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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视野

与重庆有关的记忆

◎张一白

路过,路不过

二〇一六年冬天,开始读张嘉佳的《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剧本。

此时,离二〇〇七年拍《好奇害死猫》已经过去9年了,离二〇〇九年拍《秘岸》也7年了。这两部戏,一开始也并不是专门为重庆而作的,都是我在读剧本时,强烈地嗅到了一种味道,才定下来在重庆拍的。

这么多年来,我就如风中之犬,等待着能再一次嗅到那专属于这个城市的江湖气息、人间味道。读完剧本,我就给张嘉佳提了一个要求,虽然故事写的是南京,但一定要在重庆拍,他一点也不犹豫地答应了我。

本来的设想是把那间电台直播间设置在解放碑商圈的高楼之中,兀自耸立都市中空,置身玻璃丛林,都市的人生何其渺小、脆弱和孤独。

初中的同桌章琳,这么多年了,她好像只记得我考试时在手臂上写满公式的糗事。她介绍我认识了周迓昕,一聊好些熟人朋友都交叉认识。他说他要把印制二厂的老厂址做成文化产业园区。

我家原来住在印制一厂附近的枇杷山后街,小学同学多半是那个厂的家属。小时候就知道了还有印制二厂、印制三厂。

周迓昕一直喋喋不休地说他的理念和设想,我也就听着,实在想不出这与我有何关系。只是磨不开面子,同意在离开重庆前去二厂逛逛。

那天在下雨,二厂几乎还是一个废墟。我们沿着楼梯一层层往上走,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味和依稀的尿臊味。每一层楼梯拐角的窗户吸引了我。窗框破烂不堪,堆着垃圾,绕着蛛网,就像一个个奇妙的取景框,一层层引导着外面的风景,不动声色地变化着,野生的树丛,矮旧的楼房,对岸的远山,灰暗的天际。那些还残留着的碎玻璃上,仿佛能听到溅落的雨滴,急促而清晰。

上到六层,推开破门,一步跨上天台,那条穿城而过的嘉陵江,伴着急促的雨滴和涌动的云层,轰地一下,扑面而来,令人瞠目结舌。

周迓昕在介绍这一层和天台的设想,我置若罔闻,基本没听进去,走过湿漉漉的天台,站在最边沿,望着雾茫茫的远山近水,我不经意地问:“我打算把‘全世界’的主场景放到这里拍,可不可以?”

只记得细雨中几个打伞的男人都没说话,各自匆匆散去。这个时刻,我已经知道了,在这部电影里,这个城市的人间烟火才是真正的主角。

很多年前,我家住在枇杷山后街25号。那是两幢青砖楼围成的一个院子,大门一关,自成一体。住在里边的人,有房管所的干部,有我爸那样的退伍军人,有公交公司的一家人。地下室住的是老裁缝一家,他天天叼着叶子烟,用长长的剪刀,剪裁厚厚的十几层的布。还有一对姓吴的知识分子夫妻,来自武汉,举目无亲,住二楼的王领导就把家里的阁楼给他们一家四口住。阁楼外就是一方天台,重庆话叫晒板,到处都是杂草和青苔,裂缝还用泥巴、水泥轻率地抹了两下填平。

吴姓夫妇常出差,留下两个男孩就招呼全院的娃儿上他家去玩。在光线充足视野辽阔的晒板,我们总是有无尽的少年力气和想象力,把这个方寸之地当成游乐场,当成舞台,当成战场,搬演着各种有头无尾的戏剧故事。

晚上就把从《十万个为什么》里学会的用纸壳做的幻灯机支起来,用手电筒光把画在糖果纸上玻璃片上的人形,投在晾在天台的床单上,一齐哼着音乐,学着电影中的台词,放着我们自己的电影。也许那就是我的最早的电影实践了吧?

盛夏时分,热浪袭人,家家户户都出来歇凉,在院坝和街头,躺在凉席和凉椅上,高谈阔论,说古论今。而我们却在晒板上,顺着屋脊,踩着瓦片,爬到高处,纵目远望,忧愁着自己何时才能长大成人。热风正凉,从指缝之间,从裤裆之间,缓缓吹过,穿透身体。在风中依稀能听到瓦片破碎的声音,其实那是骨节在隐秘地拔节生长。

中学时代,我常去望龙门周彦的家,现在那里和湖广会馆一样保存了下来,成了一个民俗客栈。密密的住户各自在楼道里扩张,木质的楼梯居然还是雕栏玉砌。从黝黑的楼道,到一灯如豆的厨房,几家人全凭自觉做着自家的饭菜。

推开门,也有一片晒板,堆放杂物,晾晒衣物,电线横穿,地上好些水龙头接上胶管,就可以冲澡。夏天,男男女女、家家户户,穿着内裤,握着水管一通狂冲,就能去掉暑气溽热。

那时这里还没大规模拆迁。黄昏时分,每个楼层的顶上都有人在冲澡。我上去过一次,东张西望,突然响起轰轰的声音,过江索道正从头顶滑过,抬头望去,正和车厢上有人探头望来的视线碰到了一起。

在重庆,如果说上坡下坎的巷子、曲里拐弯的街道是它的日常生活的地图手册,那些隐身在高楼大厦的天台和居民楼之上的晒板,就是人们欲望和梦想的栖息之地。

天台成了我拍重庆的一个最重要的视觉元素。《好奇害死猫》里千羽楼顶豪宅,庞大的天台、钢架和玻璃划分出两个领域,两种彼此无关的人生,在半空中驻足对望。我始终觉得从剧本到成片,廖凡演的小保安在楼顶天台的角上,望着远方顺流而下的长江的那幕场景,才是我内心最隐秘的场景,他的远眺就是我的远眺,他的视线就是我的视线。世界如此喧嚣,只有伫立远望家乡,才会力量渐生。

若干年后,在那个天台上的广播电台,邓超的娓娓诉说,不就是对若干年前那群好奇的男男女女,他们苦闷和残忍生活的宽慰和回应吗?

电影开头,每每看着航拍镜头中天台上的广播电台,隐约于千山万水的朦胧烟雨中时,我就想告诉大家:那是我的天台,再冷的夜,也会有灯光;再大的雨雾,也会有遮挡;再无助的时候,总会有千家万户,灯火闪烁。越是夜已深,越能清晰听到隐隐约约的一声船笛,你就当成它是在为你而鸣。

等到拍《风犬少年的天空》的二〇一八到二〇一九年,重回母校29中拍摄,我只有一个想法,要拍学校楼顶天台。其实现在的校舍并不是我当年读书时的那个飞机大楼,准确地说,我就没在这个校舍上过学,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就有这么一个奇怪而固执的念头,觉得这个学校一定会有一个天台,那里一定埋藏着许多少男少女青春期的秘密和愿望。只要上到那宽阔的天台,就能晒到炽烈的太阳,吹到呼啸的风。

许多个在校园拍摄的昼夜晨昏,看着在天台上奔跑跳跃的彭昱畅他们,总是会蓦然惊觉很多很多年前在这里曾经也有个多愁善感仰天长啸的身影,那就是少年的我自己。

少年迷果秘岸

《少年》,最初读到赵天宇这个剧本的时候,就被这个名字所吸引。

这是个名词,但我感觉到的是一个动词,有一种说不出的真实和朴素。读着故事的时候,夏日江风扑面而来,灼热地游荡着,拼命地嘶喊着。

《好奇害死猫》之后,我就想在重庆拍一个有关青春的故事。虽然我的少年故事已经结束在很久之前的那个年代,而这个故事发生在当下,但我相信此时的少年和彼时的少年,就如一条江的两岸,此岸和彼岸,一样的植物,一样地生根、抽枝、开花、败叶,一样的野蛮茁壮,一样的悄然生长。是在丽都广场见的马思纯,她还在读大学一年级。她与生俱来的那股学生劲,青涩中有一种成熟,单纯中透着清高,我当时认定青青就是她了。

宋柯当年组了一个男团MIC,很下功夫,颇有野心,邀我去看过他们的课。电影进入选角,我就直接去找气质叛逆的肖顺尧,几经折腾,阴差阳错的结果是檀健次跟我去香港见的投资老板徐晓明。

为了培养檀健次的角色感,我在剧组严格规定,不准任何工作人员和他聊天说话,全组孤立他。我知道对他来讲,那是一段煎熬的阶段。我观察着他,在他气质之中渐渐有了一种孤独和忧伤。

杀青那天,全剧组吃火锅,檀健次的一句话差点让我泪奔。他第一口菜吃了进去,不顾滚烫,大口嚼着,突然嘟囔了一句:“原来火锅是这个味道呀。”这时他在重庆已经待了两个月了。

几天前,收拾书架,发现了一张光盘,沾满灰尘,贴着的标签是:《迷果》送审版。想起来这部电影曾经还有过这个片名。十几年过后,越发地喜欢“迷果”这个名字。这个词暧昧、朦胧,有一种蠢蠢欲动,又有一种青涩渗透,好像更贴合这个电影的故事气质。

重庆的夏天,阳光燥热、炽烈,雾气蒸腾,身上永远都是黏糊糊的,让人躁动。我和王昱、邸琨、安巍、沈巍、安子、蒋雯丽、陈奕迅、莫文蔚,一群大人跟着这几个孩子,就在这样的季节,出入于两江四岸。盛夏时节,植物疯长,少年疯狂,故事如谜,青春如谜,纠缠如谜,那时的我还以为好故事总会有结果。

等到第三次须改名的时候,电影已经做完拷贝了。想到电影开头和结尾,出租车冲下去的江岸,索性就编了“秘岸”这个词。

《好奇害死猫》拍了重庆的街和巷,这次就想拍重庆的江和岸。长江、嘉陵江、朝天门、南岸、弹子石,这些地名,本身就有一种湿漉漉的诗意和哲学感。

剧本的故事发生在北方,而我觉得就得来重庆拍。勘景时,当我第一眼看到正在修建的朝天门大桥时,就确切地知道,这就是电影的主视觉。

那时三峡尚未蓄水,南滨亦没有路,还没合龙的桥身,钢架高耸,突兀地伸向对岸,义无反顾地要奔向彼此,任江水漩流随意奔走。令人震撼,也让人感动。

每一次复景,桥都在往前修。时间压力骤增,必须在夏天开机。而投资、演员种种,迟迟没有进展,我很焦虑,于是放弃了合同上的种种博弈,就想赶在桥修好之前开始拍摄。

于是就有了我的电影中,最不为人所知的,却又是我最喜欢的一部电影。

这个电影之后,我隐约觉得,因果未必会那么如愿以偿,它也会迷失。就如同若干年后,当我看到修好的朝天门大桥时,惊讶于它竟然是如此貌不惊人,江水依旧不动声色地流淌而去。搭建过小川家主场景的棉纺厂的仓库也盖成了住宅楼。他们站在江边眺望过的那个层层叠叠的朝天门,也正在盖着那个叫作来福士的庞然大物。

把那张光盘收进机器里,果然是第一次送审的样本,音乐和声音都是贴上去的小样,特技的威亚线还没来得及擦,画面上的水印还标注着“二〇〇七”年的字样。画质已经粗疏,但少年们的段落依旧栩栩如生:他们一起在江边跳水,在大巴车上微妙心动,在废旧的工厂里走来走去。还有小小少年在怪兽般的大桥下面跳舞,直到精疲力竭;在陡峭的江边,少年试图解开人生的谜底,如此沉重执着又如此徒劳无益。

秘岸过后,江流依旧,此岸彼岸,已然是另一番万千气象,而新的秘密依然会成熟结果,只是不知在等待谁家的少年去触碰采摘。

有一个地方叫解放碑

每次回重庆,总会自然而然地选择住洲际酒店。与其说这是一种习惯,不如说只是因为它离解放碑近。虽然与父母住在枇杷山后街,但我也可以说是在解放碑碑底下长大的,在重庆29中我从初中读到了高中毕业,晃晃悠悠地度过了人生最为生涩懵懂的五年。

去年终于和29中初中班上的同学联络上了,还建了微信群。30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在群里连续聊了几天几夜。虚拟的世界不断响起的吱吱提示音,让人仿佛置身于少年时嘈杂的校园和课堂……重庆29中很奇妙地置身于重庆市的市中心,与重庆当年的标志建筑解放碑咫尺之遥。想来我们应该是人数最多的一届了吧,有20多个班。印象中每当广播体操音乐响起,到处都是人,一起齐刷刷地举胳膊抬腿。他们基本上都是解放碑的孩子。在群里聊天,他们时不时提到:你们江家巷,你们白象街、棉花街,你们那个时候住在哪里哪里……词语间都是回忆。

我一直烦恼于自己的脸盲症,对于长相的记忆模糊,几乎是先天的。但那一个个时不时蹦出来的地名,却在不断激活着我的记忆。每一个地名,几乎就是一个场景:一条条街道,一径径小巷,或弯,或直,坡坡坎坎的阶梯,高高低低的房子,进进出出的人影。每一个地名总能形成一幅画面:一群少年游荡在解放碑的影子底下,雨晴不定,有时阳光灿烂,有时水花四溅,记忆总成碎片。但总有记忆是完整的:一个放学早的午后,那个叫周伟的同学,把几乎所有的男生,连威胁带利诱地轰到长江边,逼着大家跳下河去学游泳。应该有好些同学是从那次开始学会游泳的吧。记忆总有模糊的地方,比如我就不记得我是如何溜走逃掉的。于是到现在我还是不会游泳。一个个地名,总是在复活着一个个同学的形象记忆:江家巷的许伟,戴家巷的周伟、邓百舸、王欣,来龙巷的毛宁,沧白路的李常伟,九尺坎的王静、丁爱渝……少年男女,如花如华,开放在解放碑周遭的旮旮旯旯。住在洲际酒店,出门左拐,解放碑还在。现在的它只是矮矮地立在大厦森林之间,像一个坐标,钉在那里,孤独而倔强,仿佛那是个能穿越到过去的接口,不舍昼夜地等待着。洲际酒店往右拐就是大都会,一度是重庆最时髦、最现代的商业中心,是李嘉诚传奇在重庆的投影。年轻一代会知道吗?这里曾经有一个名字叫大阳沟。如果把解放碑比作心脏,那些街街巷巷如同神经和血管,蜿蜒盘绕着它,而大阳沟几乎可以说就是它的动脉。它是物资匮乏年代的天堂,粗壮、斑驳的柱子顶着的穹顶下,堆积着各色蔬菜、水果和鱼肉,人声鼎沸,人影攒动。因为有了大阳沟的印象,关于那个年代的记忆就不至于那么黯淡和凄凉了。那些出没其中,靠着卖菜卖肉、划鳝鱼、捡垃圾、搬货卸货过日子的贩夫走卒,大都生活在大阳沟四周延伸开来的穷街陋巷里。我的靠拉板车谋生的爷爷就住在名叫下小校场的巷子里。小时候我总是愿意去爷爷家长住。那是间木板搭出来的二层木屋,所谓天花板是裸露的灰色瓦片,木地板吐露着大大的缝,飘逸出楼下人家的油烟菜香和只言片语。至于拉屎撒尿,只能用楼梯角落藏着的尿罐。

关于大阳沟,我记忆中的色彩是青色的,石板路总是湿漉漉的,黑黝黝的木板房之间,飘荡着生火起灶的炊烟;而记忆中的声音,则是每天早上有人吆喝着“倒尿罐”。从收集家家户户拎出来的隔夜屎尿,引出开始一天的大声的洗脸刷牙、夫妻间的吵架对骂,和总是避免不了的被打的小娃儿的哭叫。

而我总是愿意住到大阳沟,大人们得连骗带哄地才能把我送回父母那里。每次离开,我总有种生离死别的忧伤。不是我觉悟高,而只是更愿意得到被爷爷宠爱的自由。谁让我是他的长房长孙呢?爷爷在多喝了点酒的时候,总是讲起婴儿时的我,动不动就彻夜啼哭不止,为了不影响四方邻居睡觉,他只好深夜抱我上街转圈。他说只要把我一抱到解放碑,我立马就不哭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曾经无数次地在深夜的解放碑混迹和穿越:同学少年时,在纵谈人生的酒醉之后,在碑下面寻找烟头以解烟抽完后的急需;远游他乡归来时,在夜市排档胡吃海塞,一解馋意;拍《好奇害死猫》时,我宁肯放弃希尔顿的套间,也要住在赛格尔,只是为了随时投身于解放碑夏夜的喧哗与骚动。

也是2014年,回重庆过年,从机场出来,就想吃火锅,遍寻不着,只有老实验剧场旁边、青年路的临江门洞子老火锅开着。饱暖之后,沿街而下,一拐弯就看到了解放碑。这一夜冷风飕飕,细雨沥沥,有重庆冬天特有的潮冷;在高楼大厦奢华名店环伺下,解放碑光影豪华璀璨,四周空无一人。

在除夕前的这个夜晚,我突然想知道,那个被抱在爷爷怀里的婴儿,停止哭泣的他,在深夜里看到的解放碑会是个什么模样。

(选自2023年第4期《芙蓉》) oKve0CQNJFv08biOSYnGefZiA7231+uINW+yZfNPZByZBy7pvnHhHj5nCxOiE1q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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