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翔,本名相南翔,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一级作家。著有小说、散文、评论《南方的爱》《大学轶事》《前尘:民国遗事》《绿皮车》《抄家》《伯爵猫》《手上春秋——中国手艺人》等十多种,在国内多种文学期刊发表数百篇作品,小说五度登上中国小说排行榜,并多次被转载,收入各种文学年选。作品获北京文学奖、上海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部分作品译介为俄文、韩文、英文等。
夏日的夕阳收敛了最后一抹余晖,暑热还未消散,偌大的工业园区,各楼栋的灯光渐次熄灭。靠里的那一栋,电梯在六楼打开,寂静的过道里走过一位中年男子,停下,打开一道门。昏暗中,他在门边推上电闸,200多平方米的工作室登时灿然一亮。室内的四角堆满木料,长短不一,方圆有异,年岁参差,出生地也大相径庭。唯一趋同的是,它们静默着袅袅散发出的,皆是清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它们清一色都是属于“木之君子”的黄杨木。它们等待的目的也一样:等待眼前这位常在傍晚才走进工作室的男子,坐在工作台前,慢慢举起那双劲健有力的手,操起各式工具,把它们混沌的面目一一凿开,令它们的口鼻眼耳、四肢百骸,焕发个性。或裙带飘飘,发髻高盘,举手牵衣,目光流转;或膀阔腰圆,筋骨铮铮,发一声吼,力拔山兮……
窗前的工作台矮而阔,有利于我们的主人变化不同的姿势,或站,或坐,或走——有时,他得擎起手中的半成品,边走边端详边琢磨,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要兼及材料的修短与明暗,每施一刀,都覆水难收,不得不慎。桌上摆满泥锤、卡钳、刮刀和各种形式的塑刀等。用于打粗坯的工具有锯、木敲槌、铁敲锤。用于雕刻的主要工具是凿,分为斜凿、三角凿、平凿、圆凿、中钢凿、反口凿、翘头凿、针凿和手锯、竹簪、拖钻等。工具齐全而细分,用起来才得心应手。
今晚,他手里的一个小木件,已经在心中盘桓多日了。他拿不定主意,这个呼之欲出的姑娘臂弯有一个暗疤,如何措刀会更流利?通常,刻刀下的藏拙总是跟彰显互为表里的,除了因材施刀的大构思不出岔,接下来就是精雕细刻中的一笔不苟,准确无误中的纤毫毕现。
木雕不仅仅与其他雕刻可以互通,与文学艺术诸门类亦皆有襟连之处——生活、阅历、学养及技艺,都是滋养一件好作品的土壤、阳光和雨露。
过道上响起砰然关门声,最后下班的人经过,能看到门楣上赭红色的铭牌:吴尧辉木雕技能大师工作室。
是的,他叫吴尧辉,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中国木雕艺术大师,温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乐清黄杨木雕”代表性传承人,两次获得中国工艺美术最高奖“山花奖”。
我俩四目相对,他甚至有些腼腆,只有谈起他的木雕经历,他才从容自如。
58年前,吴尧辉出生在温州北翼的乐清南岳镇。这个海边小镇,三面靠山,一面朝海,乐清湾的浪花和涛声,洗涤着一个少年清澈的目光,孕育着他单纯却缤纷的梦想。在吴尧辉的记忆里,下海嬉戏,在滩涂上捡拾螃蟹、贝类,是童年最悠长的诗歌。
田少人多,出海捕鱼与外出谋生,是父老乡亲的两条醒目出路。吴尧辉的母亲是农民,父亲退伍后在县化肥厂工作。五个兄弟姐妹,他行三,恰好居中,得到的眷顾,没有多一点,也没有少一分。父亲小时候读过私塾,写得一手好字,工厂宣传栏的彩色宣传画和硕大美术字,成了父亲鼓励儿子向美术和书法靠近的诱饵。父亲给他买了一堆描红本,此时此刻,最便宜的老师便是“照葫芦画瓢”。
就读中学的吴尧辉,承揽了学校部分刻钢板的活儿,当时各科的复习提纲,都以刻蜡纸之后油印的面目出现在同学们的桌上。吴尧辉迷上了刻刀,一笔划下去,横平竖直。那是否艺术的雏形不好说,得到些许报酬可以填充学费,却是真实的。他最喜欢的藏书是连环画,尤喜《西游记》,只要有点积蓄,都搜罗齐了。贺友直给周立波《山乡巨变》所绘的连环画,一套好多本,几乎被他翻烂。李月辉、邓秀梅、“亭面糊”“秋丝瓜”……所有人物他都烂熟于心。
走出中学大门,经一位在越剧团任编剧的周老师推荐,他拜剧团的舞美林老师为师,画布景,做幻灯片,当然也要干一些后勤琐事。正值青春年少,对色彩、造型与影像,都有强烈的投入冲动,那是吴尧辉美术基础的夯土期。他起初跟随林老师,后来追随黄老师,天天作画,不局限布景,但凡豪杰淑女,花鸟鱼虫,远山近水,亭台楼阁……都拿来入画,一天一张,送去请老师评点、加减、纠偏。
两年之后,他将一张素描、一张色彩、四张速写,卷成一束,就近寄去浙江美术学院(1993年更名为中国美术学院),很快拿到了准考证。赴杭州考试,却因文化课惜败未取。
此时,摆在吴尧辉面前的道路有两条:回到教室,复读再考;或者告别课堂,参加工作。
多年以来,一个多子女家庭,全仰赖父亲一人的工薪生活,瞥见老父亲鬓边的风霜,额角的皱纹,吴尧辉于心不忍。他选择了后一条路。一九八二年金秋,他来到日后成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乐清黄杨木雕代表性传承人虞金顺的身边,走上了木雕一途。
作为共和国同龄人的虞金顺,打小就跟随父亲从事黄杨木雕、根雕、象牙雕等艺术创作,荣列第三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木雕作品在国内和30多个国家展列、收藏,其中《神笔》由北京人民大会堂浙江厅收藏。吴尧辉有较为扎实的美术功底,此时能够得雕刻大师耳提面命,欣慰何如!
那两年学徒,他眼观、耳听、腿勤、手快,脑子里日夜盘桓的也始终是立意与构图,局部与整体,回忆与现实,呈现与内涵。旧时月色与新园莺啼互映,金刚怒目与菩萨低眉并坐,长者蔼然与垂髫调皮偕行……这不仅体现在吴尧辉与师者乃至师兄弟的友好关系上,也体现在他们创作中的新老兼收,同中有异,参差多态。
出师之后,吴尧辉进入了乐清黄杨木雕厂。
那算得上是木雕厂的一个鼎盛时期。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著名艺人王凤祚独领风骚,成就高标。他后面,跟随着叶润周、叶一舟等一批艺术家,各自的人物、花鸟等木雕精品不断在国内外展出和获奖,乐清黄杨木雕以它独特的艺术材料及表现形式引人注目,被誉为“华东一枝花”。到了吴尧辉进入木雕作坊的1980年代,改革开放的鼙鼓催生了烂漫的艺术之花,乐清黄杨木雕呈现出空前的繁荣。中青年艺术家迅速崛起,以高公博、虞金顺等一批工艺美术大师为代表,在全国艺术展览中斩关夺隘,屡获嘉誉。
吴尧辉上手很快,一般徒儿学两年出师,他一年后就可以独立创作了。当时的创作主题多是古装人物、神道题材如八仙之类。百多人的木雕厂,男多女少。当时走市场主要是接订单,出口占了大头。吴尧辉一九九〇年设计的布袋和尚,日本人订了7000多个,一个数百元,批量生产。先用机器拉出粗坯,再经手细雕。这种布袋和尚,农村至今还有家庭复制。吴尧辉笑道:“好的东西才有人模仿,没有市场的东西,无人问津。”那时的木雕活儿简直就是香饽饽,日晒雨淋的泥瓦匠日薪五元,坐在室内的木雕也是大几块一天,感觉甚是惬意。吴尧辉稳中求进,在赓续传统题材的过程中,从内容到形式都有独创。不仅仅有弥勒佛、麻姑献寿、天女散花,也有历代文化名人,如老子、孔子、李白、杜甫……一样雕一件,力避自我重复。工匠与工匠,有高下之分。雕塑讲究创意与构图,雕刻本身则是一个熟能生巧的过程。创意不好,那就很难呈示一件有文化内涵的作品。文化是教育的果实,书读得太少,胸中没有万千丘壑,智慧与视野都会受到局限。当年一些十五六岁的少年出来学艺,文化程度太低,只能跟着老师打下手,只能雕身上的衣纹,没法上脸——雕不来精细的五官。
木雕讲究一画,二塑,三雕。画好了,构图没问题,立意就站住了;会泥塑,就能处理好点线面的立体关系;在前二者稳固的基础上,再事雕刻,可达事半功倍之效。当吴尧辉成为师傅之后,他就将自己的感受、阅历和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徒儿。他希望更多的后生仔少走弯路。
回想起来,吴尧辉很庆幸自己进木雕厂,遇到了后来成了他妻子的叶丹艳。丹艳的父辈及祖上都是黄杨木雕从业者,到她已是第七代。柳市镇第一张黄杨木雕的个体营业执照,当年发给了她叶氏家族。叶丹艳的爷爷叶润周,是中国第二届工艺美术大师,那么大年纪了,一天到晚刻刀不离手,从不午休,勤于书法、绘画与设计。叶润周雕刻的红绸舞,人物玲珑,绸带翩跹,极具动感,对吴尧辉影响很大。吴尧辉感慨,后来者很难超越叶润周,概因他经历坎坷丰富,悟性很高,做事又专心致志,这些因素,都是一个超群拔萃的工匠步步登高的坚硬基石。
吴尧辉婚后两三年,柳市镇的低压电器产业倏然而起,现代工业的兴盛伴随着似乎一夜之间矗立的厂房,更有令人瞠目结舌的资本与劳动力回报。不少人闻风而去,吴尧辉的至亲也跃跃欲试,他却不为所动。他喜欢雕刻,哪怕一块木材在他手里都要嗅嗅,看看,敲击听音,把玩许久;更不用说那些已成人物的雕刻,都是他的心血孕育出来的“宁馨儿”。
吴尧辉告诉我,中国素有四大木雕之说,分别是东阳木雕、乐清黄杨木雕、广东潮州金漆木雕、福建龙眼木雕。乐清黄杨木雕主要流行于乐清市的翁垟镇南街村、柳市镇、乐城镇一带。黄杨木坚韧光洁、纹理细腻,具有象牙效果,年代愈久颜色愈深,造型古朴、美观大方。黄杨木雕雕刻技法丰富,从色、形、质、味、韵等方面保留了根的质朴和色彩,以及木质本身的纹理、疤节、洞穴和质感。除了圆雕、镂雕、浮雕外,还创作了镶嵌等多种技法,是天然美与人工美结合的产物,有很高的审美表现力。
具体说来,黄杨木雕的技艺是依材施艺。因了黄杨木雕的材质直径一般不大,故而人物等形象都十分节制,虽未必是“纳须弥于芥子”,却也尽可能做到尺幅千里,万千丘壑浓缩于目前。浅黄雅致的色泽和细腻有致的纹理,尤其适合人物形象的镂雕,如琢玉一般的精雕细刻,人物的眼睛、发丝及服饰皱褶,无一不精。
吴尧辉二〇一九年夏季在中国美术展展出的一座《春满天》加上底座,高不过105厘米,却自下而上容纳了三位眉目生动、衣袂挟风的春姑娘。她们或手擎花篮,或捧出果蔬,身边桃红柳绿,蜂蝶起舞,百鸟啁啾,好一副春意盎然的景观。
《大唐盛世》之一《踏春》,则在200厘米的长度上,站立了七匹马,十个人。人物执幡弹琴骏马昂首,嘶鸣;小童回望,仕女灿然。春天的景观通过一组人物骑马出行,迎风拂柳,得到了浓墨重彩的呈现。
西方绘画讲究焦点透视、人物比例的黄金分割等。黄杨木雕受制材料体积限制,有时恰恰能夸张而形象地表达出作者不同凡响的构思意图。
《耍》:一个双臂短而粗的壮汉,裸露上身,伸出的左臂轻松地举起一个沉重的石锁,神态自信而潇洒。
《猎食》:一只矫健的豹子跃上了一头壮硕的水牛背脊,豹子全身发力,水牛不屈不挠。两相争力,唯勇者、智者可胜。空间凝固了时间,令人低回与缅想。
在他二楼的作品陈列室里,更多的单件和组件雕刻令人目不暇接。
我久久盘桓在“城市老记忆”系列前,那些走街串巷磨剪刀,打爆米花,卖麦芽糖以及挑馄饨挑子的人们……
那是记忆的复现,那是情感的流连,那是温馨的弥漫,那是乡愁的挽留。
(选自2023年7月21日《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