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弃的烟村墩里,有三种牧羊人。
第一种,是王学仁这样的,他看上去就像个牧羊人。黑色的皮袄,会让你误以为一头羊站在旷野里。他双眼虽小,但完全不影响锁定一群羊的去向,被寒风长期吹拂的两腮,黑里透着青色,有点像他脚下的土地。
他站在风里,即便是没有赶任何一只羊,你也能一眼看出来他是个牧羊人,因为他满眼都是羊,或者说,他本身看上去就像一只羊。
他每天都重复前一天做过的事情,不过我不想描述他是怎样重复了前一天的,只想把他牧羊的某个下午说给你听:他提着小马扎站在羊圈门口,打开插销,把羊从拥挤的空间放出来,然后跟在羊群的后面,在飘荡着臊味和尘土的路上慢慢悠悠地走。
寂静的烟村墩,就这样被王学仁和他的这群羊给叫醒了。羊和大地之间通过草传递着彼此的问候,牧羊人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从远处看,这三者构成了一幅油画。
太阳落山之前,王学仁跟着羊群回到巷子。羊过之处,夕阳像被羊群扔下的金子,铺在虚土之上,王学仁却不低头用目光捡拾它们,只是跟在羊群的后面,他眼里的金子只是这群羊。
这一幕让我想起了希腊诗人萨福的《暮色》:
晚星带回了/曙光散布出去的一切/带回了绵羊,带回了山羊/带回了牧童回到母亲身边
恍惚之间,王学仁穿过金子般的夕阳,回到了童年的烟村墩。那时候,这座村庄还很年轻,那时候,牧羊人还是个牧童,他趁着月色返回村庄,回到母亲身边,一天的美好就画上了句号。
其实,我观察王学仁,并不是想跟着他回到童年,而是我知道从牧童到牧羊人,王学仁身上积攒了很多关于村庄的信息。我想从他那里获取一些关于烟村墩的细节。
观察得久了,我发现,王学仁身上的木讷仅仅是一种假象,其实,他的观察力很强,动作也异常敏锐。他察觉头羊想冲过柏油路到对面去,而这条路上经常会有抄近道的大货车奔驰而过,于是他便朝头羊扔去一块土坷垃,纠正了头羊的冒进行为。
其实,对于牧羊这件事,我也并不知道哪些细节是重要的,哪些细节又微不足道。不过,根据我的判断,他是一个有着丰富经验的牧羊人,他还对大地上的其他很多事情了如指掌。只不过刚开始的时候,他不是很愿意将关于这座村庄的信息分享给我这个陌生人。
在我的不断追问下,他才不情愿地告诉我,村里的人一生离不开水,以前村里死了人埋在良田渠边,后来才要求进公墓。他告诉我村庄里唯一的大盐湖被新修的水系兼并,现在水系不光是银川市的,也是他们村的。他告诉我烟村墩名字的由来确实和一个土墩子有关,还明确地给我指明了墩子的位置,只不过那里早已经没有土墩子了……简单几个随意的问答,却包含了生死、权属和来历诸多重要信息。我对此欣喜若狂,这些都是我查阅的史志里所不会记载的,更何况这座村庄也并没有史志。
听出来了吧,少言寡语的王学仁,确实了解整个村庄。这需要一个人记住整个村子方圆数不清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风物和人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王学仁这样的牧羊人,就是这片大地的知心人。他熟悉羊的性格,也熟悉大地的性格,作为掌握了大地秘密的人,牧羊人注定要在土地上流连,因此他的留守,就不需要更多的解释也能让我明白。我也确定,和小他十岁的叔叔王宝相比,王学仁才是唯一一个不想让村庄变成城市的人,即便他也在征地拆迁同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另一种牧羊人,恰好和王学仁相反,他们凭一己之力破坏着牧羊人的形象。
他们把羊赶出来后,就一头扎进手机,完全不管羊的去向。别人都是指引着羊前行,他们却跟在羊的后面,被羊牵着鼻子走。
他们赶的羊群,身上已经看不出颜色,卷曲的羊毛中,混杂着粪便和杂草,有一些甚至串结成葡萄的样子,死死地粘在羊毛上。他们对此毫不在意,只是在意自己在屏幕上的形象。他们依赖着软件里的滤镜,羊哪里有手机重要,手机不见了一小会儿都不行,一只羊要是消失了他却完全不着急,双眼仍然紧盯着屏幕,生怕漏掉任何一条信息。
这种牧羊人的代表是老赵。一个下午,他跟着一群羊出现在空地上的时候,我盯上了他,并将他和王学仁暗暗做着比较。为了获取更多的信息,我想靠近一些,观察一下他究竟在手机上捣鼓什么。结果他看我朝他走过来,转身就躲开了,似乎正在干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识趣地停住了脚步,目光转移到他的那群羊身上。和王学仁的那群比起来,这些羊简直是丢了羊的脸,它们吃东西的时候一点也不专心,完全对草构不成威胁。王学仁的羊出现在大地上,大地上的草会瑟瑟发抖,因为它们训练有素,摧枯拉朽,所到之处草瞬间就剩下半截。而老赵的羊,左一口右一口,大地被它们啃得乱七八糟。
更多的时候,老赵是把放羊当成一种消遣的,或者说,放羊只是一种掩饰。他们不好意思整天躺在床上看手机,于是就跟在一群羊的后面,假装放羊。他的心思完全不在羊身上,而在手机里。他们的手机里传出来的声音大过羊群穿过巷子的声音,大于两头羊干架的声音,大于风吹过羊群的声音。他们的手机里不时传来土味情歌凶猛的节奏。他们的手机里,一群羊正在旷野里吃草,屏幕另一头的人有些看出了乡愁,有些看出了热闹,面对一群羊,他们比老赵专注。
我还碰到过一个从陕西延安来打工的男子,他站在春天的一座废弃温棚的墙头上,时而远眺,时而清理墙头的杂草,我以为他在为温棚一年的劳作做准备,走近一看,他啥也没干,只盯着几只在犄角旮旯里吃干草的羊。他是烟村墩站得最高的牧羊人,有一种放牧整个烟村墩的感觉。只是他两眼空空,语言含混不清,我没办法从他那里打听到村庄的秘密,只是在记忆中增加了一个牧羊人的另类形象。
烟村墩的第三种牧羊人,直接把羊关羊圈里。一只羊自打到了他的羊圈里,就再也没见过烟村墩的大地,它们挤在羊圈里,吃草料,生育,等待被卖或者被宰。
这类牧羊人的代表人物是高汉新,一个在烟村墩养羊的河南人。有意思的是,他顶着牧羊人的头衔,却从来不把羊赶到旷野里,而是把一群羊圈养在废弃的羊圈里,按照他的既定计划生活,完全忽略了羊和大地的关系。在他眼里,羊圈外的大地是大地,羊圈里的大地也是大地。只不过,前者广阔,后者狭小,四面被围墙和栅栏阻挡,内里只有虚土和羊粪,看不到一棵草,玉米秸秆粉碎之后变成了饲料,要多少有多少,不需要争抢,因此,羊们懒洋洋地咀嚼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高汉新养的羊,似乎已经对旷野没有多少欲望,它们目光空洞,对陌生人的闯入毫无反应。隔着栅栏,一头波尔山羊和一个闯入者四目相对,我不知道羊想起了什么,或者说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我在此刻却失语了,满脑子只有它无助、压抑、渴望……这些成分复杂的眼神。
有那么一刻,我可能是想到了自己。虽然我是自由的,但是城市、工作、家庭的压力,像四堵墙将我死死堵住,我跟一头波尔山羊其实有着同样的境遇。这个时候,隔着栅栏的一只羊和一个人,有了情感上的共鸣,短暂又深刻。
看得出来,高汉新并不热爱他的牧羊人身份,也不热爱他的羊。他和羊的关系,约等于制造商和商品的关系。许多在烟村墩租房子的外地人,都和高汉新有着相同的想法。他们的进入,给烟村墩增添了活力,也增加了新的职业,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把烟村墩当作自己的村庄。他们养的羊和收集的杂物才是他们的,他们从来不想改变烟村墩,他们时刻准备着离开,烟村墩,只是他们迁徙过程中的一个驿站。
烟村墩还有一种比高汉新更夸张的牧羊人。他们将一群羊赶到一块空地上就消失不见了,似乎急着干别的事情。他们压根就不操心一群羊的处境,只是程序般将羊赶到大地上,这样就能节省一大笔饲料款,也避免它们因为饥饿而死亡。也有一种可能,他们和王学仁一样,对这片土地很熟悉,所以就放心地把羊群交给了大地,他们对这片土地有很大的信任,对羊群也有很大的信任。但直到我在羊群周围的电线杆上看到了正在旋转的摄像头,我才明白,我对于信任的猜测,也仅仅是个猜测罢了,他们在利用高科技放牧。羊群在摄像头的监视下,显得从容多了,但是它们也慌张,它们应该不知道摄像头的存在,似乎总怕没有人约束,自己会掉队,会遭遇不测,为此而战战兢兢。
烟村墩里的三种牧羊人,分别放牧着三种不同的羊群,三种羊群在烟村墩的大地上书写着三种不一样的命运。它们或许就是这片土地上最后的牧羊场景,它们像一首交响歌剧,每一个参与者都有属于自己的台词和腔调,不管高亢还是低沉,都是最动听的绝唱。
烟村墩的院落大多是和耕地连在一起的,出门就能耕作,进门就能休息。
围墙一水是胡墼堆砌而成,带着大地的颜色。从远处看,那墙就不像砌出来的,而是从大地上长出来的。四堵墙一堵留着开门,迎来送往,剩下的三堵皆可起屋,不过,一般会选择向阳的一面盖一间平顶的屋子,家里人口多的,会起两堵墙的屋子。
这些屋子大多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屋檐,四方四正的土坯上,一面安上门窗,就和其他的几面有了区别。这样的院落外观平整,内部干净。铁皮大门一推,就是“哐当”一声巨响,相当于屋外的人摁了门铃,屋里的人赶忙起身相迎。
只不过,这一切都成了记忆中的事情,铁皮大门还在,胡墼砌的围墙还在,住在院落里的人却找不到了,不管你怎么敲门,都不会有人应一声。敲门声已经唤不来开门的人了,“哐当”一声只能让整个村庄更寂静,让瓦蓝的天空更辽远。
房子,是一座村庄最基本的构成因素。有了一座房子,旷野就不叫旷野了,土地的属性也因为房子而被改变,成为住宅区。一座村庄的兴起,是从一座又一座的房子拔地而起开始的;而一座村庄的衰败,也是从一座又一座的房子闲置开始的。
刚开始的时候,烟村墩的这些房子都是崭新的,它们将锅碗瓢盆的交响和大人小孩的喧哗包裹其中,将酸甜苦辣咸和清苦的日子收藏其中,将生活的苦和收获的甜杂糅其中,于是,它们身上带着声音、味道和记忆,成为村庄最坚实的拥趸,也是原住民们最踏实的归宿。
一切都悄悄撤退,慢慢散去,自打最后一个住户绝尘而去之后,房子就失去了意义,开始苍老和衰败。其实,房子知道,自打它出现的那天起,离别就在所难免,但是它们没想到,这一次的离别竟然如此彻底。原住户很快就搬空了屋子,只留下经年的对联、破旧的沙发,和附着在建筑物上的记忆,从此一去不返。我注意到,烟村墩还住着人的院落已经所剩无几,大多已经被拾荒者改造,铁皮围栏替代了四堵围墙,宽敞的大门开着,随时接纳废品入场。
现在的烟村墩,另一些显眼的建筑就是温棚,或者说温棚的骨架。站在旁边的山丘上看烟村墩,这些遗弃之物,就像巨鲸的骨骼一样,在灰突突的大地上等待被风化,被遗忘。在此之前,这些温棚里藏着烟村墩最早的春天,藏着一个烟村墩人的希望。拆迁来临之后,这里就藏不住什么了,温棚连自己的功能都无法保证。后来,这些温棚,被传销组织作为授课基地,机构严密的团体,借着温棚荒废的外貌,借着塑料薄膜的遮挡,给渴望发财的年轻人讲述如何一夜暴富。纸包不住火,很快,这里又恢复了寂静,只留下几只麻雀,在这里嬉戏。
我一直纠结于一个问题:随处可见的彩钢房,到底算不算烟村墩的留守建筑?或者说,它到底算不算建筑?
如果说不算建筑,它基本上已经替代了土坯房和砖瓦房,成为烟村墩的主要房屋类型。王宝家就是拆除了砖瓦房之后在原址上扎了一座彩钢房,我看他住得还挺舒心。高汉新的羊圈里,彩钢房收纳着它的音响、灶具,也收纳着他,那里传出来的歌声和砖瓦房里传出来的没什么区别。
如果说算是建筑的话,彩钢房的出现过程,又显得不那么正规,它省略了很多程序和部件,没有水和土的交融,没有砖头和水泥的结合,最让人无法接受的是,它们连青瓦都省略了。雨落在它上面的时候,噼里啪啦地聒噪不已,让房子失去了最浪漫的乐音。现在,它轻飘飘地扎在烟村墩,用蓝色的彩钢和大地形成鲜明对比,远远地看去,它和周围破败的情景格格不入,却又没办法营造出独立的审美空间。
它的出现,给临时住在烟村墩的人解决了很大麻烦,但是给烟村墩也带来了很大麻烦。人住在彩钢房里,时间长了就会被彩钢房的轻浮传染,因为它和大地的关系不像土坯和砖瓦房那样紧密,它随时可能被搬迁,被遗弃,外层的彩钢地痞一样蹲踞在大地上,而内部的泡沫板则像幽灵阴魂不散。
彩钢房在烟村墩的大量出现,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而更令人悲伤的是,住在彩钢房里的人,却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可悲伤的。他们不断地在空地上扎起新的彩钢房,蓝色的彩钢开始像病毒一样在烟村墩蔓延。最后,烟村墩成了彩钢房的烟村墩,它们在原来的房子被拆之后,堂而皇之地成了这里最主要的建筑。
不过,彩钢房似乎比土坯和砖瓦房更容易衰老,更容易破败,更容易被遗弃,毕竟这些轻浮的材料不能和水泥、砖块、木头组合的房屋相提并论,它缺少了精气神,它禁不起磨砺和锻打,破败之后,它们的面目比任何土坯或砖瓦房更加狰狞。
从这些留守建筑判断,烟村墩在过去存在过,也在过去消失过。面对一座废弃的村庄,一个闯入者只能不断地通过建筑搜寻信息,而多次地注视过那些屋顶、墙壁、温棚,穿过虚土覆盖的巷子、喷着手机号码的活动板房后,就能判断哪些建筑彻底失去了它的主人,而哪些建筑还有可能被再一次使用。
建筑原本是原住民们按照自己的需求一一建造的,人们在其中生活,留下属于自己的气息,现在,空空如也的它们破败不堪,空泛地以建筑的名义,抵抗和支撑着一段时光的,荒疏与萧条。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