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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目记

◎杨献平

戈壁宽阔得让人流泪,我也真切地感受到了大地的博大与无极。头顶的苍天深蓝,一如大海的最深处,仰望得久了,会令人觉得眩晕,简直就像是古人所说的无尽的“穹井”。曾有很多个年头,我在这一带反复穿行,只不过,之前的道路紧靠合黎山和马鬃山,每一次行车都尘土狼烟,颠簸不堪。后来的新路沿着弱水河修建,较之前更为宽阔,还铺了柏油,由酒泉而向巴丹吉林沙漠深处,但无论新旧,都无法绕开这一片素来无名的大戈壁,其全长110公里。在它的东北方向,即弱水河的尽头,当然也是当年的草原丝绸之路的要冲,以及王维出塞途中写下“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与“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等诗句的地方。

我曾经很长时间就在这戈壁和巴丹吉林沙漠交界的鼎新绿洲附近工作和生活。

鼎新绿洲,之前叫毛目,为弱水河和居延文化的一部分。据《金塔县志》说,毛目县因“东临合黎山,西沿黑河,如若登高远瞩,黑河东岸狭长地带呈毛目状,田园阡陌,犹如额前之眉毛,磅礴的黑河流水汹涌澎湃,好比眉下之眼目,人们按地形若毛目状,故曰‘毛目’”。毛目设立于明洪武年间,初为威远卫军驻地。清雍正十三年(1735),置毛目屯田县丞,又称高台分县,其行政首脑称之为屯长,即某个屯田区的最高行政长官。

其实,在清代之前,鼎新绿洲就是一个固定的边塞屯田区。因为弱水河,周边的盐碱地众多而广袤,但加入适量粗沙,稍加改良,便会成为滋生万物的大片田地。《史记·平淮书》中说“斥塞卒六十万人戍田之”,《史记·河渠书》中有“朔方、西河、河西、酒泉皆引河及川谷以溉田”。

我刚到鼎新绿洲工作的时候,有几次无意中和当地人攀谈,发现他们诸多的方言里混杂了陕西、河北、四川、河南、山东、山西等地的口音,比如说人的“傻”和“可爱”,称之为“瓜”“瓜娃子”或者“苕货”;水开了,称之为“滚”,开水也叫作“滚水”;叫孩子为“宝宝”;夸赞女孩子长得漂亮,名之曰“心疼”或者“心疼得很”。说某个地方远近,也像河北保定一带那样,以长短音来形容。如说某个地方距离远,就会说“那——地方”;如果距离近,则用短促音“那地方”表达。这使我再次确认,鼎新乃至整个西北地区的人们,其实和整个中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大地上的人群最初都是一体的,随后的分散是生存所需,当然也有战乱、主动寻找理想生存之地、被派驻和役使之后的繁衍等原因。

毛目这个名字沿用多年,直到民国时期,因毛目城、双树墩和天仓堡三地呈“耳足鼎立”之势,取“革故鼎新”之意,毛目遂改名为“鼎新”。

现在仍旧生活在鼎新镇的人们,大都是历代王朝屯田、戍边者的后代,其中还有一些是被流放的官员的直系族裔。千百年过去了,鼎新镇人依旧保留了古老的儒家文化传统,这也说明,大地上的人群,无论走多远,始终都会携带并传承自己民族的文化“胎记”。这一发现,使我觉得这孤立在戈壁深处的小片绿洲是神奇的,到处充满了历史与传奇的味道。

我到鼎新绿洲工作的第二年春天,单位组织踏青,但又觉得无处可去,最终选择了同在弱水河畔的天仓村。我们的想法是,那个村子的后山上,还残存着一座烽火台,可以去那里看看,体验一下古代军人戍边的艰苦。

我们一行十几个人,骑着自行车穿过几座大致雷同的村庄,到达弱水河边,举目张望,但见河道宽阔,俨然大型飞机跑道,但其中的水流却很小,只在山根处,以涓涓细流的方式,兀自发出潺潺的声音。我有些失望,觉得这闻名遐迩的弱水河,还不如我们老家小河沟里流淌的水多。沿着河岸行走,春天的烈日烤得人浑身冒油,土石小路上不断刮起小股的旋风,卷着细密的沙土,眯人眼目,落在人身上,与汗水一起,只觉得黏糊糊的浑身发痒。行至天仓村对面,前面的人停了下来,我上去,才发现这里的水流极大,可淹没人的膝盖。我蹲下来,伸手入水,只觉得一阵冰冷,好像一堆柔软的钢针,飞速穿过皮肉,扎在了骨节里面。

这使我惊异,在老家南太行山区,春天水就开始发暖了,即便是阴凉处的流水也不会再冰冷刺骨;而弱水河的水,烈日暴晒与暖沙铺垫之中,仍旧冷入骨髓。同行的老同事说,这是雪水,从祁连山上下来的,肯定冷得很。听了他的话,我的思绪就像一架秋千,高高地荡了起来,忍不住向南眺望。在鼎新绿洲的方位,根本看不到200多公里外的祁连雪山。对于河西走廊来说,那是神一般的存在,而且“祁连”一名便出自匈奴语,与“腾格里”一样,是“天”或者“天一样的大地之物”的意思。我在相关的书上看到,弱水河的发源地是祁连山的鹰落峡;还有人说,弱水河发源于祁连山主峰托来山北坡,在酒泉境内被称为“托来河”或者“讨赖河”,至金塔境内与发源于由张掖倒淌而来的弱水河汇流向巴丹吉林沙漠,注入居延海,当地则名之为“额济纳河”。

至此,我才恍然明白,每一条河流的走向,都与其沿途的自然地势相匹配,它无所不往,又身姿多变,拘泥但绝不狭隘、一意孤行,急湍也平缓,善于潜藏与升腾、奔流与迂回。《道德经》中所说的“上善若水”的意思是,最好的事物,都善于向水学习或者具有水一样的天性和品质,善于根据形势做出研判,并且毫无怨言地顺从之,从而才能走得更远,抵达人间大地的每一处。

我们一行人,脱掉鞋子,先后蹚过大水,腿骨好像碎了一样。在沙地上暖暖,方才觉得与身体合而为一。到了天仓村,有一家孤零零的小卖部,我去买水喝的时候,看到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倚在门框上,目光清澈,盯着我们这群不速之客。我们渴坏了,对着塑料水瓶猛灌凉水。感觉舒服了一点儿,我们又凑在房子旁的阴凉处抽烟说话。那女孩说,除了山上的那座烽火台,还有一个地方,你们肯定想去看。我吐出一口烟雾,急忙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问在哪里。她说,她也只是听村里人说,在那座烽火台后面的某个地方,还有一个洞窟,里面有壁画,不过都不完整了,因为早些年间,村里人拿着铁锹铲掉了很多。

天仓村那一带都是秃山,只有一些石崖下才长着一枝骆驼草或者芨芨草。岩石都风化了,脚一踩,就都成了碎石子。我们爬上一座山,再下一道沟,再爬上一座山,方才到达烽火台下。这种古老的军事建筑,从西汉开始,一直存续到清代。当然,其中一些朝代的军事和政治,远没有抵达这偏远之地,唯有两汉、隋唐、元明清的统治较为辽远。两宋时期,在西北方向,最远也只到延安。但从贝格曼等人发现居延汉简及西夏文物的实际情况看,这一带的汉代烽火台大致在两汉之后就废弃了;不然,那些汉代文物是不可能到现在才被发现而且还保存得那么完好。站在烽火台下,看着这座夯土版筑的土墩子,我想之前的军人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坚守岗位的,烽火便是两军厮杀的前奏和号角,也是一种古老的冲突与对垒,胜负之间,总有生灵涂炭,其中罹难的,不仅仅是将士,更多的是战火之中的无辜者。

弱水河中下游的古关遗址和坞、塞、燧等军事建筑,基本上是连续的,这也说明两汉政府在此做的防御工作是全面到位的。其中的燧,是两汉和王莽时期的边塞军事系统中最小的一个军事单位。考古学家陈梦家先生在其《汉简所见居延边塞与防御组织》一文中说,“在防御组织的候望系统中,隧是最基层的哨所,即烽火台和它的屋舍。从残存的简文看来,每隧的人数不多,少者一二人,多者五六人”。由此类推,距离此烽燧不远处的肩水金关、大湾城、地湾城等汉代遗址,分别是当时候官的驻地。但这里所谓的“候官”,都是在边塞驻守的,称之为军候、斥候,而不是王侯的“侯”,其驻守地称为“幛”(都尉驻地则称“城”),他们的下属令史、士吏、尉史、适士吏、造史、塞尉、候长等则根据各自的职责,驻守在相应的位置。

各种军事配备的精确,也体现了古人的军事智慧。在鼎新绿洲200多公里之外,靠近额济纳旗达来呼布镇的空阔戈壁滩上,有一座黑城遗址,科兹洛夫、斯坦因、斯文·赫定、贝格曼等,以及新中国的考古学家先后在其中发现了大量的宗教、政治、皇宫和古代商业、民间建筑用品,如龙凤纹脊饰、武士纹脊饰、牡丹云龙纹青花大雄罐以及诸多的佛像、铜镜、瓦当等,多为西夏和元代时期的遗物。一九八七年第七期《文物》杂志刊载的,署名为内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阿拉善盟文物工作站的《内蒙古黑城考古发掘纪要》一文中说:“黑城遗址为早、晚两座城址叠压在一起。外围大城是元代扩建的亦集乃路故城,也就是我们现今所见黑城的规模。小城被圈围在大城内东北隅,东、北两面墙体压在大城城垣之下,修筑大城时作为基础使用;西、南两面城垣被元代居民改造利用,分解为不相连属的数段,有的元代居址即建于这些残墙之上或傍墙修筑……”不管是肩水金关、地湾城和大湾城,还是至今屹立在荒芜山顶的烽燧,当然也包括黑城,都是居延文化所属。如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旅游通典》载:“居延遗址位于内蒙古自治区阿拉善盟额济纳旗和甘肃省金塔县,是一处跨省区大型遗址,整体呈东北—西南走向,是由烽燧、障城和天田等建筑设施组成的遗址群。居延遗址是汉代修筑的边塞军事防御设施,被称为‘遮虏障’或‘居延边塞’。”这是一个长期的文化积淀,就像我们登上的烽火台,它的建筑年代肯定在公元前一世纪,西汉与匈奴都在极其强盛的情况下,进行了长达一个世纪的军事对垒。无论谁胜谁负,最终都成了时间的尘土。

沿着南面的凹槽,手脚并用,我们艰难地爬到烽燧顶上,眼前赫然出现一处宽阔的平面台顶,四周有垛口,西边一侧还有一个障,看起来像是存放兵器和燃料的仓库,正北方向也有一间黄土房屋,大致是当年军士们休息之所。站在烽燧顶上,举目四望,戈壁看不到尽头,四面的天际都像是垂着一张灰蒙蒙的幕帐,看起来虚无和轻薄,但感觉却很厚实和宽大,这使我想起“笼盖四野”这句古诗。其实,所谓的远方,乃是天地交融之处,而不是大地的某一处或者极点。在大漠戈壁,看起来一切都横行无挡,极目千里,但越是平阔的地方,越是容易迷路,要想到达更远的彼处,也是极为艰难甚至根本就是无望的。

世上所有的事物,其本质上都是天和地共同孕育的,而不可能独立生成,也不会完全孤立地存活。烽燧之下的平地上,土色焦黄或者惨白,有几峰骆驼在其中缓慢行走。这种奇怪的动物,是沙漠戈壁当中最强大的存在,大致也是与人最为亲近的生灵了。阿拉善高原本就是双峰驼的故乡,这种古老的生物,始自距今约5500万年的原柔蹄类动物,在200万年前,由北美地区渡过白令海峡,而后进入欧亚大陆。记得第一次见到它们时,我有些惊奇甚至害怕,它们裂如兔唇的嘴巴,高挑庞大的身躯,看起来性情暴躁的圆而大的眼睛,以及略微歪斜的屁股等,迥异于大地上的其他所有生物。

从烽燧上下来,我突然想到一句话:人类迄今为止的所有努力,都不过是为了使得自己越来越接近天空;或者说,在生的时候,凸出大地是我们毕生的努力,你看那些关隘与城楼,还有诸多建立在高山之上的城墙、更高基座上的楼宇与各种观测仪器等。而那个女孩所说的另一种景观,则是在那座烽燧两公里之外,也濒临弱水河的一窟洞穴,其中的壁画已经被人毁坏了,其内容主要是彭祖御女,即号称活了八百多岁,中国厨师、养生术和性学鼻祖的彭铿。关于这个古人,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今四川眉山彭山区的彭祖山有其墓冢。《列仙传》中记载说,彭祖是殷商的大夫,姓钱名铿,是帝颛顼之孙陆终氏之中子,从夏朝到夏商末年,活了八百余岁,“常食佳芝,善导引行气”。彭祖的养生方式主要体现在服食、吐纳、守静、导引、房中术等几个方面,其中的房中术最为人乐道。

我们想不通的是,这大漠戈壁,弱水河畔,如何有与彭祖相关的壁画呢?唯一的解释,可能是其弟子和崇拜者在鼎新绿洲的另一种传播。看着那些基本难辨的残缺壁画,不由得为之惋惜。据说,当年,天仓本地有人觉得那些壁画有伤风化,是淫乐之征象,为避免小孩子们看到而效仿,故而以铁锹铲除了。普通人有这样的想法,从实而论,也可以理解。这使我想起与居延地区有关的另一个传说“老子化胡”,即老子青牛出函谷关后,即来到这里或者去往印度,以佛陀的方式再生。古人的想象力实在太强大了。也可以说,智慧在本质上是同源的,如老庄、孔孟、释迦牟尼、韩非子、墨子等,只不过他们各自的侧重点有所不同罢了。

这次踏青之后,我总是觉得四周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或者说是一种氛围,在这弱水河畔的鼎新绿洲之中,到处都是往事的气息,还有一种仙道的因素,大地的每一处都有着极其丰富和神秘的蕴藏。此后,在一些闲暇时间,特别是夏天,我一个人经常骑着自行车到弱水河边去,坐在一片杨树或者沙枣树下,就着淙淙而流的河水,看着对面焦黄的土崖和硬坡,强烈的阳光使得沙子当中总是闪着星星点点的光。有一些野鸭呼呼飞起来,又在远处的滩涂上落下来。还有一种全身洁白的大鸟,好像是苍鹭,也会在此落下饮水,然后又贴着戈壁飞到了我不知道的地方。

我发现,弱水河中也有鱼和虾。鱼是常见的草鱼,虾是河虾。附近村里有些孩子经常来捕捉,用塑料水桶带回去,炸了吃。我没有这个兴致,也不喜欢吃鱼虾及肉类。这肯定和西北这混血之地的饮食习惯不怎么兼容。鼎新绿洲的人们主要热爱两种食物。一是羊肉,而且是大块的那种手抓肉,除此之外任何动物的肉,在他们看来,都是吃起来不“香”的。二是面食,即便一天三顿,吃上几个月,也是吃不厌。而且,在饮食习惯上,他们大都喜欢比较凉的食物,哪怕在零下二十多摄氏度的冬天,他们也爱吃各种凉菜,甚至可以吃冰冻如铁蛋般坚硬的西瓜、梨子等。我第一次看到当地人在零下二十多摄氏度的天气里吃冰冻的水果,嘎吱有声且津津有味,脑子里便想起朔风呼啸、飞雪密集的塞外雪原上移动的牲畜和牧人等特别刚硬的景象。

落日时分的大漠戈壁,是另一种恢宏景象,似乎整个大地上都汪着一层热烈的鲜血,就连焦黄枯燥的戈壁滩上,也泛着无数金光。整体看起来,就像置身于一片凝固的海洋之中,一个人和一座山、一条河、一些古老的残缺关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巨大、广袤、坚韧与恒久,一个渺小、孤单、孱弱、形同乌有。再看那些本就稀疏的杨树,绿叶子发黑,而且是那种幽邃的黑。红柳灌木愈加血红,似乎是向上生长的鲜血。最具有诗意的,当是那些在草甸子上站着倒嚼的马,个子都不高,有白、红、黑、紫、花等多种颜色,它们投射在大地上的剪影却是美好的,鬃发飞扬而且身形矫健,轮廓感也极强,让人只想飞步上前,跨在它们身上,向着更远处的大漠,闪电般地飞驰而去。

鼎新绿洲的一切都是缓慢的,与200多公里之外的酒泉和嘉峪关等地相比,俨然有些世外桃源的意味。无限大的戈壁飞鸟难越,即便是越野车,也需要行驶两个小时以上,才可以看到人间烟火,融入人口较为密集的城市。整个鼎新绿洲,就像是一块沉浸的石头,或者汪洋中的一座小岛,一群人在其中生存,就像身处另一个世界。

在鼎新绿洲时间久了,人会变得简单甚至天真,一旦去到外面,总觉得格格不入,一切都像是虚幻的。比如,不知从何时起,女人们描眉画目和涂脂抹粉已经不局限于舞台演出等艺术性活动了,而是明目张胆、堂而皇之地步入大庭广众,渗透到生活的各方面。每次在外面出差一段时间,我就会无端地想念毛目,特别希望早点回去。慢慢地我发现,自己是有些避世和不怎么喜欢城市生活的,有些缩于世界一隅,与世界两不相干的自闭倾向。我骨子里热爱大野、旷原等辽阔之处,喜欢一种大境界与大气度,如汉唐边塞诗的意境,岑参的“盖将军,真丈夫。行年三十执金吾,身长七尺颇有须。玉门关城迥且孤,黄沙万里白草枯”,李白的“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每每读起来都不免击节叹赏。

春、夏、秋是鼎新绿洲最好的时节,尤其是沙枣花开时,那种浓郁的蜜香,在荒凉的戈壁上,旷世美梦一样流播,老远就能闻到,让人的鼻孔发堵,觉得特别舒服。

四周的山里,看起来寸草不生,但当地人说,山里有沙葱,也叫蒙古韭,大都长在戈壁沙山被风之处、潮湿的岩石周边。当地人几乎倾巢出动,深入山里采撷。再过些日子,倘若再下一场大雨,沙葱会再度冒出来,还可以采到很多。沙葱之外,还有锁阳和苁蓉。前者以今瓜州最多,后者以额济纳为盛。可惜,一段时间之后,锁阳和苁蓉就被采挖殆尽了。很多年后的现在,又开始人工种植。我不知道其疗效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世间万物,肯定是原生的好。

附近的合黎山和毛目东山、金塔北山之间,很多年前有红狐,现在几乎绝迹了,或者躲到了巴丹吉林沙漠的更深处。当地人至今还说,村里的牧羊人经常在偏远无人的山里,看到妖艳的女子在秃山与戈壁上奔跑;甚至,还有人在傍晚时候遇到,一见钟情,结为夫妻。无论是西北还是华北,人们对狐狸都有着极其雷同的想象,即不断地妖化或神化。现在看来,关于狐狸及其他一些神异的民间传说,可以看作是过去人们在艰难的现实生活中自我精神调剂和聊以自慰的一种闲谈而已。

弱水河边的滩涂中,总是长着一些红柳。这种柔软的沙生植物,总是以灌木的形式,在戈壁和村庄边缘,柔韧地抵抗风沙的侵袭。夏天烈日当空,火焰灼身,被晒得无处藏身,几欲昏倒的时候,躺在红柳的阴凉之下,不一会儿,就觉得有些发冷了。当地人说,凡是长红柳的地方,之前肯定是前朝军士耕耘过的田地,要不就是河流的故道。再或者,就是葬过人的墓穴所在地。听起来有点惊悚,但大地的每一处,谁知道有谁走过甚至安葬于此呢?

这里的大片田地适合种植苜蓿,即传说中汗血马最喜欢食用的草料之一。也种植棉花,每年的十月份,棉荚在深夜接连爆开,洁白的棉花使得黑黢黢的暗夜顿时有了明亮的光泽。有月亮的晚上,月光照得棉花犹如茫茫白雪,也像一张巨大的地毯。可这时候已经是深秋了,早晚即使穿棉衣也觉得前后漏风,冻得浑身打哆嗦。可太阳一旦从戈壁尽头扶摇而出,即使只穿一件T恤,也觉得灼热难耐,后背被烤得仿佛能烙葱油饼。但时序的脚步无可阻挡,棉花还没摘完,田地周边的杨树就落尽了叶子,路边的杂草也瞬间变黑变脆,整个鼎新绿洲,除了晚熟的大枣、苹果、苹果梨(一种杂交树种的果实)等水果,其他的一切都被西风剥光了身子。夜里的寒霜在窗玻璃上绘制精致的图案,干燥的尘土无孔不入,在众人的睡眠与呓语之间,进入他们的身体乃至周遭的一切。

每年凛冬来临之前,我都要去弱水河边几次。常常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冷峭的戈壁荒原上慢行,然后坐在无风的太阳窝里,任由思绪如高空断羽或水中的绿藻,没有方向和极限地游动。有一年,我再次去了地湾城和大湾城遗址,站在岌岌可危的瓮城之上,眺望弱水河和四周的戈壁,只觉得天地苍茫,万物在其中激荡,仿佛有无数的生命,用不同的形式和姿态,依旧活跃在鼎新绿洲上古老的毛目城内外。而弱水河沿岸的古老遗址,与稀疏的骆驼草和孤独的黄羊一起,在冷酷的高天阔地之间,在瑟瑟寒风之中,无言地抵抗着时间的销蚀。

我总是幻想,在某些时刻,我与当年的戍守者以及无数游弋于戈壁荒原的生命与灵魂,在亘古的沉默中再次遇见。

(选自2023年第4期《万松浦》)
原刊责编 夏海涛 吕月兰 UVSoijFS3/EPES5YG5+/LK16X3Y5lHkxdUZeoF2NgY3bvCbPq1AnL+onzbk3Ddd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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