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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西南三章

◎雷平阳

之一:史诗

从景颇族文化博物馆出来,看见阳光斜照着摊晒于广场的玉米粒,一大片气息氤氲的酒红色让人心生暖意,也告诉我们——黄昏铺开了它的画卷,太阳的火焰将会在很短的时间内自动熄灭。

在创世史诗《目瑙斋瓦》中,太阳产生于男神能万拉和女神能斑木占所创造的一个“热水槽”中。太阳不够热,往“热水槽”中一淬,太阳就够热了;不知道太阳有什么用途,伟大的先知潘瓦能桑遮瓦能章告诉人类:“用太阳稳定天空。”这部史诗还说,在太阳产生之先,宇宙之物,首先产生的是一个名叫“木兰顶荣”的圆锥形盆地,接着产生了拴东西的绳子,其次产生了“十卷圣书”,随后产生的是人类生育时脚蹬的竹桩和手拉的背带,然后才是太阳和月亮,天空是后来才产生的。并且这一切(包括之后产生的万物)都是由能万拉和能斑木占繁衍而来,生育乃是无穷无尽的宇宙之源。

对类似的“耸人听闻”的诗篇我一直保持着特别的敬意与好奇,尽管我对母语歌手的想象力和汉语整理者的及物能力很难做出妥帖的评价,他们之于我是一片黑夜。“木兰顶荣”在这部史诗中,关于它的描述性文字少之又少,甚至可以说只是点到为止,称其为潘瓦能桑遮瓦能章居住的地方,但作为被神灵最先生出来的地土,其被赋予的“圣地”和“故乡”的双向寓意是显而易见的。能万拉和能斑木占创造了整个宇宙,可他们首先创造的不是太阳和月亮这样具有象征性和实用性的大东西,而是一个小地方,是纯粹只具有实用性的绳子、生育时用的竹桩和背带,这说明在景颇族人古老的世界观里,世界是从我们身边开始的。

顺着玉米粒的方向往远处看,广场延展出去的空余部分是灰白色的,一排仿佛是小叶榕的树木站在尽头。它们的后面,出现的是一些闪光的屋顶和伫立在屋顶之间的古树巨冠。我们准备去攀登的山峰就像是屋顶和树冠的保护神,它顶着几朵红云作为饰物的天空非常安静地伫立在视线最远处。石壁、树丛、杂草清晰可见,并闪耀出它们的本色,但在那一刻,这些充满秩序、互相效力的本色很容易就会被忽略——整体性的山峰进入我们的双目,它是红色的,是向着四周洇散的一座红山。博物馆讲解员介绍:魔鬼硕长的双乳硬挺挺的,可以伸到地面上来,有着无法描述的喂养万物的激情。但他们的脚掌是反过去生长的,走起路来,乳房和脚掌是反向的。当乳房伸向其他生灵的嘴唇,如果脚掌想离开,向前(向后)跨一步,魔鬼的乳头就塞不进人类之嘴。魔鬼用后脑和脚掌在山顶上朝着天空逃亡的那个清晨,早起的人曾经看见,无数的巨乳拖在魔鬼的后面(前面),乳汁像溪水一样喷射,世界上弥漫着魔鬼的乳香,至今没有散尽。他说,眼前的这座山就是魔鬼逃走的地方。

魔鬼是谁打败的,已经没有办法查实,也很少有人愿意去茫茫人海中把这个英雄找出来。而且,在《目瑙斋瓦》中,能万拉和能斑木占生育过的短命鬼尖仍阿拉尖仍木占、浑身都是鲜血的智神热那照帕鬼、会诅咒的鬼能通格努能日木杂社、凶残之鬼能通诗热能日木接,以及并无恶意的“黑暗神”——能星能锐木占,他们都是以神灵儿女的身份出现的,是针对人世某些“职位”而拣选的,不是从我们中间因为观念相反而分离出去并以毁灭我们为使命的异化分子。所以,在登山的途中,我没有有意识地去查找那些未经《目瑙斋瓦》命名的魔鬼可能留下的痕迹,事实上也不会有痕迹。途经那个盘踞着一棵有巨大阴影的青香木的瞭望台时,背靠着枝干,我眼底下那夕照中的瑞丽江,被我看成了“热水槽”,圆锥形的遮放盆地也被看成了“木兰顶荣”。人的眼睛和心灵所做出的这种指认,素来都被认定为对能万拉和能斑木占这样的神灵的冒犯,因为命名的愿望不是我的心脏所能匹配的,但我的内心异常柔软、安静。那个片刻,在似有神启也似进入梦幻的情形中,发现日常之物与创世史诗中的神创之物吻合,说明在我的世界中另有一条瑞丽江,另有一个遮放盆地,也可以说我改变了它们的形象——它们不再是以前固化的那个样子。我的过犯也许是史诗某个多重注释中的一个条目。

通往山顶的道路是由条石和青砖砌成,上面掉满了麻栗树枯滑的叶片,路旁浸染了红色的山茅草状如等待砍伐的甘蔗。它们后面的密林深处,说不定还有魔鬼在躲藏、游荡,拖着的双乳在腐殖土和灰石头上擦出一道道血痕,可这已经不是博物馆讲解员关心的事了。谁也没有办法让他相信传说中的事情往往就存在于现实中。需要我交代的是:正如人们所想象,山顶上并无什么奇迹,长着几株青香木的平地上放了两条木凳,那所谓提供给气喘吁吁的登山者拜祭的圣物乃是一块普通的钟乳石,上面用蓝色塑料瓦遮着,四周垒起了一些长满青苔的石头。天黑了,红山变成黑山,坐在木凳上往下看,瑞丽江和遮放盆地不再是“热水槽”和“木兰顶荣”,它们被真正的“热水槽”和“木兰顶荣”收回去了,山下一片漆黑,我耳朵边刮过的风,可以当成母语歌手的说唱和叹息。

之二:故事

“故事讲完后,发现它有违伦理,没有道德感而且就像是作恶,那就得再讲,多讲几次。”就像基诺族人的祭司给人们吟唱《巴什情歌》那样,反复地唱,把不洁的血缘婚姻交给不朽的阿嫫杳白女神去裁决。因为祭司通向万能的道路永远不可能在人世上铺设,这样的路只是存在于理论上,或是弯弯曲曲地存在于想象与梦境。而这种事情若非万能的阿嫫杳白女神亲自动手去解决,它就会成为祭司和其他人永远的难题并困住事件中的人。

说上面这段话的人来自群山背后的另一个县,现在就坐在我们中间。十多年前,我与他相识于一个神奇的婚礼现场:因为对死寂的现实生活失去了兴趣,他产生了与女神结婚的念头,请来祭司做婚礼主持人,在亲戚朋友的祝福声中,与一位现实生活中并不现身的女神举办了婚礼。当我闯入露天酒席,一个人坐在满桌子残羹剩饭前寻找米酒的时候,他已经半醉,踉踉跄跄地走过来,问我:“你是谁?”我随口应了一声:“跟你结婚的女神的哥哥!”并抬起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山。他们认为那座山是神灵的家园。

“真的?”

“真的!”

他摇了摇头,眼睛死死盯住我,不相信那座山上会走出人来。但他伸出双臂紧紧地搂住了我的双肩,嘴巴贴着我的耳朵轻声地说:“我知道你是个汉族人,可我真的需要一个女神的亲戚出现在婚礼上,尽管他像幽灵一样来晚了。”酒饭后,他搂着我的肩,在山谷中的村庄里瞎走,边走他边喊叫:

“女神培嫫的哥哥来了!”

让生命神成为自己的新娘,而我成了生命神的哥哥,我不知道创世女神阿嫫杳白对此会有什么看法——如果阿嫫杳白和培嫫果真居住在我曾数次爬上去过的对面山上,她们会看见这场婚礼吗?生命神培嫫会认可婚姻的合法性并在他生命结束之后接纳他吗?他在人世上的一生孤单会有高贵的回报吗?这些问题牵涉到阿嫫杳白的存在问题,但她存在或不存在,也许都不会有人用他们的母语仰天提问。寻找现实困境的未来答案、对着不可看见的神灵方位东张西望、祈求神灵对自己的心愿做出承诺,三种行为显然都超越了人的本分,即使是神造的老虎将你逼到了悬崖边,任何救命的母语——原生的或改良的——都难以表述它们的意思。语言在阿嫫杳白那儿是不完全的,它的缺陷就是对那些天生的渎神者的救赎,让他们无法说出,恶行一直深藏在内心。我一度以为人与神之间的边界被大象群捣毁了,沿着大象的足迹人们就可以爬上神居的山顶。我错了同时我又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一种用来粉饰绝望的喜悦,尤其是当我们瞎走了一圈又一圈,坐在野杧果树下谈论培嫫的时候,灰白色的月光照亮了他一脸的泪花。他相信有,他相信无。有特指仙山王国,无泛指他所在的地界。而且他不认为把无高举过头顶接受有的裁决会产生一系列的冒犯和过犯:神创的老虎在悬崖上吞噬他时,不用任何语言,他的喊叫就能催生一种阿嫫杳白能听懂的新语言。自卑与呼救可以高于母语,是夹在有国与无国之间的一个声音国度:抬头仰望月亮的人,失足掉入深井后,为什么不可以在溺死之前继续爱着井口上的月亮?何况他还是阿嫫杳白的子孙,生命掌握在培嫫手中。

在后来的路上,别人问他:“结婚了吗?”

他回答:“妻子是培嫫。”同时抬手指指天空。

多数人不认识培嫫,也很少有人把自己的生命与培嫫联系在一起。又问:“有孩子了吗?”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培嫫的孩子遍布天下,只有他跟他有关联,欲言又止,想用笑声避开话题,又笑不起来,就摸着自己的头,害羞地说:“有一个儿子。”手又指着我说,“他是儿子的舅舅!”他终于大笑起来。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短篇小说《王福脱险记》开篇写道:“老画家王福和他的弟子林,沿着汉王国的大路漫游。他们走得很慢,因为王福晚上要停下来瞻仰星星,白天则观察蜻蜓。”我和他也是这样——沿着汉王国边沿的大路漫游,走得很慢,因为晚上要停下来在寨心广场的篝火边喝酒,白天则观察澜沧江边给水摆夷女子文身的文身师。寨心是通向神界的入口,文身师行踪神秘莫测,两者散发出来的气息让人觉得那看不见的世界中所藏着的秘密与美,远比我们所见的要多得多。他听说文身师在雨林深处有一个又一个的相好,曾想中断我们的漫游,提出的问题疯狂而尖锐:“禁止我做的很多事,为什么允许野兽、飞鸟和文身师无节制地去做?”

他不是问我,也许是在问他天上的老婆培嫫。听不到理想的回应,大路两边的榉树林中传来的全是翅膀拍击之声和风声,想象中的金钱豹一闪而逝,贝叶经里的白象群走过之处足迹中冒出清泉,他也就不再与生命神赌气,低下头,专心地用鞋尖踢路上的小石子。每一头白象倒下的山脊上都有一座缅寺,进入了白象眼睛的人都得到过一件袈裟,如果我们得不出准确的缅寺数量,驮经累死的白象数量也就难以统计——从它们发源的清泉数、袈裟数和人数(包括他们的伙伴)就更加难以稽考了。我和他像两个无理取闹的异教徒执迷于与己无关的空深法海和奇异的风俗之中,既领教了万事皆空的说理与修行,也见证了命运的变数、复反和虚构。在南汀河北岸一个小镇上,坐在一个弥留之际的老佛爷床榻下,听老佛爷讲述自己的一生,我差一点将从高窗射进来的一束阳光看成了火焰。

战争开打,少年时的老佛爷遁入了空门。

战争结束,少年时的老佛爷还俗,结婚生子,建了新房,开垦了一片土地。

妻儿过上正常的生活,青年时的老佛爷又遁入了空门。缅寺毁了,青年时的老佛爷还俗。缅寺重建,青年时的老佛爷遁入空门。

父母年纪大了,中年时的老佛爷还俗,赡养父母。

父母仙逝,中年时的老佛爷又遁入空门。

妻儿生活流离失所,中年时的老佛爷还俗。

妻子意外身亡,儿女外出打工或结婚,中年老佛爷又遁入空门。

进入老年后,老佛爷又因俗事两次还俗,然后回到缅寺。还俗因为有的事得他亲手去做,入空门是因为有的事他做不了得请菩萨帮忙。回去与回来,老佛爷在汉王国长满青草的小径上奔波了一生,绛红色的袈裟在雨林湿漉漉的风中不知道被刺藜条划破了多少件。行将入灭,老佛爷斜眼望着他和我,从毯子下伸出的左手掌在空中向外摆了几下,示意我们离开。来到院子,见用沙堆积的几头大象倒塌了,有的剩下象头,有的剩下象腿,象头与象腿的后面或旁边全是散开的沙粒。玩沙的两个小和尚望了我们一眼,继续把几朵塑料花埋进大象变成的沙堆中,然后又刨出来,循环往复。

“你们的师父要死了。”他用母语对小和尚说。小和尚摇了摇头,用他们的母语说着什么,他也摇了摇头。站在寺门边,望出去,绕寺而建的寨子不大,估计只有二十座的干栏式房子,不规则的水泥路时宽时窄,弯曲无序,在阳光下泛着白光,闪过的人影都像披着一件向后扬起的黑斗篷。他先走到了路上,惊飞了几只啄着木瓜的鸡,咯咯咯的叫声让寂静有了破碎之感,仿佛路面上滚动着什么无形的珠球。我快步追上他时,他在嘀咕:“一会儿去天上找培嫫,一会儿又回到寨子里;一会儿回到寨子里,一会儿又去天上找培嫫;一会儿从天上回寨子,一会儿从寨子去天上……在命运神和命运之间往返,为什么我不能这么做呢?”他一直嘀咕着,直到我们又来到那条汉王国边地的大路上。大路上正有一支泼水狂欢的队伍经过,把我和他分隔在了道路的两边。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汽车拉着的水缸里有泼不完的净水,朝着我的头上泼了又泼,等到队伍过去,汪着明晃晃净水的大路上他已经不见人影,只有我一个人浑身翻卷着波涛地站在大路中央,感觉四周的水是从我身体中流出去的……

时间的流转既波涛汹涌也无声无息。他去会见培嫫,我以培嫫哥哥的身份独自行进于自己的命运中(带着汉族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慢),各有其狂喜与哀沉,面目和人格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有些经历进入了记忆,有的则遗忘得仿佛不曾经历过。杰克·吉尔伯特有首诗,名叫《假想己婚》,我觉得是献给他这个培嫫的丈夫的:

注视着我妻子在外面满月里,

明亮的大海在他身后,隔着田野,

再透过树林。八年了,

她对我的爱平息下来。

她那么好。我们那么艰难地挣扎。

与此同时,杰克·吉尔伯特还写下了一首名叫《简历》的诗,以我的经历论事,我以为这个美国佬是在写我(或另一个我):

复活节在山上。山羊吊起来烧烤

加上柠檬、胡椒和百里香。那个美国人劈开

最后的肉块,从脊背上扯下

剩下的一撮。油涂上了胳膊肘,

脸上抹脏了但心里开了花。那些知足的

农民注视着他的热情,满是惊讶。

当白日开始变冷,他沿小路

而下。从节日的那种活力

下到他真实生活的沉寂里——他通常

就着煤油灯在冷水里洗,快乐

而孤单。未来,一寸接一寸,石头挨石头,

挨着青麦子和以后的熟麦子。

挨着罗勒和鸽塔和空中

盘旋的白鸽子。他来世的诸多灵魂

麇集四周,他的自己围绕着他。

番茄挨着番茄,每日炖菜的鱼罐头。

他坐在外面葡萄园的墙上,

当夜色从焦干的土地上升起,大海

在远方变暗。坚定的星星和他

在安静中唱歌。精神的肉体和身体的

灵魂。那么多的伤害历历在目。

八年了——“我们那么艰难地挣扎”——在几乎完全被观念化时间改变的命运中,重新出现在滇西南芒市集会上的他却没有给我带来更多陌生感,除了文章开始一段的高谈阔论:他对故事本质的认识和对“万能”的辨析令人刮目相看。我自然不会妄加猜测他生活中的培嫫是否浮现出了真实的形貌,现实是否以更为直接的方式让他对精神婚姻产生了不可动摇的信赖,并视其为“精神的肉体和身体的灵魂”。这些是他的私密,别人的试探均是猥琐。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是与我的记忆吻合的,劣质的酒精、砍刀的铁锈、水牛骨凹槽中的血气,以及星星的寒光和黄昏时分山丘落日的沉郁。

至于故事,激起他说话欲望的那个与血缘婚姻相关的故事,是座中一位警察所讲,本来应该放在文章的开头,现在才来讲它,可能已经破坏了文章的结构规律,在冥冥之中配合了故事内容的有违伦理和没有道德感。为此,复述的故事中我拿掉了不少观念性细节和趣味性情节,也拿掉了“警察”的立场和偷窥者的好奇心,使故事得以成为干巴巴的故事本身:一对自由恋爱后结婚的小夫妻生下了一个智障儿子。新生命的到来、成长却没有给他们带来喜悦和希望,在魔鬼的引导下,他们反而开始了不中断的诅咒、互怼、推脱责任,继而发生了让警察反复介入的家庭暴力。从前的甜言蜜语没有了——尽管他们依然在内心深爱着对方——警察每次见到的都是两个战败后摸着伤口哭泣的勇士,和他们那个爬到灶台上或床底下找东西吃的傻儿子。警察劝他们离婚,他们把警察一次次赶出家门。过了一段时间(也许是一年或更久一些),有权机构给了公安基层单位一些配合调解民事纠纷的免费测检DNA指标,出于好心,警察给了这对小夫妻一个指标,让他们把儿子送到医院检测一下,找出病因以便对症下药。检测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小夫妻儿子所患的病,若非血缘婚姻,是不可能先天就患上的。小夫妻和警察都疑心是医生或检测设备出了错,对科学的怀疑至今还是生活在边地上的人们的一个癖好。又用掉一个指标,重测了一次,结果并没有出入。小夫妻仍然不相信眼前的事情是真的,但警察悄悄地去找到了男青年的父亲,也就是傻儿子的爷爷。虽然喝了酒,老头儿的记忆力还是非常清楚,告诉警察:“二十多年前我的确去过一次姐告,喝醉了,跟一个当地女子做过一次那种事情。”而且那女子住在什么村,老头儿也还记得。小夫妻原来是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妹,找出这样的真相对警察来说只需要几天时间。令人不安的是,这对隐秘的兄妹,相隔这么远,他们是怎么找到对方的,而他们的父母竟然没发现什么异样或选择了沉默。

故事由我讲出来,故事性差不多已经荡然无存。他如果碰巧看到,说不定会怀疑我居心叵测——站在他的角度看问题,血缘婚姻有违伦理,是作恶,但裁决权不在人手上,阿嫫杳白和培嫫一定会把人身上的血迹洗干净,她们甚至会把罪人变成神灵进而让“恶行”合法化:天国之所以迷人,是因为到了那儿,人世上缔结的血缘关系将不复存在,过去的兄妹成为未来的夫妻只会意味着新生和爱情的神圣。而我在讲述故事时有意识地抽掉了故事的上升空间,用警察置换了阿嫫杳白,一个向着所有方向打开的故事被我压在了汉王国风沙飞扬的大路上。不过,在那场集会上,我们多次站起来拥抱了双方,喝了不少盈江黄酒。他说:“没想到会在芒市碰到你!”我也用他的话对他说了一遍,就好像是一场什么戏演了半天也没有进入正题。也可能这场戏没有正题或不需要正题。集会散了,我们混在不同的人群中各自离开,没有互道晚安,他的背影比八年前宽大了一些。

之三:传说

我去过的不少山寨,聚落的布局和道路历历在目,但我总是记不住它们的名字,说不清它们所在的具体位置。这就像阅读某些经书,记住了讲经的场景乃至经书的部分奥义,双脚却至今没有踏上通往圣地的道路,也不知道哪一条道路的尽头是被自己忘掉了名字的圣地。三台山的一位伐竹人给我讲过一件他亲身经历的事:有一天,他曾在竹林中遇到过一个样子像他父亲的老人——他的父亲已经死去多年——他被吓了一跳,以为他的父亲回来了并且知道他在竹林中。他提着砍刀迎了上去,同样把老人“吓了一跳”,但老人很快恢复了镇静,漠然地望着他。当他丢掉砍刀,喊了一声爸爸,老人一怔,眼珠子在眼眶内转了几圈,突然向他伸出双手,大声喊着儿子,抱住了他。那一瞬,因为母语失真和讲话腔调有异,他已经知道抱住自己的人不是父亲,可他还是把这场戏继续往下演,把带到山上来的水和干粮让给老人吃,讲了许多思亲的话,把老人感动得把自己真的当成了他的父亲,热泪滚滚,拼命地责怪自己不该这么早就溺死在竹林外面的水塘里。

伐竹人的父亲确实是在那个水塘里溺死的。老人这么一说,他一下子意识到,这场戏真的把他父亲引出来了,一度以为母语失真和讲话腔调有异完全是因为对面那个世界的语言让父亲改变了口风。可就在他准备问问老人想不想回家住上几天的时候,竹林里又冒出来一个人,样子长得和他一样,笑盈盈地望着他。他惊恐地望望老人,又望望新冒出来的人,吓得从地上爬起来,转身跑出了竹林。戏的情节变得越来越诡诞,在竹林外的草径上他边跑边想,无法指认的复活与魔幻中的面相重叠——在多少深夜举行的祭祀祖先灵魂的仪典上——他不是曾经领教过吗?亡灵们从地上翻身爬起来,或以本身的面相来到人群中寻找自己的后代(也有寻找仇家和债主的),或扮成儿孙的面相围坐在祭坛周围,让真实的儿孙前去一对一站在旁边(一对一的面相相同的人站在一块儿,意即肉体和灵魂同时出现在了仪典上,这个人是完整的,没有缺漏),聆听肉眼看不见的大神用声音说出各自的命数并接受诫示。因此,又跑了一段路,他就停了下来,转过身,以比逃走时更快的速度返回竹林。真相离他的猜测并无太大的偏差:有一支祭祀的队伍从竹山经过,没有躲开、继续坐在竹林里闲聊的那两个人,是从祭祀队伍中走散的帮闲,他们掌握着所有人的生死信息和长相,有着神鬼莫测的易容术,但却在腐殖土高达几尺厚的山坡上找不到前往祭坛的路。与他演戏,只是“一时技痒”,借以排遣去不了祭坛的内心空荡。

给自己一个定位,我可能连伐竹人所说的祭祀队伍中的帮闲都不如,顶多是个患上选择性健忘症的迷宫里的路盲。在这次进入三台山之前,其实我已经在多年前到过三台山,兴致勃勃地与一干人了解过这座山白雾茫茫的民族史和电闪雷鸣的垦山传奇,德昂族的创世古歌《达古达愣格莱标》,在一篇写山的散文中我就曾引用过:

天地混沌未开,

大地一片荒漠。

天上有一棵茶树,

愿意到地上生长。

大风吹下一百零二片茶叶,

一百零二片茶叶在大风中变化,

单数叶变成五十一个精悍小伙,

双数叶化为二十五对半美丽姑娘。

精悍的小伙都挎着砍刀,

美丽的姑娘都套着腰筐。

他们战胜了洪水、大火和浓雾,

他们战胜了饥饿、利剑和瘟疫。

大地明亮得像宝石,

大地美丽得像天堂……

但我觉得我从来不曾到过这儿,已知的东西退回到时间之外,还在时间之内的东西几乎要把时间之箍撑断:它们饱满的陌生力量既像一动不动的磐石一样古老,又像移动着的甘蔗林一样鲜活辽阔。无可避免的山梁上拱动着的树浪,一绺一绺的,没有了老虎出没但像极了洛尔娜·克罗齐诗篇《虎天使》中所写的“一只大虎皮肤下的肌肉”。道路是从一片新的天空那儿铺过来的。寨子里一蓬蓬的象牙红有无限大的数目和无限红的红色,仿佛它们一出现就不需要萌动与过渡,一下子就直达顶点。低着头走路的人像是在一面镜子上寻找象冢,意外地发现地底下埋着白云和乌云,祖先的白骨存在于它们自身圣洁的框架中而不局限于天天升高的地土。瘦小的禾苗在石墙上也能生长。木结构客栈的楼梯下堆着香蕉、南瓜、菠萝。一条狗有两个影子,三个影子。

记忆的死亡是不以新事物的诞生作为条件的。正如德昂族人和基诺族人的死,没有人以它要挟时间和现实,更不会以它作为生命的证据。一切新生之物,从死亡之物的角度看,它们具有重复性,但它们自由而独立,有着送信人轻快而佳美的足音。当我把记忆放下,我以为三台山是那两个祭祀队伍中走散的人要来的祭坛,但他们却在几公里外的竹林中丧失了方向。而伐竹人并不想中断他的讲述——他坐在竹桌子的东边,目光清澈、坦然,往北边、西边、南边缓慢地扫过,脑子里准确地找出一个个汉字之后,沉稳地说道:“把记忆悄无声息地埋掉,严格说来是把死去的亲人交给不需要标识和名字的泥土,尽管你可以把那片泥土叫作甘蔗生长的地方、竹林的影子摇曳的地方、花开花落的地方、鸟叫的地方等等,但它们一定没有姓氏和人名,不需要任何形式的拜访和祭奠。至于祭祀,我们所参与的祭祀祖先的仪典,祭坛下面的泥土永远不能埋着任何骨头!用最昂贵的翡翠雕刻的天神的骨头也不能埋在那儿。”伐竹人这么振振有词,固然有着他作为地主天然的自许心理,但也必有客观的他们世袭的行动理由。喜欢搜集民族民间传说的人应该听说过《拜佛》这个德昂族传说,它是一种风俗的终点,也是一种宗教的起源。

在时间的一个新源头,这片土地上最尊贵的财主的独生子意外死去了。他们把他埋葬在河流对岸的绿坡上,还在华丽庄严的坟墓上修建了一座宫殿,使之避开太阳神的烈火、雨神的骚扰和不明身份者的践踏,而且每天都派两个仆人前去祭奠他和给他送饭。有一天,两个仆人照样带着丰盛的美味佳肴前往墓地,不料一场暴雨导致了山洪暴涨,河流上的木桥被冲走了,仆人去不了对岸,只能冒雨坐在河边巨石上茫然地等候奇迹。这时候,雨中河岸上走来了两个又饿又冷的和尚,两个仆人心一软,便把那些美味佳肴递到了和尚手中。当天晚上,财主夫妇分别梦见了死去的儿子,而且儿子非常委屈地痛哭着告诉他们:“我死了这么多年,差一点再次被你们饿死,今天终于吃上了你们送来的食物!”第二天,财主夫妇向仆人问清了缘由,去了一趟儿子的墓地宫殿,看见以前送去的饭食,早期的化成了土,后期的正在腐烂或原封不动地堆积着。从此,他们相信要让死去的亲人收受到活人的祭品,必须通过和尚转送,只有佛才能接渡过去,自己永远也无力把任何东西送往彼岸。观念一变,山坡上的墓地也就慢慢地重新成为耕地,新死的人,人们也乐于把他们埋葬在庄稼下面,缅寺和祭坛则安放在另外的地方。

很多南方山地民族的传说,其讲述的故事老套、幼稚,都像是杜撰的,是为某种古老的行为和风俗提供“说法”,但其所传达的主旨却极为端庄,富有神性,令人找不到不相信它们的理由。这一个传说也是这种的——在倾听之后,我唯一的不满足就是它也许是产生于“传说”童年期的作品,法则建立在“巧取”的想象力体系之上,是经过底层信众之口开始流传的,文学的审美机制从未对它进行过必要的规范和升质。它的成长期还会很漫长,伐竹人之后或许还得有新的伐竹人作为它永无尽头的监护人和讲述人。

(选自 2023 年第 2 期《钟山》) pA6TdAgI5dH0PQD/iptBYOtiFYGDb1IjFa+VX0n7aI/6LEmuYJAKactvDmbf3E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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