串脚印,歪歪扭扭地往田野里延伸而去。

四野空茫,没有边界,都是雪。收割完庄稼的土地,全被雪埋了。留得残荷听雨声,此时,已然是留得残荷等雪埋。雪地里,那些长得矮的枯荷,早被雪埋了。长得高的,一半埋在雪里,一半露在外面。夏天的时候,父亲割了很多蒿芝,放在藕田里,作为底肥。父亲说,今年的藕,一定很肥。

真是着急啊,父亲栽藕的那块秧田,究竟是哪丘。

雪,扑簌簌地落下来。用手摸摸,羊角辫被冻得硬邦邦的,竖了起来,冲向天。雪地里,只有一个心愿,要找到自己家的藕田,刨开雪,挖几只新鲜藕回去,让母亲煨了吃。瑞雪兆丰年,被雪冻过的藕,应该更鲜甜脆嫩吧。

雪地里走了几圈,脚上的鞋子早湿透了,还是找不到父亲栽的那丘藕田。晴天时,停在枯荷上的那只鸟也不见了。平时,村里的乡邻,挖了藕,碰到馋嘴的娃娃,也会递几根过来,龙潭里洗净了,就生吃起来。咔嚓咔嚓,几下就吃完了。

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冷得直跺脚。管不了那么多了,即便挖错了,乡邻也不会怪几个馋嘴的娃娃。

雪真是厚。捡一个手臂粗的木棍刨啊刨,终于见到雪地下的泥土了。土,也被冻硬了,根本撬不动。平时,父亲挖藕,会拿一把锄头和一根T形的木柄,刨开一个半人高的趟口,用手顺着藕的藤蔓,摸到藕,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泥巴里掏出一支来。在澄江阳宗镇,农人们总是说去“掏”藕,而很少说去“挖”藕。之所说“掏”,其实就是用十个手指头,去泥巴里抠出一支一支肥硕的藕。越肥的藕,埋得越深。埋藕的泥,越硬。现在,科技信息发达了,地球都成了一个村。我们动动手指,就能在购物网站,淘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掏藕,大抵也是这样一个发现宝藏的过程。藏在泥巴里的藕,真的是宝藏呢。掏出来的藕,自是多了些情趣。

此时,雪埋着土,土埋着藕。折腾半天,终是放弃了。回到家,鞋子湿透了,白地碎花的棉衣上,落了一层雪。父亲说,真是些憨娃娃,异想天开,这么大的雪,去雪地里挖什么藕。屋檐下,还有很多干藕嘛,够你们馋一个冬天了。

母亲冲了一碗葱姜辣子汤给我们驱寒。是夜,还是发烧了,净说胡话,吵着要吃藕粉。母亲烫了一碗藕粉,削了一小块红糖放进去。烧开的水,用的是雪水。被雪冻病了的娃娃,还得用雪水,做药引子。这次,是母亲突发奇想的偏方。烫烫的一碗藕粉,从唇齿滑到喉咙,再进入肠胃,滑爽甜糯。

后半夜,出了一身汗,睡得踏实。不知是葱姜辣子汤发汗的作用,还是那碗烫烫的藕粉,补充了体内津液的作用。也有可能是母亲发明的偏方,以寒治寒。谁又能说清呢。更或者,不过是村野里长大的娃娃,皮实得很。

天亮醒来,雪停了。母亲一摸我的脑门,烧也退了。母亲说,奇了,这偏方管用啊。

屋檐下,飞来几只鸟,啄掉落在木格窗台下的干藕屑。

谁说冬天的鸟,没有食物可吃,这些干藕的碎渣渣就是。

在澄江,记忆中这样的鹅毛大雪没下过几场。少时皮实的身体,随着年岁的增长,终是经不起岁月的风霜,说病就病了。

八月,在昆华医院住院半个月。昆华医院七号楼九楼、十楼的病人,遵医嘱,手术后两天,只能吃流食。流食中,以藕粉为佳。藕粉中,以澄江藕粉最佳。手术室出来,麻醉还没完全醒透。两个病友的家属,都在烫澄江藕粉。左床的大姐来自贵州,说是以前吃过澄江藕粉,甜糯滑溜,吃过一两次,就再也忘不掉那个味。右床的妹子是会泽人,在昆明开了一家清真餐馆。说她有病没病,经常吃澄江藕粉。偏头看她一眼,皮肤光亮细腻。想来是常年吃澄江藕粉给予的滋养润泽。

和病友们闲聊,说起年少时在一场鹅毛大雪中,去藕田掏藕的趣事。两个病友说,你母亲用一瓢烧开的雪水,冲开的那碗烫烫的藕粉,一定是又好吃,又神奇。

是夜,接到一个电话,开口向他说出的第一句话是:昆华医院七号楼九楼、十楼的病人,遵医嘱,都在喝澄江藕粉。

他一直关心着澄江藕文化的深度挖掘,并希望澄江藕及澄江藕粉产业链能做得越来越壮大。藕咖、苹果藕粉、蓝莓藕粉、黄金玉竹藕粉,正在研发推广中。

藕花

油腻的吃多了,越发惦记一盘素炒藕花,或者藕花煎蛋。

素炒藕花,样子普通,色相并不妖娆鲜艳。新鲜的藕花从田里摘了来,一瓣一瓣撕下来,淘洗后,放入滚烫的水里快速焯一下,捞出来,冷水漂一两天,去除苦味,切碎了,放点干辣椒,爆炒了吃。

藕花遇滚水,粉红的色泽变成了月白色,是冬月间一轮冷月的白。入口有冷香味,让人想到薛宝钗的冷香丸。

夏天,一朵一朵粉红的藕花点缀在层层叠叠的藕叶间。澄江的藕花,跟其他地方的藕花也是有区别的,亭亭地昂着头,只含苞,并不急着盛放。这样一种姿态,内敛中却暗藏着骄傲。有一两朵盛开了的,也不是那种恣肆狂妄的盛放。一瓣一瓣缓慢盛开。要有足够耐性,才等得到一朵澄江藕花的开放。耐心好的娃娃们,将鼻子凑上去,使劲去嗅。暗香来嗅,仿佛嗅着嗅着,藕花就会“啪”的一声,盛放开来。藕花粉红的色泽,和他们的小脸蛋,相映成趣,着实耐看。

少时,性子急,哪能气定神闲等得一朵藕花的盛开。站在田埂上,够着瘦小的身子,伸长手,差一点就掼到藕田里,终于扯到一朵。粉红粉红的样子,极干净,像少女素面上泛着一抹红的脸颊。淡雅的清香,在不经意间,有风,味道就来了;风过,味道就远了。

急着看一朵藕花盛开的样子。少女也是要长大的,长大了,自然就有风韵了。一朵藕花也是,盛开了,妖娆自然就有了。左手拿着花骨朵儿,右手照着藕花尖尖,一掌拍下去。啪地一下,藕花盛开了。像是过年时燃放的烟花,嘭的一声,就开成了大朵。层层叠叠的花瓣,数啊数,怎么都数不清。数到最里面的花心,粉嫩粉嫩的,娇羞地包裹在层层叠叠的花瓣里,索性就掰下来,放进嘴里,吃了。唇齿间都是一朵花的清香。藕花的花心,味道清苦,有一股内敛的佛性。花开见佛,大抵也就是这样了。嚼碎了咽下去,肠胃好像多了些清苦之气,仿佛偷吃了一粒宝姐姐的冷香丸,也顺便治了治夏日里的那一股子热毒,甚是清爽。

大瓣的藕花,先是放一瓣在拇指和其余四指围成的圆孔里,朝着虎口处一巴掌拍下去,传来“啪”的一声空响,一瓣藕花,从中间被击破了。这样的游戏,颇有田园风情,又雅致又好玩。一瓣击破了,再击一瓣,田埂上都是击碎了的藕花瓣掉落在茂密的草丛中。玩腻了,得换一个玩法。

夏日里,雨水充沛,溪水小沟里都流淌着清丝丝的水。捉几只蚂蚁或瓢虫,放在花瓣里,就是一艘小船了。粉红的小船随水流淌,一直漂到看不见的地方。小溪里漂着一瓣一瓣粉红的藕花,蚂蚁和瓢虫也随着花瓣,去了远方。

顽皮的娃娃们,终于玩累了。突然下起雨来,扯一片藕叶,顶在头上,嬉闹着往家里跑。藕叶呈伞状,碧绿碧绿的。雨水滴在上面,晶莹璀璨,滚一下,落到地面。这样的场景,和北野武导演的电影《菊次郎的夏天》里的其中一个场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我们顶的是藕叶,菊次郎和正男顶的是魔芋叶。我们用藕叶来躲雨,菊次郎和正男用魔芋叶遮太阳。藕叶和魔芋叶,都碧绿如一块翡翠。在久石让的配乐中,夏天的味道不自觉就拉满了。

《菊次郎的夏天》实在是没有任何理由错过的一场好电影。我们用藕叶躲雨的时候,北野武还没有拍出《菊次郎的夏天》。被雨水淋过的藕叶,越发新鲜碧绿,有一股水淋淋的顽皮劲。

大人们却急了,在我们身后扯开嗓门喊,你们这些娃娃,一点都不晓得知艰识苦,扯一个藕叶,烂一支藕呢。藕秆折断了,可以看到其细密的孔。折掉了藕叶,雨水顺着藕秆上的小孔,落入泥里的藕根上,藕就烂了。顽皮起来的孩子,哪顾得上这些。只知道,头顶藕叶的我们,眼前一片碧绿,觉得自己也跟着新鲜高贵起来,变成了一块翡翠。魔芋叶摘了,魔芋会不会烂掉,不知北野武有没有考证过。即便会烂掉一个魔芋,我还是喜欢这个场景。菊次郎和正男,一前一后,走在田野里,大人小孩,都透着一点不一样的东西,欢快、顽皮、温暖、沉默、治愈。这是北野武的精妙之处。他导演的另一场电影《那年夏天,宁静的海》,也是这样精妙。男主女主,从头至尾,没有一句台词。张力,却被拉得满满的。

秋深了,藕叶枯了,留下来,可以用来听雨声。藕花谢了,一瓣一瓣零落到泥里。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秋天,挖得早的藕,已经上了餐桌。或炖,或炒,或煎,或凉拌……吃着煎得两面金黄盛在白瓷盘里的藕饼,听着久石让弹奏的钢琴曲《菊次郎的夏天》,仿佛夏天还没远去。

窗外,落下一两片秋天的叶子,天有些冷了。随手添一件外衣,欢快的钢琴曲里,继续和朋友说着夏天的藕花。

朋友喜欢吃酥炸藕花。她说,这道菜,又好看又贵气。摆上餐桌,很上档次。所谓贵气,想必是跟乾隆皇帝有关吧。话说,乾隆皇帝喜游白洋淀。一次,乘龙舟到赵北口行宫时,望见藕花在水中摇曳,像极了恭迎他。于是,诗兴大发,遂做诗:“迎銮叠荷雨露施,不犯秋毫免租税。”为讨乾隆欢心,当地官吏命厨师设法用荷花入食。御膳时,厨师们奉上酥炸藕花。这酥炸藕花,不仅乾隆喜欢,慈禧也颇为喜爱。慈禧经常命宫女、太监在颐和园选取藕花瓣,入锅炸食,既美容,又养颜。

澄江种藕历史悠久,县志追溯至康熙五十八年,也就是一七一九年,距今已经三百零五年。澄江藕,在当时也是贡品。倘若当年乾隆南行,一路行至澄江,吃着康熙曾经吃过的藕,那要有多惊喜。或许,就不只是做一句两句诗了。其味可寻,这唇齿间的故事,讲来,可就话长了。

酥炸藕花相比素炒藕花,做起来要麻烦些,也要娇贵些。选取鲜嫩的花瓣,洗净后,均匀地裹上面粉和鸡蛋,放在油锅里小火慢炸。炸至色泽金黄,捞起摆盘,犹如一件艺术珍品。藕花清火去燥,美容养颜,吃起来清甜可口,是炎炎夏日里一道惊艳贵气的小食。

朋友摸着她的皮肤,说,你看这皮肤细腻光亮,都是得这酥炸藕花所赐。看着她笑笑,秋天的树叶,又落下一片两片。

我还是喜欢素炒的藕花,冷白的色泽,清泠泠的,况味如月。

藕鲊

澄江阳宗镇逢五逢十赶街,每到街天,当地的土特产、名小吃应有尽有,甚是热闹。

入秋,藕田里的藕,陆续上市。农人们用谷篓挑了藕来卖,一挑一挑,依次摆放在街上。鲜藕上,糊着潮湿的泥巴。空气里,都是藕的鲜甜。市井杂沓,赶街天的日子,热闹喜庆。

周末,难得可以睡个懒觉,正窝在被窝里做梦,母亲在楼下高声喊,赶紧起床了,太阳照着屁股了。母亲麻利爽快,锅头灶脑,洗洗涮涮的事情,自不必说。做起生意来,也是行家里手。小宝珠家的小锅米线,在阳宗镇可是出了名的。馋了的街坊邻居,相互打着招呼,走,小宝珠家吃小锅米线去。母亲从卖凉卷粉开始,一年一年将一个小摊子经营得红红火火。娃娃们的学费,一家人的生活费,就都不缺了,生意好的年份,还略显殷实。

父亲和母亲颇有生意头脑。除了经营好小锅米线的摊子,入秋,鲜藕上市,便将街头一挑一挑的鲜藕收购了,运到附近的宜良、呈贡、昆明去卖。远的时候,到过楚雄、曲靖。

在母亲的喊声中醒来,楼下的街上,已经人声喧闹,买的买,卖的卖。街子上生机勃勃,嫩白的藕、憨态可掬的大南瓜、绿的青菜、白的萝卜、圆溜溜的大洋芋……母亲正在米线摊前忙碌,刚刚烫好的油辣子,放了芝麻、花椒,香辣适宜,馋得让人流口水。好酒的客人,煮一碗小锅米线,还要打二两酒。吃一嘴米线,喝一口小酒,那滋味,撩人得很。

揉着还没完全睁开的眼睛,扑过来的,是俗世生活的新鲜热闹。这个街子天,父亲已经收购了一大堆鲜藕,整齐地码在屋子里。新鲜的泥巴,混合着藕的清香,吹来的风,都有一股新鲜劲。

母亲说,赶紧洗了脸,去帮你爹收拾鲜藕。屋子里堆着的这一大堆鲜藕,要连夜运到昆明,赶第二天早街卖。澄江藕,女人玉臂一样嫩白的一般有三筒,两端的末梢,稍微细瘦一些,农人们称藕梢或藕鞭子。收购来的藕,连着长长的藕鞭子。藕鞭子,大抵是不做成菜上桌的。相较中间那三筒粗状嫩白的,藕鞭子稍硬,含粉量少,藕渣多,嚼起来,有些柴。收购来的藕,得先把多余的藕鞭子去掉,只留下中间嫩白鲜甜的部分。

搬个小板凳坐下来,开始择藕鞭子。择下来的藕鞭子,洗净,切成小段,晒干,用磨面的机器打碎了喂猪。家里养的大肥猪,肉质结实鲜香,因为吃的都是藕鞭子。这么好的藕鞭子,全都拿去喂猪,实在有些可惜。母亲聪慧,便把洗净的藕鞭子,切成薄片,放在甑子上蒸透,然后将炒熟磨细的米面、麦子面、黄豆面混合,放适量的酒、盐巴、花椒、辣椒面拌匀了,做成藕鲊,放到瓦罐里腌起来,可以吃一整年。

嘴淡馋咸的时候,瓦罐里捞一碗藕鲊出来,放到甑子上蒸熟,锅里放适量油,小火慢煸至酥脆喷香。米面、麦子面的香混合着藕的鲜甜,经过三五个月腌制,浸润了各种作料的醇香,煸出来的藕鲊,色泽金黄。藕鞭子做成的藕鲊,粗纤维含量高,经过腌制,绵软有嚼劲,很是下饭。好菜费饭,藕鲊,算其中费饭的一道菜。一碗白米饭,拌上金黄酥香的藕鲊,可以比平时多吃出一两碗饭。肚子吃得圆鼓鼓的,舔着嘴,还想吃。母亲说,你们这些贪嘴的娃娃,一个个吃得憨撑食胀的,不知个饱足。父亲说,都怪你,要不是你腌的藕鲊,娃娃们咋会这么贪嘴。

寒假,跟着父母亲,到过昆明的茨坝、重机厂等地卖过藕。车厢里,父亲用稻草将鲜藕一层一层隔开,避免藕与藕之间相互摩擦,擦坏了皮,变黑,没有卖相,当然,也影响口感。父亲开一辆方向盘拖拉机,母亲和我睡在车厢里,连夜赶往昆明。经过阳宗海的时候,拖拉机颠簸了一下,醒了过来。波光粼粼的湖水,托举着一轮硕大的圆月,刚好从水面升起来。睡眼惺忪中,以为是人间多出来的一颗夜明珠。那是我小半生以来,看到过的最大最圆最亮的月亮。大半夜,明晃晃的月光下,拖拉机哒哒的响声,让格外艰辛的日子,多出了些“海上清风,水中明月”的情调。

那一年,父母亲刚四十出头,正值壮年。月落日升,太阳暖融融地照着茨坝市场的时候,父母亲已经摆好摊点。摊点上,围着许多顾客,都来买澄江藕。父母亲已经来昆明茨坝卖过好多次鲜藕了,吃过澄江藕的,都馋这一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交通尚不发达,很多人也没有这样的经商意识。整个茨坝市场,独有父亲拉来的这一车澄江藕,围在摊点前的,大多是回头客。买熟了的顾客说,周师傅,你来茨坝卖藕,要来勤一点,澄江藕实在是太好吃了,怎么吃,都吃不够。

一车藕,一天就卖完了。父亲数着兜里的钱,好家伙,那一趟,整整赚了六百多块钱。父母亲有生意头脑,勤劳能干,不怕吃苦,在澄江阳宗镇,算得上殷实之家。

父亲卖藕,除了去昆明茨坝,也会去昆明重机厂。当年,重机厂是昆明的大型工厂,生活区住着很多工人。一次去重机厂卖藕,拖拉机坏了。跟父亲买藕买成了朋友的高师傅找来工具,帮父亲把拖拉机修好,还让父母亲到他们家吃饭。寒冬腊月,天气很冷。高师傅把自己的一件皮大衣送给了父亲。餐桌上,主菜就是一锅热气腾腾的藕。高师傅和父亲碰杯,说澄江藕真是好吃。工厂生活区里的人们,每次看到父亲拉藕来卖的那辆拖拉机,生活就多出了些不一样的滋味。所谓“滋味”,这人间的缘分,是一种。餐桌上,热气腾腾的一锅藕,是一种。人间况味,突然就变得温暖宽阔,生机勃勃。是藕,成就了这别样的友情。酒喝至七八分,一锅藕,也吃得差不多了。父亲和高师傅还意犹未尽。

就快过年了,父亲计划赶在年三十前,再去重机厂卖一趟藕。逢年过节,生意好做,会比平时赚得更多的钱。过年了,父亲也惦记着高师傅一家的好。父亲用蛇皮口袋装了一大袋子鲜藕,以及一些瓜瓜菜菜。母亲说,鲜藕及这些蔬菜,时间长了,就不新鲜了,再带一罐藕鲊吧。母亲做的藕鲊,可以保存一年多。藕鲊,虽不是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琢磨一下,其中的滋味,也颇有些用心。味觉的朴素与人间的温情,尽在其中。

腊月二十九这天,也就是年三十的头天,卖完藕,父亲带着瓜瓜菜菜和一罐藕鲊去了高师傅家。高师傅甚是欢喜,也不推辞,欣然受之。父亲说,农村人没你们城里人讲究,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就只有这些瓜瓜菜菜,特别是这藕鲊,都是藕鞭子做的,不值钱。高师傅乐呵呵地笑着,老周,你这就见外了,人生千滋百味,最好的那一味,是人情味。

(选自《钟山》长篇小说 2024 年A卷) r1nuIy1R3iCCywUXmi/oPpZkmHMigdLHpmpKnFf0K43+Xf4xfsMoYffeOl6ov/L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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