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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记事

陈果

就要拖家带口去尼日了,戴启宽瞒不住了,告诉妻子自己已经报名去成昆线。这时,他们的女儿只有三岁,儿子只有一岁。

这是 1970 年的事。成昆铁路北段有滑坡九十一处,危石落岩区段一百五十三个,平均不到两公里就有一处灾害隐患。与成昆铁路开通运营同步,西昌铁路分局乌斯河工务段成立了全路唯一的孤石危岩工区。听说那里招人,内江工务段的戴启宽,当了逆行者。

尼日是个夹皮沟,站房尚且摆得艰难,没法给职工安家留空间。一家三口总得有个落脚的地儿,戴启宽在斜坡上铲出一块平地,搭起一顶席棚。席棚又小又矮,夏天是温室,冬天是冰窟,遇雨秒变水帘洞,遇上刮大风,棚顶会放了风筝。风筝还可居高望远,窝在棚中,一年到头能见到的人,把站上二三十个人加起来也难以凑上半百。生活上的落差,味蕾体会也深。内江别称“甜城”,不缺蔬菜水果;除了土豆,尼日不产蔬菜,干酸菜煮的土豆汤从年头喝到年尾,漂在汤面的油星,一粒粒数得清楚。

孤石危岩多,像海里的鱼。多归多,海里的鱼,特别是深海里的,轻易不能抓到。尤其是体积大、攻击性强的鲨鱼,和它斗,耗时无穷,费力也无穷。白清芝参加过抗美援朝,戴启宽跟着他干。没有路,背着上百斤工具、材料上山,有时要扯着茅草山藤,有时是扒着岩缝或外凸的石包,有时在临时掏出的石窝子上下脚。山上植被稀疏,星星点点的绿,可能是不知名的草,可能是长不大的树,也可能是满身带刺的灌木。脚上劲不够,需要手来凑时,明知会抓到刺,也要果断出手。被蛇咬了,或者石头擦破了皮,消毒,一泡尿的事。

人巡山,山上石头也在寻机会。一块石头往下跑,唤醒另一块,跟着往下跑。尼日站的道岔、信号机几番挨揍,站房门窗数次受伤。戴启宽家的席棚也曾被砸,幸亏石头不是“扫地僧”,而是“草上飞”,否则母子仨还不知是死是伤。

生米煮成熟饭,妻子还在巴巴地想,熟饭能不能变回生米。

席棚被掀那晚,妻子哭着嚷着,要调回内江。

戴启宽答得干脆:“我八岁成了孤儿,吃百家饭长大。政府供我读书,给我安排工作。我的命是国家给的,不能只为自己想。”

“难道你是光棍儿汉?为什么、凭什么,两个娃娃跟着你受罪?”

戴启宽不吭声了。他的目光,落到泪汪汪看着父母的儿女脸上。

每座山每道坡每条沟都要走遍。路是“一次性”的,住的地方,往往也是。就近有岩洞是最理想的,找块稍微平坦的地方,围上席子,也能凑合一宿。

憋屈的时候,不是从来没有。比方说,啃个干粮,小憩片刻,还得把钢钎插在石缝,把自己和钢钎捆在一块儿。要是钢钎没地方生根,旁边恰好有树,人便捆在树上。

有一次,戴启宽坐在地上啃馒头,一块石头掉下来,“报销”了他的安全帽。

有几回差点掉下悬崖。脚下石头,大到可以是一座座山,小到可以是一粒粒黄豆。黄豆撒在平地人还容易摔跤,何况斜坡陡壁。戴启宽有一回跌进溪沟,有一回摔出三米远,被一丛刺巴兜住。

布祖湾,铁轨被砸变形,找了两天,也没找到石头老巢。怀疑的重点,最后锁定在形似鹰嘴的一处山岩下面。鹰嘴两侧、下方都是绝壁,人要下去,得吊着安全绳越过喙部,再荡起“秋千”,达至颌下。戴启宽不让年轻工友下去,理由是他们没谈恋爱没结婚,而自己该经历的都经历了。戴启宽下去时,麻绳被岩石边缘啃掉一层皮肉。待他上来时,石头吃进麻绳的速度,更是超出预判。绳断人伤,绳毁人亡,这样的一幕,随时可能发生。白清芝反应到底是快,迅雷不及掩耳地抛下去一根安全绳……

防止石头下山,主要有四招。块头不大的孤石,挖坑深埋。石头大到没地方埋,拿钢钎二锤分化瓦解。技术含量高一些的支撑、浆砌,是对付钢钎二锤对付不了的“顽固派”。拿钢绳把石头整个套牢固定,这是第一步。第二步是挖出基脚,用水泥、沙子砌起墩、台、柱甚至挡墙,或撑,或顶,或拦。浆砌都还不行,就得爆破了。这招却不是随便能用的,因为得封锁区间。动用火药,本意只是猎“狼”,若是惊惹到了“老虎”,麻烦更大。

浆砌用的石头可以就地取材,水泥、沙子则靠人力背运。戴启宽他们每趟要背一包水泥,每包水泥一百斤,走在似有似无的路上,一颗心奓成两瓣。作业前往往要搭架子,方便行走操作。有一次,在尼日,不经意的抬头间,戴启宽见一块石头朝他俯冲下来。若在平地上,跳一下或者打个滚,便可化险为夷。可这是几百米高的陡坡,一脚踩空,命就没了。戴启宽脑袋一偏,一股风贴着脸盘子刮了过去。尖锐又响亮的“哧”的一声响过,戴启宽的左肩,现出醒目豁口。有那么两秒钟,戴启宽忘了自己穿着棉衣。当时他还在想,血呢?肉呢?怎么只剩下白花花的骨头?

戴启宽遭遇过的危险,其他工友多半也曾遇到。只是,运气不会总是与人为善,姚朝根、肖文光、关尚贵、魏忠祥碰到的,都是起了杀心的石头。前两个挂了彩,关尚贵的安全帽被打飞,人摔到崖下,幸亏挂在一棵树上,命才得以捡回。

一次浆砌作业,遇上掉石头,二十出头的魏忠祥躲避不及,从几百米高处滚到道床。听说有人从山上跌下,摔得面目全非,家属们想去现场,却一个个腿都软着。直到戴启宽好手好脚回到家,妻子散掉的魂魄依然没有聚拢。这一次她铁了心:一家老小,必须回内江去。

戴启宽当然知道自己是在血盆里面抓饭吃,他也知道,自己为的,不只是一口吃食:“成昆线有多重要,你也知道。”

妻子话没出口泪先流:“成昆线重要,婆娘娃娃不重要?其他人还能有个星期天,你一年停不了五天工,害得我一年里,有三百六十天提心吊胆。”

戴启宽赔着笑说:“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

说着说着就扯到了离婚上来。尼日三年,这话她说了不下十回,每一次都是“说话算话”。这一回,她没有说出那四个字,他却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她的语气、声调、眼神,她第一次把离婚这件事说得比纸轻薄时他感受到的沉重,都是在死心塌地走向一个不可逆转的事实。

那是一个无眠夜,是席棚里的一家四口,最后一次共处。

好像没有比老苍沟两侧更高的山了。

高,在这里不是海拔,是施工难度。

巉岩上明晃晃挂着九块孤石,石头下方,是老苍沟口的一线天桥,它们中的任何一块一旦脱落,对这座世界上最长的大跨空腹铁路石拱桥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撬,容易打草惊蛇。

炸,一声炮响过后,只怕有九声惊雷。

那就撑吧,硬撑。具体方案是在石头下打出深孔,嵌入钢轨,再用混凝土把钢轨、石头、山岩凝为一体。

桥的两端都是绝壁,人没有翅膀,石子、河沙、水泥也没长腿。工区一般不会为一次作业修一条路,但是这里情况不一般,没有路这个“1”,后面都是“0”。

从相邻的长河坝站,一条羊肠小道修了过去。路长两公里,还剩最后三十米时,又是一道绝壁。

越过绝壁,只能搭云栈,在岩石上凿出孔穴,横插木桩,平铺板材。

支撑架是钢轨裁切成段,每段长六七米、重三百多斤。推、拉、扛、背,长河坝到老苍沟,每根钢轨运过去,都要闯过八十一道难关,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没有人怯场惜力,掌心里的钢轨,肩膀上的钢轨,一米米向前挺进。

九块巨石被镇住,离预定工期还有二十五天。

离开老苍沟,来到赵坪山。戴启宽想起、理解、接受了这句话:山外有山。

赵坪山海拔接近三千米,山顶到山脚,两千多米落差。一线天桥上方,曾经与世隔绝的古路村,村民脚下的路由岩窝、山藤进化为嵌在绝壁的道道天梯。征服赵坪山,只能取法古路村。

搭天梯也是悬空作业。赵坪山夏天还是光秃秃的,时值冬天,远远看去,简直是一片竖立的戈壁。岩缝里倒是有一棵崖柏,离地二十多米。扒着岩缝上去拴安全绳太冒险,白清芝迟迟下不了决心。也没多说一句话,班长张德敏三两下脱光上身,胸膛贴在了岩壁上。两脚一踮,张德敏的十指,抠紧了一道石缝。十指上的重量慢慢转移到脚尖,张德敏清空负荷的双手,展开了新一轮攀登。攀爬的速度稍快一些,张德敏就是一只壁虎了。工友们屏住了呼吸,他们怕呼出去的气变成风,而此刻的绝壁之上,每一点儿风吹草动,都可能取人性命……

天梯只是“路”,岩上作业,在垂直于“路”的云栈上进行。那天,搭设云栈的领工李连勤,耳边响起了雷鸣。太阳正火辣辣地照在身上,怎么会雷吼地动?有石头从上面砸下来了,李领工明白过来。倘是慢上半秒钟,李连勤那天会摔成肉饼。所幸他反应快,眼尖,纵身跃到了另一条栈道。

隔三岔五有工友遇险。有人失足摔断肋骨,有人被猴子投掷的石头揭开头皮,有人在云栈上刚拴好安全带,木板就为落石所断……这类事情,他们不会对家人讲。太多了,讲不完,主要是怕家人操心。

然而,四位工友永远地留在了赵坪山上,包括张德敏,包括白清芝。

1984 年,工区启动了半机械化作业,部分区域可以通过架在半山的索道运送沙石水泥。也是这一年的秋天,外号“飞虎”的小刘正操作绞盘,猴子朝他扔起石块。情急之下,小刘扔掉绞棒,快速躲到一边。这一来,悬在钢绳下的吊斗和吊斗里的石子成了自由落体,正常绞动时比秒针转得还慢的绞棒瞬间提速,转成了一个飞盘。千辛万苦架起来的架空索道即将毁于一旦,比这严重百倍的是,索道下方有工人,有铁轨,吊篮、索道砸落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对着高速旋转的绞棒,白清芝猛地扑了上去!他想用胸膛护住绞架。他想以一己之力阻挡悲剧发生。

这是白清芝同孤石危岩最后的斗争。

“没有凿子凿不进的石头”,被绞棒打下悬崖的白清芝生前爱说这句话。赵坪山打了翻身仗,“老虎山”变为“绵羊山”。此后,乌斯河孤石危岩工区变革为三个工区,戴启宽担任三工区工长。

三工区负责的乌斯河到南尔岗,线长五十三公里。利子依达大桥就在高山连绵、沟谷纵横的三工区内。

1988 年 8 月 19 日这天,当了工长的戴启宽眼睛里是四个颜色。早上到中午为蓝白相间,蓝的是天,白的是云。上午 11时,戴启宽去一块岩石下作业,踩了马蜂窝。蓝和白消失了,一大片黄褐色的飞行物,如一把突然撑开的大伞,将他笼罩起来。知道这种情况下不能跑,实际上也无处可逃,他抱头蹲在地上,任由马蜂的螫针刺进脑袋、颈窝、后背、胳膊、大腿。钻心的痛制造出无边的黑,戴启宽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十多天后,戴启宽出院了,带着“大包小包”。十多天前的大包小包,这时候,已变形为深陷在脑袋、颈窝、后背、胳膊、大腿,终其一生也无法填补的大坑小坑。

那么多的坑,容不下妻子的泪。她哭了整整一夜。

戴启宽还是原来的戴启宽,妻子已不是原来的妻子。她叫阿呷沙加,甘洛县乌史大桥乡乃乃包村人。最先看好这门亲事的是阿呷沙加的父亲南呷阿木。南呷阿木说:“如果只是人在这里,老婆儿子走时,他就走了。拖着几岁大的女儿留下来,那是他的心生了根。什么东西最值钱?山缝里的崖柏最可贵!”

组建起这个小家的十二年间,当妻子的起早贪黑,把家畜喂养得膘肥体壮,把责任田打理得井井有条,把孩子们收拾得漂漂亮亮。

自那以后,工友们感觉得到,对于安全作业,戴启宽抓得更紧更细。拿安全绳来说,像张德敏那样拴在分枝上,而不是系在足够粗壮的树根时,他会拉下脸骂人,而且骂得凶猛。谁要是铤而走险,抱了侥幸心,他则不仅是骂,还要动手打人。骂是真骂,打是假打。遇到情况复杂、操作困难、风险系数大的孤石危岩,戴启宽不会轻举妄动,而是一一编号上报,望闻问切,精准施策。孤石危岩图上的对象,清除一个销号一个。戴启宽他们先后编过号又销过号的石头有一万多个,这个过程中,重伤和死亡,再也不曾发生。

与成昆线做伴二十八年,从悬崖绝壁上走过数万公里,支撑管区连续安全行车七千余天后,戴启宽完成了他的职业生涯。

就在他退休不久前,乌斯河孤石危岩工区,因他而被重新命名。

——他的名字,替他留了下来,直到如今。

责任编辑:沙爽 +tvgZF08TrpaCSL5xtMzp8Z1I6ajamTqn70bRTn0INX8NOZeyG+e+bkelVoR9Ct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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