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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专栏

入神记

李世许四川青川人。著有长篇小说《晴川》《悦来》、中短篇小说集《借一地月光》、诗集《锁眉不是节节草》等。曾获《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全国“大鹏生态文学奖”、第八届中国长诗奖等。

雀斑

如果可以换一个身份,我愿意还是那只麻雀。

——题记

那时候我相信神真的存在,比如,只要我和小怪心里一念,第二天保准有一地大雪,就像陌生人送来了礼物,神的礼物。我说,神真乖啊,小怪也说乖。乖,我是说给雪的,只有雪懂,小怪是只狗,它说的只有我懂。我们试探着在雪地上踩脚印,就像学写自己的名字。院坝小,雪不够,我们忍不住抢起来,一心要把自己的名字写大,写多,院坝的雪很快被我们全弄脏了。然后我在前,小怪跟着,穿过灶屋的后门落进更大一片雪地,我成了一只麻雀,小怪刚好是一片雪花。

从金竹林到生地坡脚下,并不是一展之平,有几架土墙盖和一条斜水沟,但是不影响,雪已把它们填平,我们可以在那里随便奔跑、打滚,甚至故意陷进雪里爬不出来。小怪跑起来很笨,翻跟头也很丑,我笑话它,它就急了,越急越乱,我越要笑,眼泪都笑出来了。我喜欢被小怪崇拜和依靠的样子,我喜欢成为它的神。雪下面是麦苗,也许是油菜,管它呢,又不是我下的雪,是神,又不是我在雪里出丑,是小怪。如果妹妹在,我还可以这样说:“又不是我要吃雪,是妹妹,她以为那是棉花糖呢。”

妹妹病了,只有到县城的医院才能救命,大人们都去了,我也想去,他们说,总要有人在家看门。我害怕再也见不到妹妹,只能心里求神保佑:妹妹不会死,明天就来一场雪。果然就来了一场雪,我和小怪高兴极了,更加相信神真的存在。

在雪地里玩累了,饿了,我们就回家生火烤荞墩子,烤出黄壳和香味,我吃三口,小怪吃一口,总吃不厌。那是表姐来给我们做的,在苦荞面里加一点糖精,用笼床蒸出来,一扇可以吃好几天。相比荞墩子,我其实更喜欢表姐。她走很远的山路来,总是拖着一根干柴,在对门坪上开始假装咳,或者像大人们歇气那样吹响口哨,如此,我立刻知道表姐来了,一阵风迎到老水井那里。小怪比我反应慢,追上我的时候,我已经跟表姐一起抬柴了。我抬小头,走前面,表姐抬大头。我们不说话。我有机会扭头看见表姐红红的苹果脸,如果不冒犯神,我愿意叫她仙女。那时候表姐十岁,在上学,放假才来陪我,做一扇荞墩子,洗那些永远洗不完的衣服,里里外外打扫。有时候没办法也请一天假,比如大雪封山,比如我假装生病了。表姐像个生涩的小妈妈,而我,愿意是跑前跑后的小怪,不说话,心里什么都知道。

荞墩子苦隐隐的,但其中慢慢的小小的甜,值得打个小饱嗝。我打着那样的饱嗝重新进入雪地,想换个花样,玩打仗。可是我跟小怪是一伙的,并且它太小了,只有一岁,不配是我的对手。小怪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一冲一跌地跑向竹林,在那里叫了几声,便有一群麻雀飞出来,像一团乱云,落在雪地上。小怪去追,麻雀飞起来,然后落在不远处,等小怪。不用邀请,我决定加入。麻雀是挺不错的敌人。

我和小怪发出相同的叫声,一起冲向麻雀的队伍。小怪的表演成分太多了,我不,我向麻雀扔雪团和不存在的石头,迫使它们还没有落稳就又要紧急起飞,有一只小的甚至落单了,差点成为我们的俘虏。小怪明明可以抓到那只落单的麻雀,但是它突然停下来,眼看着麻雀扑腾,一番挣扎后终于逃脱。

把麻雀赶进生地坡,整个雪地都是我们的了,战斗取得了安全胜利,我和小怪班师回朝。可是我们还没有走到水渠那里,麻雀又占领雪地,叽叽喳喳牵着云。我一诧,它们飞散,我们转身,它们又跟过来。如此几番,我觉得麻雀跟小怪差不多,也跟妹妹差不多,那么黏人,让我又烦又离不开。就在那一刻我突发奇想,一定要抓两只麻雀,给妹妹一只,表姐一只。为此我征求小怪的意见,小怪说乖,乖。它只会说乖。

表姐再来的时候雪已经化了大半,天快黑了,她没有吹口哨,也没有拖一根柴,跑进屋坐在火边发抖。我往火堆里加柴,小怪一直望着表姐,我们都害怕表姐带来不好的消息。表姐自己缓了一阵,手不再抖了,就从书包里拿出拳头大一袋炒面,说:“今晚煮油茶。”我拿一根小棍去拨表姐鞋子上的泥,表姐让开了,又说:“吃好点,多生些血。”我问她:“妹妹是要死了吗?”她吓坏了,赶忙堵我的嘴,纠正说:“只是要开刀,会好的。”我说:“哦。”

油茶里有肉颗颗,很香,表姐却不吃,说她吃过了。可是洗锅的时候,表姐偷偷地掰了一牙荞墩子,胡乱嚼几下就咽下去,那样子很饿。我恨荞墩子,拿了剩下的去喂小怪。表姐差点打我,举起的手落在我脸上,一揩,顺势把我搂在怀里。我说:“我想要你吃油茶。”表姐叹口气,真的在我屁股上打了一下。

晚上表姐搂着我睡。太冷了,被子像一块雪,幸好表姐身上暖和,我蜷在她怀里,闻到荞墩子的香味,想象自己是一只阳光地里的麻雀。后来表姐说:“抱着我,我也怕。”那一夜我们一直不松开。竹林里麻雀在尖叫,风借用谁的手敲打门窗,怪兽骑着风在房子周围游荡,生地坡的神注视着暗中的一切……不管是不是在梦里,我和表姐合力抵住了神的考验。第二天我们差不多同时醒来,表姐支起脑袋看我,突然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像麻雀啄。我发现表姐脸上,飘然有一丝羞意,我愿意承认那一刻,我也悄悄红了脸。毕竟,我也有五岁了。

我把一只麻雀捧给表姐,说:“送给你的。”我悄悄红着脸,等表姐夸我,说不准,她会再亲我一下。想不到表姐哭起来。她看着麻雀的眼睛,边哭边骂我:“咋这样歹毒呢,好端端地害一条命,你是咒我死吗?”小怪刚好在我脚边,活该被我踢一脚。也许踢重了,疼了,小怪委屈地逃到院坝里,回头朝我们叫唤,像一只落单的麻雀。我冲表姐说:“哼!都怪你。”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表姐托着麻雀的小脑袋,说:“它快要死了。”我不信。那时我们在灶屋里,我拿回麻雀,给它喂剩饭,它不吃,水也不喝,眼睛半睁半闭,时不时扑腾一下。表姐又说:“一条命有一条命的活法,替姐姐把它放了吧。”可是哪里还放得起来。我跑到院坝里,把麻雀摊在手心,它一弹,掉到地上去了。

幸好留给妹妹那一只还能飞,虽然飞不远,毕竟回到金竹林,肯定也有个表姐照顾它。表姐仿佛找回了安慰,在灶门前给我剥一个煮鸡蛋。我说:“哪儿来的?可以卖钱。”表姐狡猾地一笑,说:“反正不是我下的。快吃,你看你,瘦得像只麻雀了。”我坚决地摇头,说:“除非你也吃。”表姐果然咬了一小口蛋清,然后把整个蛋塞进我嘴里,把我眼泪都哽出来了。这时小怪回到屋里,叼着那只死去的麻雀,放到我和表姐面前。表姐说:“你可以吃。”小怪不动。我也说:“小怪吃吧。”小怪看看麻雀,仿佛自己是个犯错的孩子,叫了两声,还是不动。表姐捏捏我的手说:“我们去埋了吧。”

我们把麻雀埋在金竹林边上,那里有一片坟林,埋着我的爷爷,还有其他人。我们都不说话,静静地挖坑,给麻雀包上布片,先盖细土,再用冻土填平,然后在坟堆上栽了一株小柏树。表姐双手合十放到额头,闭上眼睛,我跟着做。我听见竹林里麻雀的叫声杂乱,惊恐,像是有人往那里扔了一块石头。起身的时候我顺势抱起了小怪,没等我说对不起,它已经原谅我了。

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表姐不上学了,每天变换花样弄出一些好吃的,让我怀疑她去偷了邻居家的猪大肠、挂面和干核桃。小村子里只有三户人家,彼此隔着一长趟子的距离,各有各的难处。表姐警告我说:“你不能偷别人的东西,神在天上看呢。”我不揭穿表姐。我以为我不说,神也会假装看不见。那期间表姐每晚搂着我睡觉,有时检查我身上长肉没有,结论往往是:“哎,你咋是麻雀变的……”这样一直到妹妹从医院回来。

妹妹左脸上留下了一块很大的疤。表姐问妹妹疼不疼,妹妹摇头不说话。我知道,那块疤同时结在我和表姐心里,隐隐作痛。表姐哭着回家了,回去上学,慢慢长大,再见已是多年后。我始终忘不了,她临走抱着妹妹对我说过的话,她瘦小的背影一抽一搭消失在山路尽头。

“麻雀都知道照顾好妹妹……”表姐说,“神在天上保佑……小林兄弟。”

为了不让表姐失望,也为了神的意思,我要把妹妹一直捧在手心里。我盼望长大,成为妹妹的竹林和春天,事实上我做到的很少。我想让妹妹快乐飞翔,结果我把她弄丢了。

小时候不在意,稍大一些,懂照镜子了,妹妹开始憎恨自己,整天捂着脸,不笑,很少说话。上学以后,她找到了逃避的黑屋子,惩罚自己一样的读书写字,以至于成绩出奇的好,成为家族里第一个中专生。她留长发遮住左边的脸,经常一个人待在角落里,像一只孤独的麻雀,对谁都赔着小心,仿佛那样就可以换回世界对她的原谅。她拒绝面对所有的男生。

但我愿意相信妹妹拥有过爱情。哪怕麻雀一样瘦小,毕竟在妹妹短暂的生命里停留过,就像一缕阳光,温暖过妹妹冬天的雪地。在新疆建设兵团五十三团良种连的大礼堂,妹妹的追悼会正在进行,一名帅气的男生代表妹妹的同学和战友致悼词,那样泣不成声的诉说里有不一样的东西。

我在埋那只麻雀的时候心里祈祷的只有妹妹,看来神也不是万能的。妹妹在巴楚县广袤的戈壁滩上种树,养一大群麻雀,那个黄昏,神没能阻止一驾马车迎面撞来……路人拦住马车,关切地询问妹妹的伤情,我那可怜的妹妹不停给马车道歉,告诉别人她没事,挣扎起来,推着自行车逃离了。

我的慰藉里,除了那个有情意的男生,还有就是,妹妹那么善良,最终一定原谅了这个并不对等的世界。除了自己,她不记恨任何人。

我送妹妹的骨灰到家的时候,表姐迎住我,哭得比谁都凶。为了替我们分担伤痛和苦难,表姐不惜诅咒头顶的神。“遭瘟的神,有报应你冲我来!”表姐仰着头,哭着说,“啥都不保佑,要你做啥!”那时天上飘着雪,金竹林里麻雀乱叫,表姐抱着妹妹的骨灰盒,那样子,跟她小时候把我搂在怀里没有分别。

后来表姐嫁人,几番变故,落下了轻微的抑郁,辗转治疗,病情时好时坏。我去看过她一次,她正在病中,抬起含混的眉眼,竟然清楚地喊出了我的名字,并且记得那只麻雀的葬礼。“小林兄弟——”她哭起来,摸一下我的手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咋办啊。”她明明记得我。我感觉到她手的粗糙和冰凉,轻轻握住,笑着告诉她:“那株柏树肯定住着神,一大群麻雀在那里安家。”她突然说:“小怪呢?”

狗的生命只有十几岁,跟麻雀差不多,也跟妹妹短暂的一生差不多。多年来离开老家四处奔波,我竟然忘了问一声,小怪老死,它被埋了,还是炖了?终究是,我的灵通不及表姐。

木叶雨

母亲的一生,都在报应里。

妹妹是我们的债主。

人间连累,接受神的安排。

——题记

搂木叶本来很好玩。泉水坑一带是杂木林,橡树多一些,木叶厚,干净。阳光集中洒落的一处往往平缓,像个小床,我把妹妹放在那里。她坐在木叶上,看见一只松鼠抱着橡果跳舞,橡果比松鼠的脑袋还大,还圆。我从坡顶开始,把橡树叶往下面搜刮,有点像给谁剃光头。竹子做成的木叶耙就像猪八戒的钉耙,我挥动起来,模仿猪八戒打妖怪,有时故意摔倒在木叶堆里,爬起来学猪叫。妹妹高兴极了,笑声在林间回荡,像一汪泉水。木叶下面有猕猴桃和栗子,捡到了,我就拿给妹妹,很快,她面前一大堆。那样的话,松鼠也想吃,试探着跳过去,抢一个就跑。妹妹乐意留住松鼠,给松鼠递最大的栗子,招呼松鼠不要跑,不要怕。后来,两个小家伙坐在木叶上,一起分享美味和冬日暖阳,而我像个神仙,在木叶云里升腾,睡着啦。

如果母亲在场,情况就不一样了。她哄骗我,夸我懂事,就为了套住我,一整天跟她在白果树坪上挖盖头。石墙缝里的草要拔干净,土皮要挖掉一层,草根要抖出来,那样子也像给谁剃光头。母亲取笑我,说我剃的光头“像狗啃过的”。她不知道,那是我故意的,我甚至故意把草锄往硬石头上挖。我的脚冻木了,像踩了两只尖尖的羊蹄子。天快黑了终于收工,回家的路上,母亲临时指派出来一个新任务:搂木叶。一人一捆背回家,填猪圈。“想吃肉不啊!”她经常这样敲打我和妹妹。

妹妹独自在家,被一根带子拴在床头,像拖着链子的小狗。妹妹饿了。妹妹有危险。我这样提醒过母亲很多次。“男子汉大丈夫,”母亲假装没听见,却恰到好处岔开话题,“怕不怕泉水坑的哭女儿鬼?”

我跟着母亲绕道进入那片讨厌的橡树林搂木叶,搂眼泪差不多,什么工具都没有。我又渴又饿,盘腿一坐恨着眼前的一切。母亲无视我的反抗,甚至得意起来,像一只刺猬在林中滚动,张开的两只手就是她的木叶耙。木叶揽进怀里压紧,成为另一只刺猬,越滚越大,然后扯藤条前后左右捆扎严实。如果捏到木叶下面的猕猴桃或者栗子,母亲会扔到我面前,我捡起来装进裤兜,想拿回去给妹妹。母亲看穿我的心思,叫我放心吃,她那里还多呢。我果真吃猕猴桃的时候,母亲竟然唱起歌了,她只会一首歌,开头永远是那句“北京的金山上”。母亲唱歌太装了,声音是假的,我不喜欢。夜色中我们回家,就像两只背着粪团的屎壳郎。

妹妹在家饿得像只小花猫。我解开带子,示意她去找母亲:“有好吃的呢。”她去掏母亲的衣服口袋,小心翼翼防着挨骂。那时母亲已在生火做饭,一推妹妹,说:“让开。”妹妹委屈地回到我身边。我冲过去责问母亲:“你说的话呢?”母亲应付地笑了一下,说:“口袋是个漏的……那个不能当饭吃。”我拖着妹妹走出灶屋,望着夜色里下山的方向,心里说,爸爸还不回来呀。

爸爸在专业队,很远,经常不回家。那期间,大爹大妈跟我们家闹僵了,同在一个屋檐下,见面不说话,都黑着脸。母亲随时提醒我和妹妹:“不准吃那边的东西,当心下毒闹死你们。”妹妹吓坏了,但我知道母亲又在撒谎,因为下毒是不可能的。大爹大妈没有孩子,把我当成他们的心尖子护着,特别是大爹,生怕我吃亏,恨不得给我摘天上的星星。“那是假的。”我安慰妹妹,并且决定反抗,“妹妹,你抓紧我的衣服。”

我昂着头去给母亲说,我和妹妹要去泉水坑搂木叶。那声音像要告诉整个院子。其实可以小一点声,大爹听见就够了。我牵着妹妹从大爹门口经过,飞快地看了一眼,只见大爹坐在灶前,抬头正好看见我。到泉水坑,我照样把妹妹放在木叶上,我们一起吹风。“哥哥,”妹妹眨着小老鼠似的眼睛向我提问,“真的有鬼吗,吃人的那种?”

“咳,”我说,“都是反的。”

“什么反的?”

“鬼咋不拖你……”我尽量模仿母亲的口气,然后告诉妹妹,“那不是真话,要听反过来的意思。”

“哦。”其实妹妹不懂我的意思,她在敷衍自己。

妹妹又黄又瘦,有一次从樱桃树上落下去也是轻飘飘的,像只猫。我给她壮胆:“根本就没有鬼。有也不怕,我会武功。”

妹妹拍手笑起来。

大爹终于来了,牵着牛,扛着茄担,错身的时候塞给我一样东西。大爹像个熟练的作弊者,我也是,我们若无其事的样子具有了英雄气概,至少在那一刻,妹妹认为如此。我闻到水葫芦叶烧过的焦香,妹妹也闻到了,我向妹妹挤眼睛。我和妹妹一起剥开几层水葫芦叶,里面是一个烧好的鸡蛋。妹妹一口,我一口,越吃越小口,老是吃不完的样子。我们压低声音,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后来我们啃蛋壳,烧焦的蛋壳有特别的香味。就在那时母亲突然站在我们面前,像个手段高明的特务。

明明我是主犯,挨的打骂反而轻,可怜妹妹,再打再骂不敢躲,泪水包在眼里不敢哭。我忍不住了,小狼一样大哭几声,背起妹妹向山下跑,跑出很远才停住。我甚至设想过,我和妹妹翻滚到岩下去,流很多血,让母亲伤心难过,受到惩罚。

母亲偏袒我,但我心里藏有针对母亲的毒。由此我想到“报应”两个字,就有一把小刀从我头顶插进去。忤逆不孝,要遭雷劈,我担心报应落到我头上。母亲是心计很重的人,不会对此毫无觉察,不过又能怎样呢。几十年后设身处地,母亲和我依然没有更好的选择,重新来过,妹妹还是那个唯一无辜的人。她一定是神派来度我们的。

那时别说煮鸡蛋,就是几个土豆、半碗剩饭、一捆木叶,在母亲那里都当命一样克扣。鸡蛋总被母亲藏起来,凑足十个便拿去卖钱。偶尔一个鸡蛋磕破了,母亲偷偷煮熟顺给我,让我背过妹妹,躲到屋后去吃。我竟然真那样做了,吃完鸡蛋顺手摘了一朵野花拿给妹妹,妹妹幸福得像个天使。妹妹喜欢在火塘灰里烧土豆吃,母亲每次要点数,然后是“把种都吃了,明年吃风粑屁”之类的抱怨。母亲总有吃不完的剩饭。她吃昨天的剩饭,把今天的剩饭留到明天吃,以应对哪一顿突然添了人饭不够的窘境。很多时候妹妹跟母亲一起吃剩饭,我竟然怀疑剩饭里加了猪油更好吃,非要跟妹妹交换,结果被母亲喝止。在母亲那里,木叶跟剩饭一样能填饱肚子,她像个肉做的木叶耙,不允许自家山林的木叶被外人搂去,一片也不行,大爹大妈也不行。

就是那样,母亲霸占了本该属于小狗的剩饭,而我,偷吃了本该属于妹妹的鸡蛋。在母亲的影响下,我们与周围的一切战斗,同时彼此伤害。妹妹命薄,终成了一片提前枯萎的木叶。她有天大的委屈,母亲也有。她们来人间的任务就是替我还债。为了我长成一粒心安理得的橡子,她们宁愿提前入冬,风中飘零,木叶如雨。

有一天母亲一反常态,指使我和妹妹去邻居家。“有个小奶娃,快去看。”她说,“还有客客呢。”我和妹妹不想去,母亲不管,给我们换了新一点的衣服,还对我说:“男子汉,不要缩手缩脚的。”就去了。主人家大方,递糖果和糕点。我说着不要,知道他们会塞进我的衣服口袋里。母亲给我换的衣服有两个口袋。妹妹就不一样了,她不说话,笑笑地摇着头,主人撵了一趟子也就算了。她的衣服没有口袋。后来主人家留吃饭,我和妹妹假意要回去,母亲正好从水井沟里走过来,手里拿着一顶花帽子,当着众人的面给婴儿戴上。“我估摸着做的,”母亲说,“想不到,这样合适。万福帽,戴上享万福。”主人家自然高兴,再留吃饭。我得到母亲眼神的暗示,桌子上不拘束,吃得满嘴流油。妹妹就惨了,母亲把她箍在怀里动弹不得,眼巴巴望着别人吃,偷偷咽口水。我挑了一个茄子饼给妹妹,她可以拿在手上吃,但是她的双手被母亲抓着摇晃,或者贴在母亲脸上摩挲,看起来疼爱亲昵,其实是绑架。“她这几天肚子不合适。”母亲说,“我刚吃了下来的,也是炒的肉。”妹妹配合母亲,笑着摇头,点头,不然,母亲会在场面上对人说笑,桌子底下伸手掐妹妹的腿。我见识过那样的表演。

家里来了客人本该是我们的节日,母亲表现出热情大方的样子,跟我和妹妹说话也带着笑容,全盘接受别人对我和妹妹的恭维。有时假装谦虚一下,母亲会说:“也有不听话不懂事的时候,气得死人呢。”留客人吃饭,饭菜端出去了,母亲总还在厨房里打转,时不时出去劝客人一番,说自己在屋里吃,留得多。如果客人少,坐不满,我和妹妹可以站在桌边,但是妹妹刚要挑喜欢的菜,母亲就会及时地喊她“来一下”。再回到饭桌,妹妹必定不敢乱动了,或者干脆留在厨房里出不来了。我猜得出母亲怎样教训妹妹,想到妹妹含着眼泪跟母亲坐在灶前,我也不吃了。好不容易客人走了,母亲去收回剩下的饭菜往妹妹面前一蹾,擦一把眼泪,说:“吃!看你几辈人没吃过。”见母亲端起了前两天的剩饭,妹妹不敢吃,也不敢不吃。在那种味道的童年里长大,妹妹话很少,心里记着账。十几年后在阿克苏一家医院的病床上,我打开过那个小账本,细心的账目就像戈壁上的流沙,几乎把我掩埋。

在外人眼里母亲有另一种深刻的印象:心软、晓义、对人好、有善缘,那得益于母亲经常到红庙子烧香敬神。红庙子在山脚下,母亲偷偷一个人去,很早,我们刚起床,她已满身露水回来了。我猜,母亲跪在庙里悔过,面对神仙也说假话,因此她许的愿一定不灵。要是我上学,早晚都要路过红庙子,我一定去求神,保佑我们每个人,特别是妹妹。我怕妹妹有一天突然像麻雀那样死掉。从此我盼着上学,巴不得明天就背起书包,天不亮出发,天黑才回来。

真正上了学,妹妹已经历了一次事故,脸上留下了一道疤痕。我至今固执地认为那是母亲的责任。着火了,妹妹在楼上大哭,母亲听见后没有及时去解救,反而在厨房里骂人。如果当时哭的是我,情况就不一样。事后大家都这样分析,妹妹当然也会。妹妹更加自卑,成绩却一直拔尖,初中成为全省优秀学生干部、三好学生,考取了本市一所中专的林果专业。中专毕业后,妹妹坐火车,转汽车,四天三夜奔波三千多公里到了新疆巴楚县,成为新疆建设兵团良种连的一名园艺技术人员。两年后,我沿着妹妹走过的路线只身前往,冰天雪地、大漠戈壁,终究无法完整想象妹妹当年越走越远的逃离之苦。妹妹在病床上忍着剧痛与我说话,像个小大人一样安慰我说:“我什么都记得呢。”我说:“比如呢?”妹妹说:“生日。”然后我说一个人,她马上说出日期。爸爸、大爹、大妈、姐姐、姐姐……她一直把她未来的嫂子也喊姐姐。我没有提到母亲,妹妹说:“还有妈,三月二十二……”其实我不知道那是母亲的生日,妹妹却记得,即便她痛得接近休克。我说:“我要带你回家,什么都不顾。”妹妹艰难地笑一下,脸上肌肉抽动起来。

妹妹就是那个小账本,什么都记在心里,分毫不差。

我带了妹妹的骨灰回家。全村的人都在我们家里等,帮忙料理后事,劝母亲。母亲一哭就昏死过去,需要很多人轮班守护,说不尽的安慰。我呵斥吓唬母亲:“家里再出个意外,你是叫全家人都不活了吗?”母亲看见我,突然就消停了,说:“你咋黑瘦得不像个人了?”我们把妹妹的骨灰葬在山脚下一处敞亮的台地上,害怕母亲找到。母亲到死也不知道妹妹葬在哪里。听父亲说,她像个疯子一样到处找过,要是妹妹小时候,她会把妹妹骂出来。

大地震过后,老家的井漏了,三户人家全部搬到山下,仿佛妹妹提前为我们做了指引。我们家与红庙子隔河相望,母亲更加频繁地到庙里焚纸、烧香、磕头,为我们求神许愿。她不知道,妹妹在不远处看着她。

妹妹坟前,木叶飘落,铺了厚厚一层。跟泉水坑差不多,那里有一小片橡树林。我想象,妹妹辛苦活到十九岁,一转身回到童年,重新开始。那样就好了,我照样把妹妹放在木叶上,照样像只松鼠,跟她坐在一起剥猕猴桃吃。那时我恶毒的想法是:如果妹妹回来,我愿意减我的寿命,也愿意减母亲的。那样不是对母亲的不孝,我相信,母亲在庙里也那样为妹妹许过愿。我们都亏欠妹妹太多了,她是我们的债主。

母亲住院手术后,变成了一个听话的孩子,按照我们的吩咐配合治疗,坚持在病床前摇腿锻炼,把流质食品当药吃,不时抬起小心的眼神接受我们的肯定。我陪她到医院的小广场晒太阳,祈祷可以出院的时间。她怕我走掉把她扔下,又怕我为难,因此说:“回家那天,你要来接我。”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母亲已经换成了妹妹的身份,让妹妹在她身上活了回来。她们达成了和解。

母亲的墓地靠近红庙子,与妹妹的隔开一段距离,像一个宿命。母亲喊一声,妹妹就会听到,然后妹妹跑过去,最后说她见到的天堂。安葬母亲那天,有人在红庙子做了祭祀,仿佛解了咒,把母亲托付给了来世。几十年叶落如雨,后来给母亲上坟时抬头一看,母亲死了还在山坡上搂木叶,连累一坡蕨苔、一林杂树、一线云天,继续轻言细语说着神的宽怀。那首先是妹妹的宽怀。

(选自 2023 年第 6 期《钟山》) bU8yZE6D0lE3L/cxBsSBz8ZfK8Ps1Qm8EdKsSyXHNsK6qFjMTv52++fjMbub0JD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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