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将这件事(《你在高原》即将完成)透露出来,大概等于催促我快些将它做完。这一大堆文字放在手里的时间也的确太长了,到底有多长差不多要扳着手指算一下了。二十年或更长。好像唯独这次写作不是为了出版一样,这和其他写作时的情形完全不一样。不是写得太慢或迟迟完成不了,不是这样。这其中有许多连自己也讲不清楚的原因。放在手边的时间越长也就越不急于让它问世了,好像只有一遍遍抚摸这些手稿才算真正拥有。
德华是个认真的人,他在电话中鼓励我早点拿出来。但我不可能再加快速度,因为对这十本大书来说,已经到了最后沉淀的时间。这需要慢一些,再慢一些。许多年一直在埋头做这个事情,特别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为了它彻夜工作,简直有用不尽的热情和精力。这在今天回想一下会觉得很奇怪。现在不同了,现在开始冷却下来。
已经多次与德华商讨它。我信赖这个几十年的朋友。我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其中一直就有这样一个念头:既然是几十年的劳动,就要找一个几十年的朋友合作才好。
到底是分开出版还是一次性出版,这是个难以作出的决定。五百多万字,发行和阅读都将是个难题。可是它的每一部并不是完全独立的,尽管也可以分开来阅读。是的,这十部书严格讲只是“一本书”,而不是“系列小说”。它最完美的问世方式当然是一次性印出。何建明也支持这样做。对出版方来讲,这可能需要勇气吧。
占敏 关于《人的杂志》谈了许多意见。他看到打印稿时惊呼:“十八年前我就看过原稿,你现在还一直改?”这么长的文字,真的难为他了。不过我十分希望听到他现在的看法。他而今除了赞扬,还有尖锐之极的意见,足够我好好反思了。他的一些观点与德华复述过,这让德华更加期待全部十本的打印稿了。
占敏的赞誉也许过分了,但这却多少增加了我的自信。我并非时刻都是自信的,而在十八九年前,我是十分自信的。还记得那些夜晚,耳边全是海浪声和呼呼的北风。半岛的冬天冷极了,我一直在没有暖气的屋子里工作,脸像喝了烈酒一样通红。
另一些朋友十几年前或五六年前也看过一部分书稿,一直在为我的工作保密。这种事本来没有什么神秘的,只不过这个漫长的大劳动在未完成之前似乎忌讳谈论它,一句都不想谈。这样我可以在稍长一点的时间里安心工作,少受或不受干扰。朋友的意见总能让我好好琢磨一番。好像在耗时漫长的劳动中,我能够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变得谦虚。
我知道,当我将它交到德华手里时就是另一番意义了,因为对方毕竟是代表了出版社。德华将于明年初来书院看部分打印稿。这段时间我将集中时间压缩文字,尽量使总的长度(按稿纸计)不超过五百万字。
看不出德华是一个重病在身的人,虽然面色略显苍白,但仍然像一个生气勃勃的人,没有丝毫委顿。他和家人惊喜地穿行在松林里,愉快地吸着带松脂味的凉气。更多的时候是窝在屋里看稿。他在阅读中激动起来就会中止工作,然后约我到松林里漫步。由于书中写了许多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生人的故事,所以特别能引起他的共鸣。
他认为书中对一个亿万富翁的描写还不够。这个人曾经是一个壮怀激烈的青年,最后的人生走向却有些简单化或概念化。德华讲了不止一位他所认识的这一类人物,让我陷入深思。如果是这样一个人,他在今天拼命赚钱,那么其中的故事很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出许多。这人是极软弱也是极顽强的,要从不同的视角去看,要能够正视。他的亿万资产据自己说要有一些“伟大的使用”。一个概念化的“理想主义者”,到那时为止仍然是十分可爱的人。
一些人能够忏悔,所以才令人尊敬。对自己的“罪恶”有认识力和追究力,能够进入深刻的批判,时时陷入大痛苦,这才是道德的深意。这也是一切有价值的、真正的人的基础。
我发现德华在松林里练一种气功。这是从中国传到日本,然后又返回国内的功法。天很冷,他在松林里竟然不惧北风。这种气功治好了不止一位绝症病人,还使许多病人的症状减缓,疗效十分明显。
吐纳引导术容易归入古代神秘主义,比如中国道家的内丹功法。这世上的任何事物,太深奥了就会与邪术混淆。其实气功是十分了不起的。当然任何疾病的形成与积累都是漫长和复杂的,并不能指望让某种疗法一朝显效,“铁帚扫而光”。德华认为关键是放松和坚持,并且不将气功当成包治百病的唯一方法,不过分依赖它。
他想在将来时间允许的情况下写一本书,其中主要是谈自身抵抗疾病的一些体会,从中比较一下中西医学的优长与缺陷。这样一本书一定让许多人受益,其意义又绝不仅仅局限在医疗方面。
他在采用西医治疗时是积极的、充满信任的,但同时却并不排斥中医。这是两大体系,各有自己的盲区和专能。
谈到书中写到的一位“神医”,德华十分喜欢。那位老者显然懂一些古老的吐纳术之类,这是东夷半岛地区的产物。
德华在阅读中留下了许多纸条。他多么心细。这一沓纸条珍贵极了。我把它们贴在打印稿的有关页面上,这给了我莫大帮助。每当我想起他是在病中做了这一切,就有一种深深的感动和怜惜。
这是一个极其乐观的人。从他的体魄和情绪上都看不出重病在身的样子。我们一起去了南部山区,一路回忆起几十年前一起去济南南部山区的日子。时间真快啊,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而当年的情形历历在目。
他问:其实我们济南见面不久你就开始这部书的写作了吧?我说是的,不过那时只涂抹了一些片段,这些零散的文字后来一边连缀、衍生,渐渐发展成现在这一大垛。“垛”字,德华是特别理解的,他看过堆在一条长案上的各种原稿,累叠起来已经远远超过了人的身高。
很短暂的人生,却要做很多费力费时的事情,这真是一个问题。
人的一辈子要面对许多问题,其中有一些是很严重的问题。德华今天正面对很严重的问题,这是我们都明白的。
德华又一次来济南,商谈更具体的出版事宜和一些细节。许多方面是他和建明已经商量好的。我知道对自己来说,剩下来的事情就是细细地最后打磨这浩浩的文字了,绝不能让自己失望。这失望不是对某一部作品、时下的作品,而更多的是随着阅历增长,面对这个世界频频出现的“怀疑”。这种怀疑通常在凌晨出现,它会延续很长时间,影响宝贵的睡眠。
我沉浸在这浩浩长卷中的日子太久了,于是差不多变成了一种不可取代和难以告别的生活。为这部长卷劳作、激动、欣悦和痛苦,已经让我习惯了。这样形成的一大摞文字,我不相信轻松的游戏者、已经将所谓“文学”概念化的人士会稍稍领受它。我认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作为小说,它当然有许多故事,但这不是一般的故事。这是故事之上的东西,有生还者笔记那样的类似质地。德华用“阳光少年”几个字形容北京的某个朋友,引人发笑。这样的少年实在太少了。我们大家都告别了那种生活,没有了那种可能。
我甚至在虚构文字时,都失去了重现“阳光”的能力。这是真正的生存的危机和悲剧。
所以我乐于翻看自己三十或二十年前的作品,就因为里面有强烈的“阳光”。
画家杨枫参加了晚上的聚谈。许多章节他都看过,所以和德华之间共同语言很多。他认为无论如何,这部长卷将是包含文学和生活隐秘最多的,说阅读中常常双泪长流。他并且当场问我一句:
“你在写作中流泪吗?”
我搪塞过去。
这个问题可不想回答。
稿子陆续交完了。有一种轻松感,长叹一口气。不断听德华的电话,他只要读过一部总要长谈一番。我们一起激动过许多次。他太不容易了,因为在这一两年的时间里他做过了多次大小手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要读这么多文字,这是不是太残忍了?
他的夫人谈了一些病况。我们都认为德华是一个特殊材料制成的人,这个人把生命献给了文学。而这十部书值得他耗去最宝贵的一段时光吗?这是我深夜里的一句沉沉追问。
他身边有一个编辑小组,他们的意见也在不断地由他传递给我。
这部打印稿按稿纸计算约有五百一十万字。德华和他的小组认为最好压缩掉六十万字左右。这让我犹豫不决起来。
压缩的理由,其中一些是必须采纳的,而有一些文字却让我不舍。大概有三十万字如果保留下来,全书必会更加繁复,更有纵深感。这对于它的质地来讲是太重要了。
可是没有办法。要顾及篇幅问题,还有其他。有一些实录性文字是多么重要,但或许真的要割掉了。这些实录应该留给未来,并且是全书不可或缺的部分?我一时无法肯定。
我将删节的部分仔细地存放,它们或将在某一天还原,或将就此遗忘。
压缩过的十部书紧凑了许多。在我看来,这样做的好处和遗憾都是十分明显的。建明同意我的判断。
它如果再有一点繁复美和芜杂美就好了。现在则远远不够。
有许多读者会不耐烦的,因为这不是让读者感到安适的、很“和谐”很“平均化”的读物。
我相信任何好书都不是写给多数人的。它只能属于少数,最终再由这少数汇成一个多数。只有少数人能够洞悉文字中的隐秘,它像血流一样漫洇,那是不能言传之物。我相信所有的杰作都有这样漫洇的性质。我这里不是说自己已经在写这样的杰作,而只能说交付了二十二年的心血。
好吧,用力删削。我只能相信这种删削的意义了。
一个消息让我产生了少有的不安。有人在重读书稿。德华说:清样出完,就要出印刷胶片了。但是一切不得不耽搁一下了。
德华在与疾病搏斗,也在与其他搏斗。
有一个人从头至尾读完了全部打印稿。他被这长长的文字深深地打动了。德华说能够用心灵去感悟的人是有的,他因此而倍感幸福。
这一夜我失眠了。
《你在高原》书影:全书分三十九卷,归为十个单元。在这部作品中,作者以宁、曲两家故事作为主线,讲述了“高原”人们的生存方式,并在其中穿插了家族历史与祖辈和父辈的悲剧人生。
应该记住这个日子:十部精装已经印出,并且装帧极为漂亮。我正在香港讲课,听到消息心中一阵灼热。
德华与我电话约定一件事,就是参加不久将在北京举行的新书发布会。真可惜,这边的课程已经排好并公布出去,我无法成行了。
我匆匆写好会上需要的文字,发给德华。
德华,这对我们真是非同一般的春天啊。
德华于二〇一一年七月二十四日下午离开了我们,这一天北京正下着罕见的暴雨,雷鸣电闪。到这天为止,他已经与病魔搏斗了整整四年零四天。就此,他结束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异常艰难的长旅。
在电光闪闪之中,我心中突然闪过了西方哲人柏拉图记苏格拉底的一段话,那是他在最后时刻说的,大意是:我们的出生只不过是一种睡眠和遗忘,学习就是回忆起在另一个生命中获得的知识。
哲人的意思是说,人的灵魂是寄居于肉体的,灵魂在这之前还有过其他的经历。这种说法似乎与中国人是相似的,看来无论中外,无论是古人或今人,对人生都有过类似的疑惑和猜想。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希望灵魂具有不朽的性质。这样,人的逝去只是睡眠和遗忘的结束,而另一次生命又将开始。
那天下午,德华在复旦大学的同班同学王兆军一直和我在一起,他强抑哀伤告诉我:德华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而且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是这样的人。这个人对自己要求严格,一生追求真理,很难依从现实利益的需要去改变自己,从这方面说,他是个多么倔强的人。
在我听来,这几句简短的话正好准确地概括了朋友的品质。
我是在三十岁之前认识德华的,在长长的交往之中,我心中增加的只是信任。无论多长时间没有相见,他都不会给人一点陌生感,也没有什么突兀的改变;任何时候,他都在忙忙碌碌做事,那么专注和认真,称得上一丝不苟,不知疲倦。
他来到人世间好像是有过承诺的。这承诺需要具体落实,一点一点地落实,在人的一生中分解成一些细小的、看似平凡的环节,让辛苦的生命将其串联起来,直到最后。德华最让人敬重的就是这样的坚持和劳作,这就是践诺,他未曾偏移。
善良同样是无法掩饰的,它总是要自然而然地流露。德华是一个多么好的人,一生都在帮助别人。同学回忆说,还在读大学时,学校放假回家的列车上,他就一路上帮列车员打扫卫生、倒水擦地——整个车厢里只有他一个人在这样做。
我能想象那个年轻的忙碌的身影。多少年过去了,好像他一直就在这样的车上,一直都在不停地洁净着四周,一直都在做对环境对人有益的事情。他做的是文学编辑,乘的是文学的列车,他一直在兢兢业业地为他人作嫁衣,青灯黄卷,以至于忘记了休息。
最后的三四年里,我与之一起工作的机会很多,详知多少细节,一时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还是回忆我们年轻的时候吧,那时的德华常来山东,每一次都有愉快的交谈。他很快结识了一批新老作家,大家都成了他的朋友。那些白天和夜晚,有时因为谈得投机,作者们在他的住处谈到半夜还不愿离去。有一位新出现的青年作者,刚写了一部长篇,匆匆去宾馆找他,才知道他已经返回了北京。
青年作者就背着第一部书稿去了北京。德华很快读完了,认为可以改得更好——后来的日子里,他就让这位作者住在自己家里,为其做饭,边改边看,与之讨论书稿。半月过去了,全书修改完毕。这部书后来就在作家出版社面世。
有过类似经历的人,我所知道的,仅在济南市就不止一位。他是如此敬业,总是沉浸在自己的工作里,全然忘记了辛苦。在这里,我又一次想起了鲁迅的话:“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和血。”
还是要说到《你在高原》。这部书因为太长,它劳累了德华。我当时不忍让他从头看下来,因为有一个五人编辑小组。他却说:“这是我最后的工作。”
谁都无法阻止他最后的工作。
社领导建明说到德华时泪花闪烁。他让德华到一个风景秀丽的湖边去休息和看稿,德华却没有离开北京。因为这最后四年里他差不多做了大小手术近三十次,而五百余万字的原稿他至少看了两遍,并且要在手术的间隙里进行。他留下的阅读意见都写在便笺上,这当时给了我极为重要的援助,也成为我以后最珍贵的纪念。
他的韧忍和顽强、仁慈和执着,实在是感人至深。
世界就是这样,行色匆匆,来来往往。好像这个世界突然走到了某个可怕的边缘:欲望如炽,情薄如纸。人们不仅厌烦堆积如山的责任与义务,还将滑向更加飘忽的渺然……可是,我们今天却要将脚步沉沉地停下来,因为这里又有一位好兄长和好同伴,他要开始又一次远行。
(选自2023年第8期《中国作家》)
原刊责编 赵 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