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编辑,青年作家。《收获》文学杂志编辑。责编作品获鲁迅文学奖、骏马奖等。编余从事文学评论与非虚构写作,出版有长篇非虚构《上海早晨:记中共创办的第一所大学(1922—1927)》和文学访谈《必须写下我们:被文学改变的人生》。
二〇一二年秋,长篇小说《繁花》悄然面世,随即轰动,畅销,一路拿奖,至二〇一五年获茅盾文学奖,一口气“登顶”。如此横空出世——这在顶层深固的文学市场上,几乎是个奇迹。其间,《繁花》影视版权被王家卫买下,时不时冒出选角新闻,一阵嚣腾。
上海作协小楼,常有不同人群扛着机器来《上海文学》杂志社拍“金老师”,而他总是在那间他做了二十四年编辑的旧房间,堆满东倒西歪书的书桌一角,接待电视台、电台、视频网站、报纸、杂志……种种询问与探究。夏天,身后阳台爬山虎绿得烂漫;秋冬,瑟瑟西风从南窗穿过。采访间隙的静时,他会低声重复一句:“到我这个岁数本不该再写作了。”他怀着不能泰然领受的愧色,自比忽然成名是“老妪怀孕”。
几家出版社殷勤介入,使他的旧作一些一些整理出来,人们又才发现,他不仅会写上海的时尚变幻,还会写东北的野地、苞谷、钉马掌;不仅会写一场一场评弹般的饭局,还会写劳动,写饥饿,写惊心动魄的死亡。对金宇澄的认识,缓慢铺开一角,但直到他追迹父辈生命历程的《回望》出现,你才可能在刹那间看清,金宇澄写作的前史与背景、愿望与意义。
像瓮中陈酒,金宇澄的故事是一点一点流泻出来的,而现在比前几年更适宜品味了。
一九五五年七月十五日,姚云给丈夫程维德写信:“舒舒在托儿所最爱看书,爱看花,玩具一玩就厌,但在家搭积木很认真。……现在很会讲话,对新鲜事总要刨根问底……”她很有兴致地记述,写这封信的上一个星期日,抱舒舒去看医生,有人牵一匹白马走过,舒舒盯着马看很久,睡午觉时问了一串问题:马为什么白颜色?有绿颜色的马吗?拉它到哪里去?为什么马要背一只袋袋呢?袋袋里有什么东西?
金舒舒最初与马的对视与发问,折叠于陈年信札中,一个甲子之后,小说家金宇澄——也即当初的金舒舒,展读母亲记录的自己幼儿时期,感觉是“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但他仍然记得那匹白马。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上海淮海路街头,确实有马匹的活动。清晨有人牵着挂铃铛的母马走过,挨家挨户叫卖马奶,有人要买,当场就挤。那时居住在上海西区的孩童,有金宇澄,也有王安忆。类似景致,王安忆在《弄堂里的白马》里亦曾提及。上海街头的白马,惊异了多少童眸。
一九六八年,金宇澄初中毕业,加入一九六九年“上山下乡”的“一片红”喧嚣,船载车运,他被投放于东北边境黑河的嫩江农场——在寒冷的原野上,他与马匹真实结缘了,“每夜数遍起身添草,空气臊浊不堪,只嗅到一点豆秸、三棱草那种切碎了的、秋天野花的气味”,他见识到“世上没别的动物,有马那样高大而温良”,动容于马匹敏捷高贵、羞怯多动的品行,终身被使役,“是人世间最昂贵最卑贱的活财产”,只在偶尔的时刻,它们才显露刚烈的本性。
马匹一样沉默地劳作,半军事化的环境,一切都那么生疏,田间采下的青椒,本地人吃苹果那么拿起来就啃;凉菜“大拉皮”,生拌的卷心菜、胡萝卜丝,一切都与当年的上海习惯不同,难以下咽。反过来,几个上海小青年到田间采一铁桶的青毛豆,马厩里抓一把粗盐煮了就吃,当地老乡同样感觉极其怪异:“你们究竟是人还是牲口?这是破坏革命生产!”
很短时间内,金宇澄在田头吃午饭,已可以随老乡一道,折断树枝当筷子。难得吃一回肉,他和众人同样,下筷如雨,即便搛出一只误入热镬中屈死的小老鼠,也只是随手弃之于地,继续下筷,吞咽。八年中,他变身为北地的熟练农人、泥瓦匠和马夫,内心的上海生活细节,也越来越清晰。他完全理解了对于“上学”“病退”重回大城市,何以是一种越来越流行的理想。患胃溃疡以后的一个月中,他曾经冒名为六个上海青年进行胃部“钡餐”检查,最后被放射科上海老医生察觉制止这自弃式的“疯狂”。青年的他,热气腾腾,对前路却刻意颓唐。这一切,又要从本文开头母亲写给父亲的这些信文说起。
父亲原名金大鹏,学生时代加入中共秘密情报系统。一九四〇年来到上海,受中央社会部系统的吴成方领导,化名丁弢,在汪伪背景的《市声》半月刊任编辑,按指示迁入今复兴中路淡水路一处居所,与系统的同道程和生(后牺牲)假扮兄弟,从此化名“程维德”。一九四二年七月二十九日深夜,给中共情报系统提供情报的日本共产党员中西功被捕,供出多人地址,父亲在寓所中被日本宪兵队逮捕,刑讯多日,下肢几乎瘫痪,未泄露系统的任何秘密。一九四二年十月,他以“妨碍社会罪”被判刑七年,关入南市车站路汪伪监狱及杭州监狱。一九四四年年底,经组织帮助,以“重病保外治疗”方式出狱,后在汪伪宣传部电影检查委员会工作,次年奉调淮南华中情报部,经过多次汇报谈话“被捕出狱经过”,得到审查结论——“被捕后的表现是好的,经过了党的考验”,但并无书面结论,为十几年后埋下了隐患。
父亲与母亲的相识,是这次牢狱之灾带来的意外补偿。姚云是复旦大学中文系学生,活泼秀美,家里经营银楼,衣食无忧,一如那个年代培养浇灌的大量青年,思想进步,渴望救国。抗战胜利后不久,姚云在老师朱维基家,见到了一位大她七八岁的陌生男子程维德,他是一九四二年朱维基蹲南市监狱时的难友,时为《时事新报》新闻记者。朱维基当时办了一份《综合》杂志,发表过姚云所写一篇巴金《憩园》的读后感,而程维德在这本杂志上写过不少才华横溢的社论和散文。共同爱好文学的关系,两人开始交往,程维德常常主动打电话来,借书、还书;姚云也曾随程维德参加国民党市府的记者招待会。两人相恋数年,跨越上海解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等大事,于一九五〇年成婚,彼时,姚云从华东军事政治大学“短期训练班”结业,夫妻双双在上海总工会工作。
一九五五年四月,维德调任华东海员工会当秘书长,五月,全国开展“内部肃反运动”。那时他们已经有三个孩子,前两个都是儿子,后一个是女儿,老二因生产时特别顺利,取名“舒舒”。六月七日夜,维德留下一张字条,称有要事去北京出差,没写去哪里,带走了一些替换衣服。起初姚云并没在意,不料这一去如断线风筝,二十多天杳无音信。直到六月二十八日,家里忽然来了陌生人,带来一封没封口的信,是维德报平安,称是去完成“组织任务”,仍然没有回函地址。姚云当晚写了回信,来人第二天来取。如此一来二去一直通信,姚云事无巨细记录家中老人孩子的大事小情、财政支出、工作情形——关于二儿子舒舒的萌言萌语,就这样写进了七月十五日的信中。维德有信必复,洋洋洒洒,谈天说地,但是一直回避“为什么一去不回”“什么时候能见面”等问题——事实上是他无法作答。他本人早被禁闭在一幢陌生小楼里,反复默写交代材料,很久以后他自己才知道,小楼就在淮海中路,离家只有两站路。
悬心等待四个多月,等到了组织方面找姚云谈话,宣布维德是“潘汉年案”成员,已被正式逮捕,开除党籍,工资停发,至此,丈夫再没有片纸来函。
经济拮据,孩子们都不再去托儿所,单位分配的住房随之被收回。这个革命家庭早期的完整、静馨与甜美,就此停顿。
父亲回家是在一九五六年年底。他的结案,留了一条长长的尾巴。虽查不出与“潘案”更多的内容,仍然被调至轻工业工会当一般干部。母亲则下放农村劳动锻炼,每两周回家一次团聚。
一九五九年,上海市建委在湖州小梅口建水泥厂,父亲被调去筹办,母亲决定也一起去湖州,甚至做好了迁户口的准备。就此父亲做总务工作,上海、湖州两地跑,母亲驻湖州,中文系的学历,却去负责水泥厂化学实验室创建工作。家里常年由保姆照顾着三个孩子和祖母——对于金舒舒而言,儿时最亲厚的人是从黎里老家来沪的这位老者。若干年后,读者在长篇小说《繁花》中,读到蓓蒂和绍兴阿婆纷乱时世的相依为命,想必是这份祖孙情的再现。
一九六〇年,水泥厂转交浙江方面经营,母亲才得以回上海工作,一家人再次团聚。当时金舒舒已经上了小学。他遇到了社交的障碍。“舒舒”两字无论上海话还是普通话读来都不甚好听,且作为一个男孩名字,多少有些怪异。父母忙于自身处境的劳作,见报上号召全社会支持“民办小学”,就为他报了名,根本不知道这种非正式的小学,条件一塌糊涂,教师是初通文墨的上海弄堂妇女,教室也就是弄堂居民家,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张乐平先生画的《三毛流浪记》中弄堂小学,楼上人家洗衣漏水,楼下或楼梯台阶坐着打伞上学的小孩殊无差异。因为地点都由弄堂热心志愿者提供,常会变动,这学期在长乐路、新乐路,下个学期可能就在思南路,频频换班。每换一个地点,插一次班,老师就在黑板上书写“金舒舒”三字,在哄堂大笑中介绍这位新同学。老师经常拎这个小学生的耳朵,金舒舒因此沉默而内向,习惯性逃学,性格孤僻,不喜交友。他总是独自游荡街头,手持一枚大铁钉,每一天在陕西路“凡尔登花园”的围墙上,一路画一长道深痕;在小书摊翻书,去襄阳公园收集植物标本。俟“文革”初期的某一天,少年金舒舒终于提出来,他的名字过于资产阶级化,要改,父亲才似有所悟,引了毛泽东《七律·和郭沫若同志》“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句,为他更名“宇澄”。
最初的写作练习,是他在东北时期大量描述东北的生活情况、黑龙江和上海的反差的信。主要的一位上海信友,没有下乡,大他三岁,熟读黑格尔、叔本华,有一次对方在回信中说:你写得太好,以后应该可以写小说。
一九七八年金宇澄返城,进入一家钟表小企业,这个范围的人们,热衷于钟表的“校快慢,擦油,理游丝,调换钟表面子,点夜光粉”。工余时间,他会翻开一本破书,怕别人对他讲钟、讲表,怕听嘀嘀嗒嗒声音。诚如那位信友的预言,在后来的几年里,他觉得可以写小说,可以投稿。一九八五年发表处女作《失去的河流》,次年发表《方岛》,获得了两届《萌芽》小说奖——那时《萌芽》还不是一本青春文学的刊物。一九八七年,《风中鸟》获了《上海文学》短篇奖。一九八八年,金宇澄调入《上海文学》任编辑。
回到上海后数年乃至十数年时间里,金宇澄一直在追溯东北记忆,历历在目:他写出上海女青年眉宇间凝结的恬淡和愁绪,引动男青年思念“连绵阴雨的马路、弄堂、江南丝竹,以及深夜沪剧女角的唱段”——是在东北洋葱田里劳作时,感受到遥远的上海(《不死鸟传说》);他写冰天雪地的站台(《夜之旅》),写“六百公顷的玉米在视角里难以形容”(《欲望》);他写被评论家以为作者是“北方作家”的村妇故事(《譬喻》),以及棺材匠的苦恼(《风中鸟》);他写到诸多难以忘怀的知青死亡事件——“阿桂”的故事,在经历了三十年世事淘洗后仍不能平息与释怀,于二〇一一年还原、丰实为更长篇幅的非虚构《碗——死亡笔记》,同年在《钟山》杂志发表。
他渐渐写一点上海,基本是富于画面感和故事性的散文,像是慢慢恢复了对这座城市的话语权。金宇澄一九八八年的短篇《标本》,似乎暗示着与东北题材的告别。小说中,博物馆晦暗潮湿的大厅深处,几匹白马的肚腹已被掏空,眼眶中装了玻璃假眼,制作员移动马匹的庞大躯体时,马蹄磕碰了精细、陈旧、华贵的栗木地板,“这种缥缈不定的声音,如同梦里的碎步”。
黑河在远去,白马入梦。上海归来,肉生肌丰。
中国当代文学观念重“乡土”轻“城市”,金宇澄则发觉城市中也有泥土——丰富的有机质——也就是人脉。城里人都有其出处,你从哪里来,上一代人过得怎么样,如何维生,如何变迁,同样形成丰富、生动的景深,尤其上海这样的移民大城市。金宇澄父氏家族吴江黎里的古镇传奇,与母氏家族从南京、宁波迁至上海南市、开银楼兴衰的经历,在血脉的阡陌中微翕响动。他绘制了不少的上海地图,其中一幅标出父亲母亲于一九六五年之前居住过的地点,竟有近三十处,包含上海“上只角”“下只角”,纵贯南北,遍布市、郊。
城市其实同样辽阔、深邃而致密,如田野,如山峦,如溪涧。人们如植物般展开茸须与触角,在疾驰的日脚中扎根或飞翔,留下声音和故事。
(选自作者随笔集《必须写下我们》四川人民出版社202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