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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中有奇树

◎杨献平

这是笔墨山半山腰的一座老房子,是她爷爷奶奶留下来的。以前,世道不太平,大家都把房子盖在深山里。

爹干了差不多一辈子的乡村医生,早年跟着一个中医望闻问切,后来偷偷学了西医。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年后,一般的小病小恙,打屁股膀子针,静脉输液等,中医出身的爹,倒也手到擒来。

刘松香上学时成绩也算不赖,大家都夸这妮子行,将来肯定不会在咱们这穷山沟里撅着屁股看天,全中国的大城市都在等着她呢!刘松香听了,不说话,只是一脸的冷静。爹娘倒是高兴,咧着大嘴哈哈笑。原想着她能考上大学,以后到外面工作,再招个油头粉面的女婿,也算是给家人争光。可人算不如天算,连续高考了三年,刘松香都没考上。万般无奈,爹娘也就死了那个望女成凤的心,让刘松香去卫校学护士专业,毕业后,在小诊所里给爹打下手。爹有模有样地对她说,古人云,不为良相,就做良医。开始教刘松香背诵《汤头歌诀》,又读《伤寒论》《千金方》《本草纲目》。

闺女大了,就好像挂在门口的一口钟,只要没婆家,谁都可以拿着鼓槌敲。从年满十八岁到二十五岁,远近村里上门提亲的人不是满脸媚笑、卑躬屈膝,就是恃财倨傲、不可一世。爹和娘天天说,该了该了,这么大的闺女,要模样有模样,要知识有知识,论家境儿吧,咱也不比这十里八乡任何一家差。一句话,这么好的大闺女,说啥也不能剩在家里。

隔壁村的张海平爹娘托人来探口。所谓探口,就是男方家先请一个和中意的女方家有点交情的人,装作有意无意地跟女方爹娘提一嘴,听听人家对男方或者男方家各方面的看法、态度和意见。

这个张海平,家就在隔壁张家庄,两个村子之间,扭个屁股就能走一个来回。张海平比刘松香高两级。张海平个子高,脸盘子也俊,还生得一身细皮嫩肉,那张小脸白得连村里最俊俏的闺女家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最突出的是他那个鼻子,从山根开始,越向下越隆起。人见了,都说这孩子行,将来更行,而且,越是年龄大,越是不得了!叫旁人既爱又恨的是,张海平学习成绩还好,门门功课第一,他大字不识一个的爹娘根本没有操过一次心。果不其然,高考时候,张海平本来可以上清华北大,可他说,还是石油行业拿的工资高一点儿,将来能更好地孝顺爹娘,就报考了东北石油大学。毕业后,他也几乎没怎么费劲儿,就到了华北油田工作。

家里不断有人上门,多数人的目的都是提亲。起初,刘松香觉得好奇,还羞涩,觉得男女婚配这事儿古来有之,现在依旧是这个样子。人也真奇怪,一个男的,长大了非得找个女的才能叫过日子。人人都这样,看起来挺有意思,可细想起来,又没啥意思。到底怎么没意思,她也说不清楚。刘松香只觉得,自己不适合结婚。结婚是一件庞大又复杂的事情,一旦结了婚,一个人就不是自己了,就是某个男人的了,再生了孩子,就是孩子的了。等到像爹娘这么大年岁的时候,一个人就成了一家人的人了,当然还有那么多曲里拐弯的亲戚朋友,甚至原本没啥关系,突然间就有了各种关系的人了。

对于张海平老婆和他离婚的事情,刘松香早就听说了。有人说,别看张海平学历高,挣的钱也不少,可就是不爱多说话,老婆嫌弃他没啥情趣,是根死木头,就跟他离了。有的说,张海平在外面和另一个女人好上了,被老婆发现,就离婚了。还有的说,张海平老婆也在油田工作,两个人不在同一个下属单位,慢慢地,他老婆就和另一个男人好上了。那男的为了她离了婚,她也就和张海平离了婚。

如此等等,村里人的话,她觉得不能听。

前几年,张海平带着老婆孩子回来。那是一个个子高挑、染着一头黄发的妇女,面目也白生生的,穿着黑色的长裙和高跟鞋,在山路上走的时候,像一只左右摇摆的细长布袋,随时都有歪倒在地,甚至滚到河沟里的可能。张海平跟在后面,两只手总是张开着,好像一个当爹的男人,跟着刚开始学走路的孩子,提防她忽然摔倒。

刘松香也见过几次。张海平带着老婆孩子回来,总是喜欢在村里转悠,而且都是傍晚的时候,村人开始觉得好奇,后来才知道,那叫饭后散步。看到张海平的样子,刘松香心里也“咯噔”了一下,心里蹿起一团火焰,她本来平静的脸上突然就腾起了朝霞。她不由得“哼”了一声,转身进了小诊所,坐在凳子上看《伤寒论》,却又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浑身上下像是爬满了蚂蚁。

来她家里提亲的,不乏邻村幼时的伙伴,还有初中到高中的同学,其中一个,刘松香还真的喜欢过一段时间。那同学叫赵强生,学习成绩一般,性格木讷,不咋讨人喜欢,但对女同学倒是体贴,她记得最清楚的一次,冬天大雪下了一尺多厚。女同学骨头架子本来就小,一个个连摔带爬,弄得浑身雪纷纷,甚至头顶和脸上也都千树万树梨花开。

其他同学都在准备看女同学笑话,唯独赵强生拿着一把铁锹,速度飞快地铲雪。她本来发愁怎么上学校的陡坡,蓦地看到赵强生一个人躬着他年轻有力的腰身在铲雪,心里忽地生出一个温润如玉的春天,鸟语花香,其中的一棵白杨树,叶子绿成了天空,还有好几只喜鹊站在上面“叽叽喳喳”。

赵强生找的媒人是刘松香的亲姑姑。姑姑进门,对她爹娘先说了一顿家长里短的闲话,然后进入正题,试探问,恁都看那个赵强生咋样?爹一听,脑袋就摇成了拨浪鼓。娘倒是沉得住气,“嗯”了一声,说,那孩子吧,咋说呢?姑姑又说,强生那孩子倒是不赖,就是不正干,整天写啥诗。二十三四岁的人了,房子房子没盖,还住在那间小破屋里,也不思谋着出去打个工,挣个钱,就整天在家里摇头晃脑,一会儿捏捏梨花片,一会儿盯着花上的蜜蜂看,要不一个人到后山里,坐在树荫下听鸟叫。下雪了,人家都回家了,他站在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雪地里,昂着一张脸,长时间地喃喃自语,说是跟上天借灵气。唉,真是没法儿,好好一个孩子就这么毁了,要不是俺家那口聒噪了好几个月,俺才不来亲哥家开这个口哩!

姑姑话里的意思谁都能听明白,一则拗不过姑夫,只因为那赵强生是他亲姐姐和亲姐夫的三儿子,这种关系当然得给面子了。二则说了也就是说了,完成个人情而已,根本没抱啥希望。爹说,妹子,俺知道你的意思。你说啊,赵强生好好的一个小伙子,即使没啥大本事,但力气还是有吧,到面粉厂、铁矿干个活儿,一年不说多挣,两三万也行啊。你看把他爹娘气的,都那么大岁数了,每年正月还没过完,就出去打工,以前比杨树还要直溜的腰杆现在成了坏弓了!这孩子,咋就不心疼爹娘呢?姑姑也叹了一口气,俺也不知道那小子咋想的,人家问他,他就梗着个脖子回怼人家说,俺这写诗啊,世上一等一的好事儿,你看李白,连皇帝身边的大红人都得给他脱靴子。你看人家高适,五十岁才当官,最后是唐朝诗人里面最大的,还封了侯。再看田间、郭小川,之前都是普通的人,因为写诗,哪一个不是名垂千秋?

姑姑说的时候,刘松香也在场,听姑姑把高适说成高射,把田间说成天片,把郭小川说成过小船,忍不住笑了一下,想纠正一下,可姑姑本来不识字,哪里知道那些个诗人的名字,大致能说出来,已经很不赖的了。刘松香笑了一下,脸上绽出一片明媚来。爹和娘看到了,姑姑也看到了。三人心里“咯噔”一下,想道,莫不是这闺女真有点儿喜欢赵强生吧?爹迅速沉下脸来,一团栗黑色的乌云在上面席卷。

刘松香笑了一下,说,这人为啥要找对象,要成家呢?对赵强生吧,俺记得的都是以前在学校的事儿,这都毕业多少年了,至于他变成啥样儿了,俺也不清楚。她的这句话,至少传达了两个意思,不愿意嫁人,也对同学赵强生没啥心思。爹听了,长出一口气。

刘松香跟着爹干诊所,不断有人上门提亲,爹娘当然求之不得,特别遇到家境好的,就挑灯夜战,苦口婆心地劝她嫁了,遇到家境一般的,也说年龄不饶人,人家的家境儿还不赖,嫁了吧,嫁了好,爹高兴了,娘也舒心了。再后来,娘说,香儿,你都快四十岁了,再晚几年,不论嫁给谁,连孩子都不能生了,谁还要?刘松香却说,俺就不,嫁人有啥好?不是俺不想赚钱养家,孝顺爹娘,是俺觉得没遇到合适的人,不管好赖,俺嫁了以后,要是过得不好,恁老两口能安心,放心?那不是跟恁都找心病受啊!

爹娘摇摇头,说,伶牙俐齿,说不过你。

尽管如此,可还是有人接二连三地提亲,有县城里的、家庭不错的工人、公务员、事业编的等,不是离了婚的,就是另一半生了绝症先走了,还有一些和刘松香一样的大龄单身男人。不知从啥时候开始,刘松香单身一生的信念坚定无比,风吹不进,水淹不了。

可人心是最无常的,变化的频率比时时刻刻搜刮卵石的河水还要快捷。有时候,刘松香觉得自己应当回到普通人的生活范畴,在人间过日子,和某个男人一起烟熏火燎,然后生几个自己的孩子,就像爹娘那样,把他们拉扯大,看着他们一个个羽翼丰满,到外面去闯荡或者重蹈自己的覆辙,再然后,自己也老了,皱纹掩埋了年华,岁月贯穿了肉身。

第一个激起她内心波澜的男人据说在县融媒体中心工作。有一次,那男的扛着摄像机和相机,到山里来拍摄南太行山区特有的动植物,一晃悠,就到了这笔墨山上,在摸摸索索当中,一抬眼,就看到刘松香位于半山腰无边松林中的房子。

那人渴了,上门讨水喝。拉呱中,他说他叫白安江,就是一个摄影记者,空余时喜欢拍摄山里的植物、动物,还有朝阳晚霞等。那一次,他在笔墨山拍到了绶草、细叶婆婆纳、手参、水蔓菁、漏芦、泥胡菜、蓝刺头等十几种。还说,这山里的松树简直是太行山奇观,一棵棵长得笔直溜圆,都在努力向着苍天冲刺。

听到这里,刘松香笑了一下,说,你看得挺仔细。

白安江嘿嘿笑了一下,露出一口大白牙说,我就是干这一行的。

刘松香又笑了一下。

白安江又说,我觉得,你肯定是在这儿熬松香的吧!

刘松香“嗯”了一声。

白安江说,这地方野猪这么多,还有狼,据说还有老蟒、豹子之类的,你一个人在这儿不害怕?

刘松香笑了一下说,一开始还有点害怕,住久了,俺就啥也不怕了。你可能不知道,山里的野兽,也不都会平白无故伤人。大多数情况下,你不惹它们,它们也不会惹你。

白安江“嗯”了一声,看了看周边,又说,你说的,倒是真的。可是,这都啥年代了,一个女的,住在山里,总叫人忍不住胡思乱想。

听了白安江的话,刘松香有点没好气地说,女的咋了,女的也是人。是人,就有各种活法儿!

白安江讪笑了一下说,那倒是,那倒是。一时找不到话儿头,就把眼睛落在挂在正面墙上的一幅书法上,只见上写:“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那字有点林散之的味道,乍看,倏然令人心惊不已,犹如风中乱草,再看,则瘦劲圆涩,偏正相依,跌宕起伏。

这字是谁写的?白安江一边啧啧赞叹,一边问。

刘松香的脸色黯然一下,低声说,自己看。

白安江“嗯”了一声,又反复看了几遍。出门,转身,向刘松香告辞。

当年冬天,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听说在山里熬松香的刘松香还没结婚,也没对象。前几年,他和他妻子离婚了,后来也相了几次亲,但都没有能够说到一起的,忽然想到了刘松香。白安江觉得,像刘松香这样的女子,在这个年代里简直罕如珍宝,城市里更是难寻踪迹。

爹说,这人还行,舞文弄墨的,算得上人才。俺看可以。

娘说,俺觉得也是。

刘松香笑了笑说,你知道他老婆为啥和他离婚?

爹说,别说县城里,就是咱们村里,离婚的人还少?

刘松香说,那人俺见过一回,身上有一股狐臭味儿!

娘斜了一下眼睛,嗔她说,你咋知道哩?

刘松香说,咳,俺鼻子可尖着呢,别说在俺跟前站一会儿,就是呼呼地跑着步,从俺面前经过,俺也能闻到。

刘松香最喜欢的事儿,就是采松香。她把松香刀插入松树的时候,松脂渗出,开始有些清亮,尔后发黄、黏稠。每一次她都小声说,不疼,不疼啊。然后忍不住用手揉揉松树皮。再后来,有了打松机和采松桶,这样更省事一些,可她觉得,打松机、采松桶挂在树上时间长了,松树会更疼,她不忍心。每当想到这里,她也觉得自己有点矫情。跟写诗的同学赵强生一样,酸文假醋叫人忍俊不禁。她也读过白安江写的报道和散文,她觉得腻歪。这些年来,是松香养活了自己。

她一个人在这山里住,一开始,爹娘狠命反对,说山猪那么多,这几年里,据说又有了豹子、狼,你一个闺女家住在山里边,说不定啥时候就被野兽撕了吃了,要是遇到逃犯等一类的坏蛋,被人杀了都破不了案!刘松香却说,没事儿。自己买了很多钢筋,在窗户上加了护栏,门也换成了大铁门。还买了一条小狼犬,一身黄色,只是脸上有一个弯月形状的黑斑。刘松香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飞云。她住的房子右边,有一眼泉水,她小时候就听说,爷爷奶奶在这里住的时候,人在泉水就汩汩冒,人出去几天,泉水就干了,等人一回到家里,就又冒清水了。

尽管已经躲得很远,可还是有人上门提亲,但相比前些年,显然少了很多。毕竟是一个四十岁的老闺女了,人们逐渐忘了刘松香的存在,只有本村熟悉的人,才会偶尔想起她这么一个有点奇怪的老闺女。

也不知道咋回事,张海平又来提亲。

刘松香依稀记得张海平的模样,听爹说的时候,脑子里就出现一张白白的脸,嘴唇上还有一层细长的黑绒毛,走在路上,一副勇往直前、舍我其谁的气概。她的心猛地跳了几下,似乎要撑破胸衣。她伸手捂住,过了一会儿,又叹息一声。她忍不住想到,这张海平,现在也差不多四十五六岁了吧,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一脸冷静、两眼不看窗外事的小伙子了。在外地,这么多年的人间生活,即使是一块钢,也被磨得起了好几层茧花。时间、生活、现实这些东西,可不是亲生爹娘,连它们自己都舍得刀劈斧砍,抽筋剥皮的,何况一个人呢?

她还听说,三年前,张海平突然和老婆离婚了以后,这个看起来木讷的男人,好像也痛不欲生,竟然痴情得先后两次割腕自杀,幸好被孩子发现,在死亡与寂灭的边缘,把他的命救了回来。这半年来,张海平沮丧的情绪才稳定下来。他娘说,还是在咱本乡本土找个人吧,可靠,知根知底,外面的娘儿们心眼子多,没咱们这儿的闺女们实在。

于是乎,他的爹娘,哭丧着脸,唉声叹气了好些日子,忽然想到了刘松香。

爹说,张海平也算咱们本乡本土的,尽管出去了很多年,可根儿在咱们这里,这一点到啥时候也改变不了。尽管带了个孩子,可他孩子已经上大学了,俺看合适。再说,张海平在油田工作,听说工资都超过两万元了。

娘也说,谁家闺女剩在家里的,盖咱们这一片几百年就你一个。俺和你爹都老了,也不能一辈子看着你,闺女啊,听娘这一回,还是嫁了吧。

刘松香把手机放在桌子上,一边往新采的松香中加水,然后再蒸馏,把松节油馏出,剩下的就是松香了。听了爹娘红脸白脸搭配,好像演戏一样的,刘松香只是“嗯嗯”,表示她在听。爹娘苦劝了一顿,问刘松香说,咋样,妮子?

刘松香说,不咋样!

爹怒声说,这个你再错过了,俺看你准定剩在家里,老了死了,也不知道往哪埋!

娘也怒了,斥责说,你个死妮子,说了多少回了,就不听话,你看古往今来,谁家留着老闺女?谁家闺女不找婆家?你都四十的人了还能年轻几天?听了爹娘的话,刘松香轻轻“嗯”了一声,拿起一块松香,放在鼻子下面,深深地闻了一下,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随口背诵道:“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这时候,夏天快尽了,白羊草、宽叶苔草、虉草的腰身已经显现出干枯的迹象,芦苇的白头发和光伏香草,也在风中垂下了它们活跃的头颅。刘松香走到院子里,看着远处层叠在山坡上的村庄,摇摇头,伸手摘下挂在墙角的镰刀,往房后走去,她一直觉得,自己身体里充满了松香,还有那些正在掉落的野山楂、野葡萄、酸枣、柿子和杜梨等果实甜浓浓的浆果味道。

(选自 2024 年第 4 期《文学港》) 2jo2wS9ESVcKXS/AMYPWo+csBgoveP7C/72k/Fcu+pwcNVKP1rA/YMeBMdrw2cF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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