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皖南乡村,坛子惯性地被置于某个昏暗的角落,缄口不言。但它在遗忘深处偶或也会发出幽光。久而久之,坛子已适应不了高处,尤其在文字里它的釉色更会脱落不少。坛子与陶钵不同,陶钵总是满盛着豆酱被摆上院墙头,承受霜日,那色泽跟古徽派建筑板壁的调子相类。坛子似乎不满足于人们派定给它的角色,比如用于腌菜、泡姜。我更倾向于认为,坛子的内在并非俗见所能衡量。
如今人们对坛子已没多少兴趣,在社区垃圾桶边我捡回好几个坛子和罐子,钻个眼做了花盆,在里面种上紫罗兰和指甲花。紫罗兰有些洋气,总让你想起罗曼·罗兰和《约翰·克利斯朵夫》。指甲花则有江南的色和味,旧时江左女子用它来美甲,纤纤指尖几点红;于我而言,它的蕊浸润着皖南陵阳那微暗略紫的光线,不经意也将我笼于其中。
在蛋清般的薄明中,仿佛又看见母亲晨起拉开前院厚门,沉滞的拽闩和臼轴声,使一条圆硕的菜花蛇受到惊吓,竟从门楼的梁上掉下来砸在她的脖颈上——那一声惊叫,将冰凉、溜滑的触感也传导给了我。菜花蛇是老宅家虫,素斑无毒,幽存于徽派深宅的乌暗板壁内。那个初夏清早,它正在突袭横梁上的燕窝。这个以强凌弱的家伙,受惊后摔了下来,迅即逃入壁角农具和坛子之间的暗隙。
坛子是低卑的、原初的和自我圆足的。作为陶器之一种,它与文明之熹几乎同时出现,并保持一种深孕的体态。在青阳,坛子的曲线从浣衣女的臀部显现出来。她们提着红凉桶,一扭一扭地走在柔细的河风中。坛子以敦厚、内敛和深藏不露,给一团乱麻的往昔以某种秩序,这确乎让此刻的我有些意外——称它为我的皖南生活的目击者,不算一厢情愿吧。至于它到底贮存了多少晦暗、盐粒和光斑,谁知道呢?
在陵阳曹家湾,母亲因见到养水坛而兴奋不已。此坛和彼坛如此不同,脾性迥异,非亲手操持者无法体会。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省城一度闹饥荒,吃山芋干,在旷地种庄稼,坛子也愈显重要。这种陶坛肚大口小,盛行于江淮一带。祖母负责操持坛子的事,拿出几十年腌菜的功夫。但并非时时称心如意,比如炎夏降临后坛口竟爬出肥白的蛆虫来,再看坛内腌菜鼓起白沫。祖母陷入尴尬,又舍不得扔掉,冲掉白蛆后放在锅里炒,坚称臭腌菜下饭。母亲也觉奇怪,坛口封得严严实实,怎么可能生蛆呢?原因当然要归结到苍蝇那儿去。假若不带任何偏见,你应当承认苍蝇的生存智慧,荷马史诗称赞英雄“像苍蝇一样勇敢”并无不妥。作为“四害”之一的苍蝇未被消灭,竟神出鬼没地在腌菜坛里产卵,怎不叫人义愤呢?养水坛就不同了,坛颈处多了一圈水槽,坛口扣上陶碗再注入清水,纵“四害”齐上阵也休想染指。然而祖母永远看不到它了。她被逐出省城后,在江北老家低暗的草檐下双目失明,不久便孤凄而逝。
此刻,看起来是我在叙述这些坛子,其实是坛子逼我叙述,甚或它在自述。它的沉厚、虚无和静气,有别于狂热的烧壶和好斗的公鸡。世间的沉浮枯荣,在它面前几乎不值一提。母亲去陵阳街上,总要去日用陶器店,于是陆续买回好几个养水坛。她挑坛子很仔细,先是用指节敲,嗡嗡嗡地越响脆越好,低闷、破哑则弃之;再对着光照一下,看看有无砂眼。坛子买回来,要用清水泡两天,以去除气孔中的杂质和烟火味。
菜园里的豇豆吃不完,腌制是个好办法。像老生髯须一样长的豇豆,母亲将它洗净晾干(表皮微皱即可),在坛内注入井水,加适量的盐、酒和醋;一绺绺青豇豆被打成结层层盘入,每层都撒上剁椒和蒜瓣,密封个把月。这时的坛子显得敦实而自足,静守着皖南丘陵的荫翳和虫鸣。每隔三五天,母亲都要给坛槽换水,将坛面擦得锃亮。待开坛时,那豇豆条便黄澄澄的了,喝粥时吃忒有滋味。至于黄瓜、白菜、萝卜、雪里蕻,都可以放到坛内腌制。至于腌芥菜,陵阳那儿都用陶缸,一个壮劳力洗净光脚丫,一层层在缸里踩,将盐分踩糅进去;踩密实了,最后铺一层篾编片,上面压个大石头。
我家住的是以前保长家的徽派楼宅,高墙深院,雕梁画栋,后来充了公归集体所有。前庭朝南,有个小院和门楼,但门不常开;后门朝东,门口有一株从不见开花的杏树——最低那个粗丫,常被我用作引体向上的抓手。后来父亲找村民箍了个土墙院子,在里面种了菜,建了猪圈。1975年秋的一天,沈默君来陵阳与父亲相聚,声称从泾县云岭过来,正酝酿电影剧本《皖南事变》。父亲与老友多年未见,自然旧话、醉话说了一大桌。沈默君啧啧赞许这座古宅,声称拍旧皖南的电影不用寻外景了。不过后来剧本流产,我家也搬离陵阳了。有一年父亲去竹阳乡侄子家消夏,在小街上竟见到女宅主——其实是宅主的美妾。因堂嫂在街上开店,南来北往的人都接触得到,一攀谈才知晓她的身世。数十年风霜漂泊,使她容颜凋萎如明日黄花。她告诉父亲,老保长十几年前死了,但宅子地契还在。父亲一惊,不知说什么好。她说地契藏在坛子里,埋在前院花坛下面。父亲不忍告诉她宅子已被村民拆掉了,花坛下面埋着的大量银圆也被哄抢。
那个坛子想必破碎了,且破得彻底。皖南妇人的执念像河底的锚,锚链锈断,那船漂走了,漂远了,它还紧紧地抓着河底的砾石。坛子藏着的“变天账”,幸好没提前暴露。它毕竟坚持到了最后,重见天光时,也是被河风吹得满地鸡毛之时。至于后门那棵杏树何以不见开花,这样的追问已属多余且更加无聊了。
坛子其实坚脆易碎。它内在的穹隆,它的虚无,与外在苍穹似有神秘对应。那年在乔木公社,毗邻花塘队的吕老汉家遭雷殛,一时传为奇闻:扇墙被打了个黑乎乎的洞,卧室的米坛也被打个圆洞。雷暴后我跑到后岗他家看,果然如此。如此精准,如此诡秘,激光武器也未必做得到吧。吕老汉之子是我的国文老师,雷公你瞎了眼啊。换个角度想,坛子何尝没有郁结的愤懑,它借助雷火自焚也未可知。吕老汉擦拭着带孔洞的坛子喃喃而语,还指扇墙上烧焦的墨爪痕给我看。
我对坛子的叙述告一段落。此刻我淹没在《伏尔塔瓦河》的旋律里不能自拔,它悲悯、浑厚、缓慢、浩大,仿佛与我同源合流。在叙述间隙听听这样的倾诉是必要的。年少的事有些记不真切了,姑且搁笔吧。事实上,近些年,烧制陶器的老窑大都被废弃,比如怀宁有个叫罐子窑的地方,人们只知它是“戏窝子”,却不知唱戏与烧窑以及与皖河的深度关联。潜山有个痘姆陶,八年前我去过那儿,窑主惨淡经营,有意将成百上千滞销的陶坛和陶缸堆叠成釉亮的城墙,以发泄内心的愁闷。
其实在皖南,坛子还用于盛放逝者的灵骨。还是在乔木公社,去方氏祠堂小学的路上,我目睹了这一幕:土坡上有几个人在掘墓,坟包已刨去,潮湿的黄土塌陷着,发黑的棺木慢慢裸露出来。死者因难产而殁,与夭婴同葬于斯。此地有个风俗:三年后须重新安葬,如此方能求得生者安稳兴旺。亡妇之夫也在现场参与,续娶的老婆紧抱着幼伢在一边看着,复杂忧惧的表情如灯下霜蛾。那是生者与逝者的无间隔对视,甚至身份可以在风中彼此互换——在接生婆主导的乡村,村妇难产类似黑白的填格游戏,谁存谁亡殊难逆料。逝妇的遗骨还有头发,夭婴仅剩的茧白的絮状物,都捡到灰褐的陶坛里。里面存放的,岂止是一个死亡,实乃无数个重复的冰凉死亡。记得那天梅雨停歇不久,青葱的麦地和荆棘根蒂的浓烈气息,豌豆花和几只乌鸦飞过的混合气息,熏得人双眼发酸。黯云低垂在苍茫丘峦和七星河两岸的烟柳上,鹁鸪的低唤,从芦荻、蒲草和鸢尾丛中断续传过来。
父亲像候鸟,在哪里都待不长,但他恋乡顾家。他将几个侄子和堂弟从江北迁移到皖南来,不久又将祖母迁葬到乔木——她的灵骨也盛放在坛子里。父亲原打算尽早接祖母到身边,多次催促芜湖的大侄女护送,然而一直未成行。多年后我才知道,祖母忍受不了病痛和绝望,是自己了断的。她早年丧夫,靠从事种植和渔业,一手拉扯三子长大,毕生勤苦。祖母只能待在坛子里,最后一次渡过滚滚扬子江,然后葬于长桥村长满竹鞭草的土岗上。长桥!长桥!那儿确有一座长桥,1970 年那会儿它还在,但河水汤汤,不久便在洪水中坍塌了。这一塌就是数十年,至今未见重修的意思。每回做清明,都能看见几个桥墩长满荒荆野莽,纷披如发,像极了苦渡者,一直在河水中渡啊渡啊,仿若西绪弗斯。
也许以世界之大、之诡异、之繁复,原本没什么彼岸的。河对岸原有个方氏祠堂,后来被拆毁,改成小学了,再后来,小学也不见了。坛子意味着另一种彼岸,以及终结。也不尽然。苇岸往生前嘱亲友将家中的菜坛子洗净,盛放他的骨灰,然后撒到他出生地的北方麦田、树丛和溪流中。他将素简主义和大地伦理贯彻到死。坛子在他那里意味着生,新的轮回之始。
在老皖南,新生儿出世后,其胞衣连同脐带要放入坛子,埋在床底下或者院子里。等到孩子周岁后再将坛子挖出,深埋到附近的山坡和林地。原初的物象和仪式,内蕴着生命之蒂和皈依之美。后来到了贵池城里,隔壁住着医院的妇产科大夫,“胞衣”被说成“胎盘”,成了可馈送、可买卖的补品,一度供不应求。现今,它已被大量制成胎盘素,其产销已规模化了。
我的叙述到此为止。这些文字,充其量只是坛子碎片的一部分。记得我和父亲重返陵阳那年,曾在老宅的遗址前久久站立。阳光强烈而炫目,看什么都不甚分明。待薄暮时,父亲已经远行。后来我想,老记者已很老了,何以念念叨叨还要来此?仅凭怀旧并不足以解释。他也许在找寻那脐带,使他与大地相系的隐秘脐带?存在哲学认为,人乃无根之物。连尾巴都进化掉了,不可谓不彻底。如此一来,那与生俱来的脐带的投影,反而更深地悬系于至大至厚的母体上。如同光,可以被剪断一时,但不可被遗弃。那年在陵阳曹家湾,我眺见朝向九华的山巅上,那个状似坛子之物,混沌,静穆,与残阳在一起。无尽的斑斓落叶向那里飘去,归鸟、灯蛾也是……它们在那里,也许能见到皖南的逝者和部分生者。
夜幕降临后,交谈开始了。长河落日卷轴不必挂在墙上,它就是我们与生俱来的苍茫背景;随后星空寥落,秋虫唧唧,决定了今夜交谈的氛围和走向。不到此刻,人与人不会有剥茧抽丝般的交谈。你的茧,我的茧,它们在风中摇晃了这么多年,竟然都悬系在同一只皖南稻草做的蚕笼上。那时候,我们都是青阳这片桑叶上的青蚕,只不过你大些,比我吃的桑叶多些。后来你我在远离青阳的同一江城生活,直到晚近才偶遇。当年你医学院毕业后,无例外下放到公社卫生院;我先随父亲从省城下放,高中毕业后又单独下放。“下放”这个词酷似宇宙中的虫洞,通过它,蚕虫才得以穿越通向往昔的隧洞;“青阳”则恍若物理学上的奇点,它的体积可以无限小——小至某乡某村的一座桥、漂过桥洞的竹筏、河边的麦地和遗址,但密度、引力和时空曲率都趋向无限大。
在蓉城,四十年前我和你相遇的几率极大:在新建的高阳桥上,在城东两座圆锥形的教堂塔楼下,在十字街理发店,在东街中山堂影院,在青通河码头,在西街戏院,在欢团店、染坊或针匠铺前,在木屐踢踏、蒸汽弥漫的澡堂,甚至在人烟渐稀的北门亭……你我相遇不相识,却种下了因缘。有一次在青阳中学宿舍,上早操后我发现枕头下的钱包被洗劫,身无分文,惨兮兮不知所之。当时巴望有个好心人来拯救我,然而没有。后来窃贼又趁我上早操将一块钱路费塞回枕头下。他无疑是窃贼中的高手,但远不及大盗。大盗是无声无形的,将你的青春掏空、脑瓤洗劫,残渣剩肉还可以用来铺一条金光闪闪的砂礓路。
你说,1968 年年底到新河公社卫生院报到,发现那儿条件太简陋,吃住都成问题。一个“老三届”惺惺相惜,将你安顿到后排顶头的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间。他说此屋之前住过一个下乡蹲点的老医生。扫掉积尘和蛛网,就一张竹床铺层稻草,总算有了栖身处。你年轻能睡火焰高,夜里寒风从瓦缝钻进来也浑然不觉。次日有同事睁大双眼问你夜里可听到动静,你摇摇头。同事诡秘一笑,不再吱声。经你再三追问,他才说盖卫生院时起了不少坟,这间屋正下方就起过一棺,是个吊死的年轻女子。那个老医生在此第一夜,就见一白衣娘子披头散发立于床前,吓得他次日即逃之夭夭——找院长索性要求下村住队去了。
我说新河距乔木不远,大队派成批劳力支援冬修水利,便是往新河方向。你挎着药箱奔行在新河寒山瘦水间时,我正在队办小学里因背不了语录而罚站。接下来的梅雨天,我完全适应不了。无尽的雨点像蠓虫,像灰螟,像菜园里发霉的玉米穗子,飘满了青石磨般的皖南云空。不久遭逢山洪暴发,村里一年轻人在激流中溺水而亡,几天后捞上来就搭棚停放在我家斜对面的土岗下,开门即见。其母断续的哭号透过蒙蒙雨帘传过来,让人郁闷不已,老做噩梦。母亲见我整日蔫着,以为水土不服,正月叫堂兄送我到南陵县城舅舅家,我竟说到合肥了,舅舅说我变孬了。钱桥大队方圆数公里,无报纸,无广播,无收音机,与世隔绝,我只能一天天变呆,像个小老头。
你说在公社医院,夜里出诊是常事。有天夜里,门被擂响:活菩萨吔,行行好,快救俺媳妇命啊。开门后,一个中年汉子满头大汗。你立马起身,拎着出诊箱跟着他一路飞奔。到他家后,见他老婆坐在粪桶上屙血不止,已处半昏迷状态。你脑子闪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前置胎盘!卫生院无法手术也不能输血,情况危急立马送县医院。在给孕妇喂了红糖水后,男人找来四个壮劳力用凉床抬着她一路飞奔,你跟在后面护送。此时天已蒙蒙亮,晨鸟鸣啭着从树丛里飞掠而过。你一路催着:快点,快点!翻越最后一座山岗,孕妇传来一声哀号。你叫抬者停下,见被子浸透鲜血,婴儿已出生!此时距县城还有五里地,前不搭村后不着店,母子危在旦夕,你真恨出诊箱不是魔箱,什么医疗器械、血袋、接生包都有,该多好啊。日上三竿,晒得你头晕目眩,虚汗淋淋。这时前方山坳现出高压线钢架,你叫道:快,前方有变电所!众人抄近路抬过长满山栀的土岗,果然有个变电所。你一脚踹开门,下达命令:快,拿盆来!烧水!煮剪刀!两个值班的慌了神,拿了剪刀忘了线,拿了水瓶忘了盆。你剪断脐带,一看是个女婴,粉嫩粉嫩的小手舞着,就是不哭。你吸出她嘴里的血污,倒悬双腿拍打青紫的屁股。哇的一声,女婴终于哭出声。然而产妇再次昏过去,你一边命令把脚抬高,喂糖水,同时推注高渗葡萄糖,一边叫变电所打电话给县革委会,说贫下中农产妇生命垂危,请派车接到县医院输血。你刚处理好胞衣,一辆军用吉普车就到了。
我急问:产妇,得救了吗?你说:当然得救了,一半人为,一半天意。那个春夜,至今想起来还心惊肉跳。中年汉子一家人感激不尽,给女婴起名“山栀”作为纪念。那时候村妇因难产死去不在少数,山高林深,道阻且长,幸运之神想光顾也难啊。我说我下放那个地方,村医只能对付小病小灾,作用已不小了。你陷入沉默良久,惨淡往事如痰涌起,让你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后来你走进书房,取出一本《海石花》送给我。我知道,那是你跟自己交谈的记录——一枚绵厚秋茧,让我自己去抽丝。
交谈其实是杂乱无章的。一个枝杈或细节就会使我们跑题十万八千里,吐出的蚕丝与烟缕缠裹在一起,像往昔的幽灵。比如你谈孤苦的身世,谈祖父参与辛亥之役,谈继父卞之琳,话题自然如深井汲水。时代的浩茫森林一层层沉入地壳深处,无论多么轰轰烈烈多么荒诞不经,都将变成看不见的渊厚煤层。再看地壳上面依旧红尘滚滚、过客匆匆,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从前我们是青蚕,少数成了蝶蛹和蝉花,在无人谈论从前的夜晚,我们除了像茧子一样愈裹愈厚,还能是什么呢?那一刻,我算是读懂鸣于野、嘶于户、泣于床下的蟋蟀了。
我和你距离最近的一次,是在竹阳公社。那时候你已上调至县医院,但每年都要下乡巡诊。此时我已高中毕业,单独下放到竹阳下面的杨村。1976 年那会儿竹阳公社刚成立,一条通向石安的简易公路在修,阻断公路的七星河也得修石桥。那会儿众河之上游刚解冻,远远就能听见流凌迸击声。
你说那桥修修停停,河床上垒起圆形土堆,每次往返七星河,都须在晃荡的施工搭板上跳来跳去。当时流脑暴发,死亡率极高。疫情堪比火情,一发病即被甩到鬼门关,往往得到报告赶到村民家中时,病伢已全身布满出血点,虽全力抢救,还是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死神带走。我说:你经过那儿时,我正在现场给路基铺石子。那是隆冬腊月,我和青年社员被征派到公社驻地燕口修路。那是一场大雪之后,凌晨四点起身,四野白茫茫的,还未走到燕口,就听见大喇叭里传来《东方红》,天仍黑漆漆的。爬上那道陡坡,拐个弯,穿过竹阳中学操场,便见路基上人影憧憧,其他大队的民工早到了。每个大队承包一截路基,挑来石头再将它锤成小石子。一天下来,虎口都震出血了。那时候要认识你多好啊,看你挎着药箱在河上跳来跳去像只大灰兔,多有趣呀。流脑暴发确实听说过,谁知它来势如此凶猛!一点防护意识也没有,细思恐极啊。
你说如果当时有计划免疫及冷链系统,流脑暴发就不可能出现。对乡民而言,除了突发流脑、肺结核,还有血吸虫和蛇蝎的威胁。有一回,一个乡村少女遭五步蛇袭击,医疗队赶到时,她已香消玉殒了。还有个女知青在采茶时被竹叶青咬伤,等你赶到时已是弥留状态,竟小产一婴。谁是此婴的父亲?一时间满村风雨,谣言四起。村民谈蛇色变,什么竹叶青、五步龙、眼镜蛇,都是让人难以生还的毒蛇。每次独自出诊,惊蛇棍和“季德盛”蛇药乃箱中必备。尤其走林中路,撞见眼镜蛇不止一回了。它竖起身一米多高,昂首吐信,拦在路上与你对峙。这当口千万不能跑,只能慢慢后退。尽管有惊无险,但仍是冷汗浃背。我说我见过土斑蛇,其体色与泥块无异,有一回在菜园拔草,它盘在芥菜根部,差点咬了我的手。好笑的是,父亲搞来一大瓷缸腌蛇给我吃,说是可治青春痘。我问他是听谁说的。他说竹阳医院院长把它当灵丹妙药,搞一条蛇好难呢,还得腌半年。我勉强应诺,心里半信半疑。腌蛇有一股冷腥味,难以下咽。我只吃了两次,便倒掉了。
市声喧嚣已远去,夜晚因交谈而静谧下来。你为我泡的茶来自黄石溪,其山峻拔、深秀,介于仙俗之间——那儿临近九华天台山。当年陵阳公社卫生院有个赵医生,在大雪天深夜翻越峻岭去黄石溪抢救铜陵知青陈庭才。陈为救人跳下深涧,以致全身冻僵,后来全村人打着火把上山救他,呼喊他的名字。赵医生拂晓赶到山村时成了雪人。他没救活陈,但陈也没死——在相互救命的悲怆场景中,在黄石溪雪夜漫山遍野闪闪烁烁的呼喊声中,他活了下来。你说,坟墓和碑有时不过一种表象,并不能确证死亡的本质。赵君良揖是“安医”的老同学,好大夫,可惜英年早逝,已辞世十多年了。短暂的沉默像溪岩,让夜谈激溅出水星星。这么多年过去了,黄石溪的深涧里仍流淌着一个人的影子,倒映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这样的交谈愈来愈像陵阳河了,从看不见的远山深壑那边缓缓流来。今夜岂止是两个人在交谈?赵医生其实已加入其中,他一直在聆听。至于还有没有别的亡灵加入,不知道。世道裂变,世情浮幻,加之世态炎凉,我想今夜必定有秉烛者。你忽然问:屈原,真的到过陵阳吗?我说不知道,赵医生生前也曾问过。我当初自以为知道,其实不知道,因此也就很想知道。后来反复读《哀郢》,品味“当陵阳之焉至兮”,恍然知道一点点了。他是楚江的守夜者,漂泊到楚江的支流的支流也并不意外。唯有河流,才是秘密的收藏者,而我们,不过只是几条老蚕而已。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