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天已放亮,车已行驶了四百多公里,到达南部纳兹卡小镇外的小机场。小机场和小镇的周围是荒原。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是在很久以前的大学时代,据说在遥远的南美洲荒原上,不知是谁留下了许多巨大而神秘的线条和图画。
我来机场,是为了乘坐小飞机到荒原的上空探秘。
荒原的东边是安第斯山脉,西边是太平洋。来自太平洋的水汽从荒原上空飘过,化雨降落在安第斯山上。山上的水从河流和地下穿过,流回太平洋。水不断循环,荒原则一味干旱,干旱得寸草不生,天荒地老。荒原有个好处:特能保存物品。将一根木桩插在荒原上,千年后它还在那里守候。
从飞机上俯瞰,荒原上有许多自然形成的地形,如小山丘和洪水冲过的水道。荒原上基本上不下雨,年降雨量仅两三厘米,还没入地便已蒸发。遇到天气反常的年份,山上大雨滂沱,来不及注入河里,径直泻到荒原上。洪水冲过的地带,时宽时窄,掩映重叠,弯曲流畅,处处可见造化的挥洒。
然后,等待已久的图景出现了。许多直线和图形映入眼帘,它们在荒原上没有被洪水冲过的地方,形状非常规范,线条宽度均匀,就像黑板上的粉笔画,一看就知道是刻画上去的人工手笔。它们便是纳兹卡线条了。纳兹卡线条如果绘在纸上,或拍成照片,确实像是在黑板上用粉笔画出来的,平淡无奇,一点也不让人兴奋。只有亲临其境,从上空俯瞰,看见它们伸延在荒原上,与山丘并存,让洪水让路,才真正领略到它们的规模,感受到它们的神奇。
荒原上出现了一个长条的三角形。三角形的底边相对窄,腰边却很长,有几公里。由于太长,从一头向另一头看去,轮廓已经模糊难辨了。三角形被刻画在一个长长的平台上,平台的边界呈不规则形状,两边大片地面密布洪水冲过的水道。我想,平台原是平地的一部分,因为两边的地面被浩浩荡荡的洪水洗刷过了不知多少回,冲得低了,便成了凸起的平台。荒原上的许多线条和图画,都刻画在这样的平台上。这个三角形还不是荒原上最长的线条,最长的是一条长达十五公里的直线,从飞机上也看不到尽头。
是谁刻画了纳兹卡线条呢?现代人把他们称为“纳兹卡人”。他们肯定是不会这样称呼自己的,因为“纳兹卡”是千年以后西班牙人征服印加帝国后给这个地方起的名字。根据纳兹卡人留下的神坛、坟墓、陶器、纺织品等物品,我们知道他们于公元前200 年到公元 600 年之间居住在荒原边的河谷里。在他们之前,荒原上已经刻有更古老的线条了。纳兹卡人只不过是发扬光大,刻画出更壮观的场面。他们一代接着一代,前赴后继,将荒原当成大画布,刻画出几千条线条。然而荒原再大,也有画满的时候。于是后人的线条便盖过了前人的线条,就像画家把新画盖在旧画上面。
纳兹卡线条是怎样刻画出来的呢?说来其实也简单。荒原的表面由因铁化而呈暗色的小石块所覆盖,拨开这些石块,便会露出下面浅色的石灰黏土层。只要拨开一溜石块,一道线条便刻画出来了。暴露出来的石灰黏土经水汽(不是雨水)润湿而变硬,使得线条不受风侵蚀而损坏。这种刻画不需要高级的现代化工具,更不会像有人所猜测的那样,要由外星人来完成。纳兹卡人将一条绳子拴在两个木桩上,用它引导画直线。理论上讲,轮流使用三根木桩,就可以连成很长的直线。其中有些木桩就遗留在画好的线条末端,给现代人留下了探究的线索。
因为荒原上没有大雨涤荡,没大风吹拂,石块不移动,纳兹卡线条一两千年来也没有被损坏,为我们这些好奇的后人保留着当时的模样。纳兹卡人何其幸运,似乎可以抹去一切的时间,并没有抹去他们的图画。而他们又何其不幸,在两千年间不变的荒原旁边,他们的命运注定要与荒凉和艰辛交缠在一起。
机翼下面有一座小山丘,它的斜壁上刻着一个衣着鼓胀、脸形圆满、右手上举、身高几十米的人。那模样,像是穿着宇航服的人,在向地球人示意。他被称为“宇航员”。宇航员让人联想到外星人。有人认为纳兹卡线条是外星人所为,是宇宙飞船发出的射线刻画出来的。有人则认为,某些图形是指示飞船降落的地方。我年轻时听说荒原上的线条和图画,便伴随着对外星人的猜测。这些猜测都没有证据支持。荒原的地表不够坚实,不能承受飞船降落,甚至连飞机降落也不能承受。而这个“宇航员”也只是现代人的称呼——他也可能是个部落首领。尽管如此,有这个“宇航员”在,外星人便一直是不灭的传说,吸引着无数人前来观看。
夹在水道之间的一个平台上出现了一只蜂鸟的图画。真实的蜂鸟为美洲特有,是种小型的鸟,体重数克,身长数厘米,以采花为生。我在安第斯山上看到过几只蜂鸟,它们采花时靠快速拍动翅膀把身体悬停在空中。蜂鸟虽小,喙却很长,这是它们的主要外表特征。荒原上的蜂鸟图画长近百米,将真实蜂鸟放大了一千多倍。荒原上的图画大多勾勒得简单明了,只突出特征。这只蜂鸟的喙很长,几乎占身体全长的一半,便是突出了蜂鸟长喙的特征。
近百米的长度不算短,人若站在一头看向另一头,图像入眼会变形。纳兹卡人是怎么把握整个图像,使它不至于变形失调的呢?有学者认为,他们先在地上画一个两米长的小画,将它分成许多小格,然后将每个小格的线条转誊到大格上,从而构成大画。记得小时候看过有人用这种方法放大画,不过那是在纸上。
荒原大地上又出现了一只猴子的图画。这只猴子身长也近百米,最显眼的特征是尾巴呈螺旋形,卷了好几圈。猿猴之类都有把尾巴卷起的习惯。这个图画显然是把这个特征加以夸张了,夸张得耐人寻味。
荒原大地上还有鲸鱼、蜘蛛、鹫、火烈鸟、手、树、鹦鹉的图画。那只火烈鸟长达三百米。如果把这些图画当成艺术品,那么纳兹卡人便是艺术家了。纳兹卡人确实有艺术表现的天性。他们将动物、植物、人的图画烧在陶器上,为的是把陶器装饰得更好看。他们把图画刻在荒原上,也不能排除为艺术的可能性。他们眼光所及,海多阔啊,山多大啊,天多高啊!而小小的陶器太拘束了,可能只有广阔的荒原才能表现豪放的情感。越是荒凉阔大的地方,人们的目光越是投得远,投得高。
可是,视觉艺术有个先决条件:它得让人看。而许多荒原上所画的动物身长达一百多米乃至三百米,站在地上很难一眼看清全貌。古往今来的多少视觉艺术家,都得为观看者着想,让人能够将整个作品纳入眼界。即便不为观看者着想,也得为自己着想;作为创作者,他自己总要看清楚自己的作品吧!荒原上的图画,在当时大多是无法让人看清不变形的全貌的。
诚然,有些图画靠近山峰,人站在山峰上也许可以领略个大概。秘鲁考古学家在1927 年左右徒步登上荒原边的山丘时,看见了纳兹卡线条。所以在山峰上是看得到纳兹卡线条的。但是,许多图画远离山峰,要观看全貌,只可能从天空上看,就像我此时从飞机上往下看一样。而在当时,人类甚至还没有飞机的概念。
美国研究者吉姆·伍德曼认为,从热气球上可以看清图画的全貌。古代纳兹卡人会制造热气球吗?我们不知道。载人的热气球需要使用一种很坚固又密封的材料。伍德曼选择先回答另一个问题:在这么荒凉的地方,可能具备制造载人气球的材料吗?
伍德曼雇了盗墓贼,从地下墓里收集到纺织品样本拿去分析。他发现纺织品编织得非常紧密,现代人亦自叹弗如。他得到启发,以古代纳兹卡人可获得的材料建造了一个纺织品大袋子,倒过来,在里面充满热空气,利用烟雾和烟灰将纺织品的无数小孔洞封起来,使它不漏气。这样,大袋子就成了热气球。在热气球下面吊上一个小船,他和懂得操纵热气球的英国人朱利安·诺特坐上去。热气球载着他们飞到将近一百米的空中,突然急剧下降,害得他们还没有着陆便往下跳。卸去重量的气球升到天上,最后摔落在荒原上。他们一共飞行了两分钟。
热气球是造出来了,飞行也算成功了,说明古代纳兹卡人可能具备制造热气球的条件,却不能证明他们真的就造出过这样的气球。考古学家找不到任何古人遗留下的热气球残片,热气球理论,成了没有证据链支持的假说。
关于外星人的猜想被抛弃,艺术品的理论受质疑,人们一直在问:究竟为什么要画这样的线条和图画呢?
美国人保罗·科索克和德国人玛丽亚·赖歇是最早的研究者,后者更是把一生都奉献给了纳兹卡线条。他们也要回答这个问题。
保罗·科索克是历史学家,在位于纽约布鲁克林的长岛大学任职,来秘鲁研究古代灌溉系统。他对于荒原上的线条自然是非常感兴趣。线条,可能就是灌溉系统的一部分啊。1940年,科索克在飞机上观察荒原上的线条,看到了鸟的图画。鸟的图画可是超出了水利的范畴。不过,他很快意识到,纳兹卡线条太浅,不能用于灌溉。他的研究方向随即转向。
玛丽亚·赖歇来自德国,数学专业出身,能讲五种语言,起初在秘鲁古都库斯科给德国领事当家教,后来搬到首都利马教德语。她听保罗·科索克说荒原上有神秘的线条和图画,立即决定搬到纳兹卡给他当助手。她负责测绘纳兹卡线条,制地图。科索克在 1948 年前后离开秘鲁,玛丽亚·赖歇接管了研究项目。
玛丽亚·赖歇是个内向孤僻的人,和那些神秘的线条一样让人费解。有一回,一个醉汉用石头威胁她,她拿出六分仪与其对峙,把醉汉吓得尖叫着跑开。第二天,当地报纸报道,本地活动着一个疯狂的德国女间谍,手持武器。她被指为德国间谍,因为时值第二次世界大战,秘鲁站在同盟国一边,视德国为敌人,她只能慢慢地说服他们,澄清自己是科学家,在研究很重要的课题。
玛丽亚·赖歇住在荒原边沿公路边的一所小房子里,守护着纳兹卡线条。她经常拿着扫帚出去把线条清理干净。扫帚用坏了一把又一把,数量连她自己也记不清楚。别人看见她整天拿着扫帚在荒原上游荡,又开始联想,认为她可能是个巫婆。
外星人的说法引来了无数游客,脆弱的线条随时可能受到损坏,这大大地增加了玛丽亚·赖歇保护线条的工作量。如果有车辆和游客企图靠近线条,她便把他们赶走。想来研究图画的科学家,也被她视为入侵者,照样赶走。随着年岁增加,健康逐渐恶化,她坐上了轮椅,仍然是一个守护者,不许入侵者进入。为了保护这些线条,她花钱雇用保安,甚至在公路边建起一座高塔,让人观看线条。她的努力终于引起了秘鲁政府的关注,下令保护线条。
她于 1998 年病逝,享年九十五岁。她生命中最后的五十多年,都奉献给了荒原上的这些线条。她住过的地方被辟为博物馆,博物馆以她的名字命名,我乘飞机的机场以她命名,街道和学校也以她命名。纳兹卡线条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指定为世界遗产,而玛丽亚·赖歇被视为纳兹卡线条的守护神。
玛丽亚·赖歇和保罗·科索克很早就提出了一个关于纳兹卡线条的理论。1941 年6 月南半球冬至这一天,保罗·科索克在夕阳下观察到,荒原上有一条直线指向落日。他认为这是冬至的标志线。六个月后的夏至,玛丽亚·赖歇观察到了另一条线,认为是夏至的标志线。他们认为,纳兹卡线条是一个天体日历。用科索克的话来说,它是“世界上最大的天文学书”。
从水利到天文,其实不是很大的跳跃。水利属于农业,天文学的日出日落变化和所伴随的节气变化知识,在古代也是应用于农耕,是关乎人类生存的大事。那么那些动物图画又代表着什么呢?玛丽亚·赖歇认为,它们是星座在地上的重现。她在书中阐述,荒原上的猴子图画是对大熊星座的解读,大熊星座在夜空中的运动,可用来标记时间并预测雨季的开始。
玛丽亚·赖歇和保罗·科索克的天文学理论无法被学者们接受。他们发现了两条线条,正好标志着冬至和夏至,她还发现了其他支持她理论的线条和图形,可是,荒原上有几千条线条,从这么多的线条中找出一些线条,正好对应着某种天文现象,这也完全可以用巧合来解释。其他的那么多线条,又该如何解释呢?
如今,人们只将纳兹卡线条的守护归功于玛丽亚·赖歇,对她和保罗·科索克的理论却不采信。为什么要在荒原上刻画线条和图画呢?很多严谨的学者提出各种理论。如果用严格的标准来衡量,还没有一个理论可以解释所有的线条和图画。
也许我们不能要求学者们用一种理论解释荒原上所有的线条和图画,也许一个或几个符号就代表一种愿望、诉求或功用,在每一个人心中形成各自独特的叙述。至少在我心中就有这样的叙述,我为荒原描绘的故事,开始于水。
在这个缺水的地方,当人们跑到荒原上去挥洒汗水,画出巨大的符号时,荒原时时刻刻在给他们施加着压力,提醒他们水是他们生命的中心,也是他们生命的死穴。水一断,他们就无法生存。河流的旁边就是荒原,因而可以想象,河水一定也不充裕。确实,纳兹卡周围的河流一年之中至少有几个月断流,甚至一连好几年都断流。河水常常干涸,迫使他们挖掘地下水,并修建地下水道。只有挖出水来,生存才有保证。悠悠万事,唯此为大。
如果说他们祈望得到源源不断的水,是为了水才在荒原上挥洒汗水,那我们就不会觉得这一切不可思议了。如果说他们是在抒发一种情感,那么这种情感也必然包括对生存的渴望。如果说他们的目光投得远,看得高,那么他们应该是在寻求一种关乎生命却超越人类的意义。
那蜂鸟有什么意味呢?他们知道,蜂鸟传递花粉,在植物的生命繁衍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蜂鸟是生命繁殖的象征。在当地的传说中,蜂鸟并不是单纯地传递花粉,而是为山上的神传递信息。他们膜拜山上的神,是因为水从山上流下来,是神所赐。莫非,他们把蜂鸟放大,定格在大地上,是想让神无时无刻不感受到他们的祈祷而赐予他们无尽的水?
那猴子的螺旋形尾巴又有什么意味呢?我从飞机上看到,干涸的河道边有一排大井。纳兹卡人在河边修建地下水道,并沿着水道挖一排大井,以便取水。因为大井打得很深,他们沿着井壁修建台阶,供人走下去。从上面往井底看,台阶呈螺旋状。这螺旋的阶梯和猴子的螺旋形尾巴,实在是太像了!螺旋,就是通往水的路径啊。莫非,他们期盼猴子帮他们找到通往水的新的秘径?
其他构成荒原图画的线条会有什么意味呢?所有这些图画都有个共同的特征:仅由一条线构成,线的任何一处都不与任何其他部分交叉。因为线的宽度可达半米,可以把它当成路,允许人沿着线路走动。人如果从线上的任何一点向前走动,最终会走回到那一点。把任何一点当成起点,起点也就是终点,前程就是归程。每个图画的线条其实既无起点也无终点,所以如果在线上走,就可以无穷无尽地走下去。因此,每个图画都是个无穷无尽的循环。循环意味着源源不断。莫非,他们在表达一种最殷切的期盼:河里的水,地下的水,源源不断地流淌,去而复来?
有研究者发现,纳兹卡人还真的把荒原上的线条当成路来走。沿着固定的线路走循环的路,便是庄严的仪式了。我想,如果我是首领,一定会把仪式举行得盛大隆重。我会领着成百上千的人,让每人手里持着火把,在夜晚沿着一个图画的线路走动,一直走到午夜,甚至走到黎明。火把会将图画点染得生龙活虎。那是多么壮观的场面,人们希望感动山上的神,将水赐给他们。即使没有感动神,也能激发自己的信念,增强自己的信心,更加尽力去寻找水,达到同样的效果。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举行过这样的仪式,但我们知道,他们总能够在地下找到足够的水,使他们将一个奇特的文明维持了长达八百年。
遗憾的是,到了公元 500 年至公元600 年间,更严重、更持久的干旱出现了,水终于彻底干枯了。这是拜厄尔尼诺南方涛动所赐。这种气象发生于南美洲沿海,气温冷热交替,但不按照季节变化,甚至也没有固定的周期。如果遇到超级厄尔尼诺,则更会造成长时间的干旱。纳兹卡人恐怕把最深的井都挖了,把最虔诚的心愿都袒露在荒原上了,把最珍贵的生命都祭献上了,水,还是断了。于是,他们只能往山上迁移。水不再往低处流,那么人就只好往高处走。他们留恋地回望荒原上那些充满着循环意味的图画,告别了祖祖辈辈居住了八百年的乡土,一步步向山上走去。纳兹卡人不再回来,荒原上没人再画画了。
我乘坐的飞机结束航程飞回机场,开始准备下一次飞行。日复一日,飞机沿着既定的线路往复。古往今来,多少事物一直在类似地循环着:日月落下再升起,水汽上山后水流回海洋。循环无穷无尽,旷日持久。而荒原上的图画已经跳脱了循环,它们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不忧不喜,地久天长地守候在那里。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