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道坦坦,幽人贞吉。”语出《易经》。书上译成:走在光明正道上,心怀善意之人可得吉祥。
我的理解则是:一个内心安宁的人,独自走在路上,格外坚定洁净。
“幽人”,内心虚静之人。
一直可以自古诗、优秀的现代诗中,触摸到汉语之美,并生出珍惜写散文的执念。
“三月去山东,春正发生。”贾平凹的散文语言,一级。
早晨喝水,拿错水瓶,喝下几口自来水。倒掉,再饮过滤水——味蕾有明显识别,自来水口感直硬,纯净水口感绵甜。
好文章同理。过滤掉副词、形容词等杂质,纯粹呈现原始词义,瞬间有了张力,以及丰富的内在意蕴。
对于自然万物,书写者一般运用凝视的平铺直叙。契诃夫则将万物注入自己的灵魂。读到一段他将青草人格化的精湛写法,颇为震撼。
短篇小说《草原》,通篇散文笔法,以诗性语言缓缓推进,让人流连。读一段,又倒过去重读,慢慢咂摸,有回甘。
汝龙译本略有瑕疵。“溪水潺潺地流过”,无张力,“溪水潺潺”即可。而有些句子则非常传神:在她去世以前,她是活着的,常从市场上买回松软面包……这是一个孩子对于祖母的追忆,语义重复里深藏言不尽意的温馨。
每临隆冬,喜欢坐地板上,背靠暖气片,听波格莱里奇弹奏肖邦……
他的身世经历,他因姐弟恋婚姻而遭致巨大的祸患——为父母所不容而断绝血缘关系。长他二十一岁的妻子先走一步,一蹶不振的他去瑞士小镇避世独居,然后重新回来继续弹奏,被音乐成全,被音乐救赎。
一个人的经历,奠基着他的技艺,两者相辅相成。犹如《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没有人弹得比格里莫更好——当然,每个人以为的“好”,都是有着局限的,均来源于个体。因为每个人自成宇宙,不可辩驳,好比说没有哪位指挥家比阿巴多更能给予我力量。
贝多芬有一首大提琴曲第二乐章,第一次听,被深深震慑……钢琴伴奏是日本一位不太知名的音乐家,后来再也找不到这个版本。日后听了无数版本,均不如意,再也不是那种滋味。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
无数人弹奏肖邦钢琴小品,似乎我一听就能从中辨识出傅聪来。音符里感情的起伏,整个意境的把控,每一弹奏者均不同,总能遇见一位符合你精神气质的钢琴家。
阿姐版本的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节奏太快,整个乐队追她追得辛苦,急行军一样,简直遭罪。我就喜欢听巴伦博伊姆版本,还是露天的,收音效果并不好,但摧枯拉朽啊,众神驾临……
冬日萧飒难挨,抑郁加深,需要古典乐来救赎。有时,整个下午都可以活在肖邦的世界里。
大雪。有民谚:小雪腌菜,大雪腌肉。确乎腌了一刀肉,带肋排那种。为将来可以吃上一顿腌笃鲜。冬笋正在山中凛寒生长……作为一名崇尚自然的遗老,我姑且就算是向二十四节气致敬了。
夜里散步。一个小孩在哭……原来小孩哭声是有韵律的:先是低低如大提琴的沉思慢板,也像雪花纷纷扬扬,越哭越伤心,往高阶走突如一声定音鼓,换一口气息,缓缓下来,一波一波,海浪一样……大人打开楼道门,哭在空旷的走廊有回声,如若马勒《大地之歌》。
孩子每年外出爬山,给我带回的礼物都是石头。有一次,他发现我随便放在餐边柜上,有一点点失望,大约是一颗心被辜负了。
后来我带去一块放在单位办公桌一角。他去看见了,有一种自己的礼物被认真对待的小小惊喜。
更小时,他在小区玩,会拣一片最大最好看的树叶回来送我。那都是他的心意,我颇为珍重地表示非常喜欢,并致谢。
石头与树叶,是无价的。
我外出一般给他带美食,高铁站、机场买来的当地特产。最近一次,找遍高铁站,只有“来伊份”,空手而归。他兴冲冲去车站接到我,极力克制失望的情绪。为了补偿,我们立刻去大餐一顿,可随便点。
孩子的心非常大,比天空大,但妈妈一句话便能满足了。
成人之间一句“新年快乐”,何等无力虚飘。
小时候是真的快乐。新衣上身,植物纤维的气味,至今犹记。怀着敬畏给虚空中的列祖列宗磕头、上供。顶着寒风走四五里路给外婆外公拜年,路过山林,松涛阵阵,箫一样呜呜咽咽。跨过除夕,确乎可以感知到一切都有了崭新生命,活泛泛的,连同山川河流,眼前屋瓦,一切如新。
小孩拿回家薄薄一本《经典常谈》,我读得放不下。朱自清先生手笔,一本有趣的小书,大约为西南联大时期教学讲义,行文简淡古直,枯厄苍老里不时探出三两新叶,看得人津津有味。
听科尔托演奏肖邦《叙事曲四首》,眼前浮现的总是常玉的画,确切地说,是他那些冥思的马、孤独困厄的马,囿于俗世的广大无边中。常玉运用大量姜黄、浅粉、殷红做底色,只呈现一两匹马,弱小,孤单,恒定,又梦幻。我不能从另外任何一位画家笔下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孤独。
一匹马走在寂寂路途,与肖邦的琴声一样单薄,但这种单薄淤积得久了,又变成杳渺汪洋。对于寂静的深刻认知,来自常玉的一张幼鹿就水图,雾一样升起,渐渐弥散,人间所有的安宁,均在小鹿眼底。
常玉的存在,反衬得许多画家根本是一个个匠人。真正的艺术家注定潦倒而终。
常玉赋予植物奇特的颜色奇诡的形态。他的竹,星空一样幽蓝。他的荷,姜色,又接近于松花黄,三两白花,玉质,仿佛下过一阵雨,是春雨,霏霏微微的……溪水,云一样白着。这一切的生物,一眼望上去,还是那么孤独,有出土文物的肃穆,就像一个老人守着门前一块菜园子,大抵是些平凡的茼蒿、四月蔓,惹人入定般看上半天,直见性命的喜爱。
不论精神上多么困厄,但愿我们的眼里永远有光,温暖自己,照亮暗夜……
疾病是否可以将人的杂质祛除?
以往,拿起黑塞小说《悉达多》,未读几页便放下了,不过是浮躁。病后气弱,反而一下读进去。小说文笔思辨而荡气回肠,犹如伫立辽阔高远处,眼前一切变得通透,日升月落,星移斗转,尽在掌控……
文学真是恒一的东西,它也是我们心中的佛陀。
流水不争先,一样可以抵达大海。
心性决定一名作者能走多远。支撑一个人的是:骨骼与人格。
有人身段柔软,有人内心柔软。前者仅仅于微尘俗世收获些许微利,后者则可照亮世界。
冬日凛寒中的树,宛如人类中年,消失了花叶相。
枯相,正是中年相。
若不能超脱于白发、皱纹、衰败诸相,则是最大的失智。
中年,是逐渐走向枯相的过程。
路上两株红花茶梅,与我一般高。一朵朵,重瓣,繁密如星。每天经过,老远望见一树猩红,深感不安。
垂丝海棠的花也密,但朵小。茶花这种猩红色系,蓬头粗服,泼辣世俗,无端生出李逵一样的暴力感,予人压迫。一日日艳阳高照,晒褪了色,渐渐地,挠头赤脸地卷起,蔫下去……
白花茶梅最美,娴静,萧然。
午休,十之八九睡而不眠。风透过门缝嗡嗡而过……细听,如闻松涛,呜呜咽咽,浩浩汤汤,仿佛自遥远的森林赶来,累累的,奔袭十万八千里长途,听得久了,分明有哀意……偶尔鸟鸣一两声,短暂划过,如石子投河,倏忽不见。
明明是烈阳暄暄的白日,倒映于心,却那么万籁俱寂。
一贯睡而不眠。这风声也不让人恼,愈听愈静谧。
窗外,阳光如锡箔,刺得人睁不开眼。
为强光所笼罩的树尤绿,墨团一般深幽幽,干净又明亮,每一株均殊有生机。柿树巨大叶片,蝶一般舞蹈翻飞,有大河排浪的壮阔。合欢树敛起花束,羽状叶片悉数收拢,整个树冠枯了似的,但一直有筋骨在。门前小竹林曲折跌宕又崎岖,个别蹿得高的,瘦如病梅——大风中,这一小园修竹幽篁自带一份律动,是排箫吹出的苍翠的歌。
今年雨水多,紫薇花盛,一拗一拗花束,沉沉低垂,如佛祖低眉。蜀葵结了累累籽实,开个别的花,一部交响乐渐入尾声,单薄的小号渐渐地渐渐地弱下去,让观众开始整理衣装准备起立致敬。
夏日盛大,无处不蓬勃着生命力。居所南窗下杂树林间,凭空长出丛丛晚饭花,迎着朝露晩霞,开得安分随时,微微的香似蚕丝,单薄纤细,永远扯不断。
每日黄昏,我都要去居所附近的荒坡散步,对面坡地一年蓬无数,花开了一茬又一茬,远望似下了一层细雪,风来,摇曳不定,又像青草一夜白头。
不仅仅为着看草观花,还为等待绮丽晚霞、浩翰夜空……
是何时开始的,对自然界中一切美的物事生了看一次少一次的珍惜之心?
大抵是身体的疼痛提醒了我。知天命之年,又意味着什么?
左肩隐隐作痛一年余,甚或夜深痛醒。右膝四五年来始终不愈。前阵啃一只小龙虾大螯,将牙齿崩豁一口。昨日锻炼腹肌、膝盖,平躺床上做几组踩单车动作,颈椎竟被拉扯坏了,连头也转动不了……
倘是早年,想必会沮丧不已,负面情绪一波一波无法平息。到得当下,到底学会久与病痛友好相处,不过是做了心理准备,平心静气迎接衰老来临。
人生实苦,唯余忍耐。
这大约是古人所言的“知天命”的意思。
什么是天命?不过是生命的规律。生老病死,规律难违,唯有接受。
躯体上日渐枯残衰败,反而激励着精神上的又一次新生,故看周遭皆不同,对一切正向的物事,均有珍惜的意思。
王维写: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我的理解是,人到了一定的年龄,终于不再孤独彷徨,自成宇宙,建立起自己的星系,哪一颗星始终亮着,哪一颗逐渐暗淡……肉体的衰败终是定数,于精神领域,逐渐有了无数的“新我”,终于不再内耗,热爱什么便去做,这即是“兴来每独往”。
那何谓“胜事”呢?即一切美的物事,包括一枚满月、一片彩云、一阵微风、一池新荷、一湖碧水……这些美的事物,唯有“我”所知并热爱着,即“胜事空自知”。
空,为佛教语,有“白白地”的意思。
王维逐渐地活成了人类知天命之年的代言人。
他不争了吗?不,他日益精进。
苏轼一贬再贬,不争了吗?陶潜辞官回到故乡,不争了吗?
他们是打破俗世规则的茧,羽化而出了,故不屑于去争高低长短,但在思想层面,自我修为上,无一日停止过淬炼。
一日午后骑行于林荫道,前方忽现白亮亮的光,抬头,一朵白云挂在树梢,真是“孤云独去闲”……刹车,拿出手机,将这朵云的美定格住。下一秒,它将不知飘往何方。
过后几日,每临那段林荫道,都下意识抬头,看看可还有那样美的云彩。它到底是不在了,唯余泥土的腥气草木的香气,间或还有一两声蝉鸣……
但那一刻的美,始终印刻心上。
《读画记》增订本交稿之际,最终拿掉了自序。
这个序,十年后再读,非常不好,比如,什么叫“与置身的时代保持距离”?这种话,根本不该公开写出来,太显,反而挂了相。
书写,宛如一滴水回到江河,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要曲与隐,才能弥漫冰雪气质。不能将情绪上的东西泼墨一样任意宣泄。要学习八大山人,懂得藏,浅墨一勾,一条鱼浑然跃出。再不济,抬头看看夜空,孤星伴月,何其壮美,广大无垠的空旷,正是给这美的底蕴奠了基。
还有一种隐,在早春河畔。一树树红梅如烟如霞,适宜站远了欣赏……到了仲春,已是鹅黄初上,一样是柳如烟,氤氲着的似绿非绿……如此不能确切的梦幻感,最是动人心魄。
一篇好文章,要有水汽,一如早春,清晨的薄雾未散,你赶着一群鸭子下河……好在哪里?就好在日常自然。
简淡,自然,是我一直以来的追求。除了磨炼,别无他途。《读画记》出版后的十年间,确乎看见自己点滴成长。
文字写到何种程度才叫自然?一条小溪里不能有巨鲸横陈,要白亮亮地一路迤逦而去……
写东西时,人要活在冬天。寒风呼啸,白雪皑皑,下笔宛如落叶乔木,卸下怡红骇绿,徒剩枝干,露出骨相,凛凛冽冽。
人和文字,要隔几层,不能走得近。近则生热情,宛如饱饭,容易昏聩。太过饱涨的情绪,满了溢出来,这种文章肉乎乎的,不足取。任何花团锦簇的东西,都禁不起时间淘洗。
与文字隔得远一点,像雪中的树那么瘦。陈洪绶的花草系列,一派高直苍古,梅是老树病梅,石是漏空粗石。浅山远水,一行孤雁……到了恽寿平则又不同,设色鲜妍,眼前若有光……二者皆剪裁极简,采用的都是多舍少得主义,近小品精神。
黄公望到了山居图卷阶段,又是另一层境。厚重如天边响雷,开阖自如,气势恢宏,如重兵纵横于巍峨群山间,山势险峻如宇宙星体,世间独有松涛清风自然万物。小小的人,藏于林下小径尽头,不仔细搜寻,看不见。
这是另一种“藏”。
倪云林的东西,更了不得,几竿雪竹,一爿茅棚,高山如窄轴,只略略露一星半点,满幅淡墨浅灰,却惹人痴痴顿顿,低回不已。
龚半千的《容膝斋图》,孤标独高,一样的冰雪气质。
画分高品、逸品。后者为匠,善于取巧;前者是天才,集了大成。文章亦如是。
近年读鲁迅日记,如读魏碑,似也能悟出点什么来。行文克制,最珍贵。
为文的显,是克制的大敌。《读画记》初版中的区区七万字,到了增订本,未增反减,书更薄了。人一克制,情绪上便收起来。行文间,不见繁花弥天,甚至有了额外的困厄枯直,故可能不为一般读者所喜。
大年初一,陪孩子登城中一山,不高,海拔两百余米。山中遍布落叶乔木,被一树树枯瘦倾倒,频频拿出手机拍照——苍灰的天,映衬着这些寒瘦似黑铁的树,如若一幅幅写意小品。
孩子则表现出不屑:有什么好的,全是光秃秃树枝……我试着自审美角度启发他:这种树叶落尽的遒曲之美,多有力量,尤其那些东倒西歪的树,寒风中姿态万千,极富跌宕之美。然后又引申至冬日池塘的断梗枯荷:比起盛夏满塘绿叶大花大朵的密不透风,冬天里大片留白的池塘,是否更见萧瑟之美?后者的美,比之前者更有层次,更见力量……
这是自然万物的“隐”与“藏”。
书写上的克制隐藏,也算一门技术,可通过后天的刻苦努力去完成,那么,写作者还需要拥有什么呢?
深觉,真挚。这才是最珍贵的。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