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哪里知道什么叫湿地呢,连沼泽也不懂。多少年以后知道了,心里却一阵后怕,尤其看到电影里有人掉入泥沼,慢慢被淹没得无影,只冒出几个气泡的镜头,内心产生一种恐惧和无助。沼泽是湿地的一种,是因为地表及下层土壤过度湿润,地表生长着湿性植物和沼泽植物,从而形成了大片泥淖区域。
少年时,每年暑期我都要和奶奶到鄂温克旗草原一个叫西苏木的地方,它的东面就有一片沼泽。西苏木,汉语当时叫西公社,蒙古语音译为“巴仁苏穆”。暑期开始后的两三天,奶奶便领着我出发,到海拉尔河西的长途汽车站坐车,然后颠簸一个上午,经过南屯(巴彦托海)、砖厂、巴音塔拉几个站,到达西苏木。那时候,草原还没有高速公路,水泥马路也没有,只有草地上被轧出的两条车辙,形成曲曲弯弯、泥泞坑洼的土路。所以三十多公里的路程,长途车要走三至四个小时。或许是我的心早已飞到了草原,而身体却困在行驶缓慢的车厢里,时间对我来说漫长至极,急得我一路不停地问奶奶:奶奶,咋还不到呀还不到啊……奶奶却一点都不着急,也很享受我急切的模样,笑着答复我,马上喽马上喽。后来长大了,我对“马上”这个词有了新的阐释,所谓“马上”,并不是词典里的“立刻”的意思,而是在马背上,在去往某个地方的途中。所以至今朋友组织饭局,问我到哪儿了,我的回复永远是“马上”。
车厢里坐满了乘客,多数穿戴着蒙古族的服饰——帽子、头巾、蒙古袍、马靴,但是这些蒙古特征的服饰好像被分解在每个人的身上一样,有的戴布里亚特尤登帽(“尤登”系布里亚特蒙古语,意为缝在衣领上的风帽或兜帽,尖顶,带护耳,形似圆锥,也有说类似哥特式建筑),有的系头巾,有的穿马靴,有的穿蒙古长袍,而其他部位都是城里人的装扮。那个年代,这种蒙汉混搭是常有的现象,只有真正的草原人,比如布里亚特人,或者巴尔虎人才保持着民族服装的完整。车身的摇晃颠簸,经常会引发妇女们的一阵尖叫,尤其是坐在最后一排,颠起来,头会碰到车顶。我就经历过一回,因为上车晚了,只能坐在最后,剧烈的颠动,让人的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将我整个身子弹起,脑袋撞到车顶的铁皮上,然后屁股重重地落在椅子上,我疼得眼冒金星。
西苏木有我大姑家,她中华人民共和国前就参加革命,当时是西苏木供销社的主任。大姑的儿子与我同年却大我几个月,叫金福。沼泽就是他带我去的。西苏木的西边是好力堡布里亚特居民点,北边是巴彦塔拉达斡尔族民族乡,南边是实验站,东面就是那片沼泽。大姑家往南一两百米就是那条我和奶奶乘车而来的草原公路,蜿蜒伸向远方。路上经常有汽车经过,长途车、运牛奶的罐子车,偶尔也有吉普车或小轿车。车过后,会飘来一股汽油的味道,这种神奇的味道曾经让我着迷。或许是那个时候的汽油不能完全燃烧,味道很纯粹,带着特殊的香味儿,而现代的汽油却已经彻底燃烧,成了污染性的废气。我现在感觉,它或许是冥冥中我对汽车这种现代性怪物的一种陌生的向往,也注定了几年后,在我14岁的时候,离开这片土地。
我在西苏木活动的范围其实很小,前后左右大约一平方公里,那条公路我都很少跨过。在我少年的意识里,草原就这么大,此外都是边界或者根本不存在,就如同人类还不知道地球是圆的,地球之外还有银河系,我们总是感觉自己生活的地方就是世界的中心。所以,走向沼泽,是我少年的一次冒险。
从大姑家往东徒步两三公里,便进入那片沼泽地。其实我们的目的地不是沼泽,而是沼泽另一面的山丁子、稠李子树林——山丁子、稠李子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野生水果。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能运送到呼伦贝尔的水果很少,大多是冻梨和冻柿子,虽然也好吃,但价格不菲,一般人家是不能常吃的。所以,山丁子、稠李子是我对水果的最初的记忆。前两年,也就是我到北京四十多年后,老家的朋友给我快递来两桶山丁子和稠李子,我吃了几颗,却已经完全没有了儿时的回忆,只有干涩和酸苦,在南方长大的妻子嚼了几下,竟然吐出来,皱着眉说,你小时候就吃这么难吃的东西呀。我辩解道再放一放才好吃,便把它们放入冰箱,几个月后想起它们时,已经变质,只好扔掉。金福带我来到沼泽边,看着水中露出的一坨坨草墩子,我非常好奇,上面的细草就如同流浪少年的长发,蓬松而凌乱。草墩子,学名叫塔头,俗称“塔头墩子”。塔头是苔草沼泽北方典型的湿地类型之一,是高出水面几十厘米至一米的草墩,它是由沼泽地里各种苔草的根系死亡腐烂后重新生长,然后再死亡、腐烂,再生长,这样循环往复,同时与泥灰碳长年累月凝结而形成的自然现象。据生态专家考证,塔头的年岁最长可达10万年。可当时我不知道这些,也不知道塔头之间的水下泥沼的深浅。我们就是踩着可能已经生长了10万年的塔头,从一个塔头跳向另一个塔头,往前移动。塔头与塔头的距离在半米左右,土质非常黏滑,所以脚落下时一定要踩到草茎上,不然很容易掉入泥沼之中。有一次我险些滑倒,身子摇晃了几下站稳。我站在塔头上,前后观望,心里有些胆怯,但少年的我是不容许自己被同伴小瞧的。
塔头之间的水很清很浅,能看到水中游动的小鱼和水面点水的小蜻蜓。不时有青蛙被我们惊吓,跳进水中。别看金福和我年龄相仿,但他一看就是老手,是这里的常客。最让我吃惊的是,他抓住一只青蛙,从后脚掌撕开一个小口,然后用力一拉,将青蛙的皮活剥下来,瞬间,一只绿色的青蛙,变成一只粉红色的肉身。我经常在草原上抓蝈蝈,还有“油罐子”——油罐子,学名蒙古棘颈螽,是一种大型的螽斯。与蝈蝈不同的是,它雌雄两性都能发出叫声,分布于内蒙古的草原或戈壁之中,据说它圆鼓鼓的肚子里有很多油脂,常被牧人放入勒勒车的车轴内,起到润滑作用,但我一次也没亲眼见过。在草原上,我一气儿可以抓到十几只蝈蝈和油罐子,把它们分别装在笼子里。因为拥挤或者互相残杀,几天后就会死掉一些,看着被同类撕咬后残缺的尸体,我没有感到不适,而活剥青蛙,却让我触目惊心。我闭上眼睛,拒绝看他的暴行,而金福却笑话我像个女流。不一会儿他又抓了一只青蛙,并当着我的面,把它脱皮,技法熟练,得心应手——我至今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的这门手艺。他从兜里掏出两根鱼线,线头上绑着粗粗的黑色铁质鱼钩,将青蛙固定在鱼钩上,然后将其沉入水底,而另一头线则用铁钉绑紧插入塔头上。清澈的水底,能看到粉红色的青蛙四肢挣扎,动作越来越迟缓。我赶紧转过头,不忍再看。两根鱼钩都沉入水底之后,我们继续前行。终于来到了岸边,抬眼望去,一片山丁子和稠李子树就在不远处,差不多有两三米高,密密麻麻,隐约能看到树枝上一串串的果实。这里真是人迹罕至的地方,或许正是因为这片沼泽,保护了它们的安宁,让它们与世隔绝,自由生长。附近的牧民本来就很少吃蔬菜,更不屑于吃这种黄豆粒一般的水果。记得有一年我请蒙古国的一位艺术家苏赫(Sukhee)吃饭,他大口大口地吃牛羊肉,蔬菜碰都不碰。问他为什么,他说:羊和牛是食草动物,草里的维生素转化成了肉,我吃牛羊肉不就等于吃草和蔬菜了吗?我和金福快速跑到树下,揪了一把稠李子贪婪地塞进嘴里。稠李子形状类似野生蓝莓,只是颜色偏黑一些。我含住果实,只需舌头抹一下,果肉和籽就分离了,籽被我吐到草地上。接着我们又跑到山丁子树下,揪下一串,放进嘴里猛嚼。山丁子还没有熟透,有点酸,最好吃的山丁子一定要在霜冻之后,果心和果皮红透,放在嘴里柔软而甜涩。可我们等不了那么久,因为那时候我已经开学,没有时间来这里,只能在城市的路边,流着口水看人兜售山丁子。这时一只老鹰在我们的头顶盘旋。金福警告我保护好自己的帽子,这一带是老鹰的捕食区域,我们的到来惊动了树上的小鸟,还有地上的土拨鼠,这些都是它的食物,由于我们的打扰,它们躲进了巢穴,也躲开了老鹰的视线,所以老鹰很生气。我确实听人讲过老鹰叼走帽子,挂在高树杈上的故事,我还听过老鹰用爪子抓起小孩儿的传说。我用手捂住帽子,另一只手摘着树上的果子。不一会儿,我们的挎包就被装满,我们的嘴唇和舌头已经变成蓝黑色,我和他伸出舌头相互嘲笑。这时,天色开始暗淡下来,太阳就要落入山下。我们在天黑前必须离开这里,因为天一黑,狼就会成群结队地出来,那我们就凶多吉少了。
夕阳中的西苏木远远地散落在草原上,烛灯如星光闪烁,屋顶的炊烟像浮云般游荡缥缈,天空澄明而幽远。暮归的乳牛们,顶着弧形的牛角,步履匆匆,不时发出哞哞的叫声。远处,牧人赶着羊群,在黄金般的晚霞中移动。我和金福也加快了脚步,因为我们已经听到彼此肚子的咕噜声了。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天一亮就跟着表姐莲花到院子里看她给母牛挤奶,我在一旁帮忙牵住小牛犊。哺乳期的母牛夜晚是要和小牛犊分开的,不然牛犊会把母牛的奶子吃光,第二天早上挤奶前才让它们母子团聚。据说是为了让牛犊引奶,但我觉得应该是牧人与牲畜之间达成的一种规矩。分隔一夜的牛犊,见到母亲后兴奋地冲上去,嘴撞击着乳头,贪婪地吮吸,发出唰唰的声响。可是刚吃了几口,牛犊就被拽到一旁,小家伙瞪着可怜的眼睛哀求。这时,我只能摸摸牛犊的脑袋,表达我的怜悯,还有愧疚之情。
金福从屋里出来,蹑手蹑脚地拽过我手里的绳子,将牛犊拴在栅栏上,然后拉着我就跑,等埋头挤奶的姐姐反应过来时,我们已经走远。身后传来姐姐的声音——别进沼泽地啊,小心陷进去。我们嬉笑推搡着往前走。我问金福,这么早又去沼泽地干啥呀?他神秘地笑了笑说,到那儿就知道了。
来到昨天下钩的地方,金福竟然从水里拽出两条灰绿色的大鲇鱼,其中一条比我胳膊还长,巨大的嘴巴,弯曲的两根胡须,眼珠绝望地看着我们。那两只被脱皮的青蛙,已经被鲇鱼吃得只剩下几根细骨架,鱼钩穿透了鱼鳃,露出尖刺。
我终于干了一件那一刻我最不想干的事,我甚至又抓了一只,熟练地完成了所有剥离程序。他阻止我道,可以了,我们只有两只鱼钩,所以只需要牺牲两只青蛙就够了,多了就是“违勒日”。“违勒日”这个词是蒙古语,在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试图找到它在汉语中的对应词,它近似汉语中的佛教用语“造孽”或“造业”,但又不完全准确。我请教了我的朋友翻译家哈森,她的解读是“善意的惩戒”,正好合乎我的初衷。
重新下完钩,金福揪了几把塔头草,包住我的一只脚,又用干草捻成草绳系在我的脚上。我就这样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家。当时,奶奶正在炕上抽旱烟,是那种用纸自己卷的烟。见我狼狈的样子,赶紧掐灭烟头,一骨碌下了地,焦急地问我:弥尼奥恩伯乐,亚噶德伊姆狼狈地别杰咩?(蒙古语,意为:我的孙儿,怎么这么狼狈呢?)奶奶汉语说得不太好,总爱在蒙古语中夹杂一两个刚学会的汉语单词。我9岁那年,奶奶在我睡梦中猝然过世。等我被母亲叫醒时,我看到奶奶躺在炕上,脸上盖了一块布。我不理解,几次趁人不备将那块布掀开,我不想让它遮住奶奶的眼睛。
二〇一七年夏天,我回呼伦贝尔,要求金福带我去看看现在的西苏木,看看那片沼泽地。他开着车,从南屯出发,沿着当年我和奶奶坐长途汽车行进的路线——砖厂、巴音塔拉、西苏木。多年以后,我差不多走遍了呼伦贝尔,一九八三年,在我大学二年级的暑假,我终于扩展了对西苏木周边的视野,我坐着运送牛奶的大罐车,一直向南,穿过西苏木,经实验站、孟根楚鲁、伊敏、红花尔基,到达大兴安岭南麓,一个有森林有泉水的地方——维纳河。之后几年,这里成了我最初小说写作的地理坐标,我写了《爱,在美丽遥远的维纳河》《维纳河的沉思》《猎人与狗》等等。向西,我与老叔到了满洲里、呼伦湖(我们都叫达赉湖)、新巴尔虎右旗。由此,我知道,我少年时的西苏木,其实很小,小到地图上都很难找到,现在也是如此,它就是一个地名,一条公路旁的站牌,一个路过而不必停车的小站。但在我心目中,西苏木依然是我观察呼伦贝尔、回溯故乡的焦点,而那片沼泽可能就是我记忆深处的原形吧。50年的变迁,西苏木所有的记忆只留下了一小座黑漆漆的土坯房子,它躲在水泥砖房或者楼房之间的缝隙里,反而格外醒目。金福告诉我,那就是他们家仅存的一座仓房。我和金福来到了当年的那片沼泽。我已经完全不认得这里,好像第一次来。那片沼泽已经变成湿地保护区,周围用围栏围住,一条铁路从它的旁边穿过,通往伊敏矿区。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国家开发伊敏露天煤矿,修筑了一条海拉尔至伊敏矿区的铁路,源源不断的煤,经过这里运往内地。沼泽对面我们曾经采摘山丁子、稠李子的树林,只能遥遥相望,茂密而疏远,成了一道景色。
我和金福提起当年剥青蛙皮钩鲇鱼的事情,他竟然全部忘记,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他后来全家搬迁到旗政府所在地——南屯,在这里的记忆也随之而去。但我记得那个夏天,记得他在沼泽地说的那句话——可以了,我们只有两只鱼钩,所以只需要牺牲两只青蛙就够了,多了就是“违勒日”。这不像是他那个年龄的人说出的话,但是我听到了,声音就在沼泽中回响,就仿佛是沼泽说的。
(选自2023年第5期《十月》)
原刊责编 江 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