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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沙的石头

江子

碑,是意味深长的石头,是一个家族、村庄乃至国家重要的礼器。

刻石成碑,树碑立传,是中国用以记录历史、宣示主权的古老传统。秦始皇于公元前 221 年统一六国后,数次出巡各地,七次刻石以昭万代;汉和帝时,窦宪破北匈奴于燕然山,勒石记功,是为“燕然勒功”;明永乐年间,朱棣五次北征,所到之处,皆命大臣金幼孜刻石记功……

在三沙,也有一块著名的碑。

它简陋、粗糙,有几分土气,一看就是仓促间做成的。

它造型简单,三边呈直线状,唯有顶部是弧形的。

它不厚,约二三十厘米。它没有漂亮基座,直接插进土里,只在碑底两边长出支撑整个石头的两条腿。

它长七十厘米、宽约五十厘米,白色的表面布满密密麻麻的碎缝,以及经年累月积攒的表面的灰尘。

它的正反面都写了不少字。字是魏碑楷体,繁体手写。其正面分四列竖写:“海军收复西沙群岛纪念碑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张君然立”。背面刻着一个铁锚图案,和同样是繁体的“南海屏藩”四字。

民国三十五年即 1946 年,是日本宣布投降的第二年。日本宣布投降后,根据《开罗宣言》和《波茨坦公告》决定,台湾、西沙和南沙群岛回归中国。为了到长期被法、日侵占的西沙和南沙群岛宣示主权,这一年11 月下旬,国民政府海军司令部命令海军林遵上校率领由太平号、永兴号两艘驱逐舰和中建号、中业号两艘登陆舰组成的舰队驶入南海。

毕业于青岛海军学校第五届将校班、时任海军司令部海事处上尉参谋的张君然就在这支舰队之中。若干年后,他依然清楚地记得,他们从虎门出发,于 11 月 24 日到达西沙永兴岛,确认岛上并无人员后,立即组织全体人员登陆,抢运物资,构筑工事,架设电台和铺设炮位,并以舰名为几个岛屿命名——最早登陆的岛为永兴岛,另一个岛叫太平岛。每岛设电台一部,电台台长为上尉军衔,是岛上驻军的最高指挥官,直接受海军司令部指挥。每个岛派驻一个排的军力。

五天之后,他们在岛上举行了隆重的揭碑仪式——可以想象,条件艰苦,设备简陋,他们的所谓“隆重”,无非是组织仪仗队奏乐,领导讲话,然后全体人员齐唱国歌。

碑系水泥制作,正面精刻“南海屏藩”四个大字,背面则镌刻“海军收复西沙群岛纪念碑”和“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立”的字样。

十余天后,也就是 12 月 12 日,林遵率“太平”“中业”两舰登陆南沙太平岛,竖起我国的纪念碑。此碑为六面锥体,四面刻字,正面刻“太平岛”,背面刻“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重立”,左面为“太平舰到此”,右面为“中业舰到此”。

——这两块碑,并不包含前面所说的那块著名的碑。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1946 年 11 月,当舰队奔驶在南海海面上时,张君然没有想到,他的一生会因南海而改变。——若干年后,张君然想起自己与三沙的缘分,不免惊讶于命运的吊诡。

他祖籍安徽寿县,出生于东北,原本与大海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怎么就成了海的儿子、载入三沙史册的人?

张君然 1917 年 3 月出生于齐齐哈尔,他家之所以从安徽到了东北,是因为晚清国运衰弱,他的祖父在安徽活不下去,于是背井离乡来到土地肥沃的东北垦荒。

也许是长辈们饱尝颠沛流离和农事劳作之苦,觉得读书才是出路,张君然从小就被送到学堂读书。1931 年,“九一八”事变爆发,日军入侵,他不得不停止学业,与家人四处流亡。

随着年龄慢慢增长,张君然看到了中国的治乱兴衰,逐渐懂得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就想着为国家出力,决定从戎报国——那个时候的张君然,与同时代大多数的知识青年一样,内心藏着汹涌的民族悲情,有着浓厚的家国情结。

张君然为何考入青岛海军学校第五期将校班学习?也许是因为觉得国家海军虚弱,他这个寒门弟子,说不定有一天能出人头地;也许一切只是偶然,恰巧从哪里看到青岛海军学校招生。

抗战胜利后,他应征到海军总司令部海事处工作,然后就有了这一次南海之行。

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虽然毕业于青岛海军学校第五届将校班,这却是张君然的第一次出海。国家贫弱,大学教育往往捉襟见肘缺斤少两,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11 月的南海风高浪急,经受了剧烈的颠簸、翻江倒海的晕眩呕吐,张君然感到大海一点也不友好。正当张君然以为大海从来就是如此暴烈时,舰船驶抵了西沙,大海展现出完全不同于此前的一面。若干年后,接受记者采访时,张君然如此表达他在西沙面前的反应:

那边天亮得早,我站在驾驶台上,看到远处的水天相接处,有一线白光环捧着一堆青翠碧玉,这就是西沙。看到西沙,我就掉泪了,也不知为什么,那泪水呀,嗨……

同样在这篇 2016 年发表的题为《70年前,亲历中国海军收复南海诸岛》的采访文章中,数十年前的西沙水域对张君然而言依然历历在目:

水下的珊瑚像一柄柄五光十色的剑,直插船底,海参和各种贝类、鱼类,在珊瑚丛中游来游去,跟《动物世界》“一模一样”,军舰就像拖拉机一样直要压上去,但还是没有触礁。测水深一看,船体离水底还有二十多米呢。为什么呢?这里的海水太清晰了,没有任何污染。

美丽非凡的西沙海景,让一个军人瞬间变成了一个抒情诗人。他没想到,经历了长期战争、处处焦土的祖国,还有如此仙境一样的图景。这图景对于长期陷身战乱的他而言如同圣域,有着抚慰和治愈身心的力量。

毫无疑问,他瞬时就爱上了这天堂一般的国土,并且以流泪的方式与之完成了滴血认亲的仪式。这爱,让他猝不及防,也让他终生难忘。从此,这个说不清自己故乡的人有了崭新的精神户籍:西沙。

张君然和战友们登陆后立即构筑工事,架设电台,并且竖立起了宣示主权的石碑——就是那块正面刻着“南海屏藩”、背面刻着“海军收复西沙群岛纪念碑”和“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立”字样的由水泥浇筑成的石碑。

完成宣示主权任务之后,张君然和战友们离开了西沙。他没有料到的是,只隔了一年半的时间,他就实现了与西沙的第二次会晤。

1947 年 6 月,张君然晋升少校军衔,被任命为海军西沙群岛第一任管理处主任,行使西沙群岛的军政领导权力。

入伍两年便升职到少校,张君然的提升可谓迅速。这自然是因为他是科班出身,是百废待兴的海军建设需要的人才,同时也不无西沙的加持之功。南海的宣示主权之举,是他为海军建立的不世之功。当国家为加强对西沙的军事控制设置管理处之际,以海军司令部海事处上尉参谋之职(整个舰队的三号人物)对西沙宣示主权的张君然,自然就成了驻守西沙最合适的人选。

1948 年 3 月,搭乘南沙太平岛的补给船,张君然与海军战友们到西沙永兴岛走马上任了。

西沙依然,永兴岛依然,而张君然却不一样了。一年多前,他对西沙所知甚少,而现在,他算得上个“西沙通”了,与人说起西沙头头是道。一年多前,他是个多少有些生分的、局促的、渴望被接纳的客人,现在的他,俨然是个统率整座岛屿整个西沙海域的主人了。

张君然喜欢到处走动,仿佛巡视领地的酋长。他爱到海边看日出日落,苍烟暮霭,看海龟爬行,海鸟翻飞。海龟、海鸟、椰子树、珊瑚礁,各色各样的贝类和鱼,大海的所有一切,都被他视为他的岛民,当然也是祖国的子民。

他喜欢出海,追逐海浪,或者被海浪追逐。一年多前那让他猝然流泪的美景,现在可以从容欣赏了——水晶一般透亮,钻石一般永恒。近处的是葱绿,再远一点是翠绿,更远一点是天蓝,更远处的是幽蓝……海浪翻滚,绿与蓝与白层层叠叠,仿佛一个巨大的晶体。近处的海面之下,细沙铺展,游鱼如梦,那种宛若洪荒太初的美,让即使胸怀刻骨仇恨的人,也会生出菩萨一般的仁慈之心。

张君然尽情偎依在西沙的怀抱之中。他与西沙互相见证。他的内心时时涌动着创生的激情和表达的冲动。在完成驻岛任务之余,他也想留下自己管理此地的证据与爱的言辞,留下他与西沙的定情之物。

他想到的,依然是立碑。

在距永兴岛约十海里的银砾滩,他和战友们发现一架大概在 1944 年美日苏禄海空战时被击落的日军战斗机残骸,于是派士兵划着小艇把飞机碎片捡回,用旺火熔化,铸成一百厘米见方、厚约两厘米的铝块,并打磨平整,做成碑状,正面刻写“海军收复西沙群岛纪事碑”,反面刻写一千多字的海军收复西沙群岛的纪念文章,将其立在了永兴岛。

他又和战友们用水泥浇铸了一座高约七十厘米、宽约五十厘米的碑身。水泥未干,他现场口授碑文,由一名书法颇好的战士用匕首以魏体繁体刻画,正面写下“海军收复西沙群岛纪念碑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张君然立”,背面刻一个铁锚图案和同是繁体的“南海屏藩”,同样立于永兴岛。

这就是本文开头提到的那一块碑。

此刻已经是 1948 年,他何以依然要刻写“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因为对他来说,“中华民国三十五年(1946)十一月二十四日”这个他们登岛的日子才更具有永恒的纪念意义。

他为何要刻上自己的名字?除了因为两年前收复西沙和今天管理西沙,他是唯一的在场者,我想,或许也暗含了他的一点私心——刻上自己的名姓,就是确定了自己与西沙的血脉关系,自己就永远是西沙的子嗣。

正是这块有着具体名姓的碑的存在,使“二战”以后我国收复西沙及南海诸岛主权,有了不容置疑的历史铁证。

1949 年 6 月,张君然从西沙换防下岛,这正是国民党节节败退的时候,何去何从,是去台湾还是留在大陆,对于张君然是个巨大的艰难抉择。

他无疑是国民党政府需要的人才。台湾,是中国第一海岛,海军建设肯定是重中之重,而他是科班出身并且建立功勋的海军将领。他在国民党统治下的中国长大,主要社会关系(同学、战友)肯定也多随着国民党的撤退而离开,他如果选择去台湾,也在情理之中。

但他最终选择了留下。同年 8 月,他在香港秘密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并作为华东军区海军一员,返回广州做策动国民党海军起义、投诚工作。

他是在西沙立了碑、留下名的人。他已经算得上是三沙的子嗣。他怎么舍得丢下这样一片让他落泪的海?

不仅是他,他的舰长林遵,也于 1949年 4 月 23 日率海防第二舰队起义——海防第二舰队,就是 1946 年进驻西沙、南沙群岛舰队所属舰队。

1949 年,张君然调入上海华东军区海军工作,1953 年,他转业到上海船厂工作,直到 1982 年离休——这个一生得到大海眷顾的人,始终没有离开他挚爱的海洋事业,始终是中国海洋的勤务兵、守护神。

1986 年,西沙群岛举行收复四十周年纪念活动,张君然应邀再次登上了永兴岛。三十八年过去,年逾古稀的张君然看到永兴岛俨然成了一个微型的现代都市,早已与当年的简陋不可同日而语。站在他当年立下的碑前,抚今追昔,张君然感慨万千。

2012 年 6 月 21 日,民政部公告,经国务院批准,西沙群岛、南沙群岛、中沙群岛办事处撤销,地级三沙市建立,政府驻西沙永兴岛。

这时距离张君然去世已然九年。如果他地下有知,一定会欢笑晏晏。

2023 年 7 月,我有了去三沙的机会。面对三沙,面对这片先秦时代就已内属中原王朝、名为“涨海”的神圣国土,我的心情,大约与 1946 年张君然初见西沙时等同。几乎每时每刻,我都处于兴奋与感动之中。看着如同白光环捧着青翠碧玉的南海风光,我愿意认为:这就是祖国最美的样子——而站在三沙面前的我的样子,也肯定是我最好看的样子。

在三沙,我喜欢看形形色色的石头。

三沙的石头是美的。在三沙的几日,我每天都去海边捡石头。海边的珊瑚石,有着漂亮的花纹,好像它们是喜欢文身的族群,让我爱不释手。

三沙的石头又是年轻的。位于永兴岛的三沙设市纪念碑,刻着《三沙设市记》碑文和三沙地图,上镌“公元二〇一二年六月国务院批准设立”;赵述岛上的中国领海基点碑,其上标示的立碑时间为“一九九六年五月”;位于永兴岛港口码头的中国主权碑,写的是“二〇〇〇年十月一日立”。

三沙的石头,大多是质地非凡、棱角分明和制作精良的。设市纪念碑材质为黄蜡石,重达六十吨。赵述岛上的中国领海基点碑和位于永兴岛港口码头的中国主权碑,都以坚硬的花岗岩为材质,经精心打磨,通体光滑洁净,其长、宽、高,以至上面的国徽图案、文字及字体字号,都有严谨的法度,仿佛经过反复训练整齐规划,令人一见就肃然起敬。

相比上面这些石头,位于宣德路上的落款为张君然的海军收复三沙群岛纪念碑,就显得有几分局促。它个子矮小,没有基座,质地粗糙,表面无光,并且碑身布满裂隙,仿佛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者。

然而它是三沙石头部落的酋长,石头家族的老英雄。

它是唯一的——与它同时期的战友,海军进驻时立下的碑,1948 年张君然用日本飞机残骸熔铸和镌刻的铝质的碑,都已经在 1955 年被非法入侵者捣毁。

它也是非凡的——它在整个三沙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仿佛神话传说中的定海神针。有它在,整个三沙海域的中国主权就益发神圣而不可撼动。

如果说整座永兴岛乃至整个三沙海域像一条船,那这块碑,就仿佛是为整条船定位的铁锚。

历经七十多年时光的磨砺,这块碑已经成了文物,每一年,官兵们都要给碑文补上红漆。每一年,海军新战士上岛,都要列队来到它的面前,上一堂传统教育课。

在三沙的几日,我每天都要去这块碑前坐一坐。我想起它的主人张君然。他原本是多么普通的一个人,农家子弟,自幼读书不过背负着家族光宗耀祖的希冀,而投笔从戎,或许也只是跟着时代旋律而动,盼的是有个好工作好前程,而时代的巨轮向前,他刚好在这艘船上被上苍选中,他履行了自己的岗位职责,因此成了国家的功臣、民族的英雄。

就像这块石头,原本只是不定形的水泥,锁在黑暗中的粉尘,然而因为被浇注成形,并被刻写有纪念意义的字句,于是就进入了宏大的历史话语,成就了卓著的功勋。

我想起美国诗人史蒂文斯的名作,《坛子轶事》:

我把一只圆形的坛子/放在田纳西的山顶/凌乱的荒野/围向山峰/荒野向坛子涌起/匍匐在四周,不再荒凉/圆圆的坛子置在地上/高高地立于空中/它君临四界/这只灰色无釉的坛子/它不曾产生鸟雀或树丛/与田纳西别的事物都不一样。

责任编辑:田静 /HtSL+t+RlT/1GO6bVe6//oNInP/8AmgxGCAc8NZ0q/P6YabYtyRz+xw/Xj275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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