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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犁流水 (外一篇)

◎周荣池

从天空降临伊宁,没有看见蓝天。人们只有置身事外时才能看见真相,没有人可以照见自我。伊宁的街头有马,马首先传来了它的味道。人们对马的味道感到不安。当然,马对人的到来也一定会感到不安。人本身有自以为是的秩序和认识,马也有自己的脾性。它们遗落在地面的味道,只有人觉得冒失。人们把大地修饰得符合自己心思,却并没有问过大地到底有何被埋没的情绪。

马奔跑起来,平坦让奔跑显得突兀。马的力量失去与坎坷或泥泞的抗争就显得平庸与乏味。马路上,马竟然走得不欢快。执鞭的大叔眼睛里生长着慈善的古意。他从自己祖辈那儿得知并且珍藏关于喀赞其的记忆太深刻了。他不用说一句话,并且和马一样不用抬头看路。旅行就是来看别人熟悉的路数。我们坐在马车上,像是从外地运来的货物,惶恐惊奇而不知去向。马蹄声在马路上一直响起,许多来来往往让我们生了些心安。我们抬头看天,蓝天上没有云朵,就像没有任何芥蒂的心情。

老街上有许多院落,南京援建的是一种古意。几千公里之外,几千年之间一直生长着温情的联系。

院外有桑,让游子想起家园。南方的桑不会长在门前,但所有的树叶落下都归根。树木是有脸色的。熟悉名字的树就像失散重逢的人。每块土地都有自己独特的草木,但一定又有共同的树木结实地生长在守信的大地上。那些桑树高大结实,可以想象它们能结出健硕的果子。如果它是一棵漂泊而来的树,它结实地生长暗托思乡之情。如果它是本地的族人,那它本该有茁壮生长的自信。它们站在院落内外,露出主人一样敦厚善意的脸色,等我们流水般地来去。

院子里细碎的阳光从葡萄架上掉下来,就像偶然掉落的熟果子。那些果子看得出无比甜蜜,让人想起当年四叔从新疆带回村的葡萄干。甜蜜才是家园俗套而恒长的样子。院子是不怕落入俗套的,它不需要故作高深。拾级而上见到了一个民族的风情。古老的热情被踩实在脚下的地毯上。茶是从南方来的,它们已经成为此院中的日常。从南方来的我们也像一枚漂泊的果子,落在夕阳未尽的暮色里。茶水就像暮色,暮色就是茶水。古老样式的壶里装着南方的消息,它被喝出一种不同的滋味,就像屋外的桑树被看出心怀挂念。

葡萄熟透了,悬在头顶像路过者脑海中的一串串问题。问那白发苍苍的老人,这些果子将去向哪里?答案是:他们留一些自己吃,也有一些做成葡萄干。这不是什么秘密,就是一个个老旧院落里的平常。像某个街道或村庄子孙们的去向,有些像树一样固守自己的家园,有些像茶一样流落别人的故乡。

锡伯族从东方走了许久——他们的脚步至今没有停下。他们的脸上满是坚毅,黑白的旧照片仍能勃发着英雄气。他们飘荡的时间比空间更坚固,从而至今仍能是一个特别的族群。一切像他们的饼,柔软而又有惊为天人的力道。一个族群的坚强,可能又是因为他们有着某些柔软的秘密。比如食物就可能是一种普通而又坚韧的办法。锡伯族人的脚板子硬实,可是他们手上有柔巧的办法。他们做的饼柔绵而结实,夹在其中的菜有各样的口味,但其实都是谦逊之词。饼才是一种古旧而有力的办法。人的口是要靠手喂养的,人、口、手是每个民族最要紧的日常。

我们怎样记得这些日常呢?这些办法真好啊:扎一条红绳生了女儿,挂一把弓箭生了儿子,挂一羊头牧业丰收,挂一些石头也自有深切的意义。把历史扣在绳子上当然没有写在纸上可靠,但记在绳索上的事实能看到比诗词更美的物象。这是一种诗情画意的办法。那些被指代的实物消失了,这些办法仍然被记在一个民族的线索上。有些时候我们不读书或者读了书仍未能记得过去,可见日常比书本深情,家族比历史可靠。他们用柔软的饼喂养产生丰赡事实,成为东西走向的一条道路,踏实而又宽广。

无数个深夜,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睡过的通铺上,被褥间留下温暖或者腥臊,被窝里焐着疲惫和漂泊。窗外的雪下紧了的时候,男人们的鼾声里有条通畅的路,一头连着过往,一头奔向远方。

能歌善舞也是这片土地上的日常。人们把这些包装在博物馆里展示其实并不高明。流水一般的日常才可靠。我听到琴声的时候,没有看那一张张陌生的脸,我知道除了陌生,一定还有不堪的疲惫。没有一种日子总是歌舞升平,沉默的共鸣箱里可能存储着更多的秘密和深意。所谓快乐,大多数是交给别人的脸色。人们熟练的弹拨只是某种礼节或应酬。熟练的应付当然不会有深情可讲,这与演奏者也没有什么关系。

这些乐器应该背在旅行中,应该弹响在马背上,更应该为天空和偶然飞过的鹰响起。因为一切乐于舞动的肉身,都盼望精神像鹰一样自由。没有一只鹰被圈养后仍能骄傲,同样也没有被排练的载歌载舞更能打动人心。当然,作为听众或者过客,也无须失落或者悲伤。人们将音乐和舞蹈变成一种劳动也并非恶事。他们是着了盛装的农人,手上的乐器就是农具。他们的汗水滴在地毯上,也能长出草木来,能喂养大成群的牛羊。歌声里,山谷间的草地上,流水音乐一般地流淌。一切永生在歌手与舞者的心里。

还有一些古老的事物,陪伴音乐存放在展台的尾声里。它们是时光的遗物,并非是什么珍贵的遗产。对于访客,他们可能因为陌生或者失能而不值一钱。有一盏台灯和一盏马灯,和我村庄里的格式一模一样。我不知道它们在这里叫什么名字。我进城后曾想寻同样一盏寄托怀念而未果,却在眼下的他乡看到了故乡的模样。这也并不离奇,所有的灯都会有光。

听说有已经不知道名字的湖,像极了运河边的东湖,所以就未去看那片据说千篇一律的湿地。大地其实满是想象力,有时候人用习以为常的语言谋害了某一泊湖水的名声。不过湖水并不用在乎什么名声,虚名是人的爱好。鸟都比人高明,它们飞过的时候不留下痕迹,最多只留下了无痕迹的鸣叫。后来,抵达有名的赛里木湖,上空一只雕飞过的时候,我想到的就是这些事情。其实我并不知道这只鸟的名字,是向路人询问后得到的未知准确与否的答案。但鸟依旧并不在意这些浮名,在有人指引着一定要看果子沟大桥的时候,那只雕——或者是另外一只,它飞得比壮观的桥还要高,但它仍不会虚情假意地欢呼。可见我们不如一只鸟有见识。

湖水是大地的一滴眼泪。人潮涌向湖边时,我立刻因大水的从容而慑服。西北的水里有一股倔强的劲头,就像英雄的眼泪掉在地上也能砸出壮烈。我们看惯南方的水,冗余平庸而成灾。缺少才会有珍稀或者高贵,这并非刻意褒贬,平庸的日常确实令人懊恼。所以,人们愿意抛弃日常,奔赴一泓巨大的水边来,无所事事地扮演看客。我们看过许多人流,也被许多人当陌生的水流一样看过。赛里木湖边也并非高高在上的胜地,它同样有家长里短的日子。你着了轻薄的衣服来,照样让你明白秋风里可怜身上衣正单的凉意。你俯下身子听浪的时候,浪花照样会扑过来,打湿你常在水边走的鞋。听说冬天的时候,它也会冰冻凝固起来,像面色难看的父亲。可春天一来,一切还是会和日子和解。一湖水有什么深意可言?它只管流好自己的眼泪就可以了。

有几种食物比牛羊肉有意思。肉类在这片土地上,就像面食一样不必多言。有些菜与饭未曾多见,却似有特别的意味。有意味的味道才绵长。有几道甚至有古怪的意思。

土豆和羊肉片是常见的,却又是被一再提起的话题。土豆的形与味本来实在无比平常,但人们一再提起,不知道是什么道理。哈萨克族老乡特意讲了土豆片的故事。她没有任何修饰或虚言的必要,那是在她富丽堂皇的家里。这让我觉得土豆被赋予了某种神性。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未去查询,科技解释不了中国人的意境。它一再被人们提起一定有准确的道理。如果日后我有鲜羊肉,也会知道它可以炒土豆片。

以前认为西红柿炒鸡蛋稀松平常,但加上辣椒叫“西辣蛋”。不仅名字古怪,两种蔬菜的味道似乎也不能被鸡蛋同时说服。牧牛羊的人实在不太懂得蔬菜,或者他们不愿起繁复的心思。这是一口锅所理解的不同的美食主义。这种做法也会“侵略”到我们碗里,说明锅里其实也没有煮着律条。

人们还在高寒水泊养出河蟹和海鲜,这就像是一篇文言文里夹进了两个现代词语,也像西红柿炒鸡蛋里的辣椒。但如果没有主观意念的自以为是,它们的肉身在哪个餐盘中都有一席之地的体面。外人说它们古怪,其实也是外人的古怪,就像面对手抓饭中的大块羊肉,客人们惊呼出少见多怪的词语,纯朴的当地人却觉得是食客们孤陋寡闻。牛羊肉在人们的眼里就是访客见惯的菜蔬或者稻米。

酒水和河流一样对大地无比重要。可能对于男人们,酒比河流更珍贵。河流奔腾在大地上,酒水奔腾在血液里。有些河流会消失或被遗忘,但酒不会。酒是英雄的血液。

酒肆是酒水流浪的地方。酒水不流浪,就像一条汉子死守在村庄失去生计。但在酒窖或者酒缸里,酒可以深情地沉睡。睡去的世界可以失去无数杂念。酒也是有杂念的,混浊、异味、清醇,就像少年人活泼而不安的情绪。所以在流浪之前,一杯酒还要学会安静,就像一个人要远行先得学会守着孤独的沉默。一家边寨的酒厂里装满了酒,无数的香气扑面而来,但它不构成某种味觉,它就是一个坚决而明确的字——酒。高度的酒像血性一样刚烈,如那些陌生而雄性的名字一样,遇见未曾交手就鼓荡出壮阔的心思。

酒消失了但并不会悲伤,因为只有饮者能留名。有度的酒勃发了无尽豪迈的心念,都在酒厂的流水线上发酵升腾起来。酒的源头是个失误的惊喜,没有人想到这种液体能像河流一样奔腾不绝。那些沉默的老窖子就像是西北作为背景的雪山,教给大地英雄的脾性和热烈的情绪。

去到那拉提之前,看到无数的山。无数的山和无数的牛羊一样平常可见。牛羊是草原的庄稼,草木只是高原生长的养料。人只是收割者,山水是人们的命脉。无数的山总是一种颜色。在高速公路的左边,黑色被时间演绎出一种绝望。它们甚至连像样的名字都不愿意起,就只叫黑山头。我们总是想在山水中找到风景,风景的注释好像只能是山清水秀。但大路左面的群山不这么想,它们一律黑着脸,形成了独有脾性的山头。也有牛羊倔强地攀上去寻找生机——它们像蚊蝇叮在山石之上,用肉身和大山演绎独特的情绪。

但在路的右边,一直向东而去,我们看到了另一种风景。如果没有山作为背景,河滩里的草木和牛羊就像是大平原,坦荡而辽阔。河水大多是没有被修饰过的,它们按照自己的理解从雪山一路下来,蜿蜒成趣。牛羊在秋后的草地上无须风吹草低,它们更像是生长着的草木。它们听着清泉叮咚作响,比盘旋在车上的人们更得生活的真意。一头牛或羊,终其一生都在吃草,它们的肉身又成为供人果腹的草料。高原上的牛羊肥美,一定是因为或者孤独或者喜悦的山水,它们非但不会格格不入,还会在相互守望中生生不息。

那拉提草原上,除了草木和牛羊无有可观,不断赶来的人们只是痴心杂念。但他们日后若能记得一棵草木,也就不辜负这个太阳最早升起的地方。

听说我们来之前的月份,草色是更青葱可喜的。雪来之前,草要存储起来,应对无路可走的日子。风雪对西北之地而言,不像东南的平原上,不会有任何瑞雪丰年的意境。雪就是雪,无处可逃的雪,所以要把生长的季节早些藏起来,就像松鼠藏起果子,人们为牛马羊藏下草料。被割成方块的草,像压缩的饼干,一块一块地堆在草地上,又像是一串串省略号,寓意着大雪封门时被遮蔽的日子。牛羊靠这些草料夜以继日地生长,大地信赖这种古老而有效的策略。

竟然在一处房子上看到了烟囱,形式并不像平原村庄里那样繁复,但我相信它生长出的炊烟照样迷人。毡房外的烟火并不少见,漂流成像牛马一样没有根由的一生。人走到哪里,炊烟就在哪里生长,好像相映照的夕阳才是恒星。房屋像牧羊人或者养蜂女一样都是游子,地点和地名都似乎没有定数。太遥远了分不清楚界址,也因为太相像了而没有区别。似乎时间如果够长,山川就有耐心一直循环往复下去,所没有确定的事物,除了太阳之外。

马比牛羊自由,它们可以追逐日色一起奔跑,或者随心所欲散漫游走。当然它们比牛羊自律和优雅。马更像是自度着一生。在一处房子前见到几匹马,如一个家庭般大小长幼和公母分明。草地被铁丝隔着,它们被拒绝在边缘。草木已经稀少得有些荒凉,它们长在泥土里,其实也是居无定所的。马牛羊会带它们去流浪。几匹马瘦得显而易见,没有见到传说里那种膘肥体壮的。那些都是演出和装饰,日子哪里有那么多涂脂抹粉,也没有人关心它们突出的肋骨。人们只记得每天的日出日落,生怕阳光也脱缰去流浪。

有一处路断了要折返。本来就曲折的路令人惴惴不安。前面的人大声说:“前一天发过洪水了。”好像他在宣布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或者山里人对阴晴无常的日子已经十分坦然,那些散落在转弯处的乱石,像一场争吵后忘不掉的恶言恶语。因为折返,走了一段山路。山路向上倒是令人愉快,好像越来越接近那些高拔的松树。可是树木也在不断地上升,就像伸手也永远够不到的太阳。

这里的云杉或者柏树缺少一点奇绝,都是一种面色的耿直。偶尔有一棵虬枝横陈的大树,但因为孤独仍然显出寂寞。它们一定是像庄稼一样被种下的,那些不同的品种就是无人问津的杂草。到了半山腰,情势有些缓和。平坦的坡上有一匹马在山溪边吃草,奔流的水里仍残留着昨天大雨的消息。草地上有一处窝棚般的毡房,主人在不远处忙着烤肉。她一定是央人用汉字写了一块“奶茶烤肉”的牌子,因为她用方言的招徕实在无从听懂。毡房的门开着,没有迎接客人的意思。走进去提起一把空洞的壶比画一下,就像招朋引伴的饮者。可是毡房内除了淡淡的奶香味,其他都是空洞,逼着人无趣地离开。

她依旧不紧不慢地烤着羊肉,这一定是一种家常的手法。奶茶一定也不是什么古怪的口味。它们热腾在一个空洞的晌午,滋生出某种平和而安然的情绪。如果实在没有什么人来光顾,我想这些食物可能成为家里的一顿餐食。他们没有什么特别的手段扩展生意或者储存余货,只有装在肚皮里才放心。如果这样能不受饥寒,也是一种莫大的平安。除此之外,我们的来来往往以及藏在肚皮里的古怪心思都与她以及这处毡房没有什么关系。

日头还在向上,朝那些松柏伸手指向的地方。

远行的人许多是为了逃离城市。我们被城市圈养出了带有套路和程式的生活,所以向往万物自由生长的地方。村庄也大多失守,它们可能比城市更有现代化的欲望。可能只有西北的山原中,除了公路之外,还残余着一些原始的情绪和办法,可以疗慰城市里或许是无中生有的疼痛。

车是快速的始作俑者,也是可以解救困境的办法之一。它把荒芜的时间甩在后面,把城市的喧哗当作耳边风。越来越遥远的时空里,古老的屋舍又让人们想念城市的房间。毕竟我们只是暂时逃离现实,返程票上的日期就像是文书上的指纹印,回避于山林充满自欺欺人的意思。但山川之中的古意与辽阔是明确的,再繁华的生活也无从改变它们历历在目的现实。鸟在群山中掠过,它们可能比人见过更多的世面。它们的天空没有太多的界限,但心意里仍向往着群山之上的飞翔。可能没有群山以及荒凉的语境,一只凶猛的鹰也会变得平庸无奇。它盘旋在众山之巅,似是把山川都带动起来,而它自己只平静地掠过;或者,它突然降到深远的谷底,就像时间被一下子击中。所有的实物都被虚无的飞翔所击碎。如果没有飞翔,万山可能也会成为平庸之辈。

人只能坐在车上,任由速度摆布,成为不了一只率性的鸟。这里的路上没有什么城和乡的变幻,也许这里的城市比乡村要更加珍贵。车窗玻璃中的人们,握着时间的优惠券,在空间的变幻中体味一只倦鸟飞归的滋味。其实人和鸟都明白,没有一处具体的地点是真正的家。人们与鸟都在往有食物的地方奔波,至于中途的停留和遐想,不过是有些无中生有的喟叹,顷刻间就像鸟鸣般消失了。

在山水中行走的时候,我总想到一个词语:将军。

这个词就像宿醉的疼痛一样,一直在我的脑子里盘旋。并非只是疼痛,还有壮烈的酒带来的幻觉。酒就是将军的眼泪,而将军是一颗酿酒的种子,坚毅而深情。“将军”这个词,只有在这样的山水里才显得更清晰与明确。

我后来想起来,途中去过将军府的。我以为“惠远”这样的名字是有思乡之情的,它不像那些古老地名一样充满陌生。这是一个被将军和士兵思考过的名字,惠或者远,都是远行至此者的某种祝福。他们甚至把记忆里的房子也建到这里来,每一块砖,每一条街道,每一种色彩,都在将军心里有一定的规制。将军的名字很多,但单称将军才威风凛凛。他们的甲胄在雕塑上失去了温度,弓和箭也早就缄口不言。只有那些英雄故事挂在墙上的灯光里,每一个字都看得到刀光剑影。将军来了,又走了,也有一生留在山水之中的。他们来到这里走了多少路,又走了多久才能离开?这都不是消失的皇命所能概括的。“八千里路云和月”,在这些将军的身上可不只是一句抒情的诗,是真正用脚板走出来的。

我始终会想到“将军”。他们驾着马在风烟中奔驰,在山谷间厮杀,在战败后痛哭。他们醒来的时候也许仍然有宿醉的头痛,但心里又始终记得盔甲的重量。他们不在辉煌的朝堂之上,所谓的将军府也早已被重建。但在茂密的草地里生长着悲壮的础石,那些就是我们的将军。

篝火还没有生起来。一堆木材在城市的繁华之处静候,标记着夜晚将至的一种光亮。这当然是一种原始的办法。但在高楼耸立的城市里,它比任何信息都有效。那些木材是一些建筑工地上被遗弃的废料,不是用长满血泡的手伐来的。和古人比起来,子孙们也像这一堆无甚雅意的废物,连一堆火都升腾得不那么周正。

在这个将要离别的夜晚,还是说说烤羊肉吧。

烧烤是一种古意盎然的办法。可能只有火与古代最为靠近,而又仍然生长在不可被缺少的生活里。烧烤的油脂味也最接近先人的鼻息,这是一种庄严到有了神性的办法。不管用什么样的香料,都掩饰不了古老的气息。人们穿上的新衣,其实仍还包藏兽心。当然这不仅仅是索取,更是人表达自信的一种仪式。在遥远的地方和漫长的时间里,人与自然的抗争更像一种修辞。火安慰着众生的心灵,也让群山万壑臣服于人心。所以我以为烧烤一直存在于生活里,是因为其中浸透的隐喻。当初也许动物只是在人们放火追逐的过程中,意外被烧死而被发现了异香,从此流传为一种风味。现在的羊被烤得十分精致,它甚至被披红挂绿地陈列在电子音乐里。人们用各种礼仪和形式来分享它,而它始终一言不发。从古至今,是人保留了太多自欺欺人的言语。

火最终生起来,人们簇拥上去,他们身上现代的衣服好像突然失去了被标注的时代。舞蹈、呐喊、音乐都是从最早的夜色里遗传下来的。人们在夜色里找到了各自回家的路。一团明亮的火烧尽了自己,将夜色照彻。

(选自 2024 年第 1 期《伊犁河》)
原刊责编 毕 亮

谁曾回到过故乡

落地了以后才知道,原来自以为从纸上熟悉的凤凰城到底还是一片陌生的土地。幸好向导小麻安排好了行程。见我急着先要去沈先生的故居,她又说:“很少有人去沱江下游看看沈先生的墓地。”她看出了我是有这种访旧心思的人——在她努力介绍一座古城诸多迷人细节的时候,我只说是为了一个人的故居而来。看来她也是懂得一些深情的,并非只是把此行当作看外人面色行事的工作。

她又像是写一篇文章般荡开一笔,开车带我去了大山深处的苗寨。这让人感觉很有意味,使我想到前人写文章时花大篇的文字去铺陈,末尾似乎也不十分关心所谓目的。乡人汪曾祺的《受戒》就是这样子的。之所以在湘西一定会想到他,是因为我自益阳辗转凤凰,正是因为沈先生是他的先生。我们不像那辈古人那么深情和执着,眼下凡事都要想好了目的或者意义,所以我们的生活和文章总不能那么意蕴恒长。高速的办法让空间不再是阻碍,但时间又总会是借口。所以我们也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难以爱过一个正当好年龄的人。

一路上的崇山峻岭被抛在身后,赶路的时候把日色都忘记了。人们总是按照时间刻度去生活是糟糕的态度,按照日色的黑白其实最为妥当,就不会无端地被束缚或者截断。在溪水边钓鱼的人,脸上有自得其乐的快活。他如果抬起头,就可以看见南方的长城巍然屹立。可是这种对我而言闻所未闻的景观就在他们的日常里,比一棵草木还要稀松平常。那些游历经过的鱼才是他们想要的风景。我也是一条赶路的鱼,可是我不在水里,也进不了他们日色一样平和从容的目光。那些水清澈而纯净,没有一点点世故可言。鱼在水中遁藏或者赶路,偶然成为人们钩上的惊喜。流水常给人一种悲伤的意境。我暗暗记下这里的名字:廖家寨。这里的山距离凤凰城不远,我把它想象成沈先生的茶峒。对于一个平原上的赶路人而言,这里有着无尽的陌生和孤独。

我来寻沈先生的山水,是一个冒失的不速之客。这年的清明,我蜗居在城市之中的日子里,也曾去寻他学生汪曾祺的墓。城市里没有山水的阻隔,只是红绿灯所构成的时间上的路障。我刻意没有向任何一个人打听具体细节,只在网络上找到了地点,并且用导航计算出精确的到达时间:四十二分钟。虚无的网络也有点无中生有的诗意。汪先生当年出走高邮老家,恰好四十二年没有再回故里。京郊的福田公墓里到处都是鲜花,他的墓前有先来者奉上的浓茶。没有一朵花不会凋零,烟酒茶一生所好的心意,才更会被永远铭记。当年他是从高邮辗转上海等多地到昆明见到了沈先生,选了他所有的课程。在此之前,他在小城里就知道这位先生:“一九三七年,日本人占领了江南各地,我不能回原来的中学读书,在家闲居了两年。除了一些旧课本和从祖父的书架上翻出来的《岭表录异》之类的杂书,身边的‘新文学’只有一本屠格涅夫的《猎人日记》和一本上海一家野鸡书店盗印的《沈从文小说选》。两年中,我反反复复地看着的,就是这两本书。”

他赶这一路千山万水见到沈先生,是得了一生的福气。

暮色侵袭而来,两面群山下的稻田里草木丰盛,水稻已经长出了一些气势。平原上的这个季节麦子才黄,秧苗还在等着布谷鸟的叫声远去才能去投诚水土。这算不算也是赶路的前人,在等自己的后生一程呢?汽车还是赶不过夕阳的急性子,进城的时候已经灯火辉煌。实景剧《边城》开演的消息提醒声在手机里不断地响起,但我仍然决意先去先生的墓地。川流不息的人海之中,没有人理解有一个访客一定要走到沱江下游拜谒的心念。小麻并不催促我,只按照我的心意在不断地赶路。丢掉汽车从此岸下得坡去,沱江的水孕育起一些寒凉的氛围——它们也是懂得抒情的。流水如时间一样匆匆地过去,横渡江水的脚步声,就是一篇文章的高潮迭起。在汪曾祺生活过的平原上,这样的河无法有江的称谓。但这一天的匆匆赶到,让繁华的沱江在我心里有着无尽的辽阔。

到达彼岸拾级而上,走过据说暗含先生年岁的数十级台阶,葱茏的草木和虚浮的灯光里安卧着一块静默的石头。先生比他的学生要多一点叶落归根的心安,他像一颗流浪的石头回到了沱江边的故土。远远的歌声绵延而来,被演绎的《边城》中的翠翠着了盛装,在江面清风中翩翩起舞。我背对着流水就像罔顾时光远去的事实,在一块石头前面诚心跪下,用自己家乡的办法认真磕了四个头。清明的时候,我在福田公墓也是这样表达敬意的。汪曾祺的墓碑上写上了故乡的名字,可是他没有能再回到家乡。沈先生的石碑上只有一些他生前喜欢的句子,无须再刻名讳和籍贯,也能说明他是从这里出发的孩子。他已经从出走时就把一切交给了山河,这里是他一生最美的边城。

《边城》的剧目在群山之中上演,它不用等一个迟到的赶路人,它也要像江水一样赶路。旖旎的灯光里,那个熟悉的故事在无数华美的服饰和词语中被反复演绎。在苗家人祭祀的盛大场景中,我起身离开了比现实更伤感的故事,我知道天保和傩送注定不再归来。一个人的离开不该被一次次地提起,也许忘记才是最恰当的记忆。无名的山川或者确切的文字,对于一个想着归家的游子而言,不会有任何的慰藉可言。可是他们一生注定因流浪而留下英名。

他们的一生都在脚下的路上奔走。一个十四岁离开家乡从戎,一个十七岁奔赴云南求学。沈先生说过,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可是对一个总在赶路的人而言,谁又曾回到过故乡?

我在见到小麻之前,本是打算自己走一趟凤凰城的。我误以为自己有这点本事,但我并没有把《边城》读透。从磁悬浮的列车上被放逐,双脚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我就像是失去了磁场护佑般慌张无助。汗水随着疑虑的脚步奔袭而来。路边林立的湘菜馆,没有办法解释我饥饿的疑虑。最后在一家空荡的餐厅前停下,琢磨着这样可以不用暴露自己无助的难堪。大姐用朴实的方言问我点什么菜,我慌张地在纸上指了两样:笋炒腊肉、血粑鸭,转而又想到主食,好在平原和湘西一样都吃米饭的。我们那里的人走得再远,见再多美食在眼前,倘没有一碗米饭,心里是难以踏实的。吃饱的人才不容易想起家乡,不知道湘西人家是不是也有这种情绪。

腊肉是见过的,饱含着十足的烟火味。黝黑的光阴痕迹包裹着清亮肉片的条分缕析。人们是用时光把时光腌制起来。平原上也有类似的方法,但只用粗鄙的海盐,形成不了表面那些庄重的形式。盐就像是一种隐喻,而烟火是直抒胸臆。这是不同人的想法,但都是为了抵消时光的腐蚀,就如写字也是为了抵抗时光,但不同的人用各自的办法。素白的笋、青绿的蒜,与腊肉的烟火在一起生长,可以想象出灶上热烈火苗上的跳动。其时师傅的手一定是焦躁的。我抵达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时刻,莽撞的到来扰了他片刻的消闲。蒜还没有断生,油水裹挟着生分,这样对待一个突然的造访者也恰当。肉里满是烟火味,肥而不腻的肉白更清口,可以调和瘦肉吸附过分古怪的气息。山水不同脾性,一道菜中自有线索。这是道下饭的菜,大姐上了一盆饭,这是合乎我心意的。我们上桌只说吃饭,可见菜才是配角。形式多样的配角就像繁复的修辞,最终却似乎只为一口饭。这时候应该独饮一杯,但酒也是煽情的配角,一口饱腹的饭才是正题,但那些形式和过程是生活与表达的策略,直奔主题的事情会显得唐突莽撞。所以要说很多话或者起很多心思,这些“顾左右”的铺垫,终为了一句想说也可以不明说的话。

平原的锅台上常见咸肉,会做饭的汪曾祺却讲了南方的做法:鲜肉与咸肉同烧。这大概是他在沪上的见识。这个城市对他没有太多美感可言,也许就剩下一个食客眼里的味道可堪敷衍记忆。这种做法也不是沪上人的创造,他们嘴上言语里瞧不上的江北,其实多是自己的祖籍,许多味道正是从记忆里过江南的。江南人用酱,也是一种诗情画意的办法。那很有些腊肉熏制的形色,但缺少烟熏火燎的深刻。烟是火的最后一口气,人们舍不得它变成轻浮虚幻的炊烟袅袅,便把它留在生活的肉身之上。美感又多从异味而来,这是各种不同血性人的无奈创造。无奈有时候是独特的办法,并不是什么夸夸其谈的慧心。咸肉的做法多矣,炒是最爽利的形式。湘人用竹笋炒食是靠山吃山,平原用慈姑相佐是靠水吃水。慈姑肉片也会配青蒜叶。咸肉和慈姑片长成的时候,也正是青蒜最好的时节。这道菜是等节令的,要有寒冷的气候配合演绎,开了春一切都会变味,这一点不如腊肉沉默坚忍的脾性。所以汪曾祺和沈先生比起来,少一些决断与坚忍。当年在沪上形势艰难到要自断性命,沈先生写信给他:“为了一时的困难,就这样哭哭啼啼地,甚至想到要自杀,真是没出息!你手里有一支笔,怕什么!”

湘人嗜鸭,不知道这是什么缘由。鸭子要靠水,旱鸭子据说有古怪的狐臭味。人也要靠水,水尤其给写字的人许多福荫。水上有云彩一样变化的纹。鸭子也是水上的波纹,是沱江或者大运河的波纹。血粑鸭有种血腥的壮烈。湘人有自己秘密而独到的想法。血与糯的融合就像是一场奔赴,在黏腻中穿插了杀伐与果断。鸭肉和青红椒成了配角,蕴藉的血粑给味觉以足够的安慰。这同样是一道下饭的菜。下酒菜多只是酒的臣子,下饭菜才有米面一样熬饿的主见。就像是一名战士,只有充满自我的血性才能刚毅决断。小麻后来给我讲了个血粑鸭的故事。说某年沈先生卧病不起在家中,医生一时束手无策。后来门前站了位道士问口饭食,桌上问先生的母亲家中是不是有人被灾病所扰。主人遂如实相告。道士告以偏方:以鸭血与糯米制粑共鸭肉同炒可治其病。这当然是一个美好的念想。我以为血粑鸭是一种更古老的办法。沈先生一定早早就吃过这种菜食,才能生出那种远走他乡的血气和壮怀。此后无论走到哪里,连沉默也能显出坚毅。

运河边的人们也嗜鸭。汪曾祺的高邮由来是鸭乡。高邮鸭蛋是一个天然的词语,就像双黄蛋独有其妙。汪曾祺笑言与本乡的秦少游及双黄蛋齐名。麻鸭入爨的方式多可单独成宴,尤以一碗清冽的鸭汤与河水一样明媚可喜。落在沸水里的鸭,比水上的鸭子更见情义,但这还不足以显得多情。做饭的人手上必须有深切的心思,这样形式单薄或繁复都可以表达情浓,不然食物就只剩下煮熟和充饥。就像是湘人煮血粑鸭的深切,乡人也有修辞丰富的办法,同样也取用暖情的糯米。八宝葫芦鸭味道在内里。鸭子是要吃粮食的。鲁莽的它们不像鹅简素,但自有血气方刚的特性。把肉身和粮食一起同做生出特别的意境,就像来处便是归途的隐喻。八宝葫芦鸭取整鸭去内脏,空腹中填八宝糯米饭,封口后居中扎成葫芦状,油煎后上锅蒸熟。这些都不仅仅是手艺,更像是生活里神秘的法术。

这些故土的方法何等美妙,只有游历他乡后才会懂得。汪曾祺是做饭的人,不过多以家乡菜见长。老家的菜能见出自己的来历和秉性,就像沈先生和汪曾祺都写水上的鸭子。血粑鸭是湘西人的热烈,葫芦鸭有平原上的蕴藉。这些意味在游子们的脸色上是分明的。汪曾祺自述小时候喝够了咸菜慈姑汤,似乎对这种苦味的土产已没有好感。但他去给沈先生和师母拜年,还是特意炒了一盘慈姑肉片——他心里到底还是觉得那些苦涩的物事可靠。沈先生吃了两片,对他说:“这个好!‘格’比土豆高。”

他们都懂得水土的苦楚实诚可信,也都是流浪的慈姑。

(选自 2024 年第 1 期《万松浦》)
原刊责编 夏海涛 吕月兰 KtXykQkcPiFrpVtp8NgxdA6ErMxJUV+2i8IgtxD9C2ld3Pklt2/q/tZRAWgxDZg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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