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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的藏书及其他

◎张 放

流沙河先生究竟有多少藏书?这始终是个谜。

先生的《故园九咏》中,有咏“焚书”一题,脍炙人口:“夹鼻眼镜山羊胡,/你在笑,我在哭。/灰飞烟灭光明尽,/永别了,/契诃夫!”其实,照片中契诃夫何曾在笑?只是在诗人的眼里,自己境况堪哀,痛惜爱书之情,不能自已,所以别人都是“笑”,而自己则是在“垂泪”了。

他还有《夜读》一首,言患难之中爱书乐书情状,言浅意深——

一天风雪雪断路,

晚来关门读禁书。

脚踏烘笼手搓手,

一句一笑吟,

一句一欢呼。

刚刚读到最佳处,

可惜瓶灯油又枯。

鸡声四起难入睡,

墙缝月窥我,

弯弯一把梳。

这些记在他腹中,后来凭记忆写出的作品,都是他复出后再也没能超越的典范之作,即如严辰先生等高度评价为“不朽”的“传世之作”,包括收入中学课本的《理想》、后来比较知名的《就是那一只蟋蟀》,都达不到当年那种生命相托、相濡以沫的艺术境界。

关于流沙河先生与书籍感情深厚,和一生相托、相知、相与悲欢的故事,知者多,述及者也多;特别是先后两位夫人的回忆录,丝丝入扣、淋漓尽致地绘出了他作为“书人”的今昔乃至“山河岁月”,读之令人动容。

一九八〇年前后,我撰写关于他诗歌评论的“学位论文”,多次到他编辑部办公室去。那时,他座椅背后一旁,仅有一只简易的竹制双脚书架,不过数十本书,且以杂志为多。我几次问及他的藏书,并表现出想去家里看看的意思,他都婉拒了。当时他刚从金堂调回文联《星星》编辑部,说藏书都在“老家屋头”,还未及搬过来。

事实上,他住在布后街二号院,也就地面一间小屋,十余二十平方米,门口走廊蜂火煤煮饭。我往屋里望过,光线甚暗,委实不见什么藏书;而且有一双小儿女,和时来照顾的岳母,可谓“济济一堂”,如何可得进去?

与先生渐熟,又加上我“少不更事”,以为受导师指派写研究他的论文,好像就有资格开口提要求。我翻阅过他办公室书架上的书,也借过。其中有一册泰戈尔的诗集《吉檀迦利》,繁体字版,今天还想得起来,因为抄录过,抄件近日还找到了,可作“硬证”。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伊始,我开始常到他家拜访。其时他居于作协宿舍三楼,四楼是小说家周克芹,我往往是上下楼“一石双鸟”,先后拜访。有一天晚上,流沙河老师开玩笑——当时是谁说这宿舍有他们两个名人,沙河师即以手比作手枪,说从楼下边一枪上去,他两个就都见不到了。举座开颜。那时先生家中为什么那么多人(谭楷、林文询等也是常客),今天的青年一定不知。实际上,在没有网络的时代,流沙河老师的家往往就是文学青年、后学的“沙龙”,连他儿子鲲鲲一听敲门声都知道是谁来了。

那时他的藏书有多少呢?仍然是一只书柜(有玻璃了)。夫人室里也有一只书橱,书的数量还要多些,可能有三四百册。我问过流沙河老师:“旧宅的书搬过来没有?”他神秘一笑,未置可否。后来我才恍然,他哪有多少藏书,他的书,都在他腹中!所谓“腹笥充盈”——他记忆超群,过目不忘;“五七”以后,更是卧居、劳作于文联图书馆……

流沙河先生的藏书不以量胜,他甚至说不上是一位藏书家。这不是他不爱书。在磨难中,他的书和手稿即使转移到妻子乡下亲戚家,也没有逃过劫难。那个时代,如果因为收藏的一本书被打上“反动”烙印,被认定“妄想变天”,是可致命的。

二十一世纪初,沙河老师乔迁新居。藏书虽不多,但也沉重。他爱书,怕搬运工损坏,便与夫人吴女士亲自搬运——我在大慈寺附近就曾两三次遇见他们左背右提,正在“运行”。

总之,流沙河老师藏书不多,至多不过三千册吧。能被他留下来的书,均属精品,是“幸存”,是他的“精神家园”。更多的好书,我想是在老文联那座图书馆内,更在他心底、记忆中。

海内一般认为,流沙河是中国大陆第一位将台湾现代派诗引介到大陆文坛的评论家。这个当然有争议,如同先生自道:

其实在我编《十二家》前,人民文学出版社也出过一套两本《台湾诗选》。但这个书没有什么影响,因为它的选择标准还是政治挂帅,里头都是骂国民党的革命诗。我接触到台湾诗是通过我的朋友刘济昆,他是马来西亚华侨,“文革”时在内地也被关监狱,后来去了香港做编辑,帮我发表一些旧诗,骗一点稿费。后来他跟我说,你应该看看台湾人的诗,比大陆强多了。从此就开始源源不断给我寄,书啊,文摘啊,剪报啊。我和余光中最早的通信也是他帮我们转交的。

这里讲到的《十二家》,即其专著《台湾诗人十二家》(重庆出版社,一九八三年),此前分篇章连载于《星星》诗刊;这是流沙河老师“摇身一变”,成为台湾现代派诗人点评专业户的伊始。随后还有《余光中一百首》《台湾中年诗人十二家》等,散见于各报刊,甚至“出口转内销”,刊载于台港地区的书刊。大陆较早介绍台湾诗的,也还有他人,如古继堂、古远清、李元洛等,鄙人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有点评余光中诗两种出版。若说流沙河老师是开路先锋,是基本无疑的。

这里有个有趣的故事。当年台港版书还十分稀奇,流沙河老师拥有这些“原始”版本,自然引动各方好奇,试图借阅者甚多;我也未能免俗。有一天我跑到他家,先顾左右而言他,说些废话,然后再奔主题,提出借书。他用非常典型的成都人的笑容和口音对我讲:“都被他们借出去了!”说完,似乎他自己也知道不会骗人,我也知道他的意思,我们不免相顾大笑。事实上,那些宝贝就在他身后那个玻璃柜内(当然是毛玻璃,从外边看不见的)。我借不出,却有人能行,并最后全部拥有,这就是当时的青年诗人杨然。杨然兄与沙河老师一度在《星星》同事,他比我更锲而不舍。在我近年执行主编的《华文文学评论》第七辑中,杨然兄撰有《谢流沙河赠书》一文,称这次赠书,源于流沙河先生给他的一封信——

杨然老弟:

断鸿多年,忽得来信,心头快活。迨及拜读《我的诗生活》后,又惊叹岁月之易逝,与君相识已十二年矣。我辈有幸,多逢剧变,遍尝百味。日后若有成就,皆是天赐也。

我尚存贮着台岛诗集与资料一柜,你若有兴趣钻研,请来拿去。太多,须多次提携方能拿完。愚兄我不诗久矣。玩不出新花样,吼不出新语言,便不想弄了。

问候培培安好。愿你全家多福,融融其乐。

流沙河,(一九)九五年四月四日

看,我一水之隔没有得到的东西,沙河老师后来竟全部赠予杨然!说来这里有深一层原因,除了他们曾经共事的情分之外,还有杨然听从先生建议,从《星星》诗刊调到临邛乡下任一名中学教师。沙河老师即从乡下来,他对杨然的奖掖之意,不言而喻。

关于赠书,先生答记者问时亦曾涉及:

我把我关于台湾诗的资料,有几百本书吧,都送给了一个叫杨然的青年作家,他很感兴趣,之前经常住在我们家抄这些资料。他把这堆东西拖走的时候,拖了整整一个三轮卡车。

我之所以说杨然“锲而不舍”,就是当年他如果借不走书,就坐流沙河家里抄书——坐人家家里抄书,总是要有些情分和“颜面”的。总之,最终我羡慕的那些“灵药”,都落到杨君“囊中”了。

流沙河老师的台湾现代诗评论,主要是点评与随感方式,这与他所受的诗学传统尤其是阅读的大量诗话紧密相关。他的《台湾诗人十二家》《余光中一百首》等影响至今,也对我们后学形成了启蒙影响。当然,他的意象式的“隔海说诗”,也有不被原创者认可者,比如诗人洛夫就与他发生了笔战;但这都是学术之争,他们彼此之间并没有私人仇怨(虽然也没了交情)。流沙河老师通过对台湾现代派诗的收集与编辑,结识了余光中,由此成为莫逆之交。至于前引刘济昆对流沙河“比大陆强多了”一说,我的看法是,大陆诗与台湾诗各有千秋,未可一概而论。例如沙河老师的《草木篇》《故园九咏》等,你在台湾诗坛是“打起灯笼都找不到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流沙河老师从诗歌转向,不是写不出来新篇,主要还是随着年龄、经历的变化,他致力教育的热心与兴趣日增,以及他自来所走的如宋诗“说理”这条路线,与其让诗歌说理,不如径直让散文随笔以及讲义来说好了。晚年的他完全成为一位文字学、文化学的学者和教育家,当然这只是我个人观点。

我与流沙河老师的师生关系时密时疏,甚至老师也对我有过误会。几十年间,我们曾有多年极少见面,但先生始终没有弃我,凡有聚会、邂逅,总是开心溢于言表;而若我有求于他,也多获承应。这期间,实是有一层不大为外人知的关系起了作用,即我与老师都是“红学粉丝”。

老师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写给我的条幅中,有他未曾发表过的一首五言诗:“早岁多梦幻,至今迷红楼。不当小说读,能导大观游。厌看宝钗喜,爱分黛玉忧。芹溪应笑我,白发傻丫头。”可知他很早就喜读《红楼梦》。还是在中学时代,他即已通览了大量古典名著。一九五四年批胡适、俞平伯新红学的“资产阶级唯心论”,让先生又惊又疑。他将很多红楼史料暗暗通读一遍,温习再四,以此衡量是非。“五七”后,他体力劳动之余,更是利用身兼图书馆工人之便,研读胡、俞二人,及周汝昌、吴世昌、周世昌、吴恩裕等的著述。但奇怪的是,我在他的藏书中,并没有见到红学方面的书籍——以他对一些史料、观点的熟悉程度来推测,他至少也该藏有胡、俞的著作吧?

流沙河先生对《红楼梦》的痴爱,到了立誓要为曹雪芹立传的程度。他对《红楼梦》甲戌本、庚辰本、己卯本等各个版本,以及脂砚斋、畸笏叟等莫不了然于心。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我的一篇对《红楼梦》作者提出质疑的论文引起轩然大波,招致红学界的群起而攻。先生见到我,微笑地说:“我知道你的苦心,你是想激一激红学家,拿出更多有关曹雪芹的证据。”——知我罪我,其唯先生乎!

作家克非老师有对脂砚斋是后世的“骗子”的考证,我与流沙河老师在省作代会期间茶饮时说起,老师拊手而笑,凑近我朗声道:“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会心而笑。流沙河老师自己,是坚信有脂砚斋其人且即曹夫人的。在这一点上,我们认同周汝昌先生。我不止一次当面问过他对周汝昌《〈红楼梦〉新证》的看法,他多持正面肯定。可惜他与周老没有过从缘分——他二人不同辈分,没有交际。周老在川大外文系执教一年时,沙河老师已离开川大在《川西农民报》做编辑、记者,但他对周老的著作十分了解,甚至抄写过其中的考证段落。

有一次,记者采访流沙河,问他有没有写过长诗,他肯定地答道:“写过,很长的两首:一首《曹雪芹》,一首《秦祸》——秦始皇的祸,就是焚书,有五百多行。都烧掉了,一句也记不得。”他烧掉的手稿,还包括一部识字说文的书稿,他晚年重新写出,并扩展疆域,遂成多部解说汉字起源的书,大受欢迎。可惜长诗《曹雪芹》再也没能面世。想来写诗是要有激情的,时过境迁,他毕竟已不再写诗;但当年他对红学的痴迷之情,由此可见一斑。

我平时忙于教学工作,与沙河老师见面很少。有一次,知道龚明德兄要往流家,我顺口拜托为我求一幅字,书写内容与红学相关就行。不日,龚君竟真的转我一副沙河老师亲书的对联:“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从字里行间,可见沙河老师对红学如何的不能忘怀,对后学同好的如何不弃、支持与怜惜。这一联出自《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先生专门书写给我,我想也有纪念我们谈红、论红的快乐的意思……

我最近在北方民间求得乾隆时代“脂砚”一枚,颇疑心即脂砚斋所用,见证过雪芹著书。想与沙河老师分享,却惊悟老师已仙逝三年,不复快谈之乐。车过腹痛,哀何如之!

谨以此文纪念流沙河老师驾鹤西去三周年,伏惟尚飨。

(选自 2023 年第 2 期《文学自由谈》) yxJv+47COs0wxD8UH2YpsxsUmWTVo+jcDAh1dZCn+/Eyok9DsI6nk2XuuFI4Ut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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