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家清少纳言和德富芦花都认为,芒草刚抽穗的时候最好看。清少纳言说,秋冬时芒草在风中摇曳的样子,像一个人沉湎在往事之中,但她不喜欢这种样子。
而我却觉得芒草就应该属于秋天。深秋的萧瑟荒凉中,沟沟畔畔上,那白茫茫成片的芒草,似雪而又非雪,在无尽的秋风中轻轻起伏,看得人心里软软的。属于秋天的草,还有芦荻、茅草、狗尾巴草等。
前段时间,夕阳西下之际,在颍水之畔,我曾看见一对少男少女,他们手拉着手,从长满芒草的田埂上缓缓走过,真美。
传统文人惜花,却很少惜草。“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到底还是不惜草。
喜欢那些与草有关的书名:《草木子》《枕草子》《草叶集》《救荒本草》。有人认为,从内在的精神气质上讲,中国现代诗的源头不是胡适的《尝试集》,而是鲁迅的《野草》。鲁迅喜欢野草,用其为中国的文学精神注入了现代性的内涵。
野草的命运,意味着边缘;点缀,被忽视,被冷落,被践踏,被芟除。然而,它们的强大柔韧,又使它们生生不息。任何夹缝里、空隙处,只要有一点点泥土和雨露,它们都能生存下来。
有一次我沿河散步,看到堤上长着许多节节草,很喜欢,就挖回一丛种入花盆,没想过几天就枯死了。野草的生命力虽然极其坚强,但在秋天,还是没有栽活。它们的生长,需要一个属于它们自己的季节。
折一枝芒草花插在陶瓶里,有一种寂然简素之美,让人想到《红楼梦》的结局,“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是一个空空之境。因色入空,是一种大悲大智。超越功名利禄,超越儿女情缘,最后把生死都超越了。然而,超越并非逃离,更非舍弃,真正的超越,是离而未离,只是不被这一切所缠缚。很多人活着活着就心灰意冷了,可能内心越是敏感丰富,越容易如此。他们什么都看破了,却又无力修补。精神上的破裂之处,只有极少数的人靠宗教修补好了。但大多数人,破了就只能破着,整个生命就那么无法收拾地委顿下去。人会越活越智慧吗?我不大相信。随着生命活力的慢慢消失,很多人会越活越狭隘,到后来,不是难得糊涂,而是一塌糊涂。
在现在的公园里,能看到人工培植的芒草,我对这种芒草无感。它们太风格化了,叶子和花穗被过于强调,它们的存在只是一种装饰性的存在。它们总让我想到,一个人要是活到了这个份儿上,也实在可怜。我宁愿自处边缘,一无所有,也不想被“培育”得夸张虚浮,面目全非,从而获得一个醒目的位置。
芒草花比芦花更轻柔,风吹上去没有一点声音。那种全然的柔顺,其实是另一种强大。它们只懂得全部接纳,好像即便你把整个世界强加给它们,它们也会将其紧紧拥在怀里。
芒草花有一种淡至欲无的清香,要用心才能闻到。
在淮北平原的上空,好多年没有看到雁影,听到过雁声了。
到了秋天,树叶落了,燕子、黄鹂等鸟儿飞回南方;画眉、斑鸠等也不怎么叫了,天空显得寂静起来。麻雀倒是很多,成大群,风一样飞来飞去。
天空亮蓝,又高。幼时人小,眼里的天空尤其显得高远。这样的天空里,一群大雁自北而南,缓缓飞来,边飞边鸣。那么多的大雁,都在鸣叫着,一大片错落有致的声音。大雁的叫声有点像鹅,很激昂。刚看到大雁的时候,是一群小黑点。隐隐的叫声,也像一个一个小黑点,声音的小黑点。渐渐黑点变大,变成黑影,声音也大了。等它们从头顶飞过时,能看到它们的翅膀有节奏地扇动。这个时候,它们的叫声仿佛相互碰撞,发出嗡嗡的混响,雨点般落下来。“雍雍鸣雁,旭日始旦”,《诗经》用“雝雝”这么一个笔画繁多的难认叠词来形容雁声,大概也与群雁齐鸣的“混响”有关吧。它们向南越飞越远,又渐渐变成小黑点,消失。天空更静了,似乎也更蓝了。
过了一阵子,也许又有一群大雁飞过。有时一天能看到好几次。但也只是飞过,我从没见过有大雁在这里留宿,也从没有近距离地观察过它们。平原地带没有大片的沼泽地,只有小水塘和小溪流,雁群是不愿意栖落的。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在暮晚,我听到过雁声吗?好像没有。记忆里只有荒静和对声音的向往。如果有月光,那也是镀了银的荒静,华美而清冷。更多时候,村庄被荒凉和寂寞包围着,灯火稀落如豆。
过去老家有风俗,出嫁后的女儿,每年正月十六那天,要给自己的母亲“送老雁”,其中大约有报恩思家的含义。所谓“老雁”,是用发酵好的精细麦面蒸成,说白了,就是老雁形状的大白馍。“老雁”做蜷伏状,脖颈微微前伸,翅膀紧紧收拢,眼睛是两粒黑豆,工笔兼带写意,看上去却栩栩如生。老雁是专给母亲的,但另外也没忘记娘家的其他孩子,比如侄子、侄女等小辈,给他们每人一个麦面蒸成的青蛙,青蛙做蹲伏状,似乎随时能够蹦跳起来。物资匮乏的年代,这些算是很郑重的礼物。现在老家还保持着这种习惯,不过已经不普遍了。送的也不再是老雁,转而用蛋糕代替。
诗人元好问十六岁那年入并州赴试,路上遇到一个张网捕雁的人,该人捕了一只雁,杀之。它的同伴虽已脱网,却悲鸣不去,后来竟至投地而死。元好问买而葬之,名以“雁丘”,并赋《雁丘词》。这真是一个悲情故事。一只禽鸟居然如此刚烈而痴情。问世间情为何物,不好回答,也不需要答案。可能男女之情容易让人沉溺吧,所以,古代笔记里又有郑交甫汉皋解佩的故事。心有所动,却又只是如轻风拂花,带出幽香一缕,而不滞于物。
作为学者的王国维掩盖了作为词人的王国维,但他的词,在近代自有其一席之地。《人间词》中,他写了一只失行的孤雁,在阴云四合中无所归止,最后成为盘中之餐。一个时代快要结束了,风日昏沉,暗潮汹涌,涤荡着千千万万如同草芥一般的普通人。这样的历史时刻属于那些善于翻滚腾挪的弄潮儿,一介书生往往无法从中找到置身之地。王国维的思想早年受叔本华尼采等人的影响,后来深入国故,成就斐然,但在精神世界里并没有找到一个真正的平衡点与栖息地。他的内心有着深刻的冲突和矛盾,如孤雁逆风而飞。这只孤雁,似乎预示了王国维晚年的命运。他的投水而死,其实也可以说是被自己内心的旋涡和时代的巨浪所吞噬。
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一直在播放管平湖先生《平沙落雁》琴曲的录音。
琴声本是一个兴,心有所感,感而遂兴,一声一声,意味深长。开始时心随琴走,被引领着,如后雁被头雁所引,在晴空缓缓飞动。最后无心而听,悠然神会,晴空雁翔,不知雁是我,抑或我是雁。
循环播放这首琴曲,我家猫咪也在旁边静静听着,并且若有所思所感。我告诉它,如果有轮回,来生还是别做大雁吧,双雁太多情,孤雁又太悲凄。最好是做一个琴师,此生寄情于琴,人生也算是有所附丽了。
小时候,秋凉了,天黑得快,把地里的红薯装满木板架车,天就黑透了。星星一颗一颗冒出来,很快就变稠了。夏天繁密的虫鸣消失,四野宁静。父亲拉着板车,我在后面推,走在被碾轧得起尘的小路上。贫瘠、匮乏、苦寂不见了,村子半隐于星空,远远望去,像一个缀满珍珠的梦境。
当我走近时,梦境就不见了,星空重新变得高远。
去年初冬,暮晚,在一个叫前王的小村子里。我多次到过这个村子,总觉得非常偏僻。但村里的人从没有这种感觉。本来,偏僻就是一个很主观的感觉。我到一位养羊的老人家里,帮他申报养殖补助。老人七十多了,身体还算硬朗。年轻的时候他的脾气很暴,经常打骂自己的妻子。现在老伴脑梗,高血压,腿脚不好,听力也下降得厉害。他们的儿女都在外地务工,很少回来,老伴生活上全靠老人来照顾。老人的脾气也变好了,对老伴照顾得无微不至。他家的院子里养了几只羊,羊在圈棚里静静地吃晒干的红薯秧,能听到轻轻的咀嚼声。西边的天空还没黑透,清穆里透着深青,挂着几颗亮闪闪的星星。不知为何,我对这几颗星星印象特别深刻。
年轻的时候,我们往往不懂得去爱,爱自己的亲人,爱身边的事物。我们甚至不懂得人活着,应该爱。等到我们懂得去爱的时候,我们已经不再年轻了。但人只要活着,就应该努力去爱。爱人生的不完美甚于完美。
有位画家朋友年年秋天都要去太行山一带写生。有一次,我随他去玩,夜晚,住在安阳的一个小山村里。深夜起来小解,看到一个奇异的景象,山谷四围的峭壁上,全部被镶嵌上闪烁的星星。星群真亮啊,亮得就像在静静蠕动。好像只要拍一巴掌,它们就会蜂群般嗡嗡飞散。谷底,是不掺任何杂质的纯净的黑暗,山谷上面,越往上,黑暗越淡,但也并没有消失,而是变得透明,真正是夜色如水。我从没见过这么空灵的黑暗。这星群和黑暗让人忘记了自己在哪儿,自己又是谁。你曾经拥有过什么,并不重要;你将会失去什么,也不重要。此时此刻,你只是安然地在着。你在着,就一切都在了,就是自足,就是圆满。一种福至心灵的感觉,让人想要流下泪来。
苏联作家巴别尔的小说集《红色骑兵军》,将死亡和诗意糅合得浑然一体。“银河横卧在繁星之间”,大自然兀自美丽着,但鲜血浸染大地,并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人间残忍愚昧的杀戮。
《源氏物语》里,夜晚似乎特别多,到处星月朦胧,源氏公子辗转于一个又一个女人幽暗的房间。源氏公子神采虽如贾宝玉,本性却似多情的西门大官人。紫式部看待人世不合常规的行为,就像看待毛手毛脚的小孩子打翻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水。她女性的笔触,对自己的主人公是袒护和纵容的,这让源氏的邪淫居然带有天真的童贞气,恍然超越了是与非的边际。《源氏物语》是一本夜晚之书,星辉落庭户,人影立花荫。
“春星带草堂”(杜甫),“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范仲淹),“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李清照),这是中国古典的星空。无论世界发生怎样的动荡变化,人世间那种永恒的静谧从未失去。古人早就悟到了虚实相生之理,因佛教西来,又懂得了色空之义,所以,天上人间,人间天上,最凡俗的生活,也一样可以带有仙意。
很多在深夜觉得难过的事情,到了白天也没有什么。事实上也确实没有什么。像一片晨雾,虽然很浓,但慢慢地,还是散净了。
在乡下,夜晚独自面对星空的时候,心思很静,好像一片被风吹得干干净净的地面,有阳光的温度深藏其中。如果有熟透的果实落下,会发出清晰的声响。
读庄子,知道残缺也可以很好。也只有庄子,可以把残缺也写得如此之好,天性自足,形残而神完。
古人对残、对枯、对拙的审美领悟,源于老庄,后来又旁通于禅理。
诗人刘三石送我一部清四僧册页,其中一个画僧就叫髡残。明清易代之后,一介遗民,心事浩茫,在残山剩水间无法安顿自己,只好寄情于笔墨。其山水册页构图较满,但满而不实,因而显得幽深,风格没有八大突出,平实中却不乏蕴藉。洁身自好的人,大多与世多忤,难免显得狷介。他们的不近情理,其实正是由于太深于情、太执于理。他们的人生,有着更多的坎坷,但似残而其实非残,有着精神上的完满。髡残即是如此,性格耿直高迈,识交不多,有时终日不语,轻易不为人作画,晚境凄凉。
禅门中的懒残和尚,皇帝的使者来了,继续低头煨芋,鼻涕垂到了胸前,也懒得擦拭。这让人想到躺在木桶里晒太阳的第欧根尼,他告诉站在自己面前的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说:“别挡住了我的阳光。”懒残是中国式的放下一切的自在,而第欧根尼则是一种西方式的人生精神价值的选择。
既然来不及完成,那就结束吧。吃饭睡觉,即是大道,就把这一局残棋留给清风明月。世间事,并非都要有一个明确的结果。更有余味的结局,也许正是残缺。
而收拾残局,是儒家的行为。
春天的花树,花开完了,无论结果或不结果,都必然要留下一地残红。
雨打残红,停了,空气潮湿清新。花树依依的小路弯弯曲曲通向远处。好像有人刚刚走过,还没有走远,也永远不会走远。好像你只要再多向前走几步,转过一个弯,就能赶上……
少年时,心灵被婉约词喂养,敏感多思,容易忧伤惆怅。中年之后,抒情的烟云散去,青山无言,忧伤和惆怅都被生活制止了。中年的世界,往往是沉默的,但也不妨别有一种飞扬和开阔。我喜欢李白这句游仙诗:“闲与仙人扫落花。”对于那些旷达的人来说,就算人生处于落红狼藉的境地,他们也能洒脱自在,举重若轻,如扫帚轻轻一挥,随手就把所有的不快拂去了。
画家金农有两句诗写得很有情致:“浮萍刚得雨吹散,吐出月痕如破环。”残缺处因有新月的修补,从而微微发出光来。
这两天老是想起《西厢记》中的两句唱词:“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这里面有一种被紧紧包围着的孤独况味。残照过后,还会有残夜。但残夜过后,就会有朝日。这就是另一番境界了。新的境界,在于心念的一转。
七年前的一个初冬,天气还比较暖和,我和一个朋友在湖边一棵乌桕树下发了一下午呆。经霜的乌桕叶已经不多了,疏疏残留少许,阳光照着,红得透明。发呆一般都是一个人,能和一个朋友一起发发呆,实在难得。“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晚年的杜甫,如此感叹。杜甫算是喜欢交游的人,漂泊在外,处处需要朋友的接济照顾。我相信杜甫也有发呆的时候,而能陪杜甫发呆的朋友,应该也很少。现在,时过境迁,那个朋友和我已经很少来往了。
我们追求着人生的圆满,修补着人生的残缺。从残缺处,往往更能看清人生的真相。
霜寒秋老,但看残红如赏新花。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