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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上的井

王国华

沙井

沙井原为深圳一镇,一度以产蚝(北方称海蛎子)著称。乡镇又改成街道,招商引资,工厂林立,常住人口最多时达一百三十万。后一分为二,一名沙井,一名新桥。“沙井”二字之得来,非常直接:此地原为入海河道,掘井时屡屡见沙,故称沙井。今日深圳,高楼广厦,人流密集,快递小哥紧贴着你的脚边,嗖一下掠过去了。汽车你来我往,找停车位全凭运气。一万个事物迎面扑来,视野里挤得满满的。谁能知道,在这一派浮躁景象下,还暗藏着几十个、几百个水井呢。它们有的躲在城中村的墙边,像被墙体踩在了脚下;有的大大咧咧站在路中央,仿佛挑衅路人;有的安卧于一圈建筑物中间,似盆地之“眼”,那圈建筑物却面目模糊,房不像房,楼不像楼,毫无章法地拥在一起,难以描述。

还有人留意这些大地的窟窿吗?它们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

有几年时间,志鹏和几个同伴开始了寻井之旅,走遍一条条巷子、一座座宗祠、一个个城中村,每发现一口井,便测量它们的周长、深度、材质,打听与其相关的故事,做了很多记录。深圳颇有一些这样的年轻人,做一些看似无用之事。问其原因,答案只有两个字:喜欢。

周边

志鹏带我看了许多口井。

单独打量任何一口井,都是一个完整的、丰满的事物。拆开来,每一个细部亦具完整之美。

蕨类植物。一般都长在井口,碧绿细长的羽状叶片像一个手掌,根须插入两块砖头中间那一点缝隙。缝隙里一定还有什么东西,紧紧拽住了它。蕨类植物永远斜着身子,永远潮湿。在它周围,一些更浓更绿更细小的苔藓,成片地铺于井口,以手触之,毛茸茸的,若用力,手指上会沾上星星点点的绿。

井中常见的活物是青蛙。坐井观天嘛。哪里是坐着呢,应该是漂在水面上,或者扒住滑溜溜的石块,仰望烧饼大小的星空。那个姿势,想想也够累的,没准要得颈椎病。它们能看到星星吗?我们在这么广阔的空间里都看不到,它们的眼睛还能比人更有穿透力?但也不好说。在狭小之地长时间打坐,冥思苦想,总能参透点什么,捎带着身体上也跟着基因突变,视觉、听觉、体感都不同于地面青蛙了。另一种活物:一只小小的蜥蜴,皮肤苍褐。掀开井盖,它在井壁上慌张地爬来爬去,迷失了方向。此物可能从出生就一直在井中捉蚊子吃,不知世上还有其余。乍一见人,如人见鬼。自此心灵上留下伤痕,跟其他同类聊起来,同类既不感其伤,也没甚兴趣。蜥蜴注定要孤独后半生。

水面上漂着糖纸或者塑料袋。

偶尔一群蚊子在井边飞起。偏僻太久,会寂寞。一群静静地簇成一团的蚊子,连翅膀摩擦空气这种本能都丢掉了(也许,它们的世界里原就没有这种本能,所以也无所谓丢失),并无嗡嗡声。

不知是否还有其他活物,比如说,蛇;比如说,微小的病毒……

它们全部隐没于这些废弃的井中,过世外桃源的生活。上面闷上一个盖子,材质分别为木板、铁板、石板等。最易损坏的其实是铁板,有的已经锈穿,中间翘起的铁片随时刮破人手。木板被湿气越浸越重,滑溜溜,抬起时容易砸脚面。石板最沉,也最残酷,它一盖上去,里面的一些动物就死掉了,不过同时也许会衍生一些新的事物。生生死死,总有轮回。

救命

沙井临海,海风都带着盐味,时间长了,房子腐蚀严重。挖井常出咸水。有人推断,此地原来一定有山,山泉渗透,为深井提供了可用水源。今日此地已难见山峦,工业社会的强大机器,削掉了一个个山头,但康熙年间的《新安县志·地理志》中“井泉”条记载:“云林仙井,在参里山侧,成化间,布政陈选爱其清冽。”嘉庆版《新安县志》中亦有“慈云寺在新桥尖峰顶山,内有石洞,洞中有石,如神像,旧传仙石于一夕飞来”,都提到了山,堪为佐证。此外,沙井多河多雨,也可供水井一时之需。天地造化,损有余以补不足。沿时光回溯,当年挖井的那些人,趴在地上侧耳倾听,小心地铲开地面,拈起一点土,放在嘴里嚼一嚼,探听地下的信息。焦渴的人们,对甜水几近崇拜。挖好一口井,地下的水喷涌而出,人们舀出一碗,一饮而尽,由此与深处的事物建立了直接联系。

一口井为一个坐标,井井连接,勾出一个地方的基本架构。当年的沙井成为繁华之地,与这一口口井不无关系。在农耕时代,这就是巨大的财富。吾乡华北平原,多年以前(其实也不算远,距今不过三四十年),多次见证井水战争。一旦天旱,人们凌晨起床,在暗无星光的夜色中跑到井边排队,扁担把肩膀压出红肿的印子,一点也没诗意。水筲碰着水筲,叮叮当当。碰撞声越来越响,叮当当,叮当当,终于发展为人和人的战斗。没办法,那一抔混黄的泥汤(回家镇上一天,才能稍微变清)终归有限,抢到的人才能活命。这样说并不夸张,抢不到水,即便没渴死,也会因为干渴大大削弱劳动能力,逐渐走向衰亡。不同的村庄之间,同一村庄里的不同家族,甚至同一个家族的人也会为水反目,大打出手。井水充足的地方,人心安泰。虽然今日沙井的水井几乎都已死去,但井的主人们曾经的富足,还是让我羡慕。和志鹏并肩走在一个个巷子里,计数一个个水井,呼吸着潮湿的水汽,我暗暗对比,几十年、几百年前的沙井,和我的老家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人家,比我们幸福多了。

残喘

需要说一说井的生死。活着的井有一个共同特点:流动。一个井挖好,不断地有人站在井边打水,落几个汗珠在井中,碰撞的声音被青砖没收。汗珠被井水吸收,井就丰满了一点。青砖后面和下面的水源源不断钻出来,无声地翻滚、无形地搅动,井更丰满。郁积的水在井口内多待几天就要发霉,需尽快逃离深井,更深处的水还在往外挤。人用辘轳一桶一桶将其摇上地面,随后进入人的身体、狗的身体、驴子骡马的身体,在里面转一圈,通过皮肤或者排泄器官重新落在地上,渗透到地下,或者蒸发后变成雨水,回到井里。水井是个节点,不断进入水,输出水。一旦憋住,井就死了。

我看到,那些用石块或者砖块垒出的井壁上常有一些凹槽。早些年,主人要定期踩着凹槽下到井中,淘尽积水以及逐渐沉淀在下面的泥,仿佛搓掉皮肤上的皴,让深处的水可以更轻快地冒出来。一个个小水珠迅疾地连缀成一股清泉,成为坦坦荡荡的新的井水。多好啊,被使用才是生命力的象征。

今天的井其实还没有死透,它们的废掉,仅指不再成为饮用水。很多井通过各种方式苟延残喘,或曰半死不活。

我在沙井的上寮社区看到一口井,附近放着很多铁盆和水桶,里面泡着衣服、蔬菜,井壁上挂了好几条白色的水管,一直连接到附近的好几个楼层。我问,这水可以喝吗?答曰,这里工厂很多,地下可能有污染,所以不怎么喝。他说得犹犹豫豫,我忍不住要尝试一下。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甜丝丝的,口感不错。我想,其实他们可能也喝这水,烧开即可。但大家都以“讲卫生”为正确,故不方便说出来。他们吃的那些蔬菜,农药残留超标,奶茶里暗藏添加剂,哪个比井水更卫生呢?房东悄悄告诉我们,井水可以让附近的住户每月省下一二百元水费。大家还是在乎这些小钱。我看到水井周边的房子和人,也相信了这个说法。

名字

沙井老街中有一口井,名“全胜井”。多年前井边住一户人家,主人名为肖全胜,热情好客。每每看到井旁排起长队,他便招呼等水的村民到自家坐,泡泡茶,聊聊天。日子一天天过去,村民全都认识了全胜。街巷没有门牌号,一声“全胜井”,是大家的心照。另一井,位于新桥大庙四巷,徐志鹏等人踏勘时发现井口有两行小楷:“人和风清井水甜,晨暖园静花草鲜。”并不出奇的两句,对于枯燥的水井来说已是难得。徐志鹏团队的人遂称之为“诗井”。永兴桥附近的小巷中有一口井,一个来自湖南的家族住在小院中,以做扫把为生。井边总是堆着一捆捆扫把,志鹏团队将其称为“扫把井”。上寮大道路中间有一口井,正正当当,不偏不倚,像一个肚脐眼。早先不仅可供取水,还是本地村民的风水井。修路时,村民坚决不同意填埋,一度在井旁专门立了一个红绿灯,故名“红绿灯井”……

这些名字并不具有普遍性,比如“诗井”和“扫把井”,只是一个寻访者的信口一说,而在路人乙心里或另有其名。但这些名字让面目趋同的水井们有了区别。更多的水井则如同农家养的鸡,谁有闲心一只只给它们起名字?都是羽毛和鸡头、鸡翅、鸡腿的综合体。这些幸运的水井,不但有了名字,还附带了传说。一个名字有一个传说,有一个悲欢离合的故事。你顺着名字的纹理往里面走,可以看见血泪和呼喊,看见一个个房间里睡着的人。

如今这个寻井团队已各奔东西。做扫把的家族不知所终,水井被困于铁栅栏内。全胜井淹没在一堆杂物中,扒拉半天才能找到。红绿灯井旁的红绿灯已经撤掉,井周围加设了围栏,并盖上了一个沉重的井盖……有一天,它们总会全部消失,那些单薄而孤独的传说也不会再流传下去。

其实,我对所谓的传说并不感兴趣。那么多的故事,虚弱、缥缈,点点滴滴,没有一个能超越我的想象,没有一个跟得上我的趣味。我甚至决绝地想,所有的传说,都配不上水,污染了水。此地此水此砖此石,一说,便俗了。

命名者“拥有”过水井,发现了弃井,有资格赋予其传说,增强它们的传播效果,延长其存在,但也因此令水井深陷市井生活,无法自拔。一群群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绕着水井发生点这个,发生点那个,让水井不得安宁。尽管水井正在无可避免地逐个消失,但如果将剩下的串联起来,互相之间依然有严密的逻辑关系。而水井一旦诞生,就不应该只是为人提供水源这种无聊的物事。它是造物的尝试,是造物在天空画下一个圆,然后落在了地上。

向下或向内

坐在井边,头靠近井口,停留几秒,感觉一股凉气蔓延上来。随手扔下一颗石子,沉闷的声音传上来,是“咚”的一声,还是“轰”的一声?这个拟声词让我纠结了一小会儿。它打开了一个通道,暗示井或许无底,一直往下,往下,再往下。

人类的两个动作:仰望和俯视,一向上,一向下。(也可理解为向外与向内。天空是外,深井是内。)此为真理的两极。显然,向外(向上)更轻松些,那里是敞开的,大朵云彩后面还有建筑或者故事,终究一览无余,实在不行就用望远镜,高倍望远镜。而向下是闭合的,探索之,相当于闭着眼摸黑走路。别用单薄的“泥土”两字来概括一路遇到的事物,它们有着无限的可能:名目繁多的岩层、涌动的岩浆、微生物、洞穴、沉静的水……站在井边,总隐隐有跳下去的冲动。井越深,越黑,冲动往往越显著。这种生物本能,就来源于井的神秘力量。

当年苏联要探索地下世界,在科拉半岛邻近挪威国界的地区开始科学钻探。这个被钻出的洞深达一万两千多米,名为“科拉深孔”。有人将录音器材送到最下面,录制的声音播放出来,竟似浩大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凄厉恐怖,人们称其为“地狱的声音”。后又有人证明,那个声音实系造假,来自于一部电影。我从不相信一个地狱存在。即使有,也不应该在地下而该在天上(所谓的天堂的隔壁),也不是现在我们想象的这种境况,人类所能感受到的一点痛苦,便是地狱了?笑话。哪有这么简单的表达?时下的人们拥有的恐惧,还是地面上的,非常表面化的,与天高之处和地下深处的情绪迥异。“天高地厚”这四个字,需要掰开揉碎了去理解。

井,是通向未知世界的一个路径,名义上由农人挖成,为了那一点水。实际上,它们一旦建立,便成了一个路径、一个向往。水井到了一定深度,就不是人类所能掌控的了,井自己会往深处走,走啊走。那些水中的鱼、边沿的蚂蚁和蜥蜴、簇成一团的蚊子,都比人类要敏感。它们已经看到了什么,却无法跟人类交流。它们会在自己的世界里传播这些信息,只有极少的人类能听懂这些信息,并在水井中突然发现另一个自己。

那些井边的细节,都是滚滚大江中的一滴水,荒漠中的一粒沙,被时光碾压,被宇宙湮没。它们存在的意义,便是陪伴同样渺小的人类,以免彼此太过孤单。它们被填埋、损毁或以其他方式消失,亦非我们理解的那种“死去”。它们,去了更多的地方。

责任编辑:沙爽 1tWGpI6RayaXLxh68oddPgnFfxR2PJn9ptGAlq3CyuYcves5m1jZAp5tX3Rpbdf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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