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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小时候看过碧野先生的一篇《黄连架》，我想象中的“架”，就是高山平地，种满了黄连。在神农架，叫“架”的地名不少见。架者，直上直下也，险也。传说是我们的先祖炎帝神农，为救天下黎民，想上此山顶采药，不能上去，只好搭天梯架而上。又传说他后来在此搭架设坛，驾鹤西去，成为仙人。“架”也应有架势之意吧，说此山有威风凛凛之架势，如我神农老祖，所以，此山为神山，国人必须朝拜。
神农架，是传说中有野人出没的地方。这大约是神农架最大的“梗”。传说野人是南方巨猿和拉玛古猿的后代。湖北鄂西人一般称神农架为南山，南山——南面的老山里有红毛大野人，两米多高，见人就笑，来无影去无踪，叫“野人家家”。照说，这些古猿的后代应该都绝种了，只有一两块骨头的化石。但是如果你有足够的运气，你就会与它们相遇，何况见过野人的山民和游客也有成百上千了。何况，这里还有更多神奇的东西，有棺材兽、驴头狼、大癞嘟（巨型癞蛤蟆），有各种奇花异草、珍禽异兽，还有山精木魅。不过，在这里，我更欣赏触手可及的大气蒸腾的景象，群山一眼望不到边，世界似乎没有尽头，思绪可以在更远的天空中起落。峡谷因为畸形发育而残损深切，可以看到二亿五千万年至六千五百万年前“燕山造山运动”而导致的扭曲狰狞、褶皱断穹；看到第四纪冰川经历的刨蚀地貌和U形谷，巨大的冰斗、角峰、刃脊、漂砾、擦痕等；看见因为高寒而在湖北其他地方看不到的冰雪、雪线、凌柱和冰瀑，看见因地壳碰撞和挤压而产生的河流、瀑布，看见那些躲过第四纪冰川而侥幸活下来的草木与鸟兽，那些鸟语花香、白云缥缈。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一个叫贾文治的房县县长，带了一干人马去探察神农架，打给当时南京政府的报告称，神农架“古木参天，翼蔽如城……浓林如墨，鸟飞难通……八月中旬降雪，翌年五月底始融，积雪山顶，达数月之久。且一年之中阴霾四合，罕见晴日。山顶常为云雾所笼罩，其土壤中含水分特多，故树上满生苔藓，如遇日光蒸发，瘴气时起，嗅之令人不爽”。虽然已够神了，不过我所听到的瘴气袭来时可不是这般文静模样。神农架瘴气如一阵飓风卷来，有感应的百兽赶在瘴气卷来的一刹那疯狂奔逃，人若与瘴气相遇，则九死一生。有人亲眼见过瘴气在森林卷来时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百兽疯逃的阵势，可谓惊心动魄。
在碧野的一篇《神农架之行》中有这样一段：
“神农架可真是我们的万宝山！世上稀有的树，像马蹄光和珙桐，也出在我们这神农架哩！”“树木很多吗？”我们的木工师傅可感兴趣。“多啊，是我们华中的最大林区！要是用神农架的木材造百多丈长的大轮船，就可以造十多万艘！”
老人眯着眼睛骄傲地微笑说。我们都伸舌头。“最多的是冷杉，高得撑住天，木质细，坚实。”老人接着说，“还有银松、银杏、楠木、枫香、山毛榉、水青冈、鹅耳杨、铁坚杉、红豆杉、红叶柑檀……”
神农架在我们小时候的听说中，是有砍不完的树的，我们老家每一个单位，都有驻神农架办事处。干什么？买木材。木材在平原上是奇缺的。我见过从神农架运回的树，几十米长，几人合抱，一棵树可打几套家具。
也是，中国唯一以林区命名的行政区，就是神农架了，大兴安岭也不能被称为林区呀。
我至今记得第一次到神农架时的印象：所有的树上爬满了青苔，滴着水，人们面目古朴，和善安详，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一棵棵野柿树上挂满了灯笼样的柿子，满山的秋天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红果；在山上，草甸一望无涯，中间的箭竹丛一概呈长方形，且间隔几乎一样，就像是人工种植的。是谁这样种植的呢？只有神仙了。我的强烈感觉是，神农架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我记得当时信口诌了一首诗，如今只记得最后一句：天下最美神农架。
神农架究竟有多美？你无论从保康进入，还是从房县进入，或者从兴山进入，一到神农架的地界，就会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气势。神农架那葱葱茏茏、高山大壑的氛围和气场与其他地方完全不同，给人的精神能量完全不同，真可谓诸神充满；你无论是春天去，夏天去，秋天去，还是冬天去，都有一股你从未遭遇到的、撞击你心扉的神秘和宏伟气势。深切的河谷、高亢的群山、阴森无边的森林……就算如今有国道从中穿过，就算能见到大量外国游客，就算它是如今人们常往的旅游目的地，是中国的康养胜地，每年夏天挤满了避暑的人群，可它依然强烈固守着一种古朴，一种未被人惊扰的古朴，一种深藏的清冽冽、醇幽幽的气息，犹如它出产的“地封子”酒。
二十多年的热爱和贴近、书写和讴歌、行走与居留、缱绻与注视，我已知道了春天它不仅燃烧着各种杜鹃，如秀雅杜鹃、毛肋杜鹃、粉红杜鹃、红晕杜鹃、映山红等，它还会开出野苦桃花、杏花、蔷薇花、山楂花、野樱桃花、珙桐花。夏天又盛开着马桑花、旋覆花、芍药、火棘花、桔梗花、党参花、倒挂金钟花、连翘花、龙爪花、醉鱼草花。秋天则是坚果、核果、浆果拼命成熟的季节，山楂果、五味子、石枣、火漆果、红枝子、四棱果、八龄麻果、野香蕉、老鸦枕头果、八月炸，还有那些成熟的新鲜核桃、板栗、榛子、松子，给街头的人们带来了多少甜蜜和惊奇。冬天呢？我知道冬天在雪线之上无端地就会下起一阵雪霰，冰瀑在山崖上呈现出壮美的气势悬挂着，流泻着，那是一种凝固的美。到处是玉树琼枝，冰箸垂立。成群的金丝猴在翻着卷皮的红桦上向山下张望着，它们金色的皮毛如贵妇人的披风一样飘逸、高雅。到处云雾蒸腾，气象森严……
如今我已能听清各种鸟语了，山凤的、松鸦的、苦荞鸟的、杜鹃的、算命鸟的、爱啰唆的墙角树莺的、戴胜的、白颊噪鹛的，还有爱在溪边玩耍的北红尾鸲、白鹡鸰的，美丽的红嘴蓝鹊、相思鸟、铜蓝鹟、酒红朱雀、赤胸啄木鸟的。我看见过吸食花蜜的蓝喉太阳鸟，它是中国特有的蜂鸟，比蜜蜂大不了多少。我也看见过一队队的红腹锦鸡从巴山冷杉林中穿过，在早晨的时候，它们跳起艳丽的舞蹈，高唱着“茶哥！茶哥！”这些林中的舞女，它们的叫声使山林变得湿润润的。我还认识了栎木、唐棣、水青冈、虎皮楠、猴樟、连香木、血皮槭、紫茎、华榛、鹅掌楸、翻着卷皮的红桦、沉郁的巴山冷杉林、雄健的秦岭冷杉林、铁坚杉、紫杉、红豆杉、麦吊杉。我看见过神农架的数十种云海，能说出它每一道峡谷的名字，每一条河溪的名字。充沛的香溪河源的水、神农溪源的水、六道河的水、官门河的水、九冲河的水、落羊河的水、野马河的水、阴峪河的水、宋洛河的水、青杨河的水……我如今常住香溪河边上，夜夜听着它不息流淌、不舍昼夜的水声入梦。这座大山为什么会涌出这么汹涌无尽的水来呢？这可真是个奇迹啊，这座山究竟有多少旺盛的生命汁液？
可还有一些更奇怪的河水。红花的潮水河一日三潮，涨潮时浊浪翻腾，山呼海啸一般。这儿远离大海，这潮水是从何而来？官封的鱼河，就是鱼洞，遇春雷滚滚之时，洞里涌出千千万万的长条鱼来，当地人称洋鱼条子，一律筷子长，无鳞。这鱼闻所未闻，书上也未有记载，味鲜无比，且鱼腹中生一颗鱼虱，蚕豆般大小，专治食道癌。后来生物学家们考证出它是一种齐口裂腹鱼。还有那盛夏的冰洞、忽冷忽热洞、燕子垭的燕子洞，那些千千万万的海燕，为何在神农架大山里繁衍生息？
我认识了传得很神的神药文王一支笔、七叶一枝花、江边一碗水、头顶一颗珠。我知道了金钗（就是石斛）的奇异和与飞鼠相伴的故事。林海、雪原、激流、高山，它们在我眼中不再只是眼花缭乱，而是一桩桩一件件能说出来龙去脉的神物。越是深入，越是感叹神农架之神、神农架之美。多少未涉足的千沟万壑，峡谷中藏着峡谷，森林中藏着森林，该会有多少未发现的秘密。空谷有幽兰，深山藏俊鸟。这块被称为“中国大地的深处”的土地，在地质学上又被称为“中央山地”。她高过黄山，高过庐山，高过峨眉山，当然，更高过武当山。虽然它只是谦逊地叫“架”，可这“架”却是在华中地区雄视一方、睥睨一切的巍巍高山。你可还知道它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圈定的“人与生物圈计划”的成员，是“亚洲生物多样性保护示范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你可知道它挂有三块以“国家”命名的牌子，国家森林公园、国家地质公园、国家湿地公园？
这个神秘神奇之地，等待有更多科学揭秘的一天。
有一种说法，神农架已开发的景点不是最好的，最好看的是未开发的风景。但我说，神农谷的风景，金猴岭的风景，板壁岩、燕天垭的风景，也是绝无仅有。特别是神农谷，这个多次更名的地方（比如曾叫巴东垭、风景垭等），就是一处仙景，从上往峡谷底望去，石林已够惊心动魄，鬼斧神工，如果在峡谷中穿行，那是一种什么感受？太子垭、金猴岭是真正的从未受刀斧惊扰的原始森林，在这里面，你有可能与各种野生动物相遇。飞流直落，青苔肥厚，奇花异草，古木参天。金猴岭的负氧离子每平方厘米达十六万个之多。站在燕天垭的彩虹桥上，心事浩荡，群山欲飞，云海茫茫，尽在脚下……只不过这些景致全在公路边，而公路未通的地方确有数十个比这些已开发的景点更令人叫绝的。比如，你知道宋洛河的惊险和峡谷的神奇吗？那峡谷最窄处只有十几米，河里奇石遍布，水流湍急，吼声如雷。你知道还有一处当年仅次于武当山的道教遗址中武当吗？你知道白岩吗？那白岩凌空突起，像一组远古的城堡，气势磅礴。你知道下谷坪的三十六把刀吗？三十六峰如尖刀刺天，薄如刀刃，让人震悚。你知道川鄂古盐道和坪阡古镇吗？你知道送郎山吗？你知道猪槽峡和龙溪瀑布群吗？你知道神秘诡谲的烂棕峡吗？龙溪瀑布有十几道，其壮观程度不可名状；龙溪村如世外桃源，深藏在猪槽峡与龙溪瀑布之间。而猪槽峡，本人为此写过一首诗，我的评价是：大三峡不如小三峡，小三峡不如猪槽峡，“壮哉猪槽峡，美哉龙溪村，有此灵山水，三峡不足论！”新华乡的烂棕峡因太深僻，被称为“神农架最后的秘境”。听说那儿有“癞嘟”——巨型癞蛤蟆，伸出长长的带毛爪子抓岸上的行人。一个在新华乡工作过多年的朋友有鼻子有眼地对我说，烂棕峡的洋鱼条子巨大，催生子（飞鼠）红淌淌的。他见过峡壁上一大片金钗神药，太险，打不到，有一次六个四川采药人去打，只回来了一个，其余的莫名失踪了。峡谷里的娃娃鱼一律是金色，每条几十斤重，里面的大山龟也是金色的，首尾皆头……在木鱼七曜峰七溪坪，有一巨坑，坑内绝壁上有三万只板斧鸟，此鸟凶残无比，嘴阔翅硬，无论什么鸟误入坑顶，便有铺天盖地的板斧鸟咆哮攻击，直到把它撕扯得身首异处。而有人见坑底森林中有巨蟒、巨蚁、野狼成群，它们在坑底已经生活了无数个世纪。巨坑正中央有一喷泉，泉水在喷射时，有通体透明的阴河鲮鱼随水冲出泉面。山民说，每年农历五月初十清晨，坑底的森林就会剧烈摆动，有呻吟声、惨叫声传出，久不能息，十分瘆人，一般人不敢靠近……
如果以为神农架只有野人之谜，那就大错特错了。神农架除有传说中的棺材兽、驴头狼，还出现过鸡冠蛇、九头鸟。谁都知道人们在神农架逮住过几头白熊，我曾在武汉动物园看到过神农架的白熊。这白熊可是个怪物种，当地山民说，它是不冬眠的，还会学人类的一些动作。除了白熊，白化动物还有白蛇、白林麝、白乌鸦、白金丝猴等。更奇妙的是还发现了许多红化和红毛动物，如红毛野人、红色大鲵、红青蛙、红蛇、红癞蛤蟆、红毛野猪、红狐狸等。照理说红化和红色动物无法保护自己，红色是进化中最易被淘汰的颜色，但神农架却拥有这么多逆进化物种，不是奇了怪了？也许这儿就是上苍选择的大自然的挪亚方舟吧。这里有各种动物一千零五十多种，其中兽类七十多种、鸟类三十多种、两栖类二十多种、爬行类四十多种、鱼类四十多种、昆虫类五百六十多种。美丽的金丝猴、白熊、金钱豹、青羊、鬣羚、野猪、黑熊、大鲵、金丝燕、白鹳、金雕毛冠鹿，在这里被护佑，被珍藏，成为人类对森林这个古老乡愁之地的直接怀念与触摸。
还有更为神奇的传说是，这儿有麒麟，更有恐龙。当年林区党办的老严送我的一本回忆录《往事悠悠》中，有一章专写他在六十年前目睹水怪的事——那水怪巨大，长着蛇头，也就是水中的某种恐龙子孙吧。还有奇怪的树哼、山哼、地哼。我曾去过发生地哼的阳日湾，地下时常发出恐怖的哼叫。就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吧，几个中科院北京植物研究所的教授在神农架发现一种怪光，亮如电焊，几个晚上围着他们的帐篷，那怪光忽东忽西，用枪打却什么也没有。而这种怪光，听当地人说，经常在山里出现。中国第一野人迷张金星在他的回忆录《野人魅惑》中讲述了他在南天门多次看到飞碟，它们成群飞过神农顶……神农架千奇百怪的事儿已经被我“魔幻”到我众多的小说中去了，但那只是挂一漏万，九牛一毛。各种神秘神奇的事儿在这块土地上层出不穷，每年都会有一些神农架的奇闻传遍世界，这些绝非编造。就像一首歌唱的：神农架真是有点神。
神农架历史上是虎狼横行之地，也是流放之地，是避乱之地。因它正好是巴山与秦岭的交会处，又是巴楚文化沉积带的中心，在此，秦、巴、楚，与商文化猛烈地碰撞，产生了一种十分奇特的文化，这种文化遗世独立，被顽强地保留下来。因而，它的美不仅仅是自然生态之美，还有一种文化生态之美，是风光，也是人文。现在，这儿发掘出的神农架梆鼓，已经让我们感受到了它的神奇魅力。这种用整木雕出的鼓，当它被敲响，它的声音是如此深沉、厚重地向我们传来，它的声音发自大山腹中，莽莽苍苍的森林中，就像神农架这座大山的心跳，让我们久久地激动和沉醉，我们仿佛听见了神农架遥远的、神秘的召唤……
（选自 2024 年第 1 期《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