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苏东坡,发现梅、竹、菊、海棠固然为他所喜爱,但荷似更频频见诸其笔端。“荷”是中国文化的一个传统,在《诗经》里就已有咏叹。
东坡爱荷,自然有人文传统的因素,也与他的阅历有很大关联。在他行迹密集的江淮一带,只要有一泓池水,野荷也能婆娑成片,风姿绰约,大有可观。他亲近、种植、吟咏,生命与荷一起律动,花开花谢,有意无意,俨然一道独特风景。不过,这些年来我寻访东坡故地,越来越觉得,他爱荷的理由似乎并不止于此。
前年仲秋,我来到陕西凤翔。在东湖一角撞见半池风荷,翠绿蓬勃,便想起他的句子来——
新荷弄晚凉,轻棹极幽探。
(《东湖》)
可以尽兴地做一番“幽探”,可见当时他在这里种了一大片。这是他治理凤翔古饮凤池(东湖古称)时的一个不经意的记录。东坡时的凤翔,自然环境似不理想,“尔来走尘土,意思殊不堪”,干旱有风沙,“有山秃如赭,有水浊如泔”,植被也不好。重要的是,百姓靠天吃饭,祈雨成了州衙一项繁重的民生工作。东坡时任凤翔府签书判官,职责是掌管文书,但年轻人很想做事。他多方考察,建议对城东古饮凤池进行综合治理,获得了知州支持。他拓宽湖底,引城北凤凰水注入,修建引水渠直达周边耕地,使东湖具备了防旱和灌溉功能,造福了百姓。与此同时,他又造桥建亭,植柳种荷,一个水木清华的园林出现在城东。而这片荷,为他这个民生工程的处女作增添了一个诗意的注脚。
他在杭州西湖则获得了荷的温柔抚慰。
熙宁四年(1071),东坡满怀被迫外放的挫败感来到了杭州。这里的“好湖山”在慢慢治愈他。在清风明月夜,荷影流光,让他不惜要借一叶扁舟,住到那“清香深处”里去。
他记录过一次夜泛西湖的难忘经历。
这天,他陪同朝廷来的同僚夜游湖上,心绪沉沉。初五、六的新月,不到二更便要沉下西山去。那个“欲落未落”的月景犹如世外秘境,把他看得呆了。终于落下之后,他又猛然回到了烦恼的尘世,变幻莫测的“明朝人事”让他怅惘,难以入眠。
菰蒲无边水茫茫,
荷花夜开风露香。
渐见灯明出远寺,
更待月黑看湖光。
(《夜泛西湖》)
湖水茫茫,莲叶无边,新荷夜开,清香盈鼻。船在缓慢行进中,渐渐可见远处四圣观前的那几盏浮于水上的灯,其色青红。据说,这些灯在风雨之夜会很明亮,在月明之夜稍显暗淡,而在雷电之夜则会与电光争闪烁(周密《癸辛杂识》)。而东坡觉得月黑之后的湖上风景更为独特。风平浪静中,那湖光似鬼似仙,变幻多端。船头一转,那灯便隐入寺中去了,世界逐渐一片空蒙。其实灯并没有移动,移动的是他自己。
在辖区巡视的旅途中,他也留下了不少有趣的记录。
某日宿余杭法喜寺,他步至寺后的绿野亭,东望吴兴(今湖州)诸山,不禁怀念在那里当太守的老兄长孙觉(字莘老)。此时,脚下的荷池生机勃勃,“荷背风翻白,莲腮雨退红”,他竟联想到了古乐府中“鱼传尺素”的奇妙说法。他写道,如果今天晚上烹鱼时发现鱼肚里有书信,一定是这位“紫髯翁”送来的!
还有一次,他鸡鸣时分从杭州出发,宿临安净土寺。抵达时已过午,他又饥又渴,觉得参禅这类事姑可放放,饱食一顿要紧。饭毕,他燃一炷清香,踏踏实实睡了个午觉,醒来后汲泉煮茶,觉得神清气爽。他惊喜地发现,这里竟有自己喜爱的宜兴紫笋!茶罢沐浴,与老朋友浩歌出门,漫步石桥之上,高谈阔论,好不热闹。在暮色中,他蓦然看到了“微月半隐山,圆荷争泻露”的村坞秘境。
东坡喜欢这些方外之地。在这里,有默契的道友,还有一池风荷,隐秘而隽永,或“半脱莲房露压欹,绿荷深处有游龟”,或“平铺乱萍叶,屡动报鱼子”,或“清风乱荷叶,细雨出鱼儿”,一切都那么真真切切,生机盎然。
这样的月夜也曾发生在徐州。东坡夜宿燕子楼,南柯一梦后,他写下了在院子里独自漫步时看到的情景: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
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
(《永遇乐》)
三更鼓响,夜色苍茫,梦里所见已无处可寻。霜白的月光下,一池风荷迎风摇曳,鱼儿在水中跃动,荷露应声滑落。如此动人的情景,可惜除了自己再也没有人看见,他不觉有“天涯倦客”之慨。
在黄州时,东坡没有种荷。那片太守关照给他开荒的老营地没有池塘,但他的思绪中却时常缭绕着一缕荷香。家人抵黄后,他搬到江边的水驿临皋亭居住。这房子老旧西晒,炎夏苦热难耐。在朋友们的帮助下,东坡在一侧建成三间瓦屋,名之“南堂”,西南向,不仅能避开骄阳直射,还能“卧看千帆落浅溪”,观赏壮丽的大江景色。在新居落成后的一个雨夜,他写道:
一听南堂新瓦响,
似闻东坞小荷香。
(《南堂五首》)
雨点落在瓦檐上,那淅淅沥沥的声音,竟然与东坞刚长出来的荷花的幽香异曲同工!他少见地使用了通感修辞,联想到的不是定慧院里那株名贵的海棠,更不是初到黄州时“好竹连山”中的笋香,却是荷,还是新开的小荷。南堂的落成,一定让东坡感到了莫大的满足,终于不必再过“屋漏移床”的日子了。
这年端午节,东坡应邀参加太守徐君猷的雅聚。他写了赠诗,有道“银塘朱槛麹尘波,圆绿卷新荷”。麹,即淡黄色的酒曲。在银、红、黄、绿四个颜色的密集铺陈下,一朵“新荷”脱颖而出。这应是东坡对知州表达的尊敬。他在给子由的信中说,徐君猷到任后,将他“视为骨肉”,照顾有加。他们结下终生友谊,并延续到了双方家人。
荷,在东坡的生命里有一种庇护与安顿的意味。
荷是江南夏天的常见风物。东坡的夏荷咏叹是浓墨重彩的,尤其是他在湖州的短短三个月期间。
绕郭荷花一千顷,
谁知六月下塘春。
(《泛舟城南四首》)
杭州西湖风荷繁盛,甚至到了“无主荷花到处开”的地步,而湖州的荷花盛况让东坡有点出乎意料。他此次任命,是接任了表兄、挚友文同没有来得及履新的职位。文同于赴任途中生病,竟死在陈州。东坡奉诏,从徐州一路向南,带着伤痛,一头撞进了这里的炎夏。他的伤痛流溢到了诗里:
乡国飘零断书信,
弟兄流落隔江淮。
便应筑室苕溪上,
荷叶遮门水浸阶。
(《泛舟城南四首》)
这里的荷叶很大,如果在苕溪畔筑房,简直可以用作门扉。东坡很快就喜欢上了湖州。他写道:“蒲莲浩如海,时见舟一叶。此间真避世,青蒻低白发。”这里的荷浩荡如海,蔚为壮观,一叶扁舟穿行其间,恍如身处世外桃源。
他陪同朝廷来的朋友游览法华山后,“归途十里尽风荷”,是他在返程路上看到的景观。这样的磅礴气象让他印象深刻,乃至后来他在涟水观赏“绕郭荷花”时,就立即联想到了湖州。
他体验了炎夏中的湖州风情。七月一日出城去辖区巡视,没有一丝风,大家在闷热的船舱中个个汗流浃背。可晚上行舟就不一样了。天穹之上星子闪烁,幽暗的河面上铺满夜色。河边湿地种满了青莲和芡实,晚风拂面,送来缕缕清香。有时船底下的声音让他猛地从枕上惊醒,据说是船的腹部撞到了水中游走的鲤鱼。“香风过莲芡,惊枕裂鲂鲤。”这样的体验,太新奇了!
秋荷也常常出现在东坡笔下,他喜欢用秋水、菊花来搭配。
在赴任杭州通判时,东坡特意过颍州(今阜阳),看望退休闲居的欧阳修。他陪同饱经政坛沧桑的恩师在湖边散步,天气虽然比较冷了,但“傲霜”的秋荷与金菊正在盛开。他写下“湖边草木新著霜,芙蓉晚菊争煌煌”的诗句,寄托了对老师晚年的尊敬与祝福。次年晚秋,欧阳修就谢世了,东坡因公务在身,没能到现场吊唁,很是痛苦。他在祭文中表达了这份痛苦:
今公之没也,赤子无所仰芘,朝廷无所稽疑,斯文化为异端,而学者至于用夷。君子以为无为为善,而小人沛然自以为得时。
(《祭欧阳文忠公文》)
他的痛苦并不止于个人私谊。
他呐喊道:先生去世后,从此百姓失去了倚仗的父母,朝廷失去了可资询问的耆老,斯文被诬为异端,学者则流于平庸。君子退场,以无为求自保,小人狂喜,却自命天赐良时。他为这个时代的沉沦而痛苦。
而天不丧斯文。他主动以文坛领袖为己任,上承欧阳文忠,下揽青年俊杰,文以载道,雄健一代文运。但残酷的现实重锤,也一次次狠狠地砸到了他的身上。黄州之后,东坡返朝,但党争日剧,他又成了受攻击的标靶。东坡觉得,与其在朝廷虚度甚至受辱,还不如到地方去为百姓做点事。就这样,杭州、颍州、扬州,他陷入“外放”与“返朝”的奔波颠沛中。
元祐六年(1091)闰八月,从杭州知州返朝的三个月后,东坡在党人攻击下无法立足,再次被迫外任,以龙图阁学士知颍州。
颍州是恩师欧阳修故地,几位同僚也是旧识。签判赵令畴,小二十四岁,宗室子弟,曾得东坡举荐。州学教授陈师道,小十六岁,算是苏门弟子。其时,欧阳修的两位公子欧阳棐、欧阳辩也暂在家闲居。几个人正好朝夕相处。朋友们笑着说,太守只需逍遥在湖中,就能把州衙那点公事处理了。东坡也正中下怀,整天流连在江湖之上,或颍河泛舟,或西湖看月。他很久没有这样的悠游快活了。
但总有一些小事也会触动他敏感的内心,让他感到挥之不去的寂寞。
颍州西湖秋旱,东池干枯了,里边的鱼很窘迫。东坡大为悲悯,命人将这些鱼用网捞起,放到还有水的西池。看到这些鱼,他竟有同病相怜之感,“正似此鱼逃网中,未与造物游数外”。末伏过后,他作了一首荷花词:
四面垂杨十里荷,
问云何处最花多,
画楼南畔夕阳和。
天气乍凉人寂寞,
光阴须得酒消磨,
且来花里听笙歌。
(《浣溪沙》)
这种于残暑中亲近荷花的景况,颇似在黄州时某个处暑后的傍晚时分。他曾写道:
林断山明竹隐墙,
乱蝉衰草小池塘。
翻空白鸟时时见,
照水红蕖细细香。
村舍外,古城旁,
杖藜徐步转斜阳。
殷勤昨夜三更雨,
又得浮生一日凉。
(《鹧鸪天》)
相较黄州的贫穷和孤独,颍州有酒有朋友,但寂寞却似乎深重。几位小友中就这个陈师道,既不饮酒也不写诗,东坡常常觉得不热闹。他说:“我本畏酒人,临觞未尝诉。”我酒量也很不怎么样,但喝起来也从不含糊!他特意写了诗,劝师道不妨学学他。
衙门里有个老都曹,身体小恙,申请退休。东坡想挽留,但岂料他去意已决。东坡无奈,赠诗说“我亦倦游者”,还说,我在宜兴置办了田产,希望有缘分一块儿过退休生活。这个堂堂知州,对一个卑微的都曹竟也推心置腹。他的寂寞可以想见。这年十月,东坡干脆告假休养,整天泡在深秋西湖的荷塘边。此时他大概会回想起元丰八年(1085)在南都商丘所作的诗,是他观摩朋友藏画时所题。其中有道:
溪边野芙蓉,花水相媚好。
坐看池莲尽,独伴霜菊槁。
(《王伯敭所藏赵昌画四首》)
这样震撼人心的诗句,正是东坡此刻心境的写照。
赵昌,北宋著名画家,没骨花鸟自成一派,《宣和画谱》著录其作品达一百五十四件。他不轻易为人作画,传言他常暗访市场,发现自己的作品辄即立刻买回,他不相信世人能善待它们。这份孤傲,也算是冠绝大宋了。他大概没想到,尚有一个知音正坐在处暑的荷池边发呆。那风荷迎风起舞,阔大的叶子在逐渐浓郁的秋凉中划出一抹枯色。
处暑第三候称“禾乃登”,大约也包括这莲藕的丰收吧。这时,故乡赣北修河两岸又到挖藕的收获季,并将一直延续到初冬。
老家种藕是零星的,哪里有池塘,哪里就可能冒出一池风荷。上学路上,我们常常折下荷叶,举在头顶遮阳或挡雨。荷池主人看见我们采摘,并不以为意。那份头顶的清凉或被雨脚击打的噼噼啪啪声,至今犹在耳际。
在故乡,赏荷花的节目基本上是没有的。父亲会在老屋附近的水池边因地制宜地种荷,目的自然是泥下的藕。这些小小绿株并不需要照料,它们独自觅得阳光雨露,发芽、生长、盛开。处暑后,父亲就不时挖几根带回家,于是,家里餐桌上就有清炒藕片、腊肉排骨藕汤等季节性的吃食,印象中清新鲜美,不可方物。
在东坡的意识中,其实很关注种荷的实用性,即可以养民。这是他与其他爱荷士人显著的不同之处。
东坡倅杭时,孙觉守湖州,筑墨妙亭,东坡应邀作记。他搜罗文献碑刻,索隐地方史实,认为湖州自东晋以来就是一块风水宝地。他写道:
其民足于鱼稻蒲莲之利,寡求而不争。宾客非特有事于其地者不至焉。故凡守郡者,率以风流啸咏,投壶饮酒为事。
(《墨妙亭记》)
东坡盛赞湖州是鱼米之乡,有羡慕之意。鱼鲜、稻米、菱角、莲藕等物产丰富,生活所需均能满足,百姓从不相互争斗,外乡人也很少访问到此。所以,在这里当太守者大都潇洒,以雅聚、写诗、饮酒为日常乐事。
八年后,竟也轮到东坡自己知湖州。在赴任途中,他应邀访问了灵壁的张氏园。张氏先祖筑园对后代的功德,引起了他极大的共鸣。这里地处汴河之阳,选址显然深思熟虑,子弟可仕可隐。出仕,一日风帆就可抵达朝堂,去伸张自己的报国之志。隐居,这里有丰富的供养,比如在种植方面,蒲苇、莲芡等物产一应俱全,足可保全“为士”的节操。他写道:
蒲苇莲芡,有江湖之思。椅桐桧柏,有山林之气。奇花美草,有京洛之态。华堂厦屋,有吴蜀之巧。其深可以隐,其富可以养。
(《灵壁张氏园亭记》)
有这样的条件,子弟就可以真正做到“达济穷独”了。不像自己,为了糊口,不得不出来做官,到处漂泊,委曲求全。果然,到湖州仅三四个月,东坡就因“乌台诗案”成为阶下囚。在黄州五年之后,他的最大心愿就是寻找定居之所。几经周折,在宜兴购得田庄,堪堪满足一家三十口的供养。
荷是经济作物,花可供游观,莲子、藕根均为食中佳品。这对经常要面对百姓甚至自己“饥馑问题”的东坡来说,岂能不另眼相看!
我估计,如果真正闲居宜兴,他一定会在居所南窗外,引一渠清水,种一池风荷。春花秋月,夏虫冬雪,四季风流于此轮转,更有泥中莲藕、荷底鱼米,足可让他的餐桌生生不息了。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