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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专栏

乌乡薄暮之书

周蓬桦,山东聊城人。作家、散文家。山东省作协首批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常务副主任,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出版散文集《故乡近,山河远》《大地谷仓》《沿着河流还乡》《浆果的语言》十余部,长篇小说《野草莓》《远去的孔明灯》等。作品被收入百余种选本,获得冰心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中华铁人文学奖、泰山文艺奖等多项奖励。现居青岛。

霜降夜

白露过后,乌乡的风里平添了寒意。早晨醒来,阳光刺眼,推开栅门,发现脚下的草叶上布满晶莹的霜雪,薄薄的一层,把路边的花打蔫,桦树的枝条似乎萧索了些许,树身上的一只只眼睛长出了睫毛。无意间仰头,但见几粒寒星正在向山顶以西的方向悄悄隐遁。镇上某一户人家屋顶上的烟囱,已经开始忙活,突突地冒青烟。烟柱是笔直的,上升到一米多高后遇到了风,才变得凌乱,像一块被扯断的丝绸。

有人说,乌乡的风里,流动着一股特别的味道,只有亲临现场的人才能闻到。这种特别的味道让人难忘,在鼻间萦绕,以至于割舍不下,成了人们再来乌乡的理由。

我提着满满一大铁桶草木灰,把它们倾倒在大路边潮湿的水洼里——这是房东阿姨安排给我的任务。昨天晚上,我约了几个养桑蚕与种植薰衣草的农户,到院子里攀谈。大家吃着草原黄膘烤牛肉,品尝着新摘的巨峰葡萄、黑色的冻梨,喝着自酿的桑葚酒。交谈内容涉猎宽泛,没有明确的主题,基本围绕农事收成、动物保护和挖掘过冬的地窖打转。当然,我最感兴趣的,是他们讲述过往亲身经历的事件,兴许口吻轻描淡写,但对我十分有用。一些亮点像阵雨打湿心头,渗入静夜植物的根须。我急忙掏出记事本,在马灯的光线下一一做了记录。牛圈在屋后,小牛犊不时制造一点骚动,从那里飘来丝丝淡淡的尿臊气,但这并没影响大家浓酽的谈兴。叶子稀疏的板栗树梢上,始终挑着一弯残月。

聊到十点多钟时,霜降开始了,夜幕陡然拉向纵深,只听得周围的芦苇秆在瑟瑟作响,白桦树枝在轻轻摇动,我身上很快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这时,善良的房东阿姨送来了羊毛毯和羊毛披肩,以抵抗霜降带来的微妙变化。

“天要落露了,大伙儿小心着凉。”她说。

阿姨端来一小筐被冰冻过的无花果,果子个头大,已经在冰柜里冻成了一个个小冰球。阿姨从厨房提来了铁皮桶,点燃了软草和木柴,很快就将冻浆果烤软了,冰碴子化成了水,杂糅着果实的汁液。取一个放在嘴里,觉得冻过后的无花果有一股山柿饼的味道。少顷,桌上又摆满了美食——大列巴面包、哈尔滨红肠、咖啡、奶茶、干果仁,还有烤得香喷喷的草原红糖焙子,吃得大家直打饱嗝。

这是一个特别的霜降夜,让人感觉到生命与节气之间发生了某种密切的联系,有很强烈的体验感。从这个夜晚起始,我正式走进乌乡人的生活,自此与之呼吸同一种空气,吃一锅同样的黑米乌饭,喝新碾的大碴子粥。我并不觉得我与乌乡的人和动物有什么不同,我们是对等的。他们在日子艰辛面前所持有的积极态度,和对幸福目标的追寻姿态,都让我感同身受,嘘唏或喜悦。如果可能,我愿意做乌乡山野中的一株树或一片霜冻的叶子。

我还记下了燃烧时嗞嗞作响的松油灯,以及灯下的笑脸,火中明亮的瞳仁,以及整整一个晚上,都在谈论一个接地气的话题指向——如何与枯草丛中的野物们一道,度过暴风雪即将来临的严冬;需要粮食、木柴、胡萝卜和大白菜,需要棉衣棉被,需要一个大火炉。哟,对我这样长年奔波的外乡人来说,这是一个多么难忘的夜晚。

早晨的光线重叠移动,越升越高,把山脉的阴影投射到地面上。我手扶栅栏,将空空的铁皮桶放回到了板栗树下,却见房东阿姨的小儿子背了行囊,走下台阶,似乎要离乡远行。阿姨从灶间走出来,腰间系着粗布白围裙。她搓着手,一边抬手拭泪,脸上难掩担忧和凄惶的表情。

她的小儿子目光淡定,飞快地走出院落,又回过头来朝我们挥手笑笑,然后大步踩过路边的草木灰,在阳光下缩小成一个移动的墨点,在远山的背景下渐渐消失。返回屋内,我以树墩做书案,在稿纸上飞快地记下一句话:“霜降后,一些植物枯萎,一些事物到来,一些人又把双脚踩在了泥泞的路上。”

最后的猎手

乌乡彪悍的民风里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人们敢说敢做,敢爱敢恨,直筒子性格一点就着。在外人看来,这里的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因此不那么好欺负,打起交道来不能虚头巴脑。乌乡人的典型性格就是直率,不藏掖不苟且,也不会耍泼摆烂,人们都习惯摆事实讲道理。遇到不公平的事情并不隐忍,而是当面揭穿,把话挑明,给对方难堪。但恰恰乌乡人又很要面子,受到难堪的一方觉得下不了台面,竭力辩驳,这构成了吵架的主因。吵完架,陈述了个人诉求,第二天就翻篇遗忘,双方各自让步,和好如初恢复关系,也不会留下丝毫嫌隙,这是乌乡人最可爱的一面。

镇子上一个拄拐杖的瘸腿老头,人们唤作狍叔的,给我讲述了这样一件事:有一次,他和屯子里的一个发小刚吵过架,还没来得及和解,当晚接到一个口信,是狍叔的老舅死了,他连夜去山外的屯子里奔丧,忙碌了三天才回乌乡,巧合的是,一进镇口就遇到了发小在集市上闲逛。由于狍叔早把吵架的事忘到脑后,便主动上前亲热地打招呼,发小表情疑惑不太自然,支吾了两声,狗一样夹拉着尾巴匆匆地逃走了。狍叔回到自家的土炕上,反复回味,才想起吵过的架还没和解,顿时脸上一阵发烧,直接麻了半张脸。中午,他提了一瓶好酒径直去了对方家中,进门闻到一股肉香气,只见对方正倚门而笑,原来早已摆好了一桌子酒肉,只等他的到来,二人默契落座,喝到最后,抱头痛哭。自此,成为至交。

狍叔年轻时以打狍子闻名乡里,他猎获的狍子曾经堆满了院子,狍叔会把狍子肉分享给乌乡的近邻,把狍子皮做成褥子,到集市上换钱糊口。在当时,猎人是个很体面的职业,比干其他行当来钱快,因此狍叔吃穿不愁,又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老单身汉。在整个乌乡,他的日子是好过的,不知怎的,他始终没有娶老婆成家,这又让人觉得狍叔有些古怪。

后来,随着猎物的增多,狍叔成了远近闻名的富人。人一出名,就很自然地出现一些不愉快的小插曲,诸如有人借钱不还啦、遭遇小偷小摸啦之类。其实呢,狍叔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有钱,他依旧过着普通的日子,一日三餐都要计划着不要奢侈浪费,人们的索取和嫉妒让狍叔感觉不悦,又有苦难言。而他本人的品性,又让他不忍与乡亲们伤了和气。于是,在那位发小的劝说下,他在山林里盖了幢茅屋,索性远离了乌乡的人们,只是偶尔回老屋取些东西,平时就居住在山林里。周围也没有邻居,偌大的林间空地上,就这么一幢孤零零的猎人屋舍,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为防止遭遇不测,狍叔在屋子的周围布下了许多机关,养了一条黑色猎犬,还自制了几颗土地雷,埋在一个土沟处。

随着时代的变化,狩猎行业渐渐萎缩,走向没落,乌乡镇上的猎人纷纷改弦易辙,狍叔成了镇上的最后一个猎人。每天,他怀抱猎枪在山林里转悠,饿了就吃一个野山果,渴了掬一捧山泉水,困了就背倚一棵大松树入眠。

一日,狍叔在捕获野狍子时,无意中打死了一头狼,这并非所愿。他跑到杂树丛里捡起猎物,见是一头年轻的母狼,好像刚生产过,正在哺乳期。狼脑袋被霰弹打得开了花,剩下了半个。狍叔站在暮色中呆愣半天,深冬的风让他不寒而栗,他的心头泛上阵阵不安。狍叔之所以被人唤作狍叔,是因为他基本是个猎狍子的专业户,别说狼,他苛刻到连野鹿都不肯打一只。而眼下,他却误打误撞地要了一头狼的性命,是一窝狼崽的母亲。他思忖良久,决定把狼就地埋葬,筑起一座小小的坟丘,又做了一番祭拜,口中念念有词地烧了一堆纸钱。

此后,他忐忑了几日,见一切如常,什么事也没发生,才渐渐放下心来,恢复了正常的狩猎活动。狩猎之余,他还到结冰的河里捕鱼,砸开厚厚的一层冰,把地笼网下入冰窟窿,第二天收网。这样,他的小茅屋的烟囱里,除了冒出一股肉香味,还夹杂着阵阵鱼腥气。眼瞅着,下过两场暴风雪,乌乡的春节就要到了,狍叔开始着手准备年货:土猪肉、黏豆包、炸丸子、灌血肠、冻豆腐……

这天晚上,北风呼啸,大雪徐徐降落,森林里响起了各种可怕的声音。狍叔半夜被惊醒了,突然,他听到有人在敲击窗棂,敲得很急迫:砰砰砰,砰砰砰。狍叔掀开围在窗户的防寒毛毡,隐约看到窗户上有一张扭曲变形的脸,似人似兽。他被唬了一跳,急忙从火炕上抄起猎枪,哗啦一声把子弹推入枪膛。

“咳,小开!是我。”

这时,窗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他在心头掠过一阵惊喜,立刻判定是发小来了,因为在整个乌乡,只有发小直呼他的乳名。他把枪扔到一边,翻身下炕,迅速拉开门,朝外大喊:“快进来吧。”

风雪呼啸着吹入,他已经吸了一大口严寒的气息,呛到嗓子眼,凉气咽到肚子里。可是,却没有任何回音。他又叫了一声发小的名字,并且隐约看到墙角处有一个蹲伏的黑影,他朝黑影走过去,不料黑影却站起身来,把他向院子外引导,一直引向空地之外。他觉得奇怪,认为是发小在和他玩笑,搞恶作剧,但这是大雪天啊。“你搞什么鬼?”他愤愤地骂道,便尾随发小快步前行,他想一把抓住发小的衣领子,把他像拎一条狗那样拎回到屋内。

但当走到一片灌木丛时,发小的影子突然不见了。他立刻意识到了危险,全身已经被冷汗和冰水湿透。前方五十米外就是狼的墓地,他朝墓地的方向侧耳倾听,凭借二十余年的狩猎经验,判断至少有十几头狼在那里集合好了,吱哇乱叫。情急之下,他朝空中打了个呼哨。因为墓地相距茅屋不远,他的猎犬闻声来到了他的身边,汪汪地叫着,这让他紧张急跳的心稍稍放宽了些。但他独独没有带上猎枪,这是一个猎人在危急关头犯下的最致命的错误,因为一声枪响,就有可能把狼群吓跑。

在那个风雪呼啸的夜晚,腥气浓烈,十几头狼列队围拢过来,它们发出恐怖的号叫,幽蓝的眼睛像一片闪烁的鬼火。他亲眼看到自己心爱的猎犬被凶残的狼群撕成了碎片,连一根骨头都没留下。他趁机撤退,几次从雪地上跌倒又爬起。不料,在翻越土沟时他踩响了土地雷,炸飞了他的一条右腿。

而这颗土地雷,正是他本人所埋,这有些因果和宿命意味。

雪停之后,乌乡的人们把他抬回山下。此时,家家户户都在喜迎新年,在阵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他的狩猎生涯也随之结束了。

如今,狍叔已经进入暮年,成了在镇口晒太阳人群中的一员。这些人从早晨出门,屁股下坐一个马扎子,双手塞入袄袖,喝水、吸烟,或陷入深深的沉思,似一群栖落在枝头上的乌鸦。如果中途没人来喊他们回家,这些人会一直待到天黑,直到落露。有人问:“狍叔,吃过饭了吗?”他会若有所思地点头,“嗯,吃了。”

其实,他锅灶冷清,根本没有回家,屋前堆放的柴火没有减少。自从那件事发生过后,他的胃口陡然收缩,一度丧失了味觉,每天勉强吃一点东西就感觉饱饱的了。远远看上去,他蹲伏在墙根下,像一只衰老的断腿蜘蛛,蜷缩着自己的胃囊。

雪地山狸

山狸子也叫猫豹子,学名猞猁。它是介于猫与狐狸之间的生灵,据说性情狷狂凶恶。它不像猫那般温驯,没有狐狸的狡猾,但我遇到的一只山狸似乎不在此列。

春节过后,林区的天气渐渐回暖,河流开始融冰,尽管山顶和松树枝上依然积雪皑皑,屋檐下还有晶莹的冰挂。我回到乌乡的出租屋,行李刚刚放下,木门外便响起了一阵窸窣,接着是两声微弱的“嗷——嗷——”的叫声。叫声比猫粗犷沙哑,像是猫患了感冒,声线都在低音区。“这是野猫吗?”我心里嘀咕,又一边摇摇头。

由于乌乡地理位置特殊,严寒格外漫长,这里的流浪猫很难挨过冬天,我在河畔散步时经常遇到流浪猫的尸体,有时是一只,有时是五六只。当然,山狸子的抗寒能力是超强的,它们可以在零下四十摄氏度的雪地里生存下来。

听到叫声,我拉开木门,那只山狸子却机警地躲到了矮树丛里。树丛里积雪茫茫,初春的阳光孱弱无力,根本照不化它们。我偶尔会用雪铲挖一块雪,放入几束松枝,熬松针茶喝,把水熬得绿中泛黄。我回屋,冲了一杯热羊奶粉,倒入一个瓷碗里,又打开一听牛肉罐头,把肉和奶端到草丛边。闻到羊奶味儿的山狸子,飞快地从树丛中探出身子,它大概是饿坏了,径直把头埋进碗里顾自吃喝,一口气将碗里的食物吃个精光。吃饱了,终于抬起头,用一种楚楚可怜的目光打量着我,流露出一种求助式的光亮。

这是一只年轻的雌性狸子,毛色黄白灰相间,当地人俗称“三花”。大自然在造物时给猫科类动物施加了迷香,让它的体态和叫声里掺杂了销魂物质,把这只山狸子创造得十分漂亮,堪称妩媚,尤其光滑的毛皮,纤尘不染,没有丝毫在荒野生存的凌乱痕迹。我慢慢地靠近,蹲下身来,发现它的左眼有些上火,眼角膜上布满了血丝,右前爪有结痂的瘀伤。这说明它目前的生存处境艰难,需要人类的帮助。虽然山狸子处于体弱状态,却丝毫没有影响它整体的美感,如果梳妆打扮一番,妖娆相就有了。在一瞬间,我甚至怀疑这只山狸子并非纯种,是个“二串子”,即野猫与狸子交配的结果。

我开车到了镇上,那里有专门的动物诊所,向兽医简单陈述,买了两瓶动物滴眼液。回到家已近中午,从鞋柜里找到一只胶皮手套,做好了治疗前的准备工作。喂食的时间到了,我在屋前屋后寻找半天,终于在一个枯草干沟里发现了它。只见它把头埋到身体里,全身微微抖动,正在专注地用舌头舔舐自己的皮毛,舔得认真仔细,好像闺房中的女子每天都要梳理自己的秀发。我心想,这小家伙为了自己不招人讨厌,也是拼了。

我把小瓷碗端过去,它的嗅觉超级灵敏,立马就闻到了肉香味,小心地抬着一条前爪走过来,凑近食物,头埋进碗中,细致地吃食。这次是两条鱼,半杯羊奶。我戴着胶皮手套,趁它专注吃东西,对它说关心的话,哄它放松戒备,一边伸手去抚摸它。当触摸到脊背时,它本能地哆嗦了一下,但并没有躲闪。我顺势把手伸到它的头部,轻轻捋了个全身,待它彻底放松警惕,剩下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为防止它发凶,我招呼了门前路过的邻居老郭帮忙。老郭是林下参的种植户,他见过的动物多,很有经验。我们原本平时不太说话,只是见面打个招呼,这次是因为山狸子头一次走近合作,也是缘分。这么着,两个男人配合默契,三下五除二地就把事情解决了,还给山狸的右前爪进行了简单的消毒包扎。

刚被点了眼药水的山狸子受到化学气味的刺激,极不舒服,奋力从我手中挣脱,嘴里发出呜呜声——这是它出生后头一次用药物治病吧?跑出几米远后,它很快适应了药效,恢复了安静。两爪朝前伸了个懒腰,然后仰躺,做双爪抱拳状,似乎是道谢。

我当即判断,这是一只聪明的山狸子,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它都清楚地懂得,明了人做的一切是为它好,或者为它坏。这种直观的感受力,要胜于某些人类。

此后,它在我的屋前安营扎寨,墙角多了一只养蜂人留下的空木箱,但它好像不肯入住,仍习惯在松树枝下的草丛里过夜。哪怕听到我一声咳嗽,也会动作敏捷地做出反应,钻出来摇摇尾巴,伸个长长的懒腰。有几次,我试图带它进屋,让它变成正式的家庭成员。但奇怪的是,无论我怎样尝试,它都不肯照办,在深夜的阳台上狂叫不止,吵醒了周围的邻居。无奈之下,我只好将其放归自然。是它太热爱自由了。我这么想。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美美。并且制作了一个小木牌,写上美美的名字,系在它的脖颈上。让外人看到了,知道它是有主人的,在起歹念时也好有所顾忌。

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有一定道理,因为在过了大约半年后,这只狸子的体态看上去还像一只猫。如果是纯种的山狸,它应该越长越接近一只小豹子的体态,并且强壮凶悍好斗,这是由血管里奔突的血液和基因所决定。

眼瞅着它渐渐长大,但它却依然性格温驯乖巧,这让它频繁遭遇其他动物的欺负。动物们之间的格斗,大都在夜间进行,它们喜欢夜游,在月光下寻找自己的所需。双方相遇了,四目喷火,吱哇一阵狂咬,吃亏的都是山狸子。事后,它独自承受一切,在雪地里默默地舔净伤口,眼睛泪汪汪地溢出感伤。

春天过后,乌乡的野狗开始多起来,几乎是任何一条狗的吠叫,都能引发山狸子一阵不安的骚动,迅速隐入草丛,屏住呼吸。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一条狗在空地上追咬它,它惊慌失措,拼命向前奔跑,在狗快要一口咬住它的尾巴时,幸好出现了一棵松树,它嗖一下就蹿到树上去了,在树枝上呜哇大叫。我立即鼓掌,又气得不行。我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子,是为了帮它对付那条野狗,一棒接一棒地打出去,当然都打在地上。见野狗逃走了,美美从松树枝上跳下来,颠颠颠地跑向我,扑到我的怀里。我拍拍它的头,安慰道:“别怕,孩子,你、你要勇敢点啊。”然后,是一声叹息。

一天黄昏,我照例带着美美到河畔散步。河崖下有一块不大的健身场地,我每天都到那里做一个小时运动,美美在一旁守候或玩耍。但今天注定是个美好的日子,在我手把健身器材做运动的当儿,突然眼前兀自出现一个神奇的画面:一只高大健壮的山狸子站在不远处,朝美美深情凝视。这是一只真正的纯种山狸,一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儿!它正试探着朝前挪移,忽儿又佯装无事,或者疾速躲闪,但距离美美越来越近……天性敏感正处于发情期的美美显然注意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它抬头与之久久对视,双方都心领神会,好像体内的积雪一点点地融化了,整个身体在愉快地唱歌。在那一刻,可套用一句著名的电视解说词:“春天到了,操场上弥漫着一股荷尔蒙的气息。”如果继续引申,套用人类遭遇经典爱情故事的场面,即是贾宝玉初次见到林黛玉,诗人叶芝初次见到毛特·岗,以及托翁笔下的渥伦斯基在火车站邂逅安娜·卡列尼娜……都不为过。

总而言之,当天晚上,美美失踪了。

事到如今,我已经无法形容美美离开后的失落心情。在第二天一早,当我拌好了一碗吃食,放到草丛边的刹那,没有得到熟悉的回声——打哈欠、愉快的叫声、踩踏落叶声。我呆愣原地,心里泛起一阵难以名状的酸楚,感觉相当难过,几乎要落泪。这是一场没有预料的伤害,仿佛童年时失去了最亲密的伙伴。后来,我从微信朋友圈了解到有许多救助流浪猫的朋友,他们遭遇的经历与我的感受完全相似。

不久前,在河北某地参加笔会,遇到湖南女散文家申瑞瑾,她也是我的鲁院师妹。我知道她抚养了十几只小区流浪猫,是一种人道式的饲养,她极其负责,专门腾出一间仓房存放猫粮。但理性的她,几乎不和其中任何一只野猫建立私密的感情链接,这让她免遭被“遗弃”的伤害。我当时听了她的话,很不以为然,现在却终于尝到了滋味。

邻居老郭对我说,他有个在大兴安岭林区做小学教师的侄女,有一年考中了师范学院的研究生,到了报到时间,最终却选择放弃了。原因令人难以置信,竟然是因为她从小养大的一条金毛犬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来接盘饲养。

“我总不能带着一条狗去读研吧?”她振振有词。此前,每当我听到类似的故事,都觉得演绎成分较大,有一些水分,但现在,我是真真切切地信了。

愿我的美美和它的如意郎君幸福快乐,生一堆可爱的小山狸子。

(选自 2024 年第 4 期《中国作家》)
原刊责编 陈集益 InxZXE97hdV8aLphY9AcWjBsqzzwZbjtOIa3O1SxcWwbygGAnvcZPZaz8NtmWBC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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