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花了五年时间,才慢慢适应父亲已经不在了这个事实。”这是我在纪念父亲去世五周年的小型座谈会上说的第一句话。当时,我妈妈也在,她坐在我对面,开始擦眼泪。我顿时失措,脑子一蒙,不知讲了些什么。会后,母女相扶而归,一路无言。我还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两次,希望空寂长巷中出现熟悉的身影向我挥手,说一句:“转去吧,不要回头了。”
有些特别深、特别痛的情感,是无法言说的。
那就看看父亲写的书吧,他的一生都在书中。朗于人口的代表作《小巷深处》《美食家》,已经被解读得很透彻了。而我,面对的是他的一段自传体遗稿《半个世纪一个人》。它被从封存的U盘中打印出来。当年,很多朋友乃至出版社编辑都知道他在写自传,多有期待。由于他的逝去以及篇幅过短,遗稿一直被我们封存在旧物箱中。现在,它和《陆文夫选集》一起,置放在我的手边。
二〇〇六年,古吴轩出版社出版的《陆文夫选集》,卷首就是:“世界这么大,只写苏州”的陆文夫,是名副其实的“陆苏州”。
他的形象,在读者和文友的心中,是典型的“江南秀士”。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日本摄影家齐藤康一先生为他拍摄过一组黑白照片,那时的苏州城还未经合理修缮,屋墙斑驳,破瓦颓垣,水井石桥半坍圮,临河的窗牖松榫脱叶,总让人担心会掉下河去。沿街面还算整齐,一拐弯,小巷小街就不堪了。为了拍照,我家一辆半旧的永久牌脚踏车被当成道具,扛到了四楼的阳台上。在这种杂乱的背景下,我父亲他穿个白衬衫,捏根香烟站在那里,骨相俊朗,画面一下子就苏州了。
其实,他是一个出生在长江北岸小村庄里的苏北人。十六岁渡江来苏州读书,高中毕业回江北。二十一岁又随新四军的华中大学渡江,解放苏州。然后在新华社苏州支社参与办报的工作,最后留在初创的《苏州报》当一名记者。在一九四九年的那个时间点上,他是苏州城的“新移民”。
因为“他者”的眼光,我父亲这位来自江北的码头少年,被苏州这个千年古城的美震到天灵盖了。江南地界上习以为常的图景,在他那里,都能拨动青春敏感的神经。白天,他在小巷穿过,伏在门口的绣绷上的身影,轻盈又窈窕,辫梢上还结着花手绢;深夜,“这个古老的城市,现在是睡熟了。她安静地躺在运河的怀抱里,像银色河床中的一朵睡莲”(摘自小说《小巷深处》)。这是他早年间对苏州城的轻声咏叹,是溢出少年胸膛的激情,也寄托着他对旧社会尽快改造、旧人物尽快获得新生的书生善意。他最初的工作是报社工业组的记者,看到了不少苏州的人与事,但写作风格和边界很受限制,不能太放飞。所以,他就想写小说,这个东西可以安放他从长江岸边就开始滋生的想象力。
作家的笔法、影响力、传播度都是有年代感的。在父亲最初动笔的年代里,语言文化的倾向是逐渐宣教化、政治化的。雄赳赳气昂昂是主旋律。而他,蹊径另辟,以不同的笔法将非新闻稿式的抒怀、清新的文字和对小人物的关注呈于纸端。本质上是歌颂新制度的,只不过手法、角度、词语都切合阅读者的情感体验,令人耳目一新。“这就是我心中的苏州嘛”,读者们开始与他互相筑梦,同情共理。提到苏州,就有他的文字在浮动,好像在代言。
于是他有了点小名气,继续写。
这一写,就是半个多世纪。
二〇〇五年二月,他住院的时候,我去陪伴。病房里有电视,九点半之后会播报股市新闻和滚动播放个股消息。他坐在病床上,插着鼻吸氧气管,津津有味地看着,突然说:“你做的民生银行今天涨了!”(注:我曾长期担任民生银行董事会的法律顾问。)
我听了,笑起来:“你这数学不及格的人还关心什么股价哦。”
他想了想说:“喏,高中毕业时,有个同学的爸让我到香港什么银行去当跑街……”
“哦?是吗,要是你不写作……”
这个话题接不下去了,我俩长久地沉默着,听氧气管咝咝作响。
一九九五年,他写完长篇小说《人之窝》后,健康状况下降了,哮喘肺气肿频发,体力受限,就写点散文,把主要精力放在《苏州杂志》的编撰上。他称之为:“搏一记,给苏州留点东西。”我在北京工作,我们每天通电话,我每天问:“今天怎么样?咳嗽了没有?瞎吃老酒了没有?”假期回苏州,坐在他对面,说的都是家常杂事,偶然问问:“接下来写点什么呢?不弄长篇了吧?忒吃力。”
他想了想,说:“恐怕还要回过头去看一看。”
他的目光终极之处是哪儿呢?
我想,那是长江北岸被江沙搬来的圩港小村庄。那里有江水的涛声沙沙,有我曾祖父辛劳侍种的江沙田,有我祖父经营的轮船公司,有总是惦念着儿孙们“腹中饥,身上寒”的曾祖奶奶和我奶奶,还有那四条分别叫正大、隆大、洪大、智大的大型机器轮船。
更深的夜里,它们会无声地划进他的梦中。
所以,尽管他认为作家这个职业并不美好,写作这件事,“还是不要干为好”,但又总觉得“还有一篇东西要写”。
这一篇东西,就是他的自传。
作家是社会生活中的敏感分子,尤其是经历了动荡年代的写作者。他们觉得,自己的经历,远比那些听来的故事、采来的风要精彩许多。而且,父亲的内心深处,对自己在文学道路上的遭遇很在意。年老之时,他常常会思忖“命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于是,就生出一个宏愿:把我们这长江边上一家人的跌宕起伏诉诸笔端,来个横跨半个世纪的长卷,记录和叙述几代人、一群人的命运,岂不很好?据王蒙先生的回忆:“一九九〇年初冬,上海文艺出版社在淀山湖召集长篇小说创作座谈会……我与陆文夫同住一室……陆文夫早就对我说过,他接下来要写的就是六十年与一个人。”(摘自王蒙自传《九命七羊》)
我在他的遗稿中确实看到了自传性质的文章。纸本手稿的动笔时间大约在一九八八年左右。此后,他写写停停,增增删删,版本若干个。有时是自传体的,主人公是“我”,有时是小说体的,主人公名叫“鲁文河”(陆文夫的谐音)。在电脑中遗存的文稿名暂拟为《半个世纪一个人》,定位是自传体小说一类。虽然父亲以写作缓慢而出名,但,这一次的进展尤其缓慢……
文稿断断续续地写着,二〇〇二年五月突然就中断了,中断在“以免弄”三个字上。这一年,我妹妹陆锦被诊出重疾,预后不好。他心乱如麻,不知所措。面对可能成为孤儿的小外孙女晨子(因为陆锦是离异单身),他常常是打开电脑,手就敲不了键,哆哆嗦嗦的,挡在眼上。
是的,半个世纪一个人。这个人的命运在走动在起伏。用第三人称的视角写作,可以用笔冷静,顺着命运的骨架汇聚山河,熟练的技巧会使文字精彩飘逸或者惊心动魄,小说就好看了。可他是在写自传啊,掰着指头数来,外在的风波平息,文学创作的环境宽松,正打算好好写一场,身体的病痛来袭;自己的病痛还能慢挨,贴心的小女儿又危在旦夕;自传变成血泪账,没办法写了,只好搁置。
“天亡我矣!”我们为陆锦看病奔走时,他对我说过两次。
他的生命停止在二〇〇五年七月九日。他的长卷也只写了三章,区区十九个页码。
二〇二三年三月八日,母亲去世四个月后,我将父母亲并骨于苏州东山的华侨公墓。不远处,是我妹妹的墓碑。半个世纪,一家人都走散了,仅我唯存。站在墓园眺望太湖,暖水温山,船小如点,不由人生出来路与归途的感慨。我有点恍惚,觉得我来自另一片更大的水边——长江北岸。长江是浩荡的,它不仅能航大船承重载,还会搬土地呢。这条大江联结着我家的血脉,承载了四代人的悲欢……我父亲写过的,他有遗稿。遗稿里有江水搬来的沙田,聚集着很多未曾谋面的家人,他们在二楼北侧的箱子底下,在细语、在诉说,在等待浮出尘烟。
安葬母亲后,我把父亲的未完稿从尘封的旧箱中翻找出来,认真地阅读了那一堆纸本手稿和若干个PDF文档。可以连贯编辑的文字只有三章,约十九个页码,太少了,确实难以成章。可我觉得写得很好。虽然篇幅不长,但思忖和盘桓的时间跨度很长,看得出,他是准备定下心、铺开来,大写一场的。可上天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不过,信息爆炸时代的生活方式,改变了文学爱好者的阅读方式,读者们可以接受开放式、碎片化的描写,也可以欣赏没有故事结局的小说片段。
我无力将他的文稿续写完成,也没有必要。我能做的是,把父亲在生命终末期用力写下的文字片段发掘整理一下,了却一个遗愿。
《半个世纪一个人》的第一章,从鲁文河出生之时开篇,这是自传的通常笔法,中规中矩的。我父亲写自己的故事时,用笔平实,不求奇巧,完全顺着他自己的本来样貌来描述。这个平实的开篇,记述了当时长江下游的地理风貌:“长江是一个搬沙的能手,她可以从北岸把一片土地般到南岸去,也可以从上游把大片的土地搬到下游来,这要看她愿意在什么地方养育她那逐年增加的人口了。”由于长江的“搬沙”功能,在长江下游的冲积滩上,有一种比较特殊的农人生态——种沙田。这种允许自行垦荒,头三年不交税,三年后可买可租的地方性“王法”,给了无地农民一条生路,只要肯干,挑一块无主的流沙积土来开垦,总不致饿死。因为我曾祖父是战乱时期从江南飘流到江北的孤儿,所以,靠着这个不成法的“王法”,才有了我家族历史的起承转合。
一九六一年春节,我跟父亲回过一次柏木桥老家。去时,我们从苏州乘汽车到江阴,在长江的南岸雇了机帆船渡江。江心浪涌,水沫飞溅,我被晕得哇哇大哭。傍晚时分上岸,四野已苍茫。我不习惯走田路,磕磕绊绊,跌跌撞撞;父亲背着包,手里拎着个网篮,却穿梭轻巧。行进中,我记得有月光照路,却记不得有狗叫声,也不记得有大树环抱的村庄。父亲在散文中描写过的环屋大树,在大炼钢铁时被伐作小高炉炼钢之用的燃料,已经几乎砍尽了。至于狗……我也没有听到吠声一片。我们在江边不远处的一间屋前敲门,开门的老妇被我爸称为“姨妈”。我们在姨妈家住了一宿。天亮时分,姨奶奶用手绢兜着一块“大糕”搁在我的手中,算作给小辈的祝福之礼。我揣着大糕,又上路了。七八里路外,就是我家的祖屋,坐落在靖江的柏木桥边。作为地理标志的柏木桥,在当时,已经破烂不堪了,因为搭建在泰兴和靖江的交界处,两头不管无人修缮。靖江县这一端的桥面,连横板都没有了,只剩几根孤木顺铺着,过桥的人必须叉开腿,两脚各踏一根桥木走过去,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河去……
总之,在我幼小的记忆中,柏木桥村,是个坐落在长江边上的,穷而无趣的小村庄。
后来,关于苏北老家的人和事,一九七〇年的春夏,我听父亲讲过一遍。在他的叙述里,那里生机勃勃,富有情趣,竹林和花,捞鱼摸虾,乐园一般的描述,与我童年时的记忆完全对不上号。
一九六九年的“上山下乡”运动,我们一家下放到了苏北盐城的射阳县(有关这一段往事,我在《苏州杂志》二〇二三年第六期上写过小文《家在射阳》)。
当时,我并没有与父母和妹妹同期到达射阳乡下。我在他们走后不久,作为六九届初中生被分配到盐城东台的新曹农场,属江苏省生产建设兵团。这个号称兵团的地方,其实还是散居的村社农户状态。我和我的同学李佩华在姜姓农户家的堂屋里搭了笆席做的床,开始了“兵团战士”的生活。我俩都没满十七岁,这个“建设兵团”离我们的想象太远了。我俩白天出工,夜晚就是哭泣和写家信。我的家信一定撕碎了父母的心。
一九七〇年二月,我才下去了没多少天,我爸就来了。
他枯坐在农场团部门口的台阶上。端着肩,双手互插在袖笼里,身形瘦削,面色黧黑,落拓疲惫,披着一件破旧的棉大衣,大衣里捂着一罐我妈做的红烧肉。
从射阳乘轮船换汽车和拖拉机,他用了两天时光才到了东台的新曹农场,目的是把我接到我们家下放落户的射阳县陈洋公社去。这是一次知青并户申请,从农场回农村,逆向而行。舍去“建设兵团战士”的身份和十五块钱的工资,返乡插队。我所有的外部保障都失尽,连口粮都得自己挣了。射阳也在苏北,跟东台差不多。我个子不高,手无缚鸡之力,靠插队挣工分活命,真是一步险棋,毫无胜算可能。连队里的老工友,都说我爸是个“惯宝宝”的爹,对小孩成长不利。在连队的灶屋里,我听出了大家对我们的议论和嘲讽。心里殟塞,涌出逃兵一般的羞愧感。
除了给女儿做的红烧肉,父亲手中没有批文,没有文件,没有介绍信,没有一切手续……空口白话,只想领人。不出意外,他的请求被拒绝了。团部的干部还是客气的,只说手续不全,不能放人。就把他打发了。
才过了一个月,他又来了。这一次,他那件破露棉絮的蓝色旧棉大衣里,揣着当年某级部门颁发的、允许知青并户的文件;有从县、公社、大队开来的介绍信,证明书,同意函;当然,还捂着一罐我妈妈做的红烧肉。
在他出示了全部文件后,团部批准了我爸的请求。我跟着他走出了农场。
赶到东台码头时,已经是半夜,候船室只有几盏昏黄的小灯在摇晃。我们挤在一堆鸡笼鸭筐、扁担包袱中,等待天亮后买票乘船。这时候,我哭了:“爸,我错了,我不应当写那些哭出呜啦的诉苦信。其实,有人说半年之后我们会发军装的。还有,团政委说过,像我这样的,表现好就可以调到地毯厂去织地毯的……我回射阳去插队,怎么个弄法呢。”
父亲用手搂住了我的肩膀,他说:“不怕。”
三个月后,在我家新砌的茅屋里,我爸开始讲故事。他喜欢在晚饭后说说话。生活在乡下,我们的节奏跟农民差不多。白天,一家人在地里忙活,都没什么话。晚饭后,我家灶锅旁的砂罐子里头有热水,可以喝点茶。煤油灯捻亮,黄光温暖,我爸自己打的方桌刷了桐油,气味令人心安。这种氛围最适合讲故事了,他的声音和煤油灯微黑的烟,一起把我围拢:
“我把你接回来,是想让你读点书,你们这批小孩,实打实的水平,只是小学毕业,太低了。”他接着说,“看来,我是写不成了,不过,我想把靖江老家的故事告诉你。”他这样做,用现在的说法,叫备份,或者叫“另存为”。老家的故事很好听,有时我们父女俩会聊到晚上十来点钟。这在乡人的眼里,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败家行为。讲话还要“熬灯油”,烧钱哪。队里有两个老妇女,在大田里劳动时碎嘴聒噪地议论,还声称晚上要来我家屋里蹭灯纳鞋底。
那一年,父亲四十二岁,算上当记者的八年,吃文字饭已有二十二年。他在这二十二年里,几起几落,一会儿专业劳动、业余写作;一会儿专业写作、业余劳动;更有一段时间,他变成专业写检讨,业余写小说的作家。苏州铁瓶巷家中的书桌上,永远有一摞厚厚的稿子,首页上写着“我的检讨”。
一九六四年的《新华日报》有大幅批判我父亲的文章,说他写中间人物,写阴暗面,不写阶级斗争。我小学老师的办公室里有《新华日报》,我每次送作业进去,老师们都努嘴唇挑眉毛:喏,这个同学就是报纸上吃批判的陆文夫的女儿!我不懂政治风波,但明白他人的眼神,于是小小年纪开始失眠,神经紧张。我妈拉我去医院检查,医生很惊讶,说是这个小孩有高血压。为此,父亲多次在酒后呜呜痛哭,后悔吃了写作这碗“倒头的饭”,连累了一家人,甚至还萌发了从南京灵谷寺塔跳下去了断一生的念头(见他的散文《微弱的光》)。
但,就算已经落魄到底,他的文学之心尚未灭寂。这是他的理想所在、一技之长。他心里有故事,不写难受。欲待来年,又怕那个“年”迟迟不来,把他的故事湮没在等待中。
就这样,我被他从东台迁到了射阳。知道了四圩、七圩、夹港、江沙田、轮船公司;父亲的祖父母、他的麻子舅舅、二姑妈以及缉私营的姑爹;我的祖父母、我早逝的大伯与大姑……“陆苏州”这个后来的文人雅号,并未消去他对苏北亲人的深刻记忆,那些故事,总在他心里盘着,怀里揣着……每个人都在他的讲述中栩栩如生。
作为乱世流民,我们可溯源的家族史非常短,连我算在内,四代人而已。亲人的命运也大多坎坷,他们“像蚂蚁似的不辞辛劳,不顾一切地去圆自己的梦,到头来却是梦残,梦断,大梦一场空无一物”。(这是我父亲手稿中的一段话。)
所以,父亲把自传的第一章,定名为“长江下游的一只小蚂蚁”,这个起点非常低,非常卑微,看起来是意图低开高走,为人生的高光时刻埋伏笔。但我知道,这是他晚年时的一种认知,他认为人很渺小,命如蝼蚁,无法自控。
当然,蚂蚁虽小,但其中也有强蚁。
于是,我的曾祖父出现了……
从写作过程上看,第二章的上部,在父亲的未完稿中改动很大,主要集中在两处,一处是有关长毛杀人的描述,一处是鲁寿根被土匪抢劫吊打的事件。
我父亲作品中涉及的“长毛杀人”,是口传历史。他写作时没有回武进老家查过地方志。但太平天国农民起义军,在江南一带烧杀抢掠,历史上是有记载的。常州武进一带,清军与太平天国农民起义军有过激烈的交战,民众为躲避战乱而渡江求生的场面,应当不虚。
看得出来,初写《半个世纪一个人》时,父亲犹豫着要不要把长毛杀人这个口传事实呈于小说之中。于是,修订稿出现了两三个。经过几起几落的折腾,他已经是落笔有轻重的人了。不想因一个传说而把自己陷入历史评价的旋涡中去。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他曾经向大学历史教授请教过:“太平军,到底杀不杀平民老百姓?唔,我是指在江苏武进一带。”对方在极短的时间里也讲不清爽,三言两语,结论不明,最后撂下一句:“这个问题可以请教罗尔纲先生。”
罗先生是大师,考证的是严谨史实。而我父亲是小说家,为了一两段场景描述要请教大师,啃大部头著述,这也太较劲了。所以,他动笔初时,决定遵从内心的认定,相信曾祖母曹氏的讲述。
于是,他在第一稿中写道:“我的老家本来不在江北,而是在长江南岸的武进县,大概是在一个叫卫村的什么地方……”
“我们家怎么会从江南搬到了江北,听奶奶说那是长毛杀人的时候……”
“我们那一带的人都把太平天国的军队称作长毛,因为太平天国的军队不留辫子,而蓄长发。‘长毛杀人八百万’,当年瞎子说书时,称为天意。”
“后来不再称太平军为长毛,也不许说长毛曾经杀过人,因为太平天国是农民革命,是推动历史前进的。所谓抢劫杀人等等都是阶级敌人的造谣诬蔑。可我相信太平军的杀人抢劫绝不是假的。奶奶说,长毛到了他们那里便开刀杀人了,说是要杀掉八百万才肯封刀。她和他们村上的人纷纷向江北逃,要躲过这一劫。奶奶是怎么逃到江北来的我不知道,只听她说差一点也被长毛杀掉,那是在逃难的路上,晚上投宿在一座庙里,那庙里的大殿上睡满人。半夜里长毛来了,手里举着火把,见人就杀,见物就抢。逃难的人都是把最值钱的东西打一个小包袱背在身上,晚上睡觉时枕在头下。长毛便砍掉人头,拎走包袱。她当时还没有睡觉,躲在菩萨龛子的背后才没有被发现……”
但是,在稍后的书稿中,父亲又把长毛杀人、砍头拎包袱这样有画面感、血淋淋的小段落删去了。
变动更大的篇幅,是曾祖寿根被流窜在长江和乡里的小土匪入户抢劫吊打,抢去积攒多日的八十元大洋造屋钱的故事。
在某一稿中,他生动详尽地写下了这一段文字。小土匪吃准了外来户的无依靠,趁月黑风高时冲进四圩港鲁家的草屋,用吊打、威胁火烧屁股等恶毒手段逼迫寿根交出准备买木料的八十大洋,一番蹂躏,最终得手。八十大洋,对鲁寿根这样的人打击多大啊。父亲把这个混乱年代常见场面写得翔实、生动,用了较多的篇幅。
但是,在另一稿中,这一段被剪去了,还留下了一截空白。
为什么呢?这段故事,他讲过几次的,也写得精彩。“火烧屁股”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是十足的小土匪恶行。对于没有经历过军阀混战,地方割据,土匪流窜的年代,脑子里塞满旗袍洋房、浪漫民国幻想的后世读者,这个场景是很有意义的。
在整理父亲遗稿的过程中,我采信了有鲁寿根被抢的那一稿。我相信那是他的本意。他把这一段裁去,肯定是想搬到另一处去。这种被抢被打差点被杀的惊心时刻,是一个家庭的深刻记忆,是家族史中的重要一笔,不会因为对乡土回忆时温情弥漫而删去的。关键是,守着一条流动的大江,五方杂处,弱肉强食,那是天然的战场。庄稼人不遭遇几拨土匪,岁月静好只见桃花,怎么可能呢?
种沙田的农民,是连根都没有的草民。为了生存,他们必须强悍强韧,狠插深扎,才能博到一点活命所需的养分。茁壮起来的,都是些极致的狠人。
父亲说,曾祖晚年时,眼睛已经瞎了,还整日坐在我奶奶(他的儿媳)经营的小店里监督收款,为防我奶奶隐瞒收入。他想出了一个绝招,竖了个大竹筒在收钱台上当收款箱,乡下人付的钱都是铜子儿,竹筒子深,铜钱扔下去叮咚有声,他竖着耳朵,居然听得出是扔了几个子儿,是大还是小,默记在心里做算术,到夜晚就问我奶奶要钱,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抠着,准备买地。
在父亲的口述中,曾祖寿根,就是那种极致的一个狠人。他的目标只有一个:攒地。“地不欺人,人欺人”这是他的口头禅,为了攒地,他把自己当成牛马,吃穿用度吝啬刻薄,无所不用其极。为了节省时间,浇地的时候,别人一担两桶水,他一担四桶!两桶水就跑一趟,太不合算了!他把看不惯的人、干不成的事,统统归结为“懒”。
从此,“不懒”也成了我家的祖训、我父亲做事的基本信条。
一九六九年,我们家下放在射阳县时,生产队里的土地瘠薄,碱化严重,一亩地产不了多少斤粮。队里家家都不富,环境也脏乱。因为干活都是挣平均工分,老乡们也都不肯下力。修个农机,垒个风箱灶,甚至过年蒸包子,都要从别处请能人相助。我父亲先前总在工厂劳动,遵纪守时,大干快上,气氛是紧张而热烈的。对于乡村的印象,他也还停留在曾祖父辈的勤劳小农的记忆中。所以,刚下放到生产队时,他对当地贫困又散漫的生态,是持有批评态度的。有时生产队队长贺大个子过来坐聊,怨气也很大。他认为三队这里的地碱太大,产粮少,钱难苦,是运气不好的缘故。
“瞧五队海门人分到的地,长啥都好,人家运气好哇……”队长说。
我父亲总是先丢根烟给他,然后不客气地驳道:“不对,还是人懒,你看,天刚冷,三队的爹爹们就趿拉个毛窝子,拢个袖口晒墙根了,这怎么弄得好田呢,地就靠人伺候嘛。”为了佐证自己的判断,我们家的自留地种得条块整齐,品种多样,花团锦簇。他要我们姐妹俩种花生点塘子时,用石头绷好直线,等距离插小锹子,每塘点两颗种子。队里的人看见了,叽叽喳喳:老陆家的两闺女,在田里绣花呢。
(选自 2024 年第 2 期《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