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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夏

李万华

微雨中去看绣球花。常看的那一丛,杂在高树下的栀子旁,倚两块青石,花色为蓝。蓝色似乎在渐变,起初浅淡,转而纯粹,后来深浓,快要萎谢的两朵,晕染出一点梦幻紫。天光暗,花朵上的蓝静下来,仿佛陷入沉思。其实光线明亮时,花朵上的蓝也沉静,不过不是深思,是偶尔出神,轻盈的那一种,接不住,续不上。轻微的雨落在轻微的花瓣上,不着痕迹,手指触去,才感觉一点点湿润。

记起某日去眉山看三苏祠,注意到绣球花的颜色。湖畔石边,蕨草掩翳处,几枝绣球花只作弱弱的粉色。当时还想,到底花知事,也只有粉色可以将这森森院落幽幽修篁衬出几分柔美,若是蓝色乃至蓝紫,院落只怕更深一层,几度来去小径踏遍皆走不出长廊复壁。现在想来,不过是自己多情罢了,绣球只管开自己的花,与人世何干。

花名美——无尽夏。大叶绣球的一种。

蜀地漫长的春季之后,夏日开始无尽持续。繁花依旧使人忙乱,忽而凌霄,忽而象牙红,忽而百子莲,忽而荷花木兰。一日去野地转悠,遇见些无主的花,马齿苋、蓝雪花、马缨丹、松红梅、山桃草,丛丛簇簇,锦绣绮纨。花间往返,不禁汗颜:人半生瑟缩,终不如一枝花恣情肆意。

雨也无尽。许多时候,雨从晚饭后下起,一夜,一镇日,绵密使人睡意昏沉。猫平时睡得已经够多了,逢着长长的雨天,尤其迷糊。二三月时,猫还在兴致勃勃地玩飞盘:小狗那样跑出去叼起,又迈着小老虎的步子回来。更早时候,它会像运动员那样跃起截杀我抛出去的桂圆与荔枝核。猫旋功夫也了得,每每在它腾起旋转时,我会惊呼赞叹恨不得世人皆为之拍掌鼓呼。可是一到夏天,猫便慵懒起来,不肯活动。白天的大部分时间,我翻书或者追剧,猫卧在身边,四肢微屈,小下巴偶尔压住胡子。是一只脾气极柔顺的猫,身体的任何部分都可以任人逗弄。现在,它似乎连胡子都懒得动,对许多事情失去兴趣,逗它,它也只是应付一下,只以长长的睡眠对付时间。

它的身体里应该长出了一种叫“老”的东西,像不可控的一处病灶。我不是不知道终究有一天它会老去,却没想到老会突然造访。老,一定是种老谋深算的东西,从一个细胞开始,从一滴血开始,在猫的身体内不显山不露水地滋生潜行。它匍匐到每一处柔软肌肤,贯穿每一根血管,透过每一块骨头。在到达皮肤时,它停下来,伪装成一身蓬松油亮的灰色长毛。每当我给猫梳毛,擦去猫胡须上的水珠时,老一定在狞笑,在打滚:我终于可以将一个名叫“年轻”的东西扔到脚下,踩碎,挫骨扬灰。而这一切皆无声息,不被察觉。

我的猫是一个小小星球。很多时候,我会盯着猫的眼睛看上许久。它眼睛的虹膜在绿色、黄色和黄绿色之间切换,组成精致的花纹。它的黑色瞳孔时大时小,除了早午光线的影响,还有更细微的变化。这种变化无时不在,像一只蝴蝶轻舞薄翼,更像一个陌生星球,靠近,远离,又靠近,又远离。它的大眼睛明亮又深邃,藏着某些神秘,遥不可及。我常常被这小小星球吸引,想了解它如何组成,如何运动,甚至想探究更多秘密,譬如时间与空间如何捆绑,未来会塌陷还是膨胀……盯得时间长了,猫会率先打破尴尬,它将尾巴摇一摇,小脸一仰,目光朝旁边一挪,对我“嗯”一声。它的声音柔媚,像一枝毛茸茸的小草穗头。我明白它的意思,它说:喂,别看啦,我有点紧张。

现在,一种名叫“老”的东西居然奇袭了这小小宇宙。我伸手抚摸它温热的身体,想拥它入怀。然而它只在我怀里停留短短几秒,又回到沙发上。它仍旧与它的老为伴,再次地沉入睡眠。

猫初进家门的那个早春,我在读一本关于电影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的书。库布里克也是一位猫奴,有一年,他的一只名叫爱丽丝的猫生下一窝小猫。库布里克将其中两只送给他的司机埃米利奥,让他带回家养。库布里克告诉埃米利奥,只要让猫在封闭的房间内待满十五天,猫就会习惯这种方式,以后不会到处乱跑。两只小猫在埃米利奥封闭起来的房间内追逐跳跃,撕壁纸,抓家具,任意妄为。十五天禁闭期一到,解封后的小猫们迅速跑出客厅大门,蹿过篱笆,爬上邻居花园里的大橡树,野孩子一样玩得不亦乐乎。库布里克的猫科动物训练理论彻底失败:从此,两只小猫白天很少待在家里,除了回家吃饭,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外面游逛。

与库布里克的两只小猫不同,我的猫走上了相反的路。起初,为了养成它能与我一起外出散步的习惯,我先抱它到楼道走一走,试图循序渐进,慢慢扩大它的活动范围,训练它的胆量。可它不情愿。只要我抱起它打开房门,它就掉转脑袋,挣脱我的胳臂逃回屋里。不自愿,便强制。买来粉色和蓝色的绳子项圈,费尽心力,按说明给它戴上,可它喵喵呜呜地趴地上誓死抵抗。四月,满院春花姹紫嫣红,人们纷纷外出在花树下驻足。如此赏心乐事,小猫也该看看吧,再说宠物医院得去,疫苗得打,耳朵得洗,还得驱虫。买来透明的太空舱猫包,放一个小熊毛绒玩具,哄它进包,背到院里草木深处,打开猫包。结果它将脑袋塞到小熊怀里,仿佛处处魑魅魍魉要谋其财害其命。偶尔有孩子跑过或有人骑车经过,它更是筛糠似的发抖。如此几回,怕应激反应,企图和它一起昂首阔步散步游园的打算全部作废。此后即便是去一次宠物医院,也是捉迷藏一般将它捉进猫包,匆匆去匆匆回。

有时候,它卧在碎花垫子上,两只大眼睛光盘似的盯着我,看我浇花、拖地、做饭、读书、玩手机,或者在电脑前坐着不动。它就那样看着我,一声不出。这时,我就想,这猫多么像我啊,深宅在家,十天半月不去见人,偶尔见一回熟人,仿佛会少半条命。

其实我的童年更像库布里克的两只小猫,镇日闲逛,不肯回家。青藏高原绵延的山脉、灌木丛、针叶林;初夏绽放的川赤芍、青稞田、灰栒子,八月的小云雀、葫芦巴、雪绒花……无尽的旷野,无尽的草药芬芳,无尽的风,总是有事做,总是耽误回家的时间。如果回家实在太晚,就站在星光流泻的门道里挨训。我似乎从不害怕。与藏狐狭路相逢,吃忍冬的红果子中毒,被冰草割破手掌。午后暴雨,洪水肆虐冲断回村的路。我不知道恐惧,有时坐在山巅,想象山外世界。我不知道形状,不了解色彩,不能确定任何一张面孔。它们大约像群山一般错综,流水一般回环,大约像春天的云雾、深秋的层林。偶尔生出些惘然,也是转瞬即逝,当目光收回时,眼前依旧丰饶迷人。

勇气丢失的过程,大约就是与万物慢慢剥离的过程。对世界的信任,大约也在这个过程中失去。

我的猫一开始就对世界保留意见,缺乏信任,避免受伤。它小小年纪,是谁给予了它如此老到的经验?有时我更愿意相信,我的猫是一个外来的小小星球,曾经在宇宙中无数次聚合解离,无数次碰撞击打。它最终沉默,娇弱,只信任可以信任的那一小部分,将所有变化调控在最小范围内。它在一切尚未开始时,便熟知结束。而我,在一个夜晚,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蹚着月光或踩一地积雪推门而出,我发现更愿意以低垂的窗帘和紧闭的门给自己安全感,我发现一路跌跌撞撞冒冒失失却对未来一无所知。在意识到这一点时,我才发现这个过程是如此缓慢隐秘,以至于无法确定变化何时发生,如何茁壮。我走很远的路,原来只为了像我的猫那样紧紧蜷缩。

像我的猫那样,我的老在我体内盘桓多年,然后在某一时刻骤然来到。又或者说,年轻坚持到某个时刻,突然来一下回光返照,然后,老大笑着,登场。

去年某时翻看手机备忘录,有一句话记于某个凌晨:“人往一定的年龄活是有原因的,是努力的结果。”忘记当时都想了些什么,那句话应该是主题,怕遗忘,随手记下。过几天,果然忘记。那个夜晚似乎什么都不曾想,只有那句话,孤零零地留在备忘录里,路碑似的,提示某一时刻的存在。

去年的很多时候都那样。夜晚的大脑有点危险(这句话也记在备忘录里),仿佛暴雨来临前的旷野,大风吹过,树叶哗啦啦地响,树冠里的每一根枝条都在拼命地摇。似乎所有的脑细胞在那一刻都被吹醒,活跃起来,参与到念头的狂欢中。念头像白杨树的叶子那样闪烁,像叶子上的露珠那样滚动,像露珠里的小甲虫那样鲜明。这些此起彼伏的念头是危险的,它们脱离白昼的陈规陋习,脱离白昼的四平八稳,脱离白昼的寡言少语。在夜晚的幽暗里,它们种子那样喧嚣,蠕动,云层里的光那样游移,遮蔽,再游移。

其中的许多念头在白昼到来的一瞬昙花般萎谢,夜晚的繁盛终究抵不过白昼的一缕光。只有一部分念头穿过光,它们有着比光更快的速度,有着逃离黑洞的能量。它们在逃脱白昼的追击后,安营扎寨,等待夜晚再一次发起反击。

“人往一定的年龄活是有原因的”,这个念头与白昼的物质设施没有任何关系,也不牵涉约定俗成和任何感喟。它孤悬,向内,尖锐,风雨飘摇。它以它的年轻和勇猛佐证某一刻的到来是值得的,它也佐证它的存在并非虚妄:精神的新生总会发生那么一次。

这些念头在去年我生日那天狂热到极点,之后慢慢消散、凋零,仿佛被一位瑜伽师控制。那天天气怎样已经忘记,那天所发生的细节也已遗忘,唯有因为那天的到来而生发的愉悦被记了下来:似乎过去五十年的所有时日都是铺垫,小青石那样,淋几滴水,裹一层泥,沾数片苔藓,它们栉风沐雨,碎裂,在荨麻丛失去踪迹,它们中留下来的一部分倔强地铺成一条路,让这一天终于走来。

我在那一天只因为那一天的到来而放下心,像放下一块悬了半个世纪的石头——我的老终于到来,我再不会因为没有老过而惭愧。

芒种之后,气温愈来愈高。我将阳台收拾出来,与猫共享。阳台镶一整面玻璃,站在窗前,视野中大部分是天空。如果微微压一下目光,可以见到大片住宅和绿植。有时站在窗前,我会想起卡尔维诺笔下的柯希莫。他从圣栎树上观望这世界的每一件东西,从高处看,事物变了样,却赏心悦目。小区大,入住率不高,除了我住的北面这一幢高楼,多是别墅,灰色屋顶和褐色屋顶错落,穿插其间的树木蓊郁又高大。春天,别墅区蔷薇满架,三角梅、石榴树、红花羊蹄甲时常遮住视线。一个午后,我去看蔷薇花,看许久,准备返回时忽然找不到出路,第一次知道乱花渐欲迷人眼是什么样。住在别墅区的人们偏爱白兰,喜欢在门口植一株,夏日,白兰花开,自树下走过,香气馥郁。若是灯火熄灭的深夜,路灯伶仃,黑洞洞的窗口自树冠后露出,一层一层,似乎是某个年代久远的遗迹。

猫陪着我,我们很少出声。白天多是鸟叫和蝉鸣,偶尔有人从忍冬下走过,一两只流浪猫卧在长有青苔的路上。如果是阴雨天,云雾自远处移来,呈弧形遮蔽一部分屋顶和花木,近前事物影影绰绰,仿佛一艘巨轮载起它们驶入茫茫大海。傍晚,楼下开始嘈杂。一些小摊贩兜售面点、新鲜水果、从附近田地摘来的小把蔬菜。打麻将的人从茶馆出来,大声谈笑,有人拖着塑胶鞋子去取快递,喜欢运动的,则在海枣树下打乒乓球,系绳子的狗也出来遛弯,小不点的狗喜欢挑衅高个子的拉布拉多和金毛。暮色总是从东南角涌起。那里有层叠的丛林,地平线隐约起伏,大约也有一些低矮山脉盘在那里。蝙蝠趁夜色出来,燕子也在低低地飞。我的眼睛越来越不好,看它们飞,也只是看一个个剪影迅疾移动。蝉声起来的时候,远处人工湖里的牛蛙会轰鸣几声。天空总是灰色。白天的灰亮一些,又似乎是雾蒙蒙的。晚上,灰色深起来,很少见到星星。有一个晚上,依稀见到三颗星,它们在南边天空扇形排列,中间一颗泛出点蓝光,两边的,一颗橙色一颗浅绿。自然,它们的光很淡很淡,颜色就更需要努力分辨,还需要一点点想象。我坐着,追溯一下大脑里的星座图,想不出哪几颗星会如此布阵。懒得起身去搜索星座的全貌,也不再去想它们在多少光年外。一光年有多远,有必要知道吗?没有,因为我从来没走过一光年远的路。

早晨也会喧嚣一会儿。但早晨的喧嚣有别于傍晚,带一丝兴奋,朝气也多一点。人尚未清醒,篱笆上的牵牛已打开它手掌大的蓝色花朵,布谷鸟在远处密林中叫了许久,白头翁站在月桂的树冠,像头箍白毛巾的老农,满面沧桑。保洁员在劳作,园丁穿着定制的蓝衣服,物业管理人员骑着小电车开始巡逻。除了几条路通向市区和一个村镇,这片住宅区更像隔绝起来的一座孤岛,周围是杂木和橘林,甚至还有一块墓地。住在这里的人,以养老为主,只有少数上班族急匆匆走过。老人们喜欢早起,我才冲了一杯要喝的东西,他们已经在楼下结伴出现。应该是去参加一些集体活动,他们背双肩包,拎大瓶的水,戴遮阳帽,摇蒲扇。他们在树下走过,不急不慢,将弯曲的路走成一条一眼即可看穿的线。

梦开始随暑气繁盛。在一个热得发梢湿漉漉的夜晚,梦见了她。

多年过去,她依旧瘦,额和嘴角的皱纹有力度,不过面部轮廓尚未垮塌,能够看出,年轻时候她是那种骨感的美人。她虽老去,但黑发油亮,留民国女子的后髻发式,不见银簪摇曳,显得素朴。她的眼眶深陷,眉梢上扬。她竭力说明一些事情,看上去这些事情已纠缠她许久,令她不安,现在终于决意要从这些事情中抽身而出,摆脱它,像摆脱恶疫和谣言。她的声声解释皆出自肺腑,以至于有些微情绪的波动。可她并没有因为急切而显出卑微来,根深蒂固的自信使她拥有一种高于俚俗的美。

那些事情我已释然。心理上构成伤害与否取决于主观意念,我可以使之平息,亦可使之奔涌。我反复对她说,过去的事情相当于没有发生,无须再让它毁掉现在。我为她的忏悔动容,又因为,她已那样老。老,是无能为力的事,是无法挽回的事。老困住她,摧毁她,现在连她内核的碎片都要带走。我忽然感到一阵伤悲,靠近她,扶住她的肩,一遍遍强调,过去可以遗忘,也完全可以遗忘。

终于伤恸醒来。不知夜深至几时几分,纱帘低垂的窗户渗进一点光,是微白的朦胧。胸口闷,似被压了重物。原来梦里的自己远离人群无所顾忌,情绪爆发纯粹又放肆,自己哭自己闹任意妄为笑傲梦之江湖。

我清楚梦中的她指代的是谁,多少年过去,她相貌不改音容犹存。我在清醒过来的瞬间自问:如果梦成为现实,朗朗乾坤,夏日永驻,我是不是还会认为,过去的事情相当于没有发生?

白天看加斯帕·诺的电影《旋涡》,竟然没有如加斯帕·诺说的那样:“我想让观众跟我一起尽情流泪,体验生命即是电影。”没有突兀的感触,只是一如往常的平静,仿佛电影已看了多遍,生老病死诸般波澜皆已消磨。一对普通夫妇,宛如深秋枝柯的树叶,时间已将他们凋零。丈夫路易,一位电影学者,患心脏病,对事业怀有敬意,总是在书房忙碌。妻子艾拉,一位医生,精神疾病使之时而糊涂时而清醒,且日渐失语。他们的房子塞满书籍塞满杂物,也塞满他们的过去与现在。他们有一个露天小阳台,露台上摆一张小圆桌两把椅子,盆栽小花盛开在窗台。他们偶尔在那里闲坐,喝饮料,看日影。那是他们暮年生活中难得的一点明亮,宛如西天最后的霞光。他们的大部分时间只在与老去纠缠。昏暗、错乱;记忆、纠葛;倔强、抵触;孤独、陨落……分屏的画面之中,大部分时间是各自忙碌,是时光给予的无意义。偶尔交集,二人商讨如何继续生活:“这是我们住了一辈子的地方。”可惜这个地方现在成为旋涡,一寸寸向黑洞深处逼近。时间的黑洞最终将画面吞噬,老去与死亡签订的协约总会忠实履行。

他们的肉体先于灵魂老去,死亡又急匆匆地将其带走。

分屏与满屏的衰老、疾病,日子如何延续,尊严如何守住。不陌生,不诧异,不惊心。我曾经目睹,现在经历,未来也将应接不暇。它们扎根、蔓延,与人纠缠形影不离。它们是必然、规律、趋势。不可恶,不可离。

在这摧枯拉朽甚嚣尘上的,在这墨守成规寂无声息的队列之中,我开始寸步不离唯恐乱了秩序。有时也停一下作壁上观,只怕自己在老去的过程中一味沉溺,又或执意逆反而失去警惕。前一晚翻书,见博尔赫斯说:“月亮已装满古老的哭泣,它是你的镜子。”可是我看月亮只见月亮却不见自己,一如我在自己的身上只见老去不见长路迢迢。

责任编辑:沙爽 AtV4Syi+nhexwMWFv2c5B1rsu5Qv024LVqcbazkFMphdtsLhcf6Cy6oivWykZ0G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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