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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视野

此去

◎沙爽

午后三点,世界黏腻,时间凝滞不前。我的遮阳伞吸收了大半条街的热量,头上的草帽成了一座火焰山。有几个人围在公园入口处的小摊前,隔着口罩,鲜榨橘子汁的香味让我心神一荡。现在,我只想找个阴凉的地方,放下手中沉甸甸的两袋水果,最好还能坐下来,喝一口水,定定神。

不要慌慌张张,不要胡思乱想。

从大门口一直走到花圃围墙外,树荫下的每一条长椅上面,都歪着三两个游人。我经过的时候,他们会认真地朝我看。回到小城的这几天,我发现,这座城市的人们看人的眼神尤为专注,不像在天津,擦肩而过的人几乎彼此视而不见。随即我明白了:在这个小城,随时随地遇见熟人的概率实在太高了,比如前一天,我和小姑子徐畅刚走进公园北门,一个漂亮女子就亲亲热热地拦住了我们,她和徐畅打了个招呼,转过脸,又开心地叫出了我的名字。这张脸看起来如此熟悉,但我既想不起她的名字,也忘了是在哪里与她产生过交集。同她道别之后,在徐畅的提示下,我终于记起来,二十多年前,她是公婆开办的那家服装厂里最年轻的一名平机工人。她这样的美貌,在旁观者眼中,生活原本在她脚下铺垫了另外的路径;但是似乎,她对此毫无察觉。也有可能,那时候她就已经知道,对一个凡人来说,最艰辛的路径,才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如今,她看上去一如当年的喜悦欢愉,上天也待她以额外的温柔,时光的刀刃落在她的脸上,在最紧要的地方滑脱开去,只在眼角留下一点轻微的痕迹。她居然还能认出我,这实在让人诧异——在镜中,我已认不出面目全非的自己。

三十年前,我们家距离这座公园不到五百米。从九岁到二十岁,这座公园差不多见证了我的整个少年时代和青春期。有至少一沓的拼图碎片遗落在这里,这假山,这湖水,这廊桥,这儿童乐园……在我一脚踏进公园大门的瞬间,那些曾经的我就一一活了过来。九岁的我,十二岁的我,十八岁的我,她们游走在我的身前身后,我一伸手,就扯住了她们的一截衣袖——可是,我心虚气短,无话可说……该发生的一切注定都要发生,那是一个个前因结出的果。而如果人生真的可以重来一遍,在你以为会出现多个选项的地方,你能够抓住的,其实仍然只有一个。

穿过公园,我去看望生病的婆婆。

早在半年前,疫情防控刚刚放开的那段日子,婆婆因感染新冠病毒住进了医院。CT全身检查没发现什么异常,但是出院之后,婆婆仍是身体倦怠,食欲也越来越差,仍类似新冠症状。

前段时间,家人们再次陪婆婆前往医院检查,腹部CT发现一个明显阴影,疑为恶性肿瘤。

婆婆是个热爱生活和美食的人,在这个虚荣的小城,婆婆算得上一个异数。在穿着上她大而化之,在饭桌上精益求精。她最拿手的那几道菜,我不仅搞不清烹饪步骤,甚至记不住都用了哪些食材。她会在大虾最肥美的季节买上几十斤,用一只超大不锈钢盆装着,一个人坐在小马扎上,一只一只剥出虾仁。她喜欢炸元宵、烙春饼、做黏豆包,一边笑话我和徐畅把日子过得年不年节不节的。我到山里闭关写作,她叮嘱我回来时给她捎两斤红薯叶茎晒成的干菜。她自己晒干豆角和干白菜,每天不厌其烦地晾出去再收进来。她告诉我什么样的苹果和西红柿好吃,用来包粽子的排骨应该怎么腌制。有时候我觉得她像一只老母鸡,迫切地要把生存技能传授给她的孩子。作为她的孩子之一,我以为晒干菜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直到自己动手时才震惊地发现,只不过两天,晾出去的白菜已经发了霉。

有一次她告诉我,新鲜的蚕蛹从外观上就可以辨认:如果头部的那个圆孔——那是羽化后蚕蛾的口器部位——色暗发黄,则表明蚕蛹已经变质。我猛然记起,多年前在外祖母家里吃饭,七岁的雪表妹夹起一只蚕蛹,看一看又放回盘子里。我正要开口询问个中奥秘,二舅敲了一下雪表妹的筷子,呵斥她不许在盘子里挑挑拣拣,我只得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那一年我十八岁,深感自己在生活方面的懵懂无知。经婆婆这样一讲,我近二十年的困惑豁然得解,赶紧问妹妹知不知道这个事情,又跑回娘家去追问我妈。我妈觉得我大惊小怪小题大做,这种常识谁不知道呢?她自己就是从小观察出来的。这件事让我想了又想。很显然,在这世上,有些母亲更接近“母亲”这个词的本来意义;而有些母亲,她们自己也只是孩子。

我继承了娘家清教徒式的饮食风格,婆婆嫌我做的菜清汤寡水,我也乐得袖手做一个闲人。现在我疑心,正是多年来重油重盐的饮食习惯,在婆婆的身体里埋下了祸根。甫过五十岁,高血压、冠心病、脂肪肝、糖尿病纷纷找上门来。有几年,她心脏病频繁发作,深夜里电话铃一炸响,我的心就倏地跳到嗓子眼。婆婆开始检讨自己,对我说,做菜不要放太多的油,对身体不好。她开始每周三天吃素餐,每天早起,将步行去很远的批发市场买菜作为锻炼,还坚持晚饭后散步,顺便遛家里的两只博美犬。

二十年前,她查出宫颈癌,赴京手术,随后是持续数月的放疗。在生死面前,一个人最真实的本性悄然呈现,婆婆的平静和达观让我刮目相看。放疗杀死了癌细胞,也损害了她的消化器官,后来因为胆囊炎,不得不做了胆摘除术。她心爱的两只博美犬也现出了老态。她对我说,等到这两只狗狗老死,她就不再养狗了。她说得那样坦然,反倒是我,眼泪险些掉下来。

我离开这儿太久了。

为什么要在中年离开故土?这简直是一场意外事故。但后面的章节早就被铺排好了,当我还在这里工作和生活,看起来却像一个游荡在街头的异乡来客。我说我哪儿也不去,长途车站我只是在回家途中偶然路过,可他们不信。他们追着我问:说真的,你是从南方来的吧?

南方?对这个东北小城来说,“南方”这个词太广阔了。

多年以前,一个朋友曾经很认真地对我说:“沙爽,你适合去大城市生活。”

我问:“为什么?”

她说:“因为你不像这儿的人——你的想法和这里的人都不一样。”

她并不算是我的知己,但她似乎以直觉洞悉了我的命运。也许她其实是一个天使,无意中向我透露了上天的秘密。去年秋天,她在野外摄影时被一只小虫叮了一下,第二天,大腿开始肿胀,又过了一天,她开始低烧、头晕,去市中心医院检查,医生给她开了一点外用药膏。两天后,她陷入昏迷,被家人送往沈阳急救——整个沈阳也只有两家医院能检测出这种蜱虫病毒——竟已是无力回天。

现在我已经走到了公园的北门外,一路打量着铁艺栏杆后面的一座座微型花园——其实更多的是菜园,种了些豆角、黄瓜、大葱、红苋菜,甚至还有几株半人多高的马铃薯。就是在这儿,曾经有一个属于她的小小花园。我看过她在朋友圈晒出的照片:粉色、黄色和橙色的欧洲月季,红色的杜鹃,玫红的蔷薇,还有一盆挂在墙上的、流瀑一样飞溅的蓝雪花。去年十月,我也买了一盆蓝雪花,那段时间,我一直想着要问问她,蓝雪花入冬前要不要修剪——却突然收到一张她的讣告照片。她是一个活得生机勃勃的人,她养的花也像她一样丰沛饱满。但是我在这两幢楼前来来回回地踅摸了好几天,也没有找到这样的一座庭院。那盆蓝雪花还在这里吗?那个失去了主人的花园,是这烈日下哪一张荒芜的脸?

我已经四年没有回到这座城市了。脐带已然割断,我是一个飘浮的、没有乡愁的人。

回来之前的一天夜里,我做了个奇怪的梦。在梦中,因为家中断了水,我不得不去另一户人家,借用他们院子里的自来水。我左手拿着个什么东西,只能用右手接水,囫囵洗了一把脸。

这件事本身已经够尴尬的了,哪里想到,更糟糕的还在后面。告别了那家人,我发现我认不出回家的路了。我猜我该走右手边的那条路,但是一个中年男人热心地指点我,出了前边的大门后,一直往前的那条路才是对的。“那是往一职高去的路吗?”我半信半疑。“对呀!”他说,“从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是大润发。”

我谢过他,准备穿过前面的那排房子,可是一走过去,本该出现在那里的大门和路口都不见了,脚下只有一条泥泞的小径,通往几米远外唯一的一条大路上。而那条路的两侧,大水茫茫,分不清是河流还是湖泊。

我紧赶几步,追上了前边的一个女孩,问:“这条路是通往大润发的吗?”

她向我转过来一张漠然的脸:“我不知道。”

我找不到我的家了。醒来之后,我一直想着这件事。我的家,就在距离大润发不到二百米的地方,但是,我居然在一条笔直通往大润发的路上迷了路——是否,我的潜意识在向我宣布:真正的家园,已不复存在?

或许,梦境是冥冥中的某种感应?从高铁站回家,我发现大润发南段正在修路,整个路面被橘黄色的塑钢围挡起来。小区门口的甬路挖开后又草草掩埋,在雨后一片泥泞,依稀正是我梦中的景象。早上六点多钟,挖掘机开始在窗外轰鸣,我惊醒过来,身侧的床单奇怪地鼓起一个包,是猫咪把自己埋在了下边。这只叫坏坏的蓝猫是家里的猫二代,它来到这世上的四年恰是我之于故土缺席的四年,它的脚爪将一层隐形的梅花印在这空缺上面。初次见面的五分钟后,它借由它的基因认出了我,开始蹭着我讨摸摸,在我入睡后悄然潜伏到我的枕边。

有一天晚上,我从母亲家打车回来,年轻的司机竟然开着导航。我告诉他大润发门前正在修路,需要从保险公司那个路口绕过去。但是梦中吊诡的一幕出现了:我们一直绕到了三干线,一瞬间,霓虹璀璨,一片光怪陆离。而在几个小时之前,我去往我母亲家,网约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停在一片楼群前。我一手拎着一包礼物,被明晃晃的大太阳晒得头晕目眩。我找不到我母亲家的那幢楼了。在这个我生活过三十多年的城市里,我像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一脸茫然地愣在路边。

真没想到,长征小学已经迁到了公婆的新家旁边,就建在当年服装一厂的原址上。我母亲在服装一厂工作了二十多年,直到退休。而我家姊弟三人,就读的都是长征小学。这一校一厂,本来分别坐落在一条街的起点和终点,中间相距大约一公里。儿时的我走在这条路上,感觉非常遥远。

三年级上学期,我从西环那边的河滨小学转到长征小学,母亲将我交给班主任,转身赶去上班。下课铃响,我随着人流来到操场上,瞬间就傻掉了。长征小学一千多名学生,排成几十列纵队做课间操。我不知道我该站到哪个队列里,这里所有的面孔我都不认识。众目睽睽之下,我走出校门,一路哭着去找我母亲。幸好这是一条没有岔路的街,我沿着马路牙子一直走一直走,直到眼前出现了服装一厂的大门。在三楼一眼望不到头的平机车间里,上百名女工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色的确良工作服,她们头顶上的日光灯晃得人睁不开眼,而她们白帽子下边的脸仿佛飘浮在梦中。

过了一年半,我弟弟也到了上学的年纪,我拿着户口本去给他报名。

负责招生的老师从镜片上方盯着我:“你爸妈为啥不来?”

“他们上班没空儿。”

“二加一等于几?”

虽然不明所以,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三。”

“五加二呢?”

“七。”

老师满意地点点头:“嗯,行。”

我这才会过意来,赶紧向她申明,要报名上学的是我弟,不是我。我已经上到四年级了,开学就要升六年了。

——我赶上了最后的那一届小学五年制。学校从四年级的十二个班级里,依期末考试成绩排出三个班,直升六年级;再从本应毕业的五年级里,让成绩排在最后面的一百名学生延迟升学,组成两个班。

那一年的寒假,将近年关,一辆运送液化气罐的大卡车行驶途中突然爆炸,火舌越过二十米宽的绿化带,把长征小学教学楼临街的一侧燎得乌黑。开学后没多久,一场春雨淋下来,暴露了大火埋下的雷——一道长长的裂纹从我们的头顶向着教室后边延伸,据说贯穿了半个楼顶。可是六年级的五个班教室都位于顶楼,小升初是要考试的,毕业班的课一天都不能停,怎么办?

最终校长想出了一个解决方案:顶楼的高年级借用楼下一、二年级的教室,一、二年级每两个班共用一个教室,上下午分头上课。

方案公布的当天,我放学回家,刚推开家门,我母亲心急火燎从里屋迎上来:“你可回来了!学校里到底出了啥事?”

“没啥事啊!”我一头雾水。

“那为什么你小弟说他以后下午不用上学了?说是学校里有个大蚊子?”

“没听说啊!”脑子飞快地转了两圈,我明白了,“他们班老师肯定说的是‘大——璺——子’!”

我把这个笑话讲给徐畅听。她比我晚出生一个月,低两个年级。她完全不记得我们的学校被火烧过,和一、二年级分上下午上课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傍晚时分,公园的绿道上挤满了散步的人,甚至还有一列十几二十个人的暴走队,穿着统一的正红色运动服,从我们身侧铿铿锵锵地踏过去。人民英雄纪念碑前面的空地上则分出两个队列,一个广场舞,一个旗袍会。加入旗袍会有门槛,旁边的招募广告上写着:身高一米六二以上,面目姣好。仅此两条,就屏退了像我和徐畅这样的中老年妇人。有幸入列的女子每人撑一柄鹅黄色油纸伞,黑色旗袍长及脚踝,摇摇摆摆地踩在细高跟上。这边的广场舞大部队则一律白衣白裤,边上有几个明显是刚加入不久的散兵游勇,也穿着自家的白T恤,胳膊小幅度摆来摆去,舞步还踏不到点儿上。高蹈和庸常,大众和小众,表演和自娱,都在这里了。只有这个时候,我感觉小城还是热闹的,有这么多人的气息汇聚到一处,共同抵挡着那缓慢的、注定要降临的暮色。

但是,一出公园的大门,这气息就散了。虽然大门外边也有两拨练习交谊舞的人,但他们是东一笔西一笔的彩绘,没有成形的光影和旋涡。

晚风习习,凉意渐生。我沿街信步,在这个螺蛳壳一样的小城,意外感受到久违的松弛和自由。我不再担心会有某个熟人突然迎面而来,事实上,那些曾经熟悉的人于我已然陌生。每个人要抵挡的事物是不同的,只是当众人聚在一起的时候,那些事物生成了某种相似的表情。

这次回来,我没有惊动小城里的朋友们。对我来说,过了四十岁,这种说不清来历的疏离就开始了。或许,当一个人年岁渐长,对于众友喧哗把酒言欢的热切便慢慢淡去,内心也渐趋空旷。而既然这年岁公平地铺排在所有人的身上,那么,彼此的感受或许也大抵相仿?

两年前,一位同事突然查出肝癌。那时疫情防控正紧,医院里禁止探视,连陪护的亲属也不能自由出入。正值四十二岁的盛年,我们都祈望他渡过劫波,重新回到我们中间。但仅仅两个月后,惊闻他去世的噩耗,其时丧事已经办完,家人说他离世前曾留下遗嘱,一切从简。后来又听说,最后的那段时日,他已出院回家,在自己的卧榻上安然离开。挚友们痛憾之余,也为之百思不解:这样一个对生活和世界怀有深情的人,为什么临去时却不肯给朋友们一个告别的机会?

但是在这个黄昏,我突然明白了:正因为深情,他不忍道别。

我拐上一条僻静的小街。太僻静了,我是这一小段时空里唯一的过客。这条街上有一家大型针织厂,是三十年前开始的国企倒闭大潮中支撑得最久的一家,它开发的一款暖棉内衣一度打入了高档内衣的行列。但是,毫无意外的,针织厂大门紧锁,铁栏杆上锈迹斑驳。

几年前,一位朋友告诉我,在这家工厂附近,有百年前不知谁植下的三棵老树,两棵杨树,一棵柳树。

现在,我要去找到它们。

(选自 2023 年第 12 期《雨花》) Jqgbcsnz0PTdbhG8EKmDk7yE23jBkq5BEsN6TIOspLEJWp4V5v50iEixoTBqFw3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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