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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视野

赫曦台的流年光影

◎谢宗玉

一一六七年秋天的某个清晨,先贤朱熹站在岳麓山巅,看东方红日喷薄而出,万道金光倾泻而下,清风拂来,一山木叶微微颤动,喜不自禁,霞光给它们披上了光斑闪烁的梦幻纱衣。河对岸长沙城的万千人家,也被无差别地镀上了一层富贵金色,世间所有清贫,在这一刻,仿佛都消失不见了。

朱熹心中欣悦,不禁高声吟哦:“惟青春之谢兮,接朱明之季月;何太阳之赫曦,乃郁陶以兴热。”他这是在吟诵西晋夏侯湛的《大暑赋》。《大暑赋》歌咏的是人间盛夏物候,与这个季节显然不符。但长沙九月,酷热如暑,身体里的那份云蒸霞蔚,宛如盛夏。

其时张栻就陪在身旁,他忍不住击掌赞叹:“好一个赫曦,此处以后就名赫曦台吧。”朱熹拈须微笑,大有深意地点点头。赫曦,原指日光,名词。后指阳光明亮炽热,引申为盛大光明,是一个极美好的汉词。自古潇湘乃清凄之地、愁怨之渊、蒙昧之野,只愿“赫曦”一出,黎庶康裕,世情温馨,人心光明。好哇!

史上著名的“朱张会讲”,就发生在这段时间。理学大家朱熹受邀从福建崇安而来,就关于“修齐治平”的各种哲学问题,与岳麓书院掌教张栻展开了激烈又愉快的讨论。双方各抒己见,畅所欲言,你给我拨云见日,我助你破茧化蝶。庭院古寺,林间小道,两人晨夕相随,在山岚与林霭中,结下了深厚情谊。

朱熹归去后,岳麓书院及湖湘学派的人文氛围,悄然间发生了某些难以描述的变化,只是凡夫俗子无法觉察罢了。凡夫俗子的信息摄入,更多依靠体表五官。这时他们若去爬山,就会听到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清脆入耳。人来人往的岳麓山巅,一派繁忙景象。正在他们纳闷之际,没过多久,在山顶东面最险峻的地方,一座以石为基、以木为栏、四方端正的两层高台,赫然呈现在眼前。台壁上,三个大字古朴庄重:赫曦台。

造台者,张栻也。张栻造此眺台,当然有怀念那段美好时光的意思,同时也希望“赫曦”二字,真能驱散潇湘阴霾,庇佑百姓安宁。更重要的是,登上此台,离苍天近,距尘俗远。玉带湘江,烟霭长沙,尽收眼底。这时迎着朝阳,呼浊纳清,头脑乍然透澈,胸怀无比畅阔,心灵水光澄明。每登台一次,就顿悟一次。而这种感觉,不论贤愚僧俗,或多或少都有。难怪清代书院山长旷敏本会欣然撰联:“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陟岳麓峰头,朗月清风,太极悠然可会;君亲恩何以酬,民物命何以立,圣贤道何以传,登赫曦台上,衡云湘水,斯文定有攸归。”

后来每个有阳光的清晨,这里就成了游客们的聚集地。而岳麓山也被称作赫曦山或赫曦台山。这种称呼,持续的时间或许还不短暂,诸多文献都有记载。

在岳麓书院的那段时间,是朱熹一生中最为安闲的时候。理学是一门新学,出自儒学,却有破有立。它源起周敦颐,承继于程氏兄弟,算是自下而上兴起的一种哲学思潮,这就注定了它艰难曲折的命运。朱熹既然要扛起道学的大旗,他波谲云诡的一生,在光阴的轨道上,也就早早起程了。

庆元党禁,也称伪学逆党之禁,是宋宁宗庆元年间道学官员与非道学官员之间的政治斗争。前者多在江湖,出身小官僚地主阶层,属清议型的在野派;后者多居庙堂,家世显赫,多为门阀士族,属事功型的当权派。而皇家只希望岁月静好,社会尽量少些不可把控的因素,自然会站台后者。

这次交锋,道学官员一败涂地。一份伪逆党籍名单被公之于众,五十九位上榜者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迫害。朱熹作为“伪学魁首”首当其冲,有人甚至叫嚣要“斩朱熹以绝伪学”。监察御史沈继祖更是罗列了朱熹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恭、不谦六大罪状。

风雨飘摇,万马齐喑,朋辈同仁如坠地星光,散落在遥山远水,炽热的理学突然如被抽掉柴薪的篝火,只剩一堆暗红的灰烬。一二〇〇年,百病缠身的朱熹,在凄凉与孤寂中逝去。死前左眼全瞎,右眼半明,足上恶瘤溃烂如花,痛不欲生。可他将这一切都置之度外,倍惜余阴,加紧著书立说。他知道理学气候已成,天雷、刀戟、烈火,都无法将它摧毁,构陷与打压又算得了什么?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一二〇二年,这场前后共持续了八年的“党禁”,终于以一种自讨没趣的方式,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朱熹的预判是准确的。朝廷要员联合宋宁宗打压理学时,理学在川蜀、湘赣、闽浙等地已成蔓延之势,无数下层儒士趋之若鹜。无论朝廷如何禁止,士林早已口口相传。即便是在“党禁”期间,朱熹的去世,仍轰动全国。当地官员一再约束,还是有无数同道与信徒前来吊唁。

没过多久,朱熹被平反,理学被恢复。二十余年后,朱熹与周敦颐、二程、张载等五人被宋理宗同时破格赐予谥号。之所以说是破格,是因为五人论官阶、论爵位,都不在赐谥之列。历史上因立言而赐谥,不说绝无仅有,也极为稀珍。

一二四一年,宋理宗又下诏让五人入祀孔庙,这是封建时代文臣的至高荣耀。人因学贵,学因人扬,自此理学终于成为南宋官方的主流意识形态。一三一三年,元朝复开科举,朱学被定为科场程式,朱熹所著《四书章句集注》被诏定为取士标准。一三六九年,明洪武二年,朱熹著作再次被钦定为科举要旨。朱熹也被官方与民间同时尊称为朱子,成为孔孟之外的儒家第三人。

朱熹能够料定理学的未来,目光短浅的潭州官员却不能。庆元党禁一来,长沙城内外凡与朱熹相关的事物,都有意无意被忽略遗忘了,甚至被拆除销毁了。

赫曦台也不例外。可惜了那些白石青砖朱栏杆,不到三十年,就破败不堪了。官员们避嫌不来,游客们随意捣毁,木叶堆积,春藤蔓绕,无人剪扫。加上南方多雨,空气潮湿,草木见缝插针,种子随地发芽,颓圮的空台很快就湮失在南方蓬勃的绿意中。等到朱熹超凡入圣、地位荣尊之时,各级要员要来麓山凭吊,才发现这里已草木葳蕤,藤蔓缠荡。鸣禽走兽,隐没其中,犹如乐园。加上物换星移,人事更替,连赫曦台的遗址,后人都无法精确定位。

非但赫曦台,偌大的岳麓书院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它的兴衰,就是历史重大事件与社会风气变迁的晴雨表呢。翻遍与岳麓书院有关的文章,我们常能看到连在一起的两个词组,“历经千年,弦歌不绝”,给人的印象似乎它一直都在,但这不是真相。真相是自九六七年创办以来,书院就一直处在圮毁修葺之间。如果详考,你还会发现,清代之前,书院的兴旺期很难超过三十年,而寂灭期有时高达五十年、上百年。

一六八四年,毁于吴三桂叛军之手的岳麓书院被再次重修。之后近两百年,书院都保存完好,甚至都没间断过办学。这是书院自创办以来,延续时间最长的一次。一八五二年,太平天国运动终止了这段绵长又和平的光阴。书院最后一次被损,则是在一九四一年。那年日寇气势汹汹入侵长沙。

作为麓山灵魂的书院,命运都如此曲折多蹇,何况山中其他建筑?一五二七年,明嘉靖七年,长沙知府孙存追忆先贤,在修葺岳麓书院时,想要重新建造赫曦台。

可在一五〇〇年左右,长沙通判李锡已在赫曦台遗址上重建了极高明亭。而极高明亭的原址则在岳麓书院内。它是元延祐年间(一三一四年至一三二〇年),由潭州别驾刘安仁所建。那会儿,《中庸》再次成为显学,被确立为科举必备书目。“极高明”三字取自《中庸》:“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极高明”是理学的核心词之一,所以刘别驾要在书院建亭以铭。可惜的是,随着元朝的灭亡,书院的被毁,一三六八年这座亭子连同诸多美好事物,一起消失在了历史的风烟中。一百多年后,通判李锡于岳麓山巅,让它再次耸立起来。

孙存只好另觅他处,在道中庸亭与书院之间找了一块地方,重建赫曦台。据考证,应该就在如今爱晚亭附近。此时赫曦台虽以台名,却是以亭子的模样立于翠林清溪之畔,四柱、方形、攒尖顶,基以石筑,柱为原木,顶为茅盖,虽然简陋,但情趣盎然。

因地处洼谷,林木深深,清晨岳麓山的第一缕阳光,再也照不到它了。新修的赫曦台已无远眺之功,翻作游憩之用。儒生们读书倦了,出书院后门,沿溪泉而上,流连于林野,雅集于亭台,叹先贤之风骨,赏四时之景物,咏性灵之诗文,好不快哉。

造亭者孙存也非无名之辈。他出身滁州望族,乃王阳明得意门生,一五一四年高中进士,有刚直清廉之官声。在长沙知府任上,不畏权贵,曾上书呈列长沙吉王府的斑斑劣迹,这无异于虎口拔须,很快就被排挤出了长沙,平迁至荆州。但其凛然正气,赢得了当时官民的一致称赞。骄横的吉王府人,不得不收敛蛰伏,循法守纪。孙存最后的官职为河南布政使,属一省行政长官,官秩二品。

差不多又是一百年过去了,光阴漫漶,风吹雨打,木柱茅盖不堪侵凌,倾坍于林泉之间。一六一六年,是明朝万历四十四年。安逸的南方人不知道的是,这也是清朝的立国之年。崛起于白山黑水的八旗子弟即将南下,并很快形成摧枯拉朽之势。

这一年,由北至南,后金反目,边饷亏空,鲁豫饥荒,黄河决堤,江北蝗灾,闽盐案发,流民四起,时局动荡。湖南学道邹志隆却在麓山大兴土木,要将坍塌的赫曦台移除重建,推官知县等一干人马咸来助力,朱亭建好后,却不再命名为赫曦台,而改为道乡台。

北宋邹浩自号道乡居士,是邹志隆的先祖。其最高官职为兵部侍郎。曾两度贬谪岭南,后以直龙图阁之职,平安归返故里。其人好交朋友,从善如流。不过因长期担任言官,得罪了不少权贵。贬谪衡州时,路过长沙,潭州知府温益为迎合上意,特打压刁难,不许其借居城内。风雨飘摇之夜,邹浩只好横渡湘江,求宿麓山。

麓山寺住持久闻邹浩大名,不管时局风向,领众僧倾巢而出,打着火把,列队相迎,将城中温知府的脸打得啪啪作响,但一众僧侣全然不惧。此事传为美谈。

南宋张栻主持岳麓书院时,特建道乡台于院内,并请朱熹题字。张栻筑台的原因大约有三:一是铭念邹浩的铮铮铁骨;二是表彰古寺的侠义悲慈;三是替当时的书院略表歉意,也算是对现在师生的警醒。为什么?因为当时举炬相迎的不是儒家书院,而是不相干的佛门寺庙,说明当时的书院㞞了啊。

当然,如果细查历史,就会发现,那段时期官学大兴,民间办学被限制,岳麓书院的日子并不好过,甚至差点被废弃,改作了官方冶炼场。好在善化(宁乡)知县朱辂坚决反对,书院才得以保存。

一段凌霜傲雪的往事,被一颗霁月清风的心灵铭刻,这是何其清雅的佳话?其形后来虽湮失在岁月的长河中,其神却被麓山僧儒们代代相传。有时,残缺也是一种完美呢。

可这一切,全被邹家子孙的画蛇添足,给弄得一点道德美感都没有了。他不但改了台名,还在亭旁建造道乡祠,二进三间院殿,好不气派。为维系祀祠日常花销,他又购置田地,交由僧侣打理,以田产之收入,供四时之祭祀。他是赚了孝顺之名,但难逃不忠不义之责。

道乡先生只是路过长沙,借宿麓山,考量其功、其言、其德,该不该在山中造台立祠,姑且不论。但肯定不该由他邹志隆来操办此事,尤其是在国库吃紧、社会动荡、北狼南伺的一六一六年。若担心先祖泉下孤寂,邹志隆应该在家乡常州建祠设祀才对。何况,当年麓山寺僧人接纳邹浩,乃义愤之举。现在后辈和尚又有什么义务,替你长年奉祀?靡耗国帑,以权济私,此乃不忠也。

麓山本无道乡台,先贤朱张追慕往事,才筑此高台。显而易见,朱张对邹家有恩。而赫曦台的由来,想必邹学道也非常清楚。它是先贤情谊的见证,也是理学大兴的象征。他何必要鸠占鹊巢?用恩人的台基,筑自家之新亭,此乃不义也。相信道乡先生泉下有知,也不会允许他这么做。在这个特殊的时间点上,学道邹志隆所为,也算是给南侵满人间接“奉献”了一份薄力。

邹学道的作为并非孤例。麓山不语,无为而存,既迎纳各路为国为民的先贤英豪,也包容强势介入的沽名之辈。反正江山形胜在此,你只要找出理由,建亭、造屋、立碑、刻崖、修墓,皆不在话下。时间会漫漶一切真相,善良的后人,在不清楚你平生所为之时,自会根据你留下的遗址,编出很多关于你品行兼优的传说来。反倒是诸多曾在麓山驻足留诗,甚至建功立业的名家大儒,现在却难觅一丝踪迹。这不得不说是麓山的无尽遗憾,也让后世游客少了一份感慨与敬慕。

乾隆皇帝是一个爱热闹的人,行事常常天马行空,别出心裁。这不,一七九〇年,乾隆皇帝将例定科举提前了一年。为什么要这样?因为第二年是他八十大寿,他想举行一场恩科,给天下学子再送一波福利。

相当于四年举行三场科考,学子们的确喜出望外,欢呼雀跃。岳麓书院的求学者一时暴增。“鼓箧来游者不绝于途”,“学徒至是极盛,多苦学舍不能容。”当时岳麓书院的山长罗典是历届山长中最能任事的。见此盛况,七十余岁的老头乐呵呵四处奔波,筹得粮款,扩建书院讲堂,加盖敞厅六楹。

院内容纳有限,就把大门前坪拓宽,四周植以桃李,中央高筑台亭。台亭南北砌墙,东西敞开,正对大门。台如戏台模样,却作讲堂之用。中间隔以屏风,分作前后台。

屋顶西面为歇山式,东面为硬山式,硬山式屋顶由高耸的徽派山墙护得严严实实,悬山式屋顶的翻檐翘角,却作凌空欲飞状,很奇怪的结构搭配。内顶用佳木镶平,中央雕刻精美的八卦图,四方悬挂玻璃镶嵌的铁制灯,里面若是燃烛,便会满堂红亮;若换成电灯,更是如白昼一般。

南北墙面,有福寿两个斗大的草书,字义虽俗,可遂众生心愿。字体笔力雄健,呈铁划银钩之势,俗中有大雅气象。屏风一面是岳麓书院的平面图,一面是名人名诗,印刷体虽娟秀清丽,但读起来大气磅礴,撼人心魂。如朱熹张栻的“怀古壮士志,忧时君子心”,王阳明的“安得轻风扫微霭,振衣直上赫曦台”,毛泽东的“樽前谈笑人依旧,城外鸡虫事可哀”。读着这些诗歌,想着当年大贤们的无上风采,真恨不得穿越时空,与他们青春作伴,对酒当歌,同著家国文章,共担山河道义。

台在大门之前,便名为“前台”。后来书院再次扩建,前台也被围墙包进去了,大门之外另有院门。一八二一年,罗典的学生欧阳厚均(也是他之后书院的第四位继任者),将前台更名为赫曦台,以怀先贤雅事,以彰理学光芒。而那年,极高明亭在岳麓山巅也得以再次重建,赫曦台原来的碑刻这时也被挖掘出来了。欧阳厚均如获至宝,抚古思今,感慨不已,这才坚定更名心思。

从南宋筑台开始,赫曦台经过了八百年风雨。位置从山顶,到山腰,再到山脚。样貌从单纯的台,到台亭结合,再到楼台交融。功能从眺远,到栖憩,最后用作讲学。看起来,这里头似乎有一种不伦不类的妥协,和一些不咸不淡的将就,但仔细想想,一代一代的儒生对先贤的思慕之心,绝对是虔诚的。要不然赫曦台也会如山中某些亭台楼阁一样,消失了,就永远回不来了。

而只要赫曦台还在,朱张那段火热的往事,就会随着一波波蜂拥而来的游客,远播于五湖四海,永不停歇。湖湘大地的千年文脉与传统的人伦道德,也会由此扎下更多根须,并竖一杆心灵的旌旗,飘扬在云天之外。没错,正是无数散落在万里河山的人文景观,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凝聚着中华民族的内在精神认同,我们的邦国才会呈现出无限的生机和无穷的魅力。

(选自 2024 年第 2 期《湘江文艺》) ag5aNDifEvvnLA9OoqU110G9ddDgk6sDrOSMEJiMkmYvquVCOFPumllBfZiCtny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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