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还能看见一些村庄,走着走着,村庄就没了。左也是山丘,右也是山丘。近处是山丘,远处还是山丘。山丘上有牛羊,山丘下的平地也有牛羊。山丘上的牛羊,像油画似的飘在天边,平地上的牛羊才像真的牛羊。它们就在路的一侧,不慌不忙地吃草。这些散散漫漫的牛羊,仿佛一首一首诗歌,在草原上散落着。忽然觉得,漫山遍野的荒草,也是一行一行诗歌,地里长出来的诗歌。
怪不得草原深处涌出来一个诗社,那个叫嘎拉曾的牧民,一定看见草原上的诗了。他把看到的诗写出来,摆到蒙古包的书柜里。把别人的诗也拿过来,一首一首摆上去。他和诗友们在蒙古包里大碗喝酒,大声念诗,大口吃着羊肉。拴在门口的枣红马,说不定也跟着嘶鸣几声。
北方的春天来得太迟,刚刚冒尖的青草,还在金色的荒草底下隐藏着。寂静的山野,因为有毛茸茸的野草覆盖,并不觉得荒凉。又因为有远远近近层层叠叠的山丘挡着,也不觉得空旷。之前我以为绿色的草原才是美的,没想到金色的也美。这个温暖明艳的色调,被我忽略了那么多年。铺天盖地的金色,像一位年老知性的女士,给人以母性的温暖。
给我温暖的不只是金色的草原,还有草原上一群一群的牛羊。不知嘎拉曾家里有多少牛羊,肯定也少不了,要是没有足够的实力,也没有心思成立什么诗社。
我们一行七人坐在一辆灰色的商务车里,手机一会儿有信号,一会儿没信号。没有信号的时候,人顿时没了安全感,生怕有什么事情发生。走着走着,车忽然停了,前边出现两个男人。我抻长脖子细看,原来他们在挪动一个很宽的栅栏门。有人说,这是进入别人家的草场了。
一只白色的小狗从汽车左侧猛地蹿出来,一边尖锐地狂吠,一边追赶我们的汽车。小狗不太大,乌黑的眼神却很凶猛,头顶的长毛酷酷地耷拉下来,好像男孩的发型。不知谁说的快开,这个狗追上了就咬轮胎。好聪明的家伙,还知道轮胎的作用。
穿过第三个草场的时候,栅栏外面出现一辆白色的轿车。有人说,他们来了。
轿车里下来两个中年男人。一个戴着绿色的礼帽,一个没戴帽子。有人指着没戴帽子的男人说,他就是嘎拉曾。
我仔细看了看,高颧骨,细眼睛,长得不太粗壮,但很结实。他笑着朝我们摆摆手,又回到车里。他在前边带路,我们在后边跟着,大概不会太远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们的车又停下了。嘎拉曾的汽车车头陷进河里了,他们已经从车里跳到了岸上。
戴礼帽的男人和嘎拉曾说着什么。有人说外面太冷,让我们三位女士坐回车里,嘎拉曾他们开着这辆车去借绳子。
我们的汽车又回到刚才路过的人家。他们家的房屋基座很高。门外的台阶上,有一只半大的黑狗、一只稍小的黄狗,见我们来了,那只半大的黑狗跳下台阶,跑到牲口棚前转过身来,冲着我们,一边朝后退一边使劲地叫。
嘎拉曾他们进去不久就出来了,手里什么都没拿,大概没借到绳子。他们身后跟出来一个中年男人,径直朝一辆红色拖拉机走去。
我们又回到了河边。他们把绳子的一端拴到嘎拉曾的汽车尾部,另一端拴到拖拉机的尾部,拖拉机嗒嗒嗒一开,嘎拉曾的汽车就退出来了。退出来的汽车像一个战败的士兵,灰头土脸地待在岸边。
我们三位女士跳下汽车,站在一边听他们商量。他们想让我们坐着拖拉机过河。我正担心拖拉机是否安全,他们突然把拖拉机开进河里了。开过去,倒回来,再开过去,再倒回来……
他们这是用拖拉机碾轧河床。
拖拉机退出来以后,我们又坐回车里。他们告诉祁红喜,顺着拖拉机碾轧过的地方猛开。我系好安全带,转头看着河水,寻思万一陷进去怎么逃生。
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汽车从拖拉机碾轧过的地方,一下子冲过去了。
又在草地上颠簸了很长时间,才看见嘎拉曾家的院落。
一座水粉色的平房坐落在黄色的山坳里。房屋西侧,有一溜天蓝色的牲口棚子,东侧有一座灰色的蒙古包。门口的拴马桩上,拴着一匹枣红色的马。
我们绕开拴着的白狗,走进蒙古包。蒙古包的门很矮,哈着腰才能进去。包里立了一圈书柜,书柜里果然摆着诗集,和我想象的差不多。中间的一张圆桌上摆着牛肉干和奶制品,有人给我们倒了滚热的奶茶。我们围着圆桌坐下来。戴礼帽的男人坐在嘎拉曾身边。原来他是这里的嘎查达,怪不得和普通牧民不太一样。
我们的领队朱连升讲了此行的目的,把这里定为“诗和远方”旅游打卡地。
诗和远方,恰当。
诗人樵夫也提了一些想法。正说得热闹,一个五十多岁的牧民端来一个大方盘子,盘子里装着好几块羊肉。一股又香又膻的味道,顿时溢满了蒙古包。嘎查达熟练地拿起一把尖刀,在骨头上竖着划两刀,横着来几刀,七八块肉方子,便滚落到盘子里。
羊肉又香又嫩,带着一股诗的味道。盘子里横七竖八的羊肉,也像一首一首诗。活着的羊是诗,死了的羊也是诗,它们是大地上的诗。但羊们不知道自己是诗,它们只知道吃草,交配。它们的后代们长大了,还是吃草,交配,然后成了人类的诗。这对它们来说,不知道该算好事还是坏事。
一起来的高娃朗诵完嘎拉曾的诗,唱起了蒙古长调。一句长长的调子,左转右转,忽高忽低,然后猛地钻进我心里。我能感觉出来它在我心里翻腾,把我藏在心底的很多东西翻腾出来了。它们模模糊糊地团在一起,撞击着我的心。我知道那团模糊的东西里有我童年的影子,也有我父母的影子。我父母的影子已经模糊不清,他们走得太早了,在我童年的时候就走了。我那时知道他们死了,但总是固执地以为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回来。我在心里等着,在等待中上小学,在等待中上中学,后来辍学进了工厂,也仍旧等着。那个工厂是我父亲生前工作的地方,我知道父亲的影子就在这个工厂里,工人们用亲切的眼神看着我的时候,就是父亲在看着我。
那团模糊不清的东西里,肯定也有我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我年轻时在书本里寻找支撑我的东西,一个字一个字地寻找。其间遇见了许多无用的文字,做了很多无用功。
我的眼泪忽地涌上了眼眶,不听使唤地流出来。我曾和文友们说,我在写作的时候,偶尔会不由自主地哭。遇到重大社会问题,也会像个孩子似的哭。但是当着他们的面,我害怕他们看出来,拿起纸巾偷偷地擦拭,还是被他们发现了,我也顾不上难堪了,索性无声地抽泣起来。
那个端盘子的牧民手很黑,大概是嘎拉曾的雇工。我在吃羊肉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后来想,他手上的黑大概是洗不掉了,既然洗不掉,也就不会沾到羊肉上。这样的雇工大概有好几个。嘎拉曾承包了两万亩草场,四千亩地,也是一个大户了。他明年还要盖两个蒙古包,他要把三个蒙古包都装上书,让来的人随便看。他说,很多牧民不爱看书,有吃有喝就满足了,他看着都着急。和他们一起喝酒的时候,他总劝他们看书。
吃过饭,嘎拉曾把我们领进水粉色的房子。屋里有两铺大炕,里屋一个,外屋一个,能睡十多个人。嘎拉曾的家人住在镇上,这里只有他和雇工。他说,过年的时候雇工们回家,整个院子就只有他自己了。
窗外有一座山,黄乎乎地立在眼前。山太近了,出门就是。山下有一个牛粪垛,垒得圆圆的,像一组诗似的静静地立着。几个结结实实的干草捆,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也像一首一首的诗。荒草味、牛粪味、羊的膻味,混合在一起,变成一股又香又鲜的味道,这里的诗意更浓了。
这样的大山里,夜晚一定黑漆漆的。
我年少时见过乡下的夜晚,在大妈家的院子里见过。我在夜里出去,推开房门猛一抬头,看见那么多星星清清朗朗地挤在天上,仿佛在窥视我们,又仿佛在嘲笑我们。在城市里喧闹惯了,突然间这么寂静,让人生出一种恐惧,好像内心的秘密能被人听见似的。
大妈照顾过五位老人——我的太爷、爷爷、奶奶、四爷、大伯。如今他们都葬在乡下,与我的父母一起,守着那座山丘。山丘上长满了柞树,把坟墓遮挡得严严实实。清明祭祀的时候,看见这么多坟墓在一起,墓地又是这么美丽,我知道我的父母不会寂寞了,心里感到很安慰。
面对这么寂静的山野,嘎拉曾不知道会想些什么。他已经五十多岁了,没有了青春的冲动,会想一些更成熟的东西。他度过了养家糊口的阶段,小康也达到了。他开始寻求更高的精神慰藉。最原始的,最基本的,也是最重要的家庭的慰藉,已经满足不了他的精神需求,于是他写起了诗。写诗也满足不了他的精神需求,于是建起了诗社,想结交更多的诗友,在一起谈诗论道。
嘎拉曾说,像高娃那样的长调,他也会唱,以前经常在家里唱,邻居们嫌吵,就不好再唱了。那些憋在心里的情绪,一点一点憋成了诗。
草原上肯定还有这样的人,就是一时还没被发现。有文学潜质的人,需要有人点拨,才能更快地成长起来。嘎拉曾当初不知道受了谁的点拨才这么优秀,经常有诗歌发表。
樵夫就点拨过一个陌生的牧民。
有一次我们去科右前旗的察尔森采风,在一座山坡上遇见一个年轻的羊倌。向羊倌打听路的时候,樵夫发现羊倌的谈吐不俗,就和他攀谈起来。听说他爱看书,就鼓励他写作。樵夫从山下的汽车里取出几本书,一本是兴安盟的内刊《兴安文学》,一本是科右前旗出的书《春风拂过归流河》,好像还有几本别的书吧。樵夫告诉羊倌,书里的作者都是兴安盟本地人。这么说的意思是想告诉他,文学,其实离他不远。
有时候我想,不管那个羊倌写与不写,这件事都在他心里留下了印记。他在草原上放羊的时候,一定会时常想起那个让他写作的人。想起那个人,他就会感到温暖,一个人在山上也不觉得寂寞了。我希望他一边放羊一边看书,想起好的句子就写下来,即使成不了作家,也能使自己深刻起来。
很多时候,我们都缺少这样的点拨。今天点拨我的,不是某个人,而是这片金色的草原,我突然就看见草原上的诗了。这些诗本来就存在着,可是没受到点拨的人就是看不见。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