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扁担架在肩上,跟把东西背在身上扛在肩上顶在头上不一样。背着扛着顶着,都是负着于身。只有人才会把事物分作两处,用一根扁担挑起来。扁担往肩上一架,就有了空间有了场,有了冲突与平衡,有了技巧有了权衡。一个人用一条扁担挑着两件物事往前走,是一幅多么富于动感多么和谐的画面。脚在下面走,地面的起伏转折,物候与风,身体的摆动回荡与调节,意志与力,人自身跟外界的阻隔与融通都会来到扁担上。人是竖写的“1”字,扁担是横在人身上的“一”字。人在动,悬在两端的物件在晃,一股韵律在扁担之间游走,扁担沿着一段年轮唱着吱吱呀呀的歌。世界好像在朝一根扁担涌来,又从它的两端生发出去。
挑担子的人在路上走,田间的路到时候会拐上一个弯,会在拐弯处安上崎岖安上一些石头和砖块。人从那里过,扁担会往一头翘或者往一边横,水会从桶里往外跳,谷粒会从箩筐里往外跑。扁担是骨质的,挑担子的人可是肉做的,人身上有骨骼没错,可是骨与骨之间有关节有筋脉,可以减震可以把一些事情消解掉。脚踏过去手牵引过来,世界绕着担子转上半个圈,惊起的水落回去,绕着桶边转起来,沿着一个方向转。箩筐里的稻子不会像水那么转,箩筐会把稻子的涌动筛下去,你挤着我我塞住你,里面的稻子会更密实,转弯抹角颠簸起伏。箩筐外面的事不用稻子管,稻米只管住在谷壳里,谷壳只管装在箩筐里。稻草和茅柴捆算是最招摇的了,风喜欢追着柴草跑,路两边的灌木蒿草全是表亲,喜欢拉拉扯扯跟它们说上一阵子。扁担知道叫它们避让,知道因形就势什么时候偏着身子走,知道走过的路就像溪沟里的水,知道路上的那些事无非是人和扁担闪几闪。
如今很难看到扁担了,人们好像不再用扁担去挑起什么了。看到的全是轮子,一个又一个轮子在地上打着滚。是的,也有在天上飞的,可它们上天落地都少不了轮子,它们的里面也是轮子。轮子,也许还有链条,世界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样式。我开着车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用的也是轮子。
我也曾经把自己放在两个物件中间,放在路上,人和物件之间用一条扁担连着。扁担一上肩,两头的重量就往中间跑,担子有多沉,扁担不会说假话。第一次把扁担搁到肩上,肩跟扁担是那样陌生,我感到的是生硬,还有铁一样的冷。真奇怪,怎么会把这样生硬的东西叫作“扁担条”?它跟我从挑担子的人那里看来的是多么不同啊!在他们那里,扁担很柔软,人身子在动在晃,扁担应着人闪闪悠悠,好像有一股音乐踮起脚跑到了扁担上,扁担变得像蝴蝶的翅膀甚至像绸带,挂在扁担两头的东西像是在跳舞,它们好像都很开心很舒服。扁担一到我这里就变硬变僵了,一动不动只会硌人,悬在扁担两头的那两件东西愣头愣脑,不是撞在牛身上就是撞在电线杆上。人跟物件在闹别扭在打架,扁担不闻不问只管把重量压到肩膀上。扁担不依不饶跟你较着劲,它已经跟两头的重物串通好,原本松软的麻绳也收紧身子绷直了。扁担是一块铁,铁慢慢烧红了,烧红了还是那样硬,它之所以烧红只是要烧伤你的皮肉灼痛你的肩,让你腰也酸背也痛,让你吸进去的空气也灼人。
爷爷说:你刚开始挑东西,还是拿一根楠竹扁担吧,木家伙太硬太灼人。我不服气,觉得自己足够大,木扁担粗木扁担结实,挑得动乾坤挑得动山,愚公移山用的肯定也是木扁担。爷爷摇了摇头:那你先用木扁担,什么时候想换再试一下竹扁担。木扁担烙坏了我,它到哪里哪里都在痛,它走了那地方还在痛。换上楠竹扁担,竹扁担宽,不像木扁担镶在痛处不动,它一抖动,腰身和扁担两头也跟着活起来,活络起来的世界走起来不会那么难。后来,我的肩膀也像树身子一样包了一层皮结了痂,木扁担到了我手上身上也活络起来,木扁担也在我的肩头吱吱呀呀打着闪。爷爷说:你已经大了,你大了爷爷也老了。爷爷成了一根没有油性的旧扁担。
做扁担的木料太松太软不行太结实太硬扎也不行,太新太嫩不行太过老旧也不行。绵密紧匝的年轮中见出挺拔与筋道,虬劲而又不失柔软,桑树算是一种,榆木或近于上乘。椤木石楠,我们老家那一带唤作油凿树,做成扁担过于刚劲硬实,搁在肩上身子沉沉的鲜有弹力。杨树失之于脆,负不了多重就会断开。柳树更像是拧紧之后捆扎到一起的纤维,韧劲似乎是有了,刚性却不足,稍一负重就会从中间耷拉下来,藕已断丝丝缕缕还连着。槐树好像是胜任做一条扁担的,杉木更适合当板材,用作条块似乎不是它的强项。棕树是个烧火都不起焰的家伙,甚至不能拿来当棍棒用,苦楝树像一条蛇一样很容易剐掉外面那层皮,去皮之后光溜溜的身子鲜亮光洁,多少有些油滑,里面的木芯是红色,虽则好看却过于松脆。百木百性,正如百人百性,在风中晃来晃去的树,和在地上走来走去的人其实是一样的。每一棵朝向上头的树,都有一粒与它对应的星。
事实上,楠竹也是常常被剖开用作扁担的。楠竹扁担不会用于那些很沉的担子,而是多半跟箢箕配套连用,扁担两头配上麻绳铁钩,铁钩挂住箢箕两边的竹襻或铁丝,挑到目的地取下铁钩挂住箢箕尾部的襻襻一提,装在里面的东西倾箕而出。这期间扁担一直不曾离肩,这也只有轻便的竹扁担才能做到。用竹扁担图的是便捷。还有一层,竹扁担宽,息工的时候翻过来往地上一搁,坐在上面比木扁担舒服。当然,剖开的竹扁担的寿命也比木扁担要短得多。
扁担正如其名,确实是扁扁的,两端呈椭圆形,往中间走,扁担的身子慢慢放宽而益扁,搁到肩上受力面积也就变大了。一根木要变成扁担,年岁太大不行年岁小了也不行,身子太粗太肥不行太弱小也不行。它得正当盛年,得长在当阳的地方;它不能有木结,不能有虫蛀;它不能是弯的;它要足够长,它不能一头大一头小。它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树,可它身上不光有地理有天文,还有着命运和缘分。说到这方面,我的爷爷会跟你说起他跟那棵油凿树相遇的事情。那天晚上他在林子里走,透过树木的空隙往上看,每一颗星都像掘得很深的井。从星星那里看下来,一根挺拔的树让他心里一动。第二天他找到了那棵树,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适合做一条扁担,只可惜是一棵油凿树。那时候他血气正刚,油凿树再沉他的两边肩膀也乐意承受,他愿意相信头天晚上的相遇是缘。很多年后,看到这根扁担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它。其他扁担不是发黄就是橙色,只有它带着绛红呈现出金属一般的质感,那种饱满光滑的触感让人摸过还想接着摸。有一段时间,它甚至成了我们几兄弟顶喜欢的一件玩具,要交上一张竹叶做的钞票才能摸一下,三张竹叶钞,可以扛上它走一回亲戚。
油凿树做的扁担确实比其他扁担要重许多,尤其是挑上担子之后它僵着身子不会像其他扁担那样闪悠。扁担不闪悠就像人走路不能甩手一样,移动起来就要费劲得多。它的高光时刻是那次打架抢湖滩,爷爷的油凿树砸下去,那些桑树榆树槐树仰的仰翻的翻,楠竹片就更不用说了。这样一根油凿树扁担最后还是断了,甚至比那根枣木扁担断得还要早。断了的扁担锯下一段给奶奶去捣衣,奶奶嫌它笨,剩下的就只能当柴烧,烧出来的火炭又红又艳在火塘里亮了半宿,最后暗淡下去成了灰。仿佛想起了多年以前在林子里同它相遇的那个晚上,爷爷叹了一口气:最后免不了都是这条路。
锄头是带铁的,在铁上头装上木或竹,把带着生命温情的那一端拿在手上,把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欲求通过钢铁揳入土地(揳入土地的那一端叫作锄口,装柄的地方叫作锄脑)。把走向土地的铁质部分叫作锄头,这意味着对于一把锄头和握锄的人来说,土地就是他们的天。不管阳光雨水季节还是风,天上来的事情最后都到了地上,求取吃食的人需要到那里去挖掘去刨取。吃草的牛羊把头一次次俯向土地,人和他的锄头也一样。那个弯了腰叉开两条腿挥动锄头的人,手中的锄头和土地之间早就有了一份默契。一年中有好多次,锄头要走进泥土,或是雨后的湿润黏稠,或是太阳晒过的板结里。在一次次进入泥土之后,锄头变得容光焕发,闪动着快活的银光,泥土也因此变得松软而易于生长,花和枝叶在其上招摇着根的快乐。
扛一把锄头在路上走,看到一坨狗粪可以用锄角钩进田里去,不管谁家的田肥到的庄稼都一样。看到田埂上的缺口漏水可以挖一坨泥巴塞上去,要是下雨水太满也可以扒出一道口子给水一条路。有一把锄头在手,遇上争执是势也是胆,说起话来声音也要粗壮许多。一个人走夜路,一把锄头就是一个伴,遇上野兽或者蛇,就有了防身的东西。扛一把锄头挽起袖子卷起裤脚在地上走,多少就有了老虎巡山的意思,人家一看就知道你是在自己的田地上走。要是出门在外,可不作兴这样扛着锄头。你只是一个过路客,过路的可以挑上担子,路本来是挑担子用的,锄头可以竖在箢箕箩筐里。一把锄头,就像一颗找吃食的牙,在人家的田土上不好一直张着嘴。
一个人在田土上转,他扛的多半是擦锄。我们老家那一带管较小的那一类锄头叫擦锄,往上,还有大锄、鹰嘴锄。一把鹰嘴锄的柄必须是一根木头,大小重量正好与锄头相称。大锄柄多半是竹,也有是木头的。擦锄柄只能是竹竿,轻巧的擦锄,柄不能太沉。擦锄和大锄都有两只角,钢主要用在锄角上,中间凹进去的地方大多是铁。大锄用来挖土用来抽沟用来开荒,擦锄主要用来锄草,用来锄破雨后板结的土。大锄一下一下砸进土里去,一点也不含糊。擦锄有时会歪起一只角刮掉庄稼旁边的一株草,有时划破地皮拖着在土里一阵跑。擦锄的动作忽快忽慢有时飘闪有时紧匝,擦锄到了一双使惯了的手里,会跳舞。
一把锄头在地上所做的,全都来自上头的柄,人的想法和使出的力气都要通过锄柄来到锄头上,从锄角锄口进到泥土里。锄头在土里遭遇到的,也会通过锄柄告诉手。我曾经跟着爷爷到屋后的竹林子里挑选竹竿做锄把。虫蛀过的当然不行。土太肥竹子也会跟着肥。爷爷说,当锄把不是演戏坐衙门。太瘦也不行,锄把不是叫花子。太嫩不行,太老过了气也不行。当阳的缓坡上有一根,用手握了握太小正好,看长势就像生在一把锄头上。取竹时得刨一刨四周的土,土里的那一段竹节密实紧匝,去掉旁须正好装进锄脑。没有挨着土层的那一段,再好也当不了锄头柄。
一把锄头到了爷爷手上,从手到锄把到锄口锄角都一气贯通。人往哪里想锄头就会往哪里去。锄头是活的,你只要看看锄口那道白光翘向两角蓝幽幽地一闪一闪,就知道锄头是有灵的,会看人。给棉花油菜间苗的时候,锄头踮起一角知道会往病弱的秧苗上去,锄角长着眼,眼光很犀利。锄草的时候,一些草傍着棉花长,风一吹跟棉花苗勾勾搭搭一起摇,但要是以为这样就可以把锄头弄花眼它可就错了。锄头打棉花身边过,草被锄角带走,只剩下棉花在风中摇。被锄角刮掉的草或多或少会带走一些土,站在那里的棉花苗根脚就有些虚,锄头带着劲从棉花的行距中间过,一块土皮被拱起来在锄头前面一阵跑,散出来的碎粒刚好盖上去。或者就着一个土坷垃,锄头回身一捣,碎开的土屑刚好填补上。锄头擦着土皮擦着庄稼身边过,难怪叫擦锄。
再说说鹰嘴锄。鹰嘴锄重,锄头齐口收缩得又窄又厚,整整镶了一块钢,主要用来挖树根用来啃那些难啃的木块。一些纹理扭曲的木头还有一些结木,斧头劈起来有些难。一头砸下去的鹰嘴,顶着锄把一撬连撕带扯就啃下来一大块,这时候就会明白居家为什么还要有一把鹰嘴锄。
我使过擦锄,使过大锄,但好长一段时间爷爷都不让我使那把鹰嘴锄。第一次使它去挖一只灌木根,第一下破开土层,第二下挖断正根,锄口最后落在左边的脚背上。它是我用身体记下的唯一一把锄,铁匠把那条烧红的钢镶到锄口好像也镶到了我的脚背上。流过火一样灼烫的血,愈合的伤口闪着一道白白的光。如今想起来,那大小两把铁锤敲打在铁块上的声音,也像是从这道疤口进到我的身体里,使我的记忆一直在叮叮当当作响。
擦锄大锄鹰嘴锄三兄弟,耙头就像他们的表亲。耙头一般都是五个齿,像是人的五个手指头。耙头用来搭田塍用来翻耕锄头开过的荒地,用来抓起烂泥抓起带稻草的牛栏粪。
我曾从根部到齿尖抚摸那些耙齿,靠近齿根的地方稍显粗糙且稍稍呈方形,颜色也是哑的,往下渐次明亮,直到变成明晃晃的银白,手感圆中带鼓越往下越光滑,到齿尖收尾处却不是那种毕露的锋芒,甚至像毛笔写完一竖又回锋收了收。我喜欢握着耙齿往下摸出来的那种感觉,尤其是伸出一根手指轻轻触摸耙齿尖,那是一种站在峰尖上的光滑圆润,甚至可以说是饱满,就像舞者踮起的脚尖。它是阳刚的,阳刚中像是带着温润,是一种饱满的锋利,成熟了的坚硬。
一把刚从铁匠铺出来的耙头不是这样,它是生硬的、粗粝的,齿尖就是齿尖,锋利的尖牙似乎在渴着血。新出炉的耙齿身上好像还带着烧灼它的火,还带着年轻的锐利与鲁莽。光滑和圆润,还有那种饱满,是在一次次扎入泥土,在砖头瓦片的打磨中,在草茎草根的纠缠中达成的。锄口和锄角也是,铁与火,加上岁月和泥土,那种银亮亮的锋利已不复寒气逼人。由此想到农事,锄头耙头们所参与的并不是一场征伐,间苗和锄草也不同于砍杀,只要看一看锄口,看一看那些耙齿就知道,农事只是农事。几千年的农事,不管锄头还是耙头,都是在地里生长出来的。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从学校往家里走,县城搬迁到荣家湾,一路上都是挖土机掀起来的土。以前的路已经不存在了,我只能依着挖掘出来的街道雏形往前走。我不知道这时候爷爷正从家里往新建的县城这边走。他是被这边的隆隆声嗡嗡声哐当哐当的击打声引过来的。他的一生中没少经历过事情,打铁捣衣这些就不说了,打炮打雷在村子上头也只是响过一阵就不响了。柴油机抽水他见识过,离得近听着很响,远一点声音就变小了,翻过一座冈子就等于没有了。贺耕九的地足够大,装得下一台柴油机的吵闹。不管怎样,只要地还在那里就让人安心。然而这一次有些不一样,从东北面涌过来的声音好像比地要大,荣家湾街赵孙坞加上刘仲七贺耕九也装不下它,它像是要把地耖一个底朝天。
夜深人静时,他曾听过火车从新墙河的铁路桥上开过,也看过火车知道那个大家伙喷着汽,发出的巨大的轰响一下就把周围全部吞没了,可那是外面的事情,与贺耕九与刘仲七无关。眼下的动静来得有些不一样,他在家里坐不住了。他走到刘仲七,刘仲七还在。走到孙坞,孙坞只剩下一半。再往前,街赵已经不见了,房子田亩山冈和以前走过的路,统统没有了。以前造梯田,山上的林子没了,山还在。山怎么会没有了呢?可是山确实一下就没有了,只剩下一堆堆土和一些挖出来的沟。他看到挖土机和推土机,看到山包包一样的土堆被运走,看到河流和水塘被填平。他惘然若失,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他呆站在那里,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我从那些土堆中看到了爷爷,爷爷没有看到我,我叫了他一声,他看向我眼睛里只有一片茫然。他像是迷失了,再叫一声才回过神来认出我。认出是我,他伸过手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像是从满地波浪中抓到了岸。
他担心县城会修到贺耕九——像这样往前挖,要不了几天就要挖到了。
那时的我不理解他,我巴不得县城修过来,这样就不用弓着背在学校里写作业我们就成了城里人,手里不用捏锄把肩上不用搁扁担,吃的穿的全从本本上来。我试图用美好的未来安慰他开导他感召他。我说出了不少新词语,我说的时候他会点头朝我笑。他不会反对我,可我能感觉到他的保留,他的心中自有一个坚硬的核,那个地方拒绝融化,那个地方只属于他,也许还有他使过的锄头和耙头。如今,我的年纪已适合去理解那时的他了:最后的一段日子,他已经走不稳了,依旧撑持着到棉花地里去锄地,除了挣扎着想活得更久再看一些事情以外,他还需要一把锄头到地上去寻求安慰,需要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人的一生更长久更稳固的东西。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